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秋天,早晨,我把鬧別扭的外孫女抱到院子里,讓她獨自玩耍。她快一歲了,能夠站立。在地上,她愛撿東西。落葉,哪怕是躲在磚縫中,她也能發(fā)現(xiàn),拿起。許是視為第一次勞作的收獲吧,她喜滋滋地把手伸過來,在我張開的手掌上松開捏葉子的兩個指頭。如果我走神,她會把葉子放進自己的小嘴,害得我緊張地逗她張嘴,掏出。怕她再吃,我只好堅壁清野。沒有落葉,她也不愁,她小心地把從葉叢間漏下的陽光“捏”起,放在我的掌心。一次又一次。我和她一般煞有介事。
想起另一個鏡頭。在故土居住時,我常常去一個羽毛球館打球。星期一的白天,偌大的球館人很少。無事可干的男經(jīng)理便兼任保姆,把一歲大的兒子也帶來。綠色塑膠地板上,散著從天窗射下的陽光,因反射的關(guān)系,帶斑點的陽光呈圓形,緩緩移動。小寶寶愛和陽光捉迷藏,抓起一個帶些微動感的光圈,做“送出去”的姿勢,再爬幾步,抓起另一個??上职衷陔x他很遠的辦公室內(nèi),小寶寶無法給他送上一掬又一掬陽光。我隱隱覺得,這里藏著天機。在一歲嬰兒的認知中,“可見”和“可拿”是一回事。外孫女對陽光、葉子、草梗、紙片一視同仁。按這妙不可言的“齊物論”,視界內(nèi)的一切,從藍天、白云、彩虹、星光、月色,到屋里的燈光、姐姐跳舞時旋轉(zhuǎn)的影子,伸出小手都能抓得到,送得出去。詩作法有所謂“通感”。明清小品文大家張宗子的名篇《西湖夢尋序》結(jié)尾云:“余猶山中人歸自海上,盛稱海錯之美,鄉(xiāng)人競來共舐其眼。”在山中“鄉(xiāng)人”看來,素來無緣見識的大海奇珍,被山中人看過,便儲蓄在他眼睛里頭,群聚而舔,能分一杯羹??上?,張宗子畢竟是飽經(jīng)憂患的老人,竟給這奇拔的想象潑冷水:“嗟嗟!金瑤柱,過舌即空,則舐眼亦何救其饞哉!”這么說來,空虛、失落之感是“長大”才有的??磱雰海∈掷锏年柟庠趺磿??什么時候抓,抓多少,隨他高興。陽光沒了,還可以抓別的光,還有影子。
21世紀初,一位美國作家寫了一本雞湯式暢銷書,主張大家回到幼兒園去,因為成人的行事準則在幼兒園階段已基本學會,問題在成長、成年以后能否貫徹始終。我想更極端一點,從幼兒園再退一步,那就是嬰兒時代。并非重新裹上尿布(這手續(xù),到大小便失禁的晚年,確要重新實行),而是守住天真的想象力。
唯物、唯錢、唯利的觀念,看得見不算數(shù),還要摸得著,這就是成年人的世故。香港人有一流行語,曰“有層樓抓在手”(意謂:說得再好聽,也不如擁有一個住宅單位的所有權(quán),即不要輕信沒有以實物為擔保的言辭。此警句最得以下幾類人的心:小三、陷入婚姻危機的中年女性、為“要不要把家產(chǎn)交給后代”而猶豫的長者)。徹底的務實導致近視、俗氣、勢利,使得人生陷在物質(zhì)的泥淖。執(zhí)迷于“經(jīng)濟利益”和“物質(zhì)得失”的腦袋,如何漏得進陽光、星光、月輝?
于是乎,我接過外孫女一次次遞過來的陽光以后,莊嚴地思考:該存放在哪里?身上的錢包、口袋,家里的儲物柜、保險箱都不理想。
(張馨怡摘自大象出版社《抓在手里的陽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