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福特與T型車

[美]+比爾·布萊森++閭佳

亨利·福特出生于1863年7月，跟美國內(nèi)戰(zhàn)的葛底斯堡戰(zhàn)役同月，并活到了原子時代，1948年去世時再有幾天就是他84歲的生日。他早年的信念是絕不當農(nóng)民，“因為農(nóng)田里的活計實在太多了”。在他漫長人生的前一半，福特不過是個能干的技工。他16歲離開學校，曾在底特律的各種機器、引擎作坊里工作，最終成為了愛迪生照明公司的總工程師。19世紀90年代，他為制造最優(yōu)秀的汽車而辭職。根據(jù)莫里斯·馬基在《紐約客》上所寫的文章，有一天在賽車場上一名法國車手撞車受了致命傷，當時福特也在現(xiàn)場，其他人都沖向受傷車手，福特卻沖向了汽車。車的狀況比他料想得要好，他從底盤上取下了一大塊部件帶走，發(fā)現(xiàn)這是硬度高的輕質(zhì)新材料釩鋼所制。釩鋼成為了他日后制造每一輛汽車的基礎(chǔ)金屬。不管故事是真是假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福特并未急于投入生產(chǎn)，而是等仔細研究出了生產(chǎn)和組裝的每一個細節(jié)才動手。1903年，他創(chuàng)辦福特汽車公司時40歲，五年后才推出第一款T型車。

T型車和福特本人一樣，看上去跟偉大似乎扯不上邊。它幾乎有意被造得十分簡陋。多年來，T型車都沒有速度表也沒有油量表，司機要想知道自己的汽車還剩多少油必須先停車，下車后把駕駛座往后掀開，檢查車底板上的油尺。確定汽油位置更是棘手，車主或者其他同行的人要躺到汽車底板下面，用鉗子擰開兩枚小活栓，判斷車跑了多遠用了多少油，對加油的需求有多迫切。T型車采用一種名叫“行星式傳動”的換擋方式，這是它出了名的特點。人們要做大量練習才能掌握兩個前進擋和一個倒擋。前大燈靠磁力發(fā)電機給電，低速行駛時黯淡得幾乎沒用，高速時又會燒得發(fā)燙，甚至有可能爆炸。前后輪胎奇怪地規(guī)格不同，這很不必要，因為車主必須攜帶兩套備胎。最初時電子啟動器不是標配，直到1926年其他制造商全都將之作為慣例配備時，福特才改了規(guī)矩。

可人們對T型車卻懷有深厚的感情。它引發(fā)了許多有趣的故事。舉個例子：有個農(nóng)民的錫制車前蓋被龍卷風弄擰了，他把車送到福特的工廠，希望他們幫忙修復(fù)。廠方回答說：“你的車是我們見過爛得最厲害的，但我們應(yīng)該能修得好。”雖然缺陷很多，但T型車特別堅固，容易修理，馬力也足夠強，能在泥地和雪地里行駛。當時大部分的農(nóng)村道路都是非鋪裝路面，T型車的離地間隙足夠高，能順著車轍開。它的適應(yīng)性也很好，很多農(nóng)民把自己的T型車做了改裝，用來犁地、鋸木、泵水、鉆孔，或是開展其他任務(wù)。

如今T型車已經(jīng)被人們遺忘的一個核心特點是，它是第一款把駕駛座放在左手邊的汽車。此前幾乎所有的廠商都把駕駛座放在車外靠路沿的一邊，好讓司機一下車就踩在草地上或干燥的人行道上，而不是一腳扎進非鋪裝路面的泥水里。福特則認為，家庭主婦們恐怕更明白駕駛座設(shè)在左側(cè)帶來的好處。這種設(shè)置還帶給司機更清晰的視野，迎面相遇的司機們也能方便地停下車，搖下窗戶聊聊天。福特不是什么深刻的思想家，但他了解人性?？偠灾?，福特T型車的座椅方案大受歡迎，很快就成了所有汽車都采用的標準做法。

T型車立刻就獲得了成功。在推出的第一年，福特生產(chǎn)了10607輛汽車，比之前任何廠商都制造得更多，卻仍然供不應(yīng)求。此后產(chǎn)量每年都會翻倍增長，1913—1914年，福特每年生產(chǎn)25萬輛汽車，1920—1921年產(chǎn)量超過了125萬輛。

