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建國
子
渠埂上,生長著一棵樹,一棵泡桐。樹干長到三米來高,發(fā)了杈,再不見長,一年一年,漸顯龍鐘。樹干卻不直,下身兩米高的地方,歪扭向一邊,敗了材。樹干上,還有兩個大疤,外皮合不攏,綻出寸把深的肌理,蟲蟻在皮層里繁殖。好的皮層上面,也是傷痕累累,有的地方,刻著莫名的圖案,有的如楔形的字。
擎開的樹冠,先是三個分杈,既粗且壯。兩枝沿著渠埂的走向鋪開,一枝向上,略略地朝著東南的方向傾斜。其他,疊生著大小的分枝,密葉簇展開來,一派蔥蘢。有喜鵲、麻雀做窩,吱吱喳喳叫鬧。
田埂,過去是生產(chǎn)隊的灌渠。地分到戶,灌渠迅即廢棄,漸成一條小路。也只是去田地方便,平時,不大走人。
渠埂的南邊,是楚家的田地;北邊,是韓家的。地塊也都平闊,土是黃砂壤,肥實,透氣。大集體時,種的是水稻,渠道廢了,只能種小麥、玉米。
兩家的人,在田里勞作,累了,打一個招呼,一起到渠埂上歇息。男人抽抽煙,拍拍話。女人閑不住,扯一些青嫩的草,回家好喂豬羊,飼雞鴨。或是撿一把柴,回家好燒飯。
這棵桐樹,漸漸壯大,干活的人,在下面放上幾塊大點(diǎn)的石頭,累了來坐,歇歇手腳。怕樹大,枝葉蔭了地,南北的兩面,凡延出的長枝,都被兩家的人,斬斷了。
樹慢慢地長,一年一年地長,向上長,向粗長,向東西兩面延伸,有些畸形。但樹就是樹,只要有枝有葉,有鳥棲息,就顯風(fēng)致。
樹在長大。老一輩的人,熬不過樹。楚家的老漢老婆子,韓家的老頭老太太,一一在嗩吶的吹送里,回歸大自然中。
渠埂兩邊的田,初時現(xiàn)出一段荒蕪,后來,栽上了楊樹。楊樹長大,伐掉,又換了冬青、玉蘭一類的花木。并不見修剪,任由恣肆生長,密實實的,進(jìn)不去人。渠埂上,更加少人走了,無端地生出大片的“鬼拍手”。這樹毛子,繁衍快,渠埂上,亂長,田地里,見縫兒鉆。
種地的人,難得見了。楚家和韓家的后人,比著在外面打工。村莊上,冷清清的,只在春節(jié)的時候,顯出少有的鬧趣。
丑
春節(jié)剛過,楚青劍的小叔,他們叫十三叔的一個光棍,生命垂危了。十三叔是個瘸子,沒有成家,后來跟了青劍,這是家族決定的事。這一天,看著十三叔不進(jìn)一口稀湯,青劍就拉了女人九玲到一邊,嘆氣道:“十三叔這輩子跟我們,割草放牛,提水種菜,看家護(hù)院,累的臟的活,沒一樣不干。眼看不行了,棺材還沒有備。不如早料理好,省得到時候抓急?!?/p>
女人點(diǎn)著頭,道:“我看拖不過十五吧。你說得對,早備了,也顯得我們對十三叔看重,早堵上外人的嘴,免得瞎議論。買一口棺材,得2000多元吧?”
“那也是很一般的!”青劍說:“我倒有個想法:稻田溝的渠埂上,不是有一棵桐樹么?明天伐了,解成板,做了棺木,肯定不錯,也算對得起十三叔了?!?/p>
女人的胖臉盤上,一對琉璃球似的眼珠轉(zhuǎn)了兩轉(zhuǎn),疑心道:“桐木做棺材?太湊合了吧!再說了,那樹是咱家的嗎?”
“應(yīng)該是爹種的?!鼻鄤φf:“我好像聽媽說過的。土地剛分下來的時候,為了有一個涼蔭,爹隨手種下來的。不想,快三十年了,長這么粗。”
不必往外拿錢了,女人喜悅起來:“太好,太好。反正這棵樹,好像沒家似的。桐樹不值錢,又扭七歪八的,要是中間空了心,不頂用,可糟了?!?/p>
“應(yīng)該不會。我去和剛劍商量一下,盡快把這事辦了?!?/p>
女人笑了說:“你們楚家,就愛占個光。樹大啦,上面住有仙家,別忘寫個紅帖,請仙家早點(diǎn)搬離?!?/p>
青劍不以為然,說:“什么年代了,還迷信啊。好,好,照你說的辦,也費(fèi)不上什么事。我去借把電鋸,要不了一個時辰,也就撂倒了?!?/p>
“小心沒大差!”女人勸道。
小屋里,傳來十三叔“吭哧吭哧”的呻吟。青劍和九玲靠近去,問他想吃點(diǎn)什么。老人擺了擺頭。青劍順便問道:“十三叔,問您件事:稻田溝渠埂上的桐樹,我爹活的時候栽的吧?”
十三叔渾濁的眼睛,沒有發(fā)散出一點(diǎn)的光彩,口角磨動兩下,沒呻出半個音。
“不是我爹栽的嗎?”靠近了問。
老人的頭,只是在骯臟的枕上晃動了一下,仿佛極累,連眼睛也合上了,嘴角吁出一口氣。
“糊涂了,聽不懂你的話!”九玲說。
“他點(diǎn)了頭,認(rèn)可的?!?/p>
寅
大清早,青劍和剛劍,弟兄兩個,一起去伐樹。風(fēng)刮得很大,樹毛子沒了葉子,和著風(fēng)聲,帶哨。
渠埂上長滿了“鬼拍手”,一人多高,指頭粗細(xì)。在風(fēng)里,互相纏打著,發(fā)出啪啪之聲,幾似一群小獸,廝打怪叫。青劍個頭低,臉被這旺長的樹條子撲扇了幾下,動了氣,開動油鋸,刺刺啦啦,放倒一片。
剛劍說:“哥,你省點(diǎn)力吧?!笨粗媲暗耐洌骸拔蚁壬先ィ阎ψ愉徚?,再放樹?!?/p>
青劍把鋸放一邊,伸開兩臂,去抱樹干。哪里能夠合抱,還有尺把寬呢?!昂?,長這么粗,真看不出來。”
“樹大自然直。中間要是不打這個彎,這材料,才排場呢?!眲倓φf著,“嗖”地將一條繩,拋到樹杈上去了。
青劍笑起來:“除了做棺材,誰稀罕呢。”
剛劍說:“這是給十三叔用,要是別的親人,外人還不笑話死。”
說著,已將油鋸掮在肩上,向手心唾一下,抓了繩子,向樹上爬去。
“你當(dāng)心點(diǎn)。”青劍看著他:“要不,打個接篙,先站我肩上吧?”
