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菁菁

摘要：安岡章太郎是日本戰(zhàn)后“第三新人”的代表作家，其作品多集中于對日本戰(zhàn)后家庭生活的描寫?！稅弁妗贰都彝F圓圖》《棉衣和狗》是其家庭小說中的代表作。三部作品中的父子關系都面臨著不同危機，從父子對立、到兒子試圖確立自己在家中的權威，再到兒子對父親存在意義的再確認，安岡筆下的主人公在危機中由“幼兒”走向“成熟”。

關鍵詞：戰(zhàn)后；家庭；父子危機；成熟

中圖分類號：I106.4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7836（2017）10-0115-03

1家庭小說及其主題

“第三新人”作家在戰(zhàn)后登上日本文學舞臺，不同于戰(zhàn)前作家，他們將寫作重點投到“家庭小說”中。根據(jù)《廣辭苑》對“家庭小說”的解釋，其被定義為：（1）面向家庭的通俗小說；（2）描寫因家庭關系導致的家庭悲劇的小說。作為“第三新人”代表作家的安岡章太郎和其他“第三新人”作家相同，作品多取材于日常生活，對戰(zhàn)后日本家庭描寫較多。他在早期和中期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以父母和孩子關系為中心的家庭小說。

安岡章太郎自己曾在《志賀直哉私論》中說過：“明治維新以后的日本社會迅速實現(xiàn)近代化，父子對立這個主題抓住了當時日本民眾的內(nèi)心，是非常普遍的東西?！盵1]安岡的作品也有這個特點，“在安岡的筆下，父母往往是對立的，其后伴隨著母親的去世，家庭最終瓦解，父親或‘自己由面對家庭最終轉向面對現(xiàn)實?！盵2]與安岡同屬于“第三新人”作家的莊野潤三曾在《〈家庭團圓圖〉創(chuàng)作合評》中評價安岡的作品：“父親對于自己究竟是什么是一個值得探究的課題?！盵3]54

本文選取的安岡早期和中期的三部短篇作品——《愛玩》《家庭團圓圖》《棉衣和狗》分別寫于1952年、1961年和1963年，三部作品講述的都是“我”和父母的生活，時間遞進，內(nèi)容具有承接性，可以看作是他同一系列的家庭小說，三部作品中的主人公“我”也可以看成同一個人物的延續(xù)。三部作品都從兒子的視角出發(fā)描寫家庭生活。作品中看似穩(wěn)定、正常的家庭環(huán)境下都隱藏著父子危機，這個父子危機究竟是什么？來源于何處？主人公又如何從危機中走向了成熟？

2《愛玩》——對峙下的父與子

《愛玩》描述了父親從二戰(zhàn)戰(zhàn)場回家后的故事。戰(zhàn)爭結束后，父親回到了闊別數(shù)年的妻兒身邊。在戰(zhàn)敗的環(huán)境中，一家三口過著捉襟見肘的生活。為了賺錢，父親決定養(yǎng)安哥拉兔，但是安哥拉兔非但沒有改善家庭的經(jīng)濟狀況，反而讓一家三口的生活陷入混亂之中。最后，安哥拉兔被收購動物肉的商販買走。

戰(zhàn)爭使三人陷入貧困的深淵。家在東京大空襲中燒毀，三人被迫借住姨媽家。身為軍人的父親雖然從戰(zhàn)場上平安回家，但總是警惕周圍一切不肯邁出家門一步。母親在做小生意失敗后陷入了深深的自卑感中。而主人公“我”在軍隊時因為脊柱結核一直臥床調(diào)養(yǎng)。收入、心理問題、疾病等問題圍繞著一家三口。

“一天，母親領來了一位客人。這個男人是十三個月以來第一個出現(xiàn)在我家的外來者。”[4]（筆者譯）

三人一直處于遠離外界的封閉狀態(tài)。從某種意義上可以將這三個人組成的家庭看作一個小型社會。這個小型社會和當時的日本社會都不得不面對戰(zhàn)敗的事實，并且面臨著經(jīng)濟上的巨大壓力。加拿大社會學家David Cheal認為經(jīng)濟條件的下降會使家庭成員為了滿足生活需要而被迫處于有壓力的環(huán)境之中。在這種情況下更需要家庭成員的團結，但現(xiàn)實卻往往是不安、悲傷、敵對等負面情緒充斥在家庭中?！稅弁妗分械囊患胰诰褪侨绱??！皯?zhàn)敗”這個不速之客就這樣堂而皇之地闖入了他們的私有世界?！澳赣H不再是母親，父親也不再是父親。這個秩序的崩塌完全是被動的，所以也不是他們預期的。支撐這三人的僅僅是曾經(jīng)的‘兒子的打工收入。”[5]21對于國家來說戰(zhàn)敗意味著國威的喪失，對于身為職業(yè)軍人的父親來說則是失去了社會地位和謀生手段，父親經(jīng)濟能力的喪失就意味著權威的喪失。

