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奇
行走在西南大學的一代大師
在西南大學校園內(nèi),屹立著一棟民國風格的老式樓房,號為“雨僧樓”。它是西南大學文學院的主樓,但初見這一名號時,實在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雨僧何意?原來這是為紀念原西南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國學大師吳宓而命名,據(jù)傳他喜歡蔣捷的詞《虞美人·聽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因此便以“雨僧先生”之名求學游歷于歐美,以培養(yǎng)博雅之士為己任,在中華大地上撒播人文信仰近半個世紀。
吳宓在美國留學十年,1926年回國后,在國立東南大學、國立清華大學、西南聯(lián)大等多所大學擔任過教授。31歲時親自主持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他素來跟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等大師交好,眾人齊心協(xié)力,把國學辦得有聲有色,一度在學界傳為美談。1949年,中國發(fā)生著巨變,當時在華中地區(qū)武漢大學執(zhí)教的吳宓,也面臨著人生的重要選擇。4月,中國人民解放軍發(fā)動渡江戰(zhàn)役,橫渡長江,直逼武漢。遠在廣州嶺南大學的校長陳序經(jīng)邀請吳宓就任文學院長之位,還告訴他好友陳寅恪已經(jīng)到校就職,然而他沒有應(yīng)允。國民政府教育部部長杭立武得知吳宓拒絕了嶺南大學的邀請,以為他想隨國民政府遷往臺灣,就親自出面,懇請吳宓到臺灣大學任文學院院長。但吳宓厭惡臺大校長傅斯年新潮的學術(shù)觀點,多年和他爭論不斷,又豈能為個人進退而屈身于其羽翼之下。
同時,他也拒絕了友人要他去美國、香港講學的勸告,決心哪也不去,就留在大陸,為新中國的兒女們講課。他堅信:“生為中國人、死在中國土?!边@時,重慶北碚的梁漱溟先生對吳宓發(fā)出了真誠的邀請,在時代大潮中,吳宓最后選擇:跟梁大師一起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于是,他來到重慶北碚后,在湘輝學院和梁漱溟主持的勉仁文學院任教,后來學校改制,吳宓隨之到西南師范學院(后與西南農(nóng)學院合并為西南大學)任教,歷經(jīng)西南師范大學歷史系、中文系教授,在這里,他度過了近30年的重要時光。
學貫中西,卻成苦情人
吳宓在美國深造期間,師從人文主義大師白璧德,一戰(zhàn)末期美國打破孤立主義,走向世界和自由主義的熱忱在吳宓身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所以歸國后,他憑借其深厚的學術(shù)功底和天賦,在民國高校的講壇上迅速確立了自己的位置,學術(shù)成果豐碩,堪為民國學者之翹楚。
吳宓學貫中西,不僅體現(xiàn)在學術(shù)上,在生活中更是在東方嚴師的外殼下將西方的“紳士風度”演繹到了極致。比如說,對待有文化的年輕姑娘。他曾在課堂上對學生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兒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據(jù)說吳宓在學校上課時,如果看到有女學生站著在聽課,就會跑出去找凳子給她們坐,如果全場有學生沒坐下,他是不會開講的。在那個新舊觀念交替的時代,這樣的平和常常引來爭議,但是他未曾怕過閑言碎語。當然,那個令吳宓先生纏綿半生的愛情故事,使得這些小事都不足掛齒了。