一邊說,一邊將肩膀靠了過去,伸出手,去推剛劍的屁股。好在樹不高。剛劍人瘦伶,抓了兩股粗繩,兩只腳輪番在樹干上蹬,很快就抓住了樹杈。一聳腰,躍到了樹杈上,穩(wěn)穩(wěn)地坐著了。
“咝——啦,咝——啦——”一時間,油鋸歡快地叫了起來。濕汪汪的木屑,紛紛飄落下來。接著,“咔嚓”一響,枝子墜落下去。樹枝光禿禿的,枝梢上的桐籽,一簇一簇,隨著樹枝的震蕩飛散開去。兩個鳥巢在空中破散了。幾莖羽毛,隨風(fēng)飄去。很快,偌大的樹冠變得光禿禿的。面東的一枝,留下來了。這要綁上繩子,向東面牽引,讓樹向這個方向倒下。
剛劍擦一把汗,把鋸子拋下。下面,亂攢著砍下的樹枝。南北的田里,花木長勢很盛。冬青和玉蘭,枝葉密密匝匝,都張著無數(shù)的口似的,隨著狂風(fēng)吼叫。剛劍望了一陣,感到腳底輕飄飄的,自己的身子,仿佛置于云里霧里。趕緊抓了繩索,溜了下來。
“哥,我咋覺得,剛才在上面,像是騎在一只怪物的頭上,那鋸開了的樹脖子,咝咝地向外冒冷氣,讓我心口發(fā)毛。”剛劍穿著外套。
青劍望著只剩一根主枝的樹頭,笑道:“別瞎扯!你嫂子說,樹大了,上面住有仙家,讓貼片紅紙告知下,看,我也給忘了。咱不迷信,哪有仙鬼。”
“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眲倓Π字?,合了掌,對桐樹拜了三拜:“樹上的神仙,多有得罪了!多有得罪了!請快快離開吧!快快離開吧!”
青劍覷著他一副滑稽相,笑了起來。將樹根邊的石塊移開,操起鋸子,照著西面的一側(cè),“吱啦啦啦,吱啦啦啦——”,鋸了起來。鋸末飛濺到臉上。他瞇縫著眼,歪著腦袋,趔著身子,緊抓著震顫的鋸把。
“哥,這樹八成是成精了!”剛劍突然叫道:“看,看,我的天,樹縫里流出血了!”
“胡扯八道!”青劍收了手,關(guān)了鋸,稍事休息。就見從鋸開的一道縫隙,滲出烏油一般的液體,又粘又稠,又苦又腥。
“糟了,樹中間空了?!鼻鄤κ卣f:“這是積在樹洞里的水,天長日久,成了這個顏色,有什么好奇怪的?!?/p>
剛劍伸了伸舌頭,用指頭蘸了一點(diǎn)那烏油似的液體,細(xì)瞧了一陣,皺了皺眉,擦在樹上。
歇了一陣,青劍又開始鋸樹了。只剩下四指厚的時候,便聽到隱隱的“嚓嚓”的響動。抽了鋸,試著推一推,樹竟搖動起來。
“行了,”青劍說,“走,咱倆一拉,也就倒了。”
兄弟兩個,扯了繩子,遠(yuǎn)遠(yuǎn)地立著?!耙?,二,三!”一齊用力,大樹搖動起來,一聲巨響,倒在面前了。飛散的桐籽,打在臉上,生疼。
青劍在樹身上認(rèn)真量度一陣,用石頭劃了一下,就開始從中間將樹鋸開。樹干斷為兩截。鋸子抽出的時候,似有一股青煙,裊然散去。果然,樹干中間,空了一大截子。
青劍嘆著氣:“泡桐樹,真是沒有用!”
剛劍說:“這么粗,兩大骨碌,解成板,夠做兩副棺材啦!”
青劍一聽,立即拿眼瞪他。
剛劍意識到說失了口,赧然一笑,就在臉上,自摑了一掌。
“該死!”
卯
韓天虎一家正吃午飯的時候,弟弟天豹、天牛,三步并作兩步,卷進(jìn)院來。
“哥,有個事,你知道不?”天豹怒沖沖道。
天虎放下筷子,臉一沉:“大過年的,誰招你惹你啦?氣成這樣!”
天牛搶著說:“哥你聽了,也要?dú)馄贫瞧ぃ ?/p>
天豹扯了一把天牛,搶了說:“稻田溝的那棵大桐樹,讓楚青劍家伐了!”
天虎愣了一下,淡然道,“唔,那棵破桐樹啊,不成材,除了做棺材,能有啥用!”
天豹眼一瞪,叫道:“哥,你咋這樣說話?這可是欺人太甚!”
天牛的脖子一梗,也放了一銃——
“就是欺負(fù)人嘛!那棵樹,是他楚青劍家的么?憑啥,他們家伐掉了!”
天虎這才聽明白,眼皮耷拉著,思索了一陣,問:“是他家過去栽的么?”
“栽個屁!”天牛說,“村上人誰不知道,樹是長在渠埂上的。他家的地在南,咱家的地在北,正中間是渠埂。就算老天爺撒下的籽,出了這棵苗,二一添作五,也有咱家一半。他憑啥不吱一聲,說伐就伐了!”
天豹在禿頂?shù)哪X門上一抓,喊道:“記起來了,有一年,砍玉米稈,累了,爹和我到地頭上歇腳,就是在這樹下。爹當(dāng)時好像說過,樹是他栽的。那時候,只有鋤把粗,一人來高。爹還殺了幾棵葛針,把樹護(hù)了起來?!?/p>
天虎的眉尖一擰,說:“爹咋沒和我說過這事呢?栽那么一棵樹,有什么用呢?要栽,為啥不多栽幾棵!”
