卡萊爾的歷史寫作風格辨析

王利紅

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 1795-1881年）生活于十八世紀末和十九世紀，他集浪漫主義歷史學家、詩人、文學評論家、道德家于一身。其浪漫主義的歷史寫作方式形成了獨特的“卡萊爾風格”（Carlylism），這使得他作為歷史學家的身份總是引起學界詬病。但是，如果我們回到卡萊爾寫作歷史的時代，分析他所受到的影響，就能理解他對歷史的看法和他的歷史寫作方式?？ㄈR爾身處啟蒙運動晚期和浪漫主義興起的時代，這使得他對啟蒙運動理性主義的機械和僵化充滿排斥，而更多的傾心于歐洲浪漫主義思潮，特別是受到德國浪漫主義思想的影響，他對歷史的看法和歷史寫作，都帶有絢麗的浪漫主義色彩。

一

作為浪漫主義歷史學家，卡萊爾受到同時代浪漫主義歷史學家的深刻影響。與啟蒙運動歷史學家受到理性主義和物理學、數(shù)學影響不同，卡萊爾更多受到當時生物學發(fā)展的影響?？ㄈR爾和赫爾德一樣，特別喜歡以樹比喻歷史的生成發(fā)展。在他看來，歷史是一個由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組成的有機整體。他把歷史比作一棵“生存之樹”：“在它的根部……坐著三個命運女神，即現(xiàn)在、過去和未來，她們用圣井之水澆灌樹根?！畼渲拿妊康铰淙~——這就是世上發(fā)生的各種事件，各種事物的經(jīng)歷，各種事情的完成或災難性的結局，——它貫穿在任何空間和時間。這不就是說，每片樹葉是一個人物的傳記，每一條須根是一言一行嗎？……我們考慮一下人類事物怎樣循環(huán)變遷，其中每一個事物與其他事物之間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我認為沒有比這棵樹的比喻再貼切的了。真是美妙，既完美又壯麗?！笨ㄈR爾以樹比喻歷史的生成發(fā)展，具有典型的浪漫主義特征和文學色彩。

作為歷史學家，卡萊爾雖然強調歷史寫作的文學色彩，但他從來沒有想要犧牲歷史的真實，甚至可以說，促使他最終從事歷史寫作動力，正來自他對歷史真實性的追求。在這一點上，卡萊爾和蘭克相似。蘭克曾表明，他從事歷史研究和寫作的原因之一，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真實的歷史世界比虛構的故事更精彩。正是基于這種對歷史真實性的追求，卡萊爾創(chuàng)造出一系列新的歷史寫作方法。他希望通過采用這些新的文學表現(xiàn)手法，能夠更準確地刻畫和表現(xiàn)歷史的真實。

卡萊爾認為歷史發(fā)展本身是復雜的，面對歷史的混沌狀態(tài)，傳統(tǒng)的歷史記錄和描述本身難以做到完全真實的記錄和敘述所發(fā)生的事件及其場景。卡萊爾認為，敘述是線性的，而活動或事件的發(fā)生和進程是立體的。就敘述的線性而言，它是單向的，必須遵循一定的順序和因果鏈條；而活動則是立體的，一切活動在其深度、廣度、持久性各方面都是延展著的，而且這種延伸在各個方面都存在，它既在塑造別的東西又在被不斷地重新塑造。面對這樣一種復雜性，卡萊爾認為只有打破傳統(tǒng)的敘述方式，才可能盡量逼真的再現(xiàn)歷史的真實場景?？ㄈR爾認為，傳統(tǒng)的歷史記錄本身充滿了缺漏和不足，從事件的發(fā)生到它最后的沉淀，再到作為原始記錄和文獻資料保存下來，中間經(jīng)過了很多環(huán)節(jié)，我們不清楚在這其中遺漏了多少更重要和更有意義的東西，對此，我們只有通過運用各種敘述手段來加以彌補，力爭從各個角度，各個環(huán)節(jié)，各個維度，盡可能全方位的、立體的、生動逼真的進行再現(xiàn)和敘述。

除了運用文學的手段，卡萊爾認為，為了盡可能真實地描述歷史事件和人物，還需要哲學的思辨。因為只有通過哲學的沉淀和反思，才能幫助我們更好的把握歷史事件本身，說到底，歷史是人的行為和思想的歷史。因此，卡萊爾的著作總是把歷史描述和哲學思辨混雜在一起，兩者之間沒有涇渭分明的界限。對事件和人物的敘述總是交織著卡萊爾自身的思考和探尋，批判和闡發(fā)。作為詩人和文學家，卡萊爾在描述歷史時表現(xiàn)出迷人的天賦。他具有把相距甚遠的任何事物巧妙地連接起來的非凡的智慧和歷史表現(xiàn)力，對于其中不甚清楚的地方，他總能展開豐富而切合實際的想像，其想像的觸須既深植于他對歷史真實性的追求，又充滿浪漫主義的詩性反諷?？ㄈR爾受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影響甚深。諾瓦利斯認為唯有詩人才是歷史的救世主，歷史學家必須成為詩人，只有對于詩人，歷史才展示出它是“從前和現(xiàn)在的神秘交融”。諾瓦利斯的觀點深刻的激勵和影響了卡萊爾的歷史寫作，包括他對歷史規(guī)律和歷史真實性的看法。在卡萊爾身上，體現(xiàn)了從德國哲學的超驗主義向詩意的現(xiàn)實主義的轉化?？ㄈR爾的《法國革命史》，被稱為“真實的虛構”，而他的《拼湊的裁縫》和《法國革命史》中的許多段落，堪稱他的時代的最雄偉的詩篇。