父親在這個被危機包圍的家庭中處于怎樣的立場呢？父親本身的職責當然是于危機中拯救家庭。而且闊別多年的父親回到家庭應該是一件家庭團圓的喜事。但是父親“從不邁出家門一步，只是將一些垃圾一樣的東西收起來，一整天都在擺弄花草”[4]330（筆者譯）。戰(zhàn)場上的生活給父親帶來了怎樣的影響？父親如此珍視戰(zhàn)場上的物品與其說是對戰(zhàn)爭的回憶，倒不如說是對現(xiàn)實的逃避。但是他卻無法逃避家庭的經(jīng)濟危機。因為戰(zhàn)敗，身為職業(yè)軍人的他沒有了社會地位和謀生手段，養(yǎng)安哥拉兔也是這個原因吧。但是現(xiàn)實與期望相反，養(yǎng)兔子不僅沒有改善經(jīng)濟狀況，反而讓生活秩序更加混亂。

但是與經(jīng)濟危機相比，這個家庭還陷入了一個更大的危機中，這就是父親在家里的地位。父親經(jīng)濟能力的喪失就意味著權威的喪失，這個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這個時期的父子危機隱藏在家庭危機后?！拔摇迸c母親這個相對穩(wěn)定的二人關系中，父親像一個“第三者”突然介入，原本穩(wěn)定的母子二人的家庭結構因為第三者的介入而崩塌。父親的回歸是個分水嶺，在此之后，母子之間密切聯(lián)系的小宇宙崩塌?！拔摇笨吹礁赣H和母親睡在一起產(chǎn)生了嫉妒的情緒。俄狄浦斯情結，即戀母憎父在這部作品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父親受到母親的鄙視，理想得不到滿足的母親便將期望（情感）寄托在兒子身上，“我”對父親的討厭可以說是“遺傳”自母親。“我”被母親完全同化，開始用母親的視角去看待父親?！澳缸佑H密”將“核家庭”的孤立、對父親的疏離感聯(lián)系在一起。兒子對母親的黏著性很高，與母親的緊密聯(lián)系加重了兒子的俄狄浦斯情結。跟隨母親的意志活動，不辜負母親的期待等等這些都是兒子的原則。所以當母親厭惡父親時兒子也會做出相同反應。此時的兒子雖然已是成人，但“就像生活在母親過剩的愛中的幼兒”[5]168，用幼稚的思維和方法無視父親，與父親對峙。

但是兒子除了對父親的厭惡之外，還有一絲的共鳴。《愛玩》中的我因為臥病在床，雖然母親希望我能出人頭地，但我無所事事了三年。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只能在家里做翻譯打工賺錢。兒子迄今為止的人生不算成功，父親也是如此。戰(zhàn)爭時代的父親是陸軍獸醫(yī)，可以保證妻兒的生活，但是戰(zhàn)敗后回到家里成了一個多余的人。父親是社會的弱者，父子二人都是失敗者。“孤獨”“絕望”“空虛”既是我的心情，也是父親的寫照。兒子在與母親共同對峙父親時也與父親產(chǎn)生了一股莫名的共鳴感。endprint

3《家庭團圓圖》——家庭主權者究竟是誰

《家庭團圓圖》講述的是“我”結婚后的故事。結婚后“我”過著安靜的生活，突然有一天父親從故鄉(xiāng)來到了東京。在“我”的家里，父親為了打發(fā)時間養(yǎng)雞、做各種奇怪的木工活。父親的到來使“我”和妻子之間產(chǎn)生了矛盾，父親和妻子之間也發(fā)生了沖突，于是妻子提出讓父親再婚。“我”聽從了妻子的建議張羅起父親的婚事，最終父親和一位比他年輕很多的女性再婚了。最后在父親的結婚儀式現(xiàn)場，“我”以為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是父親，卻沒想到竟然是自己，“我”為我們?nèi)绱讼嗨贫蟪砸惑@。