天豹一愣,搔著頭,說:“爹的意思,栽多了罩地,影響莊稼。干活沒個樹陰兒,不方便,就栽了這么一棵?!?/p>
天牛插言說:“肯定是爹栽的。爹是個老好人,全村誰不稱道。有一次,點(diǎn)玉米累了歇涼,我用根花椒刺,把咱弟兄三個的名字,都刻在樹上了?,F(xiàn)在,上面還有這些字。樹就是咱家的?!?/p>
天虎的兒子大飛,這時吃完了飯,忍不住插口說:“我也記得,那樹皮上,亂刻的字多了,還有罵人的,還有畫著小貓小狗的。這樹,一身傷,沒讓折磨死,也算天幸,長這么粗,真不容易。”
大飛的媳婦,正喂著兒子,笑道:“地,你們都不種了,還爭競啥樹呢?!?/p>
天虎的女人,粗墩墩的矮個子,聽得煩躁,丟了碗,說道:“北邊的地,是分給了我們韓家。你們弟兄分家,又掛在了你們哥的名下。至于這棵老桐樹,到底是不是你們爹栽的,咱還真弄不清楚。大過年的,不是你哥我們怕事。——是咱們的,得理不讓,不是咱們的,咱不惹事生非。”
天虎聽他女人說話,覺得有理,就對兩個弟弟說:“你嫂子這個意思,也是我想說的?!?/p>
剛落了音,天豹的兒子大壯、天牛的兒子大江,兩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生得虎雄雄的,嚷著撲進(jìn)了院。
大江進(jìn)院就嚷:“大伯,楚家的正把樹裝車,要拉走呢?!?/p>
大壯用悶悶的粗嗓吼道:“大伯,村上有人說,桐樹根本不是楚家的??扇思蚁认率譃閺?qiáng),說伐就伐,就成了人家的!”
大江叫道:“天龍叔說,這事必須弄個明白,楚家不說個道道,樹不能拉走。還說,咱們韓家,在這事上,要是讓楚家給欺負(fù)了,以后在村子上,別想混人!”
“就是嘛。他楚家這是明欺負(fù)人!”天牛叫道。
“大哥,飯不要吃了,咱們都去,攔了他們,事不弄清,休想拉走!”天豹也說。
“走啊,大伯,現(xiàn)在就去!”大壯拉了一把天虎。
天虎還在猶豫,說:“得讓組長知道這件事,請他到場,說個明白?!?
天牛不高興了,說:“大哥,你真是怕事。柿子軟了讓人捏。咱韓家大小百余口人,怕他楚家不成?不能當(dāng)膿包!組長楚相南,是楚青劍的本家叔,能向著我們嗎?”
天豹一聽,惱怒道:“是啊,是啊,過去,我們兩家,有個雞毛蒜皮的事,他楚相南當(dāng)組長,有哪一件向了我們?給他說,有個屁用!”
天虎不大好下場了,就說:“那好,咱們先去看看?!?/p>
“走!”天豹說著,晃著膀子,先跳出門。
幾個男子都隨著,迎著寒風(fēng),凜凜地向村外走去。
“有話好好說,別把事鬧大了!”天虎的妻,將頭探出,大聲喊道。
“知道!”天虎的瘦刮骨臉,回了一下。
辰
青劍剛劍弟兄,還有兩個族侄兒,正在想法,把桐木向拖拉機(jī)上裝。桐木骨碌又粗又濕又重,幾個人吸著煙,想著法子,怎么弄到車斗上去?就看到天虎弟兄,還有幾個韓家的后生,仿佛被狂飆卷至,怒氣騰騰,插在渠埂子上。
“楚青劍,你們憑什么把樹放了?”天牛青著眼。
青劍的臉立時籠上一層灰霧,望著這一群板著臉面的人,訥訥道:“十三叔快不行了,要打一副棺材,就伐了?!?/p>
“噢唷。”天豹叫了一聲,一只腳踩在樹干上:“照你說,這桐樹,是你們家栽的啦?”
剛劍正和一個族人,將繩子去捆,這時將繩頭一撂,大聲道:“是我爹過去栽的!我爹親口給我們說過?!?/p>
天豹嘿嘿笑了,笑得很瘆人:“你爹栽的?我爹對我們說,為了遮個蔭涼,下地干活歇腳,他專門栽的!事到如今,咋成了你們爹栽的?笑話!”
剛劍一聽,紫脹了臉,冷笑道:“天豹,你說話要有憑據(jù)!我可從來沒有聽人說過,樹是你爹栽的!”
天牛一聽,用手指著剛劍:“嘿,你這人說話,真是蠻不講理!我也從來沒有聽人講過,這樹是你們家栽的!嗬,不吭不聲,偷偷伐了,還把我家的苗木,壓倒一片?!?/p>
那樹上墜下的枝子,的確有壓在了北地的林梢上了,一時還沒有清理,但也不致于將苗木壓損。
青劍看勢頭不對,自己這邊只有四個,怕吵不過,就緩和道:“樹已經(jīng)伐倒了,不能再接上去。還是讓我們拉回家,慢慢再商量。是經(jīng)公,還是私了,都好說。一棵破桐樹,能值幾個錢?咱們好說好商量。”
大壯頂上來了,揶揄道:“破桐樹,不值幾個錢?可是,就偏偏有人偷!樹是長在渠埂上的,要是長在你們家地里,我們才不管!”
他這話一出口,青劍剛劍弟兄,包括兩個族人,都覺得刺耳。剛劍嚷道:“大壯,你個毛頭娃子,才吃了幾碗干飯???懂個什么!樹是我們家栽的,我們伐自家的樹,不必同誰去說!”
韓家的一聽,惱怒起來,紛紛喊叫著還擊。雙方的嗓門,越撕越大,爭吵得連說的什么,也聽不清了。
天虎急得額頭冒汗,跺著腳喊:“大過年的,吵什么,吵什么呀!咱們好說好商量!”
但是沒有人聽他的了。大壯大江大飛幾個后生,跳著叫著,亂舞的手,已變成拳了。
“你們,欺負(fù)人到頭上了!”
“今天不弄個明白,休想把樹拉走!”
“樹是我們的,走,我們也回家開車來拉!”
一時吵得驚天動地。村上的人早聽到了,男男女女,大人小孩,擁來很多。這個村子,三百來口人,除了一戶姓申的,其他,全是楚韓兩家。各自的親族,大多不是來勸架,也幫腔進(jìn)來,陣線分明。一時,吵得更兇。但是,誰也不能證明,這棵桐樹,到底是誰家的。
組長楚相南出面了,撥開眾人,站在樹樁子上。
“別吵啦!別吵啦——!”大聲叫道。等吵鬧靜下一些,就問:“樹放倒了!到底咋回事?”