用一句很矯情的話來說,這個故事的女主角,從未是他的妻。吳宓初次約會未來的妻子陳心一,便同時邂逅了來拜訪陳心一的青春才女——毛彥文。活潑開朗的毛彥文使得久沐自由風氣的吳宓心生感慨,無奈毛彥文名花有主,已經(jīng)是好友朱君毅的未婚妻,此種情愫只能埋藏于心底。吳宓婚后,毛彥文與其未婚夫解除婚約,吳宓不用再顧忌朋友情誼,不顧友人勸阻,瘋狂追逐起自己心中的真愛。在這驚世駭俗的愛情角力中,陳心一傷心退出,而毛彥文最終墜入了這段濃情蜜意。但愛人已許芳心后,吳宓卻追逐起其他翩翩飛蝶,毛彥文不禁大失所望,一怒之下,另嫁他人。吳宓悔恨不已,此后二十年一直希望重圓破鏡,陷入苦情泥潭。但時不我待,佳人心死,所有隋誼過往只是徒增煩惱。
其中發(fā)生過這樣一件事也可窺得吳宓的性情。吳宓和金岳霖是好朋友,吳宓為表愛意把自己的情詩發(fā)表在報紙上,其中有“吳宓苦愛毛彥文,三洲人士共驚聞”兩句。朋友們都感覺這樣不太合時宜,便讓金岳霖去勸吳宓不要把私生活公之于眾,金對吳說:“你的詩好不好我們不懂,但其中涉及毛彥文,這就不是公開發(fā)表的事隋。這是私事,不該拿到報紙上宣傳。我們天天早晨上廁所,可我們并不為此宣傳…一”吳宓還未聽完就勃然大怒,拍著桌子大罵:“我的愛情不是上廁所!”金先生頓時語塞,默默站著聽吳宓罵了半天。
時代巨浪中的堅持
抗戰(zhàn)勝利后,國共內(nèi)戰(zhàn)旋即爆發(fā)。隨著國民政府在軍事上的失敗和腐朽,國統(tǒng)區(qū)經(jīng)濟陷入全面崩潰,社會動蕩不安,學生運動此起彼伏。此時人心思變,學生無心向?qū)W,吳宓面對空蕩蕩的教室既無奈于時局又心痛于學生荒疏了學業(yè)。
吳宓不喜歡過問政治,本身也對國共內(nèi)戰(zhàn)沒有興趣,他曾說:“除了學術(shù)和愛情,其它問題一概免談?!钡牵?947年“六一”慘案發(fā)生后,一向超然的吳宓再也坐不住了。信奉人文主義、崇尚自由的他譴責國民黨軍警的暴行,得知被捕師生中有武漢大學外文系的教授和學生時(當時吳宓正擔任武漢大學外文系主任),他便以知名學者、陜西老鄉(xiāng)的身份白告奮勇去找武漢行轅副主任孫蔚如說情,要求他釋放被捕師生。在國內(nèi)外強大的輿論壓力下,吳宓等人的努力終于起了作用,武漢當局釋放了被捕師生。雖然暫時獲得了釋放,但是白色恐怖下的武漢再也不是學者能夠安靜治學的天堂了,外文系教授繆朗山出獄后決意離開武漢去往香港。吳宓利用自己的人脈關(guān)系,幫他買到了機票,又冒著風險親自把他送到機場,直到知道繆朗山安全到達后,才離開機場返回學校。此事之后,吳宓即使再漠然于政治,也不得不開始思考自己未來的出路,畢竟,深通歷史的他不可能不知曉時代浪潮下個人的選擇是多么重要。但天下之大,哪里是可以做學問的地方呢?
目睹戰(zhàn)火連天的社會,吳宓感覺自己已經(jīng)看不到學術(shù)事業(yè)的希望。剪不斷理更亂的思緒使得吳宓萌生了出家為僧的念頭。他想起在成都的好友王恩洋,何不到他那里研修佛教,再慢慢地出家為僧。然而豈料出家未成,卻在重慶扎了根——既擔任湘輝學院外語教授,又兼任勉仁文學院文學教授。
扎根北碚,最后的紀念
來勉仁文學院之初,吳宓的生活并不安寧。那時的國民黨雖兵敗如山倒,但出于其政治考慮,他們試圖將一些文化名人移送到臺灣或者國外,部聘教授吳宓當然名列榜單。
中共地下黨知悉后,派人加強了對吳宓的保護和挽留,最后決定由隱蔽在勉仁文學院中工作的唐宦存牽頭負責,并讓已加入中共地下黨外圍組織的趙萬章以傭人身份服侍吳宓的生活起居,表面上煮飯燒水,暗地里卻與地下黨組織聯(lián)系,以護吳宓周全。如此一來,吳宓終于得以在北碚扎根下來,安心教書。
吳宓作為我國比較文學和外國文學學科奠基人、著名的教育家、文學批評家及紅學家,成績斐然。而為慶祝西南大學組建10周年暨辦學110周年,西南大學建成了國內(nèi)首個吳宓舊居陳列室以示紀念。身臨吳宓研究中心、學術(shù)交流中心、吳宓生平陳列展,品讀吳宓的譯作、紅學著作、部分書信和手稿等,國學大師精彩的一生,仿佛呈現(xiàn)在了我們眼前。
在陳列室內(nèi),我們還能看到吳宓在美留學期間的七冊全英文筆記,這是吳宓讀書筆記首次面世,這一珍貴的資料極具學術(shù)價值和史料價值。吳宓先生雖已不在,但其風骨、氣度、浪漫仍留存世間,并未隨著時間散去。時至今日,在其舊居的參觀者中,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時間所剩無幾,卻懷揣著敬愛、崇拜乃至惋惜之情,重游舊地憑吊先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