《家庭團圓圖》中有一個重要的關鍵詞——“戰(zhàn)后”。日本政府在1956年出版的《經(jīng)濟白皮書》中宣布日本“已經(jīng)不是戰(zhàn)后”了。這意味著日本已經(jīng)擺脫了戰(zhàn)后的貧困和苦痛。那對于單獨個體的“我”來說戰(zhàn)后又意味著什么呢？一家三口陷入貧困的深淵、被肉體和精神上的疾病困擾，一切都處于不安、混亂的狀態(tài)?！皯?zhàn)后”無疑不是正面的詞。母親去世后，父親回到了故鄉(xiāng)，“我”和妻子、女兒生活。過去的三人結構已經(jīng)不復存在，戰(zhàn)后的混亂、不安也似乎漸漸遠離了我。所以父親的突然到來，讓我感到“有一天，戰(zhàn)后突然來了。”[6]218這次父親和《愛玩》里一樣，再次扮演了“第三者”或“侵入者”的角色。這次侵入的是“我”和妻女的生活。父親的“侵入”再次讓我的小家庭陷入混亂。

“麻煩的是父親從k縣帶來的幾只雞放在哪兒?！詈鬀]辦法只能在我工作的房間的窗臺下拉一個金屬絲網(wǎng)，把雞放在那。但是每天從清早開始的公雞打鳴聲、撲棱翅膀聲，還有風吹過來的飼料味、糞便的臭味讓我覺得我這間不到五平米的書房變成了雞窩。”[6]217（筆者譯）

父親此時的生活狀態(tài)與《愛玩》中的父親驚人的相似?！稅弁妗分械母赣H在戰(zhàn)后養(yǎng)兔子，《家庭團圓圖》中的父親養(yǎng)雞。當然，這部作品中的“我”并不需要父親養(yǎng)雞補貼家用，父親只是延續(xù)戰(zhàn)后的生活習慣而已。但這又不僅僅是習慣的延續(xù)，這也是父親確立自己在家中的存在和權威的方法。父親與妻子發(fā)生沖突，讓妻子走也有這個原因隱含其中。

以家為核心的日本傳統(tǒng)家庭制度的最大特征就是至高的家長權。中根千枝認為：“家首先由家長代表，極端的說只有有了家長，家庭才能成立?！盵7]從古代到近代家父長制在日本長期存在。家父長制指的是“具有家長權的男子統(tǒng)治和支配整個家庭成員的家庭形態(tài)”[8]，這里“擁有家長權”的自然就是父親。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近代的家庭形式和家庭制度開始瓦解，家父長制逐漸消失。小說中的父親因為戰(zhàn)敗從軍隊中回家，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這種“社會性死亡”在宣告?zhèn)€體“無用”的同時也意味著經(jīng)濟能力的衰退、活動范圍的縮小。所以在這個家庭中父親的家長權消失了，父親養(yǎng)雞、做木工活、罵妻子都是他重新建立家長權的嘗試，但是他的努力全部以失敗告終。

父親衰退的同時兒子正在逐漸成熟。在《家庭團圓圖》中“我”已經(jīng)成為了家庭的支柱?！安徽撜l說什么，這個家我說了算。”[6]221所以這部小說描寫了雙方地位逐漸發(fā)生轉換的過程。“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和穩(wěn)定的經(jīng)濟收入，對于父親“我”似乎站在了優(yōu)勢地位，但卻仍然沒有擺脫父親對自己的限制，這個“優(yōu)勢地位”轉瞬即逝。在父親和妻子發(fā)生沖突時本應擔起責任的“我”卻沒有處理這個問題的勇氣，被妻子說“懦弱”。在這部小說中，父親對于“我”仍然是一個壓迫性的存在，自己仍處于被壓迫者的地位。所以三島由紀夫評價這部小說是“安岡危機的展開點”[3]56。這里的危機是兒子希望能擺脫父親的權威成為家庭的主宰、確立自我，但仍然無法忽視父親的存在，在面對父親時仍然非常懦弱。

“這時我不得不承認自己與父親相似的事實。鏡子里也許不像，但是我看到照片上的自己，臉就不用說了，連全身都與父親驚人的相似。”[6]217（筆者譯）

不論是壓迫還是被壓迫“我”都無法無視父子相似這一點。兒子從與父親相似的面龐中意識到了與父親的血肉相連。在這里，與父親的相似有兩層含義。父親潦倒的形象也是過去的自己。三島由紀夫評論“父親是過去的安岡、‘過去的我，‘我在這看著‘過去的我”也是由于這個原因吧。

4《棉衣和狗》——父親存在意義的再確認

《棉衣和狗》是父親再婚后的故事?！拔摇甭爮钠拮拥慕ㄗh讓父親再婚。父親與繼母住在離東京很遠的地方，“我”去看望二人時看到父親全新的生活狀態(tài)后心情復雜，既吃驚又有點怏怏不樂。這部小說和前兩部不同，父子二人各自生活，父親有了自己的新家?！拔摇币酝馊说难酃馊タ锤赣H的新生活，涌起了復雜的心情。