韓家站出了天豹,搶先開了口:“相南叔,你是組長,可要一碗水端平!你既然來評這個理,就不能把我們韓家當(dāng)外人。你屁股要是坐歪了,我們還要去村里告。村里不行,就去鎮(zhèn)上!”
楚相南苦笑著,說:“天豹,你說的什么話啊。又親又鄰的,說什么外氣話。我是姓楚,但楚家和韓家,親戚摞親戚,手心手背都一樣。你們誰先說說呢?老少爺們,大家都好好聽聽,一起評評這個理?!?/p>
天豹又跨前一步,先把情況說了一番。他的意思,這棵桐樹,是他父親過去栽的,楚家是不能伐的。
楚家站出來的是青劍,振振有詞。也說,這棵樹是他們的父親,過去栽的?,F(xiàn)在,楚家來伐了,光明正大,不是偷誰的,沒有必要給誰去說。
人群里議論開了。楚相南,五十多歲,組長只干了兩年?,F(xiàn)在,聽雙方都說是自己父親栽的,感到不可思議。
“偏偏,你們的父親,都下世了!”他遺憾地說:“我對這件事,根本就不知道。咱們組土地下放以來,沒有大調(diào)整過,你們兩家的田,挨在一起,這條渠埂,沒個事誰來走呢。今天來的父老鄉(xiāng)親,年齡大的,誰知道這件事?別只當(dāng)觀眾,站出來,說句公道話?!?/p>
等了好一陣兒,并沒有人發(fā)表意見。人群里,只在竊竊議論著了。
“韓老頭是個勤奮人,好干活,興許,是他栽的!”
“楚老五活著的時候,好栽樹,門前院后,現(xiàn)在那些大樹,不都是他栽的?這棵桐樹,可能就是他栽的。”
“不好說。也許不是人栽的。老天爺刮風(fēng),掉這里一顆籽,出了一棵苗。這事,真不好說,只有老天爺知道!”
“二一添作五,一家一骨碌,了事。爭個啥,破桐樹,白給也不要!”
“渠埂是生產(chǎn)隊的公共地,誰讓個人栽樹啦?這棵樹,應(yīng)該歸生產(chǎn)隊公有。誰想要,掏錢!”
“現(xiàn)在,哪還有生產(chǎn)隊的地?連荒坡都分到一家一戶了!誰家的地埂,誰家栽樹歸誰,這可是過去說過的,你們都忘了?”
……
組長楚相南聽著亂紛紛的議論,沒了主張。大聲問:“在場的老爺子們,你們真的沒有人知道嗎?”
沒人吭聲。他把青劍拉到一邊,悄聲商量說:“我看,這事真也說不清。你看這樣行不行:樹是長在渠埂上的,離你們兩家的地,不遠(yuǎn)不近。沒別的辦法,你一半,他一半,你出了力,要下面的大頭,如何?”
“那可不行!”青劍脖子上的筋鼓跳起來,“是他們家的,他們咋不來伐呢?我們起了大早,凍得要死,現(xiàn)在伐倒了,他們來請現(xiàn)成,休想!”
剛劍和一個叫寶劍的親叔伯弟兄,正湊近來,話是全聽到了。剛劍咬牙切齒,捏著拳說,“便宜他們!不干!我們堅決把樹拉走,樹是我們伐的!”
寶劍幫腔說,“相南叔,你來,不是要為咱楚家說話么?看你,心偏到哪里了!下次選舉,別想讓我們再選你!”
相南作了難,卻也有些氣惱,說,“這樣子,我可就管不了啦。”
剛劍卻說,“是我們家的樹,憑啥要分他一半?哼!”
相南撂下一句:“不可理喻!”氣咻咻地走了。
走時,又將天虎弟兄拉在了一邊。
“不是我有偏心,”他嘆著氣說:“這事,我管不了呢。他們不聽我的,沒有辦法。你們呢?可有什么意見?”
“一點(diǎn)也不讓么?”天虎問。
“不讓!”相南嘆氣說,眼睛看著天虎。
天豹怒道:“哼!那我們也不讓!樹原本就是我家的,他們偷伐,還和他們論什么理!我們韓家叫足了人,守在這里,看他們能拉走么!”
“先拉到我家里放著,事不說清,都不能動。怎么樣?”楚相南解活兒說:“樹放倒了,撂在荒天野地,讓賊偷走,劃不來?!?/p>
天牛望著相南,疑慮地說:“你和他們是一家,我們怎么信得過?外面的賊,拉了這么大的家伙,必得從莊子穿過,出得去么?”
他說的是實情,相南無從辯駁。只好說:“那青劍們不會同意?!?/p>
天虎說:“相南叔,知道您作難,您真解決不了,我們還是去找支書吧?!?/p>
天豹也說:“只有這樣了。但是,樹不能動,他們敢動,我們就不客氣,不信,走著瞧!”
相南哆嗦著嘴勸道:“天豹,聽我的,說是說,爭是爭,大過年的,不能動家伙!”
“那就看他們啦。”天豹冷著臉。
大家都等著組長的結(jié)論。
相南終于回轉(zhuǎn)了,又站在樹樁上,嘴卻顯得結(jié)巴了起來,說:“我給天虎們講,樹先拉到我那里,評了理再說,他們不同意,非讓擱這里,誰也不能動。我給幾個侄兒說,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他們不同意。天虎們說,要找村里評理。我這個小組長,管不了。算啦,我走人!”
說完,跳下樹樁,真就走了。
有人在后面嘲弄道:“糊弄人,當(dāng)什么組長!”
天虎和天牛,還有幾個侄兒,抱著膀子,坐在樹骨碌上。
“看誰敢再來拉樹!”他們說。
楚家的弟兄,一時來得人單,恨得磨牙,卻也不敢下手再抬那樹。圍觀的人,都是雙方的親族,也有解勸的,也有獻(xiàn)計的,也有煽風(fēng)點(diǎn)火的,圍了不去,又漸漸吵鬧起來。
天虎對兩個弟弟說:“我去叫支書來,你們可不能惹事?!?/p>
說罷,就離開了。
剛劍對哥哥青劍說:“聽見了吧,天虎去找支書了,惡人先告狀。我們也去一個跟著?”