有關(guān)T型車最執(zhí)著的信念是，只要它是黑色的，你想改成什么顏色都行。但這個說法其實只說對了一部分，早期的T型車提供了若干可選顏色，但具體什么顏色取決于你買的是哪一個型號。單座的敞篷車是灰色的，房車為紅色，加長款是綠色。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根本就沒有黑色T型車。到1914年，因為只有黑色瓷釉的干燥速度最快，跟得上亨利·福特的流水線生產(chǎn)工藝，它才成了T型車的專屬顏色。但到了1924年，藍色、綠色和紅色的T型車也都有售了。

福特汽車占據(jù)競爭優(yōu)勢主要靠的是一點：裝配流水線。這套生產(chǎn)流程在1906—1914年陸陸續(xù)續(xù)臻于完善。與其說改進是出于漸進的系統(tǒng)性計劃，倒不如說是為了努力跟上市場需求采取的一系列應(yīng)急措施。流水線（最初叫作“傳送帶式裝配”）的基本理念來自芝加哥屠宰場采用的牲畜傳送帶—— 人們經(jīng)常說它其實是一種“拆卸線”。其他一些公司也采用流水線技術(shù)（西屋公司制造空氣制動閥就是如此），但沒有哪家制造商像福特那樣系統(tǒng)而全面地癡迷于此。福特汽車廠的工人在工作時不得說話、哼唱、吹口哨、坐下、靠墻、暫停思考，或做其他非機械行為。每輪班次中只有30分鐘可以上廁所、吃午飯、解決其他各類私人需求。每一件東西都是為了生產(chǎn)線的利益而安排布置的。

亨利·福特很樂意攬下發(fā)明流水線生產(chǎn)流程的功勞，但他對自己似乎太大度了?！昂嗬じＬ夭]有設(shè)想過大規(guī)模生產(chǎn)?！备Ｌ氐耐虏闋査埂に鱾惿貞浀溃八皇歉覀兤渌艘粯?，逐漸形成了這一思路?！?/p>

1908年福特生產(chǎn)一輛汽車要用12個小時，隨著流水線操作的熟練加強，到1913年福特公司的高地公園工廠開業(yè)，平均生產(chǎn)時間已降至1個半小時。在生產(chǎn)高峰期，美國各地福特的生產(chǎn)線上每隔10秒就下線一輛新汽車、卡車或拖拉機。到1913年，公司的銷售額近1億美元，利潤達2700萬美元。效率提高后單車成本也在下降，1908年為850美元，1913年降到了500美元，1914年降至390美元。最終，到1927年維持在了低得近乎荒唐的260美元。

1914年，福特推出了每周40小時、每天8小時工作制，并將平均日薪提高1倍到了5美元，人們往往以為這是管理上的革命性舉措。事實上，這是為降低超高員工流失率（會帶來極大浪費）而采取的必要手段，因為在1913年福特的員工流失率高到了驚人的370%。與此同時，福特公司又建立了臭名昭著的“社會部”，雇用了200名調(diào)查員調(diào)查員工私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飲食、衛(wèi)生、宗教、個人理財、娛樂習慣和道德情況。福特的員工大部分是移民，在某段時期，有三分之二的雇員來自國外。福特真誠地希望幫他們過上更健康、更滿意的生活，所以他的社會干預(yù)倒也不完全是件糟糕的事情。然而，亨利·福特的行事風格沒有不糟糕的地方，而且社會部絕對有幾分極權(quán)主義色彩。福特的員工被勒令打掃居所、齊整草坪、睡美式床鋪、提高儲蓄、規(guī)范性生活，放棄一切福特調(diào)查員眼里“有違良好生活或道德品質(zhì)”的壞習慣。想要在公司內(nèi)部獲得晉升的外國工人必須上公民課和語言課。

必須提及的是，福特還雇用了大量殘障人士，包括一個沒有手的人（1919年），4個沒有或缺了腿或腳的人，4個盲人，37個聽障人，60個癲癇癥患者（當時癲癇癥患者備受歧視）。他又雇用了400～600名有前科的人。福特還聘用男性黑人—— 盡管他們幾乎總是被指派干最熱、最臟、最累的工作。在1927年，黑人婦女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就業(yè)崗位的。