“有一小塊地。還有雞舍。地里種著什么，黑色的土上長著一排嫩黃色的菜，剛剛長出新芽?！?/p>

“父親的氣色前所未有的好，頭發(fā)剃的整整齊齊，整潔地梳到后面?！盵9]（筆者譯）

父親的形象和生活環(huán)境都煥然一新。父親還穿著母親討厭的棉衣，看上去非常滿意現(xiàn)在的新生活。這個家和父親對于“我”來說很陌生，有一種“不確定感”。

這篇小說有一處與前兩篇小說明顯不同，那就是語言的使用。前兩部小說中作者頻繁使用了“不安”“焦躁”等令人不愉快的詞，但這篇小說中則更多的使用“明亮”“整潔”等詞語，可見父親的新生活充滿生機。原本“我”在去看望父親時充滿了“疲勞的預感和沉重的義務感”，但在看到父親充滿生機的新家和新生活后“我”卻產(chǎn)生了抑郁的情緒。此時的父親與“我”間有一個人的存在起著關鍵作用。這就是繼母。

第一次看見繼母時，“我”就將繼母與去世的母親比較。肥胖的身體和圓臉雖然與母親相似，但繼母穿的洋裝卻暴露了她的鄉(xiāng)土氣。父親還穿著母親和“我”都很討厭的棉衣。父親的新家仍然還保留著當初和母親、“我”一起生活時自己做的飼料箱和金屬絲網(wǎng)，現(xiàn)在養(yǎng)的雞也是當初養(yǎng)的雞的子孫?！拔摇痹菊J為過去的生活仍然在父親的身上延續(xù)，但是問過之后才知道父親已經(jīng)不養(yǎng)雞了，現(xiàn)在養(yǎng)雞的是繼母。兒子吃驚于父親竟然從戰(zhàn)后的生活中擺脫出來，正在遠離“我”和母親。棉衣似乎就是繼母的代表正在割斷父親與母親、父親與“我”之間的聯(lián)系。兒子在嫉妒這兩個人，更準確地說是代表母親嫉妒二人。這次父子二人再次面臨著危機，這次的危機來源于擺脫了戰(zhàn)后陰影的父親正逐漸遠離自己的事實。endprint

5在危機中走向成熟

日本描寫家庭生活的文學作品中，多以父親為主人公，父親既是家族權威又是強者。對父權的反抗是自然主義以來的一個基本形式。但是安岡章太郎《愛玩》《家庭團圓圖》《棉衣和狗》這三部作品中登場的父親卻并沒有多少權威，也并沒有兒子直接反抗父親的場面。這是只有安岡章太郎作品中才會出現(xiàn)的父子關系吧。

江藤淳在評論日本戰(zhàn)后作家家庭小說的著作《成熟與喪失》中寫道：“成熟不是獲得什么，而是確認失去了什么?！盵5]56對于安岡章太郎這三部作品中的主人公來說，成熟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是在不斷出現(xiàn)的父子危機中實現(xiàn)的成熟。三部作品，作者用連貫的情節(jié)串接起父子危機這個相同的主題。父子的生活狀態(tài)各不相同，但危機一直漂浮在父子二人周圍。在三部作品中，“我”失去了穩(wěn)固的母子關系、失去了對母親的依戀，失去了逐漸遠離過去生活的父親，但這些失去又成為“我”一步步走向成熟的催化劑。

《愛玩》中父親回來后母子秩序崩塌，兒子處在戀母憎父的情緒中，與父親對立。兒子無論在肉體還是精神上都是弱者，是一個被迫面對社會的“幼兒”，這是進入“成熟”的最初階段?！都彝F圓圖》中兒子意識到自己與父親的相似，這種相似不僅是面貌上的，還有精神上的，父親潦倒的樣子就是過去的自己。這部小說中母親去世，這成為幫助兒子走向成熟的契機，兒子試圖確立自我，追求主宰家庭的權利。但父親成為其確立自我途中的阻礙，在試圖確認自己在家庭中權威的同時又畏懼父親的存在，沒有完全挑戰(zhàn)父權的勇氣。走向“成熟”的過程似乎遇到了挫折，“懦弱”的兒子仍沒有實現(xiàn)真正的成熟?！睹抟潞凸贰分懈赣H有了新生活，繼母及繼母的所屬品讓父親對過去的生活說再見，父親正在遠離過去，也在遠離自己，新一輪的“失去”讓兒子重新審視自己對父親的情感，實現(xiàn)了最終的“成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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