青劍卻說:”怕他什么!我們不必去的,等支書來了,我們都有話說。我就不信,支書敢說,這樹是他們韓家的!“
“那倒是?!眲倓φf,附耳向哥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哥,我得回去一下,看小偉小強(qiáng)們回來沒有。你和寶劍在這里,別搭理他們,咱們?nèi)藛?!?/p>
青劍會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時候,他的女人九玲,小跑著從村上來了。
“十三叔,……咽氣了!”
巳
天虎弓著身,大踏步走了三里多路,到了村支書周明國住的莊上。一問,周支書沒有在家,去東莊裴家喝酒了。裴家的大兒子,在市里一個部門擔(dān)著職務(wù),春節(jié)回來,邀了村干部們,喝酒敘話。
天虎直奔東莊裴家來。果然,一進(jìn)莊子,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到猜枚劃拳的喧嘩。尋著音聲,向一處高門大院走去。踟躕在門口,很久不便進(jìn)去。周明國支書正在說話,他的大腔粗嗓,因了酒精浸泡,更顯沙啞,如撞破鑼。
正在愣神,肩窩被拍了一下?!疤旎?!春節(jié)好啊?!笔谴逦臅o(jì)學(xué)禮:“站這兒干啥?走,進(jìn)去喝兩杯。”不由分說,扯了胳膊。
“學(xué)禮叔,我急著見周支書,您幫我叫他出來吧?!?/p>
文書不依,說:“哪有大過年的,不進(jìn)屋子,站在門口?!?/p>
天虎沒法,只得隨了,一起進(jìn)屋。
堂屋里坐著六七人,一團(tuán)煙熏酒氣。不由分說,裴家的大兒子,大家叫作裴科長的,給天虎端酒。天虎辭不過,一邊喝著,一邊著急地說:“周支書,我們家的樹,讓楚青劍家偷著伐了,您得抓緊去看看!”
“多大的事兒!娃子!大過年的,伐什么樹!喝酒,喝酒!”周支書已八分醉了,正在興頭,嚷著天虎。
天虎被大家勸著喝酒,喝一次,就說道:“周支書,您得管管,他楚家不吭聲,就把樹伐了!我的兄弟侄兒們,去了十幾個,要鬧事!”
大家哪里理會,反怪他多事,擾了場子。裴科長嗡聲嗡氣地說:“天虎,既來之則安之,喝酒喝酒!天塌不下來,喝酒不說事,有事明天說!”
村主任老欒也說:“不就一棵樹嘛!有啥關(guān)緊,做棺材也嫌他糟!今天是喝酒天。裴科長說得對,沒什么大不了的,有事明天說。喝酒!”
天虎真的急了,加之猛喝了十幾杯,腦袋大了。別人又要勸酒,抵擋了,大聲叫道:“喝,喝,我一杯也不再喝啦!要是打死了人,你們……你們誰來負(fù)責(zé)?”
他的叫聲太大,像放了一串炮雷,幾個人都愣住了。紀(jì)學(xué)禮趕緊打圓場說:“天虎,你娃子,喝幾杯貓尿,耍什么酒瘋?穩(wěn)住,穩(wěn)住!”對周支書道:“咱們到裴科長家喝酒,不能掃了興。不如這樣吧,你們盡情喝,我和立武去看看,馬上回來?!?/p>
周支書滿額陰云,想了一下,沒好氣地說:“哼,哪有這樣來說事的!大過年的,多大個屁事,讓人不得安生!立武你辛苦一下。去一個就行了,學(xué)禮,你不必去。”
裴立武是村治保主任,和裴科長是本家。今天,他的角色腳踏兩只船,喝酒較少。就站起來,說:“走,天虎,我和你去?!?
“不送啦!不送啦!”其他人并不站起,對著天虎的后身,紛紛說道。大家巴不得,這個掃興的家伙,趕緊離開。
天虎尷尬極了,跟著裴立武,出了門。
“到底咋回事?你先給我說說!”裴立武邊走邊問道。
“行?!碧旎⒌牟椒ズ芸?。
院子里的劃拳聲,周支書的破嗓門,復(fù)又炸響起來。
午
兩人都有幾分酒意,趔趄地沿著繞近的山路走著,說著。方有一半路程,轉(zhuǎn)過一個坡嘴,站在了一處高崗上。紛亂的喊叫的聲浪,隨著風(fēng)的起伏,冰霰似的,射入耳膜。
“不好啦!”天虎大驚道:“肯定是打起來了!我的天,哭著呢?!?/p>
裴立武也聽到了,說:“吵得可真兇!”
“打起來了!”
韓天虎蒼白了臉,射一眼對方,拔步瘋跑起來。裴立武也著了慌,連走帶跑,緊緊跟著。
驚怖的喧嚷,沸騰在村子的上空。警笛的急鳴,撕裂著沉郁的提早來臨的黃昏。
天虎的腦海,爆炸了一下,一片空白。跑下坡坎的時候,跌了一跤。剛剛爬起,兩個侄兒大壯大江,煞白著臉,如飛地向山坡上跑。
“往哪兒去?”沖他們狂叫道,“不是找我吧?我不就回來啦?”
兩個侄兒,急斂了步,回看他一眼,喘道:“大伯,打倒人啦!”
“公安局來抓人啦!”
爆豆似的說完,跑開了。
天虎沖著兩堵撅著的屁股吼道,“打倒誰了——?”
然而,叢莽一晃,沒有影了。
天虎飛步向稻田溝跑去。四下都圍著人,亂紛紛的。他劈開人墻,撲向那吵鬧的漩渦中心。人們看見他,自動讓開一條縫。急救車錐心的鳴叫,也從村邊的小路上開過來了。
警察已將整個現(xiàn)場隔絕了起來。穿白衣的醫(yī)生、護(hù)士,抬著擔(dān)架,小跑而來,大聲叫著:“讓讓!讓開一點(diǎn)兒!”
陸續(xù)抬過三個重傷的。人們惋嘆著,喳喳地議論著。
“那是楚寶劍,咦,傷在頭上,昏迷過去了?!?/p>
“這個是韓天豹!一條腿,被打折了?!?/p>
“還有一個!傷得也不輕。傷在哪里了?看不出來。是天牛!天豹的弟弟?!?/p>
天虎追了上去,跟著兩副擔(dān)架,悲痛地望著兩個弟弟,喊著他們的名字,搖著他們的身子。擔(dān)架很快被轉(zhuǎn)移到救護(hù)車上去了。
一個女人,撲在一具橫著的男人身上,呼天搶地——
“剛劍,你死得好慘啊!嗚——嗚——!我和娃兒以后的日子,可咋過啊!嗚……”
有人去拉她。她一手抱著地上的男人,一手揮打別人。
“人死了,不能復(fù)生啊?!崩娜藝@著氣。
“都是這棵樹惹的禍!”有人說。
“值幾個錢,這兩家非要爭!”