自從福特成功后，這份功勞的所有者就一直是個富有爭議性的話題。許多人認為，真正的幕后功臣是福特的加拿大合伙人詹姆斯·卡曾斯。卡曾斯初入職場時是煤礦文員，但很早就加入了福特公司，并表現(xiàn)出了非凡的經(jīng)商天賦。卡曾斯設(shè)計并管理福特公司的財務(wù)、銷售、分銷網(wǎng)絡(luò)和廣告。亨利·福特幾乎只負責生產(chǎn)。按這種觀點，亨利·福特賦予了公司名字與精神，卡曾斯則讓它發(fā)展成為全球巨頭。

福特和卡曾斯頻繁爭吵，有時還吵得互相記仇，公司的成功更惡化了事態(tài)。福特開始埋怨卡曾斯索要15萬美元的薪水，等他算出這為公司制造的每一輛汽車增加了50美分成本之后，就更怨念不斷。他認為卡曾斯不值這筆錢，干脆趕走了卡曾斯。1915年，卡曾斯賣光了公司股份，進入政界最終當上了密歇根州的參議員，因攻擊安德魯·梅隆偏向富人的政策出了名。很多人認為這一點很諷刺，因為卡曾斯可能是國會里最有錢的人。

卡曾斯的離開立刻引發(fā)了各界的擔憂?！叭藗兏杏X，盡管福特是個了不起的機械師，但卻不太像個商人。”1926年，福特公司的內(nèi)部人士E.G.皮普寫道：“許多人都擔憂卡曾斯走后公司會變成什么樣?！钡聦嵅⒉槐M然，沒了卡曾斯福特公司仍照常運營。雖然它的確逐漸走向了衰落，但這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卡曾斯離開所致沒人說得出來?？梢源_定的是，福特公司所有真正的創(chuàng)新都出現(xiàn)在卡曾斯在的時候。在他離開以后，福特公司再沒有出現(xiàn)任何具有持久影響的事情—— 至少，直至1927年夏天時是這樣。即便有些事情具有持久的影響，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全然的成功。

到20世紀20年代末，六分之一的美國人擁有汽車（十分接近每家一輛）。許多人愈發(fā)感到汽車成了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社會學家羅伯特·林德和海倫·林德夫婦二人在研究中間階層的經(jīng)典著作《米德爾敦》（Middletown，1929年出版）中驚訝地指出，在一座尋常小鎮(zhèn)（其實是印第安納州的曼西）擁有汽車的人竟然比擁有浴缸的人更多。問其原因，一位女士干脆地回答：“因為我們不能開著浴缸進城。”

遺憾的是，美國人喜歡的汽車不再只是福特生產(chǎn)的了。其他廠商也開始提供質(zhì)量好品質(zhì)佳的汽車。通用汽車公司將速度表、減震器都作為標準配置，而福特公司卻遲遲不予提供。通用還生產(chǎn)從基本款的雪佛蘭到最高級的凱迪拉克一整系列的汽車，以此迎合各種口味。

通用汽車不斷設(shè)計、完善車型，增加新的顏色和功能，激發(fā)顧客的興趣和興奮感。到20世紀20年代末，通用汽車公司逐漸完善了“車型每年一換”的做法。

這一切結(jié)合到一起，讓福特看起來愈發(fā)老態(tài)龍鐘步履蹣跚。福特最后一個真正的好年景是1923年。從那以后再到1926年年底，公司的總產(chǎn)量減少了40萬輛。同一時期雪佛蘭的產(chǎn)量卻增加了幾乎相同數(shù)量—— 雪佛蘭由威廉姆·努森設(shè)計，努森此前曾是福特的優(yōu)秀工程師，但被亨利專制的管理方法逼得投入了通用汽車的懷抱。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切發(fā)生的時候亨利·福特卻越來越著迷于其他不那么緊急的事務(wù)了。他此時正著迷于為農(nóng)產(chǎn)品尋找工業(yè)用途，對所謂大豆的無限適應(yīng)性尤其用心。他穿大豆纖維制成的西裝，制造幾乎全部采用大豆蛋白質(zhì)塑料和其他材料制成的實驗車型。這款車從未投入生產(chǎn)，因為它會發(fā)臭。他使用各種各樣的豆制品在晚宴上款待賓客，用傳記作家格雷格·格蘭丁的話說就是：“大豆奶酪菠蘿圈，大豆奶油配大豆面包，大豆酥皮蘋果派，大豆烘焙咖啡，再加上豆奶冰激凌?！备Ｌ胤浅J佩自己大豆研發(fā)部門的負責人埃德塞爾·拉迪曼，連自己唯一的孩子都取了與他同樣的名字。