二

卡萊爾的歷史寫作與他的思想來源密切相關?？ㄈR爾的歷史思想來源極為豐富和復雜，既充滿著矛盾又有著內在的一致性。恩斯特·卡西爾認為：“要想完全公正地看待卡萊爾的著作，我們必須對卡萊爾的性格、生活以及他著作中時常互相矛盾的各種因素進行研究。卡萊爾不是一個自成體系的思想家，他甚至根本沒有想去構造一種前后一貫的歷史哲學。對他來說，歷史沒有任何體系，只是一系列變動不居的偉大事變?！虼耍芽ㄈR爾的著作理解為整個歷史過程的一種確定的哲學結構，或一種確實的政治綱領，是毫無根據(jù)的，這完全是由錯覺造成的。我們不是要對他的學說匆匆忙忙做個結論，而是首先必須理解他那些多數(shù)是含糊不清且尚未被清楚識見的觀念下面的動機?！边@是對卡萊爾史學思想和歷史寫作較為公允的論述。

關于卡萊爾的生平和性格，最好去看前文提到的《拼湊的裁縫》。這是一本“現(xiàn)代文獻中最有生命力的、意味深長的著作；在結構和形式上，也最具原創(chuàng)性?！彼凹炔皇钦軐W論著，也不是自傳，又不是小說，然而在某種意義上，本書是所有這三者的結合；其基本目的在于：扼要地闡釋了卡萊爾對人生的根本看法的某些觀點?！睆哪撤N意義上，可以把此書看成卡萊爾的自傳。書中主人公托爾夫斯德呂克的故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卡萊爾本人故事的變體。卡西爾認為這本書具有卡萊爾“風格的一切優(yōu)點，又有他的風格的一切缺點，它是用一種稀奇古怪、風格獨特的語言寫成的，從而違反和無視正統(tǒng)作品的一切規(guī)則。但它每一個字都是誠實的，它帶著卡萊爾個性的烙印?！?/p>

我們可以從書中卡萊爾對托爾夫斯德呂克的描寫看到他自己的成長歷程?？ㄈR爾和托爾夫斯德呂克一樣有幸福的童年，在充滿田園風光的鄉(xiāng)村度過了充滿玫瑰色彩的孩童時代，在那里養(yǎng)成了對生物界深切的同情，這對他的詩人氣質和浪漫主義自然觀的形成至關重要。童年的生活環(huán)境和青少年時期的大量閱讀，使卡萊爾的內心充滿生氣與活力，擁有融詩人氣質和哲人情懷為一體的極為開放的靈魂。

卡萊爾具有非凡的頭腦和想像力，這使他能夠創(chuàng)造性地將他從外界接受來的營養(yǎng)迅速轉化為自己的血肉，形成自己的思想?！八附莸睾捅灸艿鼐鹑×宋呛嫌谄渥匀惶煨缘臇|西，將它從所有其他可能的建構性材料中選擇出來，并為了自己的目的而重新塑造它。”康德對理性和知性的論述以及先驗的時空觀，對卡萊爾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使卡萊爾具有了他所謂的“雙重的洞察力”。正是以康德為代表的德國古典哲學，使卡萊爾恢復了他在啟蒙運動的理性和懷疑主義打擊之下喪失的，對超驗的精神秩序的信念，這種超驗的精神秩序不僅構成了現(xiàn)存世界的基礎和源泉，而且其本身通過現(xiàn)實世界得以體現(xiàn)，并賦予現(xiàn)實世界以實在性。對超驗的精神秩序的發(fā)現(xiàn)，使卡萊爾習慣于用來自另一個不同的和不可見的世界的價值觀念來對現(xiàn)實世界做出解釋、批判和指導。

所有這些都充分體現(xiàn)在卡萊爾的歷史觀念和寫作中，卡萊爾對歷史的看法始終充滿著某種神性和神秘的色彩，神性與人性、部分與整體、永恒與變化同時存在。在歷史學家和文學家的身份之外，卡萊爾還是道德家和預言家。這決定了卡萊爾的歷史寫作不只是為了真實再現(xiàn)和復活人類思想和文化發(fā)展的進程，更是為了表達他對現(xiàn)實的批判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對至善的道德世界的呼喚和尋求。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和重建是一體的，正如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是一體的。“依卡萊爾看，史學家的目的在于將過去偉人們的呼聲轉變成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的忠告與啟示?？ㄈR爾說，在歷史學巨著中，‘逝者依然存在，隱者尚得彰顯，死者仍能盡言。在此，史學家的工作被視為一種轉生，即虔誠地按原樣重建過去?！痹谒摹墩撚⑿?、英雄崇拜和歷史上的英雄業(yè)績》和《過去與現(xiàn)在》中，這種強烈的道德訴求格外突顯。