青劍的腦門上,裹著一縷紗布。在剛劍的身前跪著,拉著僵直的手,泣不成聲。那倒地的桐樹,并排地和剛劍的身子,擺在一起。一邊又粗又糙,一邊又瘦又小。
剛劍的女人抬眼看到了跪著的青劍,發(fā)瘋一般,撲了上去,雨點(diǎn)似地,沒頭沒臉地打。
“都怪你,都怪你!都是你把他害死了,誰讓你喊他來砍樹??!你咋不死呢!”
青劍木頭一般,任弟媳來打。很快,被大家拉開去。
“兄弟,哥對不起你……”
風(fēng)卷著田里的花木,發(fā)出凄厲的尖嘯。兩段鋸開的桐木,像怪獸的兩只粗腿,折斷在地。橫七豎八的枝柯,在狂風(fēng)里微微彈跳。被踩倒的“鬼拍手”的灌叢,又被風(fēng)提升起來,如一片亂射的箭。
未
楚家和韓家的這一起群毆事件,雙方參與了30多人?;靵y的結(jié)果,造成一人死亡:楚剛劍。三人不同程度重傷:韓天豹,韓天牛,楚寶劍。后者相對輕些。六個人輕傷。
這成了全縣一樁大案。擔(dān)心雙方結(jié)仇,還要大打出手。縣里派出了專案組,一直在村里呆了兩周。鄉(xiāng)政府派出的工作隊,一直在村里呆了半年。
十三叔被匆匆地埋掉了。然而,死掉的楚剛劍,卻一直不曾安葬。棺木擺放在村頭的一棵大柿樹下,上面蓋著幾層油氈。從這柿樹的地方,一眼就可以望到遠(yuǎn)處稻田溝的渠埂。在那里,伐倒的大桐樹,鋸開的兩段樹骨碌,默默地躺著,如兩具死尸。
大壯和大江,投案自首了。一同投案的還有天虎的兒子大飛。其實,大飛并沒有真動手打。但是,這事因天虎家惹起,天虎過意不去,私下和兒子商量,與兩個兄弟一起,命運(yùn)相連,共同承擔(dān)。族人指點(diǎn)道:這是群毆,找不到主犯,認(rèn)罪的人越多,判刑相對越輕。
楚家的族人,義憤填膺,必要等法院判了韓家的肇事者入獄之后,才決定安葬死者。
事情還不止如此,——渠埂上的桐樹,到底應(yīng)歸誰家?鄉(xiāng)政府和縣政府無法決斷。然而,兩家非要爭個是非曲直,否則,決不罷休。最后,只有訴諸法院了。開始,法院不愿受理。楚韓兩家,上訪不斷。縣領(lǐng)導(dǎo)親自出面,為了穩(wěn)定,法院終于立了案。
原告是楚家,由青劍家出面。渠埂上倒著的桐木,忽一日迎來了法院的工作人員,在上面,貼上了封條。
申
春暖花開。村子上的年輕人,大多整理了行裝,外出打工了。韓天虎和兩個兄弟,愁眉苦臉,窩在家里。一天晚上,天虎吃過了飯,約了天牛,去看天豹。
天牛的右膊,尚且打著繃帶。夜晚黑得厲害。天虎攙了一把天牛,說:“小心走路。”
在天豹的家里,已聚著五六個族人了。他們在家族里,要么輩分高,要么有見識,要么有熱心,愛管個閑事。天豹斜躺在一把竹椅里,骨折的左腿,繃帶和鋼板,縛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他的脾性,原本急躁,現(xiàn)在,不能到處走動,更加脾氣不好,動不動就罵罵咧咧。
“他媽的,老子那天,帶了刀才好,就不吃這虧!”他總說著這句憾話。
天虎陪著天牛,進(jìn)了屋子。一時,堂屋里的坐具,很緊張了。天豹的女人,又找了兩張凳子。族人中的年少者,就知趣地坐在通向廂間的門口。
煙草的濃霧,在夾雜的咳嗽中翻涌。天豹努力直起身,看著天虎,說:“大哥,楚家的把我們告上了,要爭那棵樹。我們正商量這件事呢,咱們韓家,怎么應(yīng)付?”
天虎一哂,道:“天牛和我,都知道了。我們來,也正為這事。你們咋考慮呢?”
天豹把兩腿一踢,疼得呲了牙,惱怒道:“我們大家的看法,老韓家決不能示弱!他告咱,咱就得去應(yīng)著。八叔,你說呢?”
八叔生一張粗糙的麻礫似的臉,是有過一次去法院告狀的經(jīng)歷的,說:“對,我們韓家,決不能示弱。當(dāng)初,就是為了這棵樹,爭得打了起來,慘到這個地步。大飛、大壯、大江三個孫兒,都關(guān)起來了,下步會咋判?我的看法:要是樹讓法院判給了楚家,那么,我們韓家,就落個無理取鬧,這責(zé)任,就重了?!?/p>
“八叔說得太對了!”一個有著黃眼珠的族人,叫天龍,接過話頭。他是曾經(jīng)在中央會議期間,去過北京兩遭的。“大飛三個,將來要是判了三五年,這倒好說。要是十幾年,娃子們從監(jiān)里出來,成家做事,什么都耽誤了。我琢磨著,法院要是僅僅按群毆來判,證據(jù)難找,不好判的。假若樹是人家的,咱們無理取鬧,反而打死了楚家的人,真判起來,那可不好說了?!?/p>
八叔連連頷首,道:“反正,不管怎么說來,兩家打架,死人的是楚家。我們這邊,總得有人承擔(dān)。這是推不過的。”
天牛接了話:“三個孩子,這次倒遭了殃。唉,當(dāng)初我們上了年紀(jì)的,要是站出來,把責(zé)任接過,代他們住監(jiān)才好?!?/p>
天龍的黃眼珠一翻,冷笑道:“他們要是不跑,還有可能。這一跑,就說不清了。楚家的死了人,能饒過我們么?讓年紀(jì)大的代替住監(jiān),楚家能咽下這口氣嗎?公安局也不會放過的?!卑耸妩c(diǎn)著頭:“那是,那是。楚家現(xiàn)在要爭這槐樹,先下了口,走在了我們前面。我們現(xiàn)在很被動了。不知呢,我們也倒樓一耙,抓緊寫個狀子,遞到法院,也說樹是我們韓家栽的,看它咋處理!”