為了宣傳個人信仰，福特買下奄奄一息的周報《迪爾伯恩獨立報》，并將之變成了一本大眾雜志。雜志很快就因為內(nèi)容乏味、觀點偏頗出了名。

《迪爾伯恩獨立報》經(jīng)常對全世界的猶太人進行惡意攻擊，也愈發(fā)借此出名。福特的反猶太主義似乎是他的一個怪癖。亨利·福特跟阿道夫·希特勒惺惺相惜，是唯一一個聲稱自己欣賞希特勒自傳《我的奮斗》的美國人。據(jù)說希特勒曾把福特的照片鑲了框，掛在家里的墻上。

此刻正是人身攻擊讓福特陷入了麻煩?！兜蠣柌鳘毩蟆吩趪Z叨咆哮期間詆毀了一位名叫阿龍·薩皮羅的律師，說他參與了“一個由猶太銀行家、律師、廣告機構(gòu)和農(nóng)產(chǎn)品采購員組成的團伙”，欺騙美國農(nóng)民以蓄謀控制美國小麥市場。薩皮羅提起誹謗訴訟，要求賠償100萬美元。1927年上半年的頗長時間里，此案為福特罩上了一層陰影。

按日程安排，福特本應(yīng)于4月1日出庭作證，但出庭前一天他卷入了一樁奇怪的事故。根據(jù)福特本人對警察的描述，他下班開車回家時一輛斯蒂龐克汽車里的兩個男人把他撞下了路面。福特失控跌下了陡峭的路基，撞到了底特律近郊里弗魯日河岸邊的一棵樹上。這棵樹很可能救了福特一命，因為近日的暴雨（也就是導(dǎo)致美國南部密西西比河大洪水的同一輪強降雨）讓河水猛漲。福特頭昏眼花地帶著血跡步行回家，眼皮被劃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頭頂創(chuàng)傷也很嚴重。但警方始終沒找到這兩個開著斯蒂龐克車的男人。

人們普遍推測，福特假造了這起事故，以避免第二天出庭作證，但他的傷勢非常嚴重，似乎又不像是假的。另一種說法是，福特開車很慢又喜歡擋在路中間，一貫讓堵在后面的司機氣急敗壞。所以，他有可能是被身后惱怒的司機緊急超車，不慎（或是在震驚中著急打了方向盤）跌下路面的。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此事讓誹謗案的聆訊程序停下了。

法院重新安排了審判時間，福特卻決定不再應(yīng)訴。相反，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思考，他給薩皮羅及廣大猶太人發(fā)出了一封看似誠懇的道歉信（還為薩皮羅附上了14萬美元的支票，讓他支付官司費用），答應(yīng)再也不攻擊他們二人。信件的落款日期是6月30日，于7月8日正式公布。

在信中，福特稱自己對《迪爾伯恩獨立報》攻擊猶太人的可怕事情素不知情?！皠e說言論細節(jié)，哪怕我只知道這些事情的大概，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禁止它發(fā)行的?！彼靡环N明顯不屬于自己的文風聲明道，“翻閱了《迪爾伯恩獨立報》和名為‘國際猶太人的小冊子，我大感震驚。”考慮到報紙上有一個福特簽名的專欄就發(fā)表過大量反猶言論，更不消說他還在接受其他刊物采訪時秉持反猶立場，這段聲明顯得有點虛偽了。福特公司參與起草道歉信的官員約瑟夫·帕爾馬事后承認，亨利·福特其實從來沒讀過這封信的內(nèi)容，只知曉個梗概。

不管怎么說，《迪爾伯恩獨立報》停止了對猶太人的謾罵攻擊。因發(fā)行量下降福特把定價減到了5美分，卻還是無人問津，所以在1927年年底，他勒令報紙停業(yè)。八年里，他已為《迪爾伯恩獨立報》投入了近500萬美元。福特信守承諾從未再次公開批評猶太人，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放棄了自己的信念。十年后，在75歲生日那天，他接受了納粹德國對平民授予的最高榮譽—— 德意志雄鷹大十字勛章，并得到了阿道夫·希特勒的贊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