三

相對于德國的哲學家而言，德國的文學家對卡萊爾的影響更大。也許正如凱內所言，卡萊爾天生就不是個哲學家，不喜歡抽象的理性思辨。德國那些極具想像力的作家，對充滿詩性的卡萊爾影響更大，歌德是其中最為重要的一員。正是歌德使卡萊爾堅信：“人永遠是人研究的首要對象?！笨ㄈR爾自認為，如果沒有歌德這個偉大的榜樣，他就不可能知道“行動而不是思辨的思想、倫理學而不是形而上學，這才是克服懷疑和否定的唯一手段。我們只有沿著這條道路，才能越過一種否定和破壞的科學，而達到一種肯定和重建的科學。這樣一種‘重建的科學，卡萊爾是在歌德那里找到的。”因此，和歌德一樣，“卡萊爾的歷史學觀念就像他的哲學觀念一樣，是行動多于沉思，它在倫理學上更有活力、更果斷?！?/p>

歌德的歷史觀和他對歷史的感知深刻的影響了卡萊爾，不僅如此，歌德的表現(xiàn)方式和文學才華也深深的影響了卡萊爾。梅尼克認為，歌德具有杰出的把歷史當前化的超強能力?！斑@種能力使歌德能夠與過去的偉大合而為一。”當歌德“端坐在將過去和現(xiàn)在感受為一體的崇高境界上，他把過去時代提供的美妙作品變成了活生生的財富。”而“這種對過去和現(xiàn)在一體化的感受為自身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特的描述方式和一種獨特的歷史風格?！彼埂案璧略谧陨碇羞_到了一種生成和存在之間、變化和持存之間、歷史和超歷史的永恒之間的理想平衡?！闭沁@種理想的平衡，賦予歌德完美的整體感，把自然、神和人帶入一種神圣的歷史-審美關系之中。這樣的歌德對卡萊爾影響至深。和歌德一樣，卡萊爾總是醉心于日常景物的描寫，以和歌德同樣的方式從地球的所有角落，從山脈、樹林、炊煙和簌簌的葉落中獲得他對歷史和過去的生活的真實感受。與歌德一樣，卡萊爾認為歷史不是過去的僵化的記錄，而是栩栩如生的生命的存在和生成，過去和現(xiàn)在，都是作為整體的生命的具體存在方式，也正因此，過去和現(xiàn)在才形成統(tǒng)一的整體，過去和現(xiàn)在標明的只是時間和形式上的不同，其實質是一致的?？ㄈR爾相信，過去和現(xiàn)在的人們都具有同樣真實的生活，過去總是與現(xiàn)在相比照而存在。

這樣，作為浪漫主義史學家的卡萊爾認為“歷史的價值就在于它可以通過歷史學家的加工，使讀者產(chǎn)生身臨其境之感?！睂ㄈR爾來說，歷史既是當下，又是永恒，既是死亡，又是重生，既是部分，又是整體。由歷史的整體性出發(fā)，卡萊爾區(qū)分了歷史學中的藝術家和歷史學中的匠人，歷史學中的匠人是這樣一些人，他們只在某一個部門從事機械勞動，看不到整體，也不覺得有整體；而歷史學中的藝術家，則以整體的觀念使一個卑微的領域變得崇高起來，使人們熟悉并習慣性地認識到，唯有在整體中部分才能得到真正的確認。無疑，卡萊爾所推崇和所要做的是歷史學中的藝術家。他隨時隨地的希望在歷史的遺跡中，窺見過往人們的日常生活和歷史的整體存在，他希望通過對過去的真實逼真的描述，幫助人們更好的認知現(xiàn)在。

卡萊爾的歷史哲學是充滿矛盾和對立的，他對歷史的看法總是和他對哲學、宗教、道德、審美的看法糾纏在一起，而這一切最終又通過他的歷史寫作呈現(xiàn)出來，因此，要完全運用邏輯和理性來分析卡萊爾的歷史觀念和歷史寫作幾乎是不可能的。作為歷史學家，卡萊爾希望把歷史寫得既富有哲理又充滿詩意，他希望人們在閱讀他的歷史作品時，感覺到它既是哲學又是詩歌。也正因此抱負，學界對待卡萊爾的歷史寫作，向來毀譽參半。

但有一點是值得充分肯定的，作為一個出色的文學家和語言學家，卡萊爾在十九世紀就提出了后來的語言哲學提出的問題，認識到語言本身的局限性并試圖克服這種局限。他的“敘述是直線的，活動是立體的”觀點的提出，就是一個大膽的突破和嘗試，對處于語言學轉向之后的后現(xiàn)代主義的歷史書寫，具有重要的意義。

（作者單位：北京聯(lián)合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