天豹立即說:“八叔說的很對。我早說過,這棵樹就是我爹栽的,我過去聽他說起過?!?/p>
天虎問:“上次你就這樣說!我可沒聽爹提起過。要是真過了堂,那得要真憑實據(jù)。誰能證明,樹是咱爹栽的呢?”
大家都思慮起來。天牛問:“八叔,我爹栽的這樹,你們大一輩的人,有印象么?”
八叔笑道:“不就是地埂上栽了一棵樹么。我們那時候,下了雨,隨手挖個坑,放一棵苗,活也罷,死也罷,還不是常事。是不是你們爹栽的,我可真沒印象?!?/p>
“難道是楚老頭栽的么?”天豹作怒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們再別瞎扯,還是說說,咋來打這官司吧?!?/p>
天龍的黃眼珠閃亮了一下,呼應(yīng)道:“對,是也罷,不是也罷,現(xiàn)在說,又有何益!這官司必得打了。我和你們八叔都是爬過堂的。你們弟兄出面,我們兩個,可以代理?!?/p>
就把黃閃閃的眼珠,向八叔看著。后者并不推辭,說:“一家的事,還說什么。今晚就寫狀紙,明天就去法院?!?/p>
“這個官司,一定得贏!”天豹叫嚷道:“要是輸了,我們韓家,四鄰八村怎么抬眼走路!”
八叔道:“打官司,誰告狀,誰舉證,得弄些證據(jù)材料。大家能作證的,都得寫個東西,按上指印?!?/p>
“這你放心,”天牛說:“八叔只管鋪排,咋說,我們咋辦就是?!?/p>
天豹等人,也都紛紛應(yīng)諾。
八叔又說:“今晚就這樣吧。教育好各家的,特別是愣頭青的小子們,說話不要張狂。路上和楚家的見了,能繞開的繞開,不要胡說話。打架的事,不能再有了!”
天豹憤憤道:“大力長大了,一定送他到少林寺去,學(xué)點(diǎn)拳腳,不受欺負(fù)。”
目光去尋他的叫大力的孩子,已在女人的懷里熟睡了。他的老婆,厭惡地道:“我才不讓他學(xué)武呢。”
外面黑古隆咚。大家出了門,各自散了。天虎憂郁地扶著天牛回去。路過村頭的時候,正瞥見大柿樹下架著的棺木。輕細(xì)的風(fēng)里,發(fā)出吱呀的微聲,那油氈的空隙,噓出尖細(xì)的哨音。一股腐臭的氣息,針尖似的,直剜進(jìn)肺腑。
天虎不敢再著意去看,頭皮發(fā)麻,禁不住加緊了腳步。
酉
副院長魏金庭分管民事。這天下午,他把民三庭的房庭長和趙副庭長都召來,聽取楚、韓兩家關(guān)于一棵桐樹糾紛的案件。
房庭長一進(jìn)屋就嚷:“真是扯蛋!為爭一棵樹,打死了人,還不作罷,還要爭個你是我非!鄉(xiāng)下的老百姓,不可理喻!”
趙副庭長一笑,一只金牙閃爍了一下,道:“魏院長,叫我們來,就為這雞毛蒜皮事???拖下去,讓他們找證據(jù),找不來,一直拖,拖得沒了脾氣,也就作罷。您當(dāng)院長,要管多少的事,這樣的案件,也要親自過問???”
魏院長給他們每人撂去一枝煙,這才說:“責(zé)任重大!你們以為,我真想操那么多心啊?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給我講,楚家和韓家都是村里的大戶。上次為這棵樹,發(fā)生群毆事件,打傷打死了人,驚天動地。縣領(lǐng)導(dǎo)提醒我們,要從穩(wěn)定的大局出發(fā),不可掉以輕心。這棵樹無疑是根導(dǎo)火索,不能再節(jié)外生枝,觸發(fā)矛盾,惹出事來。”
房庭長一聽,瘦臉上的線條拉緊了,認(rèn)真地說:“我和老趙、兩個審判員,碰了兩次頭。這個案件證據(jù)嚴(yán)重不足,沒法開庭。但是,拖下去也不是辦法。雙方都來纏個不休,已經(jīng)半年了,再拖下去,涉及的是兩個家族,非惹出麻煩不可。我們也頭疼啊?!?/p>
魏院長點(diǎn)了點(diǎn)頭,煙在手里劃著圈子,說:“案卷我已經(jīng)看了,雙方提供的證據(jù)證人,都是一邊倒,沒有說服力。哪有這樣的證據(jù)呢?自家給自家出證,能說明個什么 ?荒唐透頂!”
趙副庭長感嘆道:“嗨,沒遇到過這種事。村上除了楚、韓兩姓外,還有一家姓申的,單門獨(dú)戶,不過七八口人。申老頭子,今年70多歲了,按說對這事,會知道底細(xì)??墒?,一去調(diào)查,裝聾作啞,什么也不愿說。還有,組長雖姓楚,倒有幾分正派,卻是個活稀泥的家伙。打死人之后,他的組長,也撂挑子了?!?/p>
房庭長贊同道:“問題就在這里。證據(jù)不足,沒法開庭。讓他們?nèi)パa(bǔ)充證據(jù),說白了,也是瞎扯,無非把案件再拖下去。栽樹的人都死了,死無對證。話又說回來,當(dāng)初,真是楚韓兩家的前人栽的嗎?有人說,也許是風(fēng)刮鳥銜的野籽!誰能說得清呢?”
魏院長靠在皮椅上,瞇細(xì)著眼睛:“你們的意思,再拖下去!他們舉不來充分的證據(jù),將來,就撤訴了么?”
“正是這個主意!”正副庭長異口同聲。
魏院長禿光的腦袋,從皮椅的靠背上慢慢舉起,眨巴著眼,悠然道:“好,我給李院長匯報,再延長六個月開庭?!?/p>
“感謝魏院長!”
“我倒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記得讀高中的時候,課本上提到過,年輪就是樹木的年齡。讓楚韓兩家,各自先說定栽樹的時間,不準(zhǔn)反悔。再交給相關(guān)部門去鑒定年輪,不就弄明白了么?”
“魏院長,高見!”正副庭長齊聲道,四只眼睛,明閃閃的。
“這些告狀的群眾,頑昧不化,要狠磨他們的性子!”魏院長故作深沉:“不要在附近的林業(yè)部門或是專業(yè)院校做鑒定,免得他們說,關(guān)系復(fù)雜,有失公正。要介紹到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去鑒定,才會讓兩家都沒說的。誰告狀誰舉證。我們只是提議這么做,他們不同意,也就算了。這鑒定的所有費(fèi)用,都是他們的。他們要是嫌麻煩,怕花錢不愿去,那就拉倒,只有撤訴??傊乱较⑾聛?,責(zé)任要推得出去,不能纏住了我們!”
“高!妙!還是魏院長有水平!”趙副庭長喜滋滋地奉承道。
房庭長恭維之后,提出一個疑義:“要是雙方都要求鑒定,怎么辦?”
“都讓他們?nèi)?!”魏院長不假思索:“找兩家做鑒定的單位。最好,一個去東北,一個去西南。哈,讓他們折騰著跑吧?!?/p>
“要是兩家鑒定單位結(jié)果不一致呢?”
“那是技術(shù)問題,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再找更權(quán)威的單位鑒定!”
三人大笑。趙副庭長用手抹著笑出來鼻涕,道:“茅塞頓開!頓開?。 ?/p>
房庭長連連咳著,好容易制住笑,表態(tài)道:“堅決照您指示辦!”
“哪里是指示,只是我的一點(diǎn)建議!”
“高見!高見!”
戌
候車的人,都爆著稀奇的眼神,看天虎腳下的圓木。天虎擦著汗,失神的眼光沉到了腳底。天牛捏一張售房產(chǎn)的硬廣告紙,蝶翅似的,在兩人中間,撲扇著。
“這么大一塊圓木,做菜案的么?”挨坐的一個老鄉(xiāng),忍不住好奇了。
天虎仿佛沒有聽見。天牛勉強(qiáng)一笑,說:“不是,不是!”
這一段圓木,足有半尺厚,直徑將近兩尺。沉重倒不顯得了,這么大,卻招眼。
“那,莫非要做車輪子么?”另一個挨近的旅客,也湊了話。
“不是,不是,”天??嘈χ笆侨プ鲨b定的!”
“鑒定?”挨近的乘客,訝然起來,“什么木材?”禁不住伸出手指,掐了一下。
“鑒定年輪啊?!碧炫2荒蜔┢饋?,“你們不懂的。”
“年輪?真是不懂的?!币粋€說。
“我懂的,那就是樹的年齡啊?!绷硪粋€年輕些的說道,“你們?nèi)ツ睦镨b定???”
“廣西!”天牛憤然道。
“那是要作植物研究啦?這是桐木,很一般的泡桐,不是什么好材。”年輕些的,伸出肉乎乎的短的鼻頭,聞了一下,打了一個響嚏?!叭ツ敲催h(yuǎn),為什么不托運(yùn)呢?”
天虎的頭,稍稍地抬了起來,用了沒好氣的聲音,說:“法院的說,路上要小心,千萬不能碰損了。否則,送到了,也無法鑒定。我們有力氣,自己帶著,放心!”
“唔!”那好奇的人,一聽口氣不對,縮了脖頸,扭頭去了。
“哥,聽,廣播上說,要排隊了?!碧炫E鲆幌绿旎?,站了起來。
天虎彎下腰,去搬那圓木。天牛伸過手來:“還是抬了走吧?!?/p>
天虎攔了他:“不要,你的胳膊剛好,會傷了的。沒多重,瞧,全干透了。”
圓板還是太大,天虎抱在懷里,肚子前面,鼓出老遠(yuǎn)。豎起來,扛在肩上,圓的表面,抵在胛窩,很不牢穩(wěn)。天虎一時性急,雙手舉了起來,頂在頭上。刺拉一聲,他短衫的右脅,撕開了縫。
天牛去打幫手,怎么也不聽。又來拉扯,索性彈了天牛一腿,瞪眼道:“沒有多重,用兩個人抬么!”
天牛無法,走在哥的前面,喊著:“讓開!讓開!”排隊的乘客,驚詫極了,聚了眼看,一邊抵著腳走,一邊議論說笑。
“農(nóng)民工可真笨!在地上推著滾著,多省力啊。偏要頂在頭上,難道是金玉做的寶貝?哈哈?!?/p>
在檢票的入口,大費(fèi)了周折。那自動安檢的通道,塞不進(jìn)去。天牛在提袋里,翻出了法院的一張有印章的紙,好說呆說,這才讓進(jìn)去了。
“無知啊,神經(jīng)?。 ?/p>
“山暈子,愚昧透頂!”
那安檢的兩個,望著負(fù)重的后影,甩著鴨似的脖頸。
亥
南北兩家權(quán)威的部門,年輪鑒定的結(jié)果,出奇地一致。然而,時間的對照,既不合于楚家說的1982年,也不合于韓家說的1983年。那桐樹誕生的真正時間是——1985年。
判決下來了,桐樹的所有權(quán),既不屬于楚家,也不屬于韓家。
這已經(jīng)是一年又三個月的事情了。
韓家的族人,做了一次會商,認(rèn)同法院的判決。楚家卻不同意,提出了上訴。上訴最終被駁回了,維持縣法院的原判。
這——已經(jīng)是將近兩年的事情了。
楚家和韓家,為打官司,奔波了兩年,均已身心憔悴,疲憊不堪。
村頭大柿樹下存放的棺材,——楚剛劍的死不瞑目的尸骨,將過年的時候,殯掉了。
韓家的三個群毆肇事的小子,大壯判了8年,大江判了5年,大飛2年。
村委會對無主的桐木作出了處理:歸村民小組集體所有。
一天,新任的組長申長武,去渠埂上看那兩段查封的桐木。風(fēng)刮,日曬,雨淋,霜凍,已經(jīng)糟朽。伸腳一踢,一片碎屑,飛了起來。一條長身的多足怪蟲,從空心的木頭,爬出來,逃走了。申長武罵了一句,悻悻地離開了。
枯樁的旁邊,第三年的春季,突生出一桿幼桐,直,嫩,壯,亭亭玉立。油光光的碩大葉片,襯著“鬼拍手”的叢莽,輕輕扇舞。
天虎到田里培肥,見了,揮起一锨,將其狠狠拍倒在地。
然而,村里最近發(fā)生的一切,真的是怨這課桐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