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xiāng)憶事

作者簡介：閆銘章，男，57歲，中共黨員，在職研究生學(xué)歷。曾供職于中國能源建設(shè)集團(tuán)山西電力建設(shè)工程第三有限公司，任副總經(jīng)濟(jì)師兼經(jīng)理工作部主任等職，現(xiàn)已退休。工作期間，曾寫作有短篇小說、報告文學(xué)等作品在市級和電力系統(tǒng)期刊上發(fā)表。

我的家鄉(xiāng)在太行山西麓、山西之東的黃土高坡。站在山頂往下看，是黃土；進(jìn)到溝底向上看，也是黃土。特別是在秋冬季節(jié)，莊稼收完了，樹葉落光了，你的眼里就再也不會看到別的，滿眼滿眼全是黃土。間或有幾條土路蜿蜒曲折地通向外面，背風(fēng)向陽的洼洼里散布著的就是一個一個的村落。

7年前，隨我生活了20年的母親長眠了那里，我會時常想起我的母親，也時常想起那片黃土地 ，記憶中那些人物也會時常跳躍在我的眼前。

因此，促使我將他們記錄下來，權(quán)當(dāng)保存了對那片黃土的記憶。

人物之一 《四狗叔》

四狗，是我父親那輩人不出五服的兄弟。所以，我們這下一輩的喊他“四狗叔”。

四狗叔個頭不高，腿粗腳大，敦敦實(shí)實(shí)，皮膚黝黑，額頭的皺紋像溝渠一樣深像梯田一般密，所以，他比同齡的人看上去要老像許多。

遇到下輩的我們喊聲“四狗叔”，他總是從黝黑的臉上露出一口有些因?yàn)槌闊熝S了的“白”牙，笑一笑，認(rèn)認(rèn)真真“哎”一聲。有時候，我們就互相使個眼色，一個挨一個高一聲低一聲地喊“四狗叔”，四狗叔知道我們又在拿他打趣了，也不惱，丟一句“這孩們，盡搗蛋！”起身離開了。然后，再找個墻根蹲下，摸出旱煙來，仔細(xì)用紙卷好，點(diǎn)著了抽著。

其實(shí)，四狗叔比我們也就大那么七八十來歲吧，那個年代也不怎么注重讀書，念得不想在學(xué)校了，四狗叔就回生產(chǎn)隊(duì)勞動了，用四狗叔的原話就是當(dāng)了個“聞驢屁”的人。

四狗叔一共五個兄弟，前面三個哥哥結(jié)婚后另出去了。因?yàn)槌煞莺?，五狗被村里推薦進(jìn)城當(dāng)了工人，四狗就跟著他媽媽（我們叫“二娘”）過，起早摸黑的在生產(chǎn)隊(duì)安天守命、日復(fù)一日地聞他的“驢屁”。

“文革”那幾年，我們村分了六個生產(chǎn)隊(duì)，其中二隊(duì)和我們五隊(duì)都住在村里的高處，二隊(duì)在任家坡，我們五隊(duì)在雁家垴。

在我們這個垴上，有一條巷子，叫煤灰坡，巷子是由分立兩邊的窯洞自然形成的。作為一條路，下了坡就是村里的中心，分布著其它的生產(chǎn)小隊(duì)和學(xué)校、醫(yī)務(wù)所、大隊(duì)部、供銷社。往坡上就到了垴頂，頂上有一棵三人才勉強(qiáng)合圍的老槐樹。老槐樹下，就是五隊(duì)社員出工前集合、隊(duì)長分派活計的地方。煤灰坡雖然是路，雨天就是整個雁家垴的河道，雨水從各家場上、門前匯集在巷子里，流到了村里。平常，煤灰坡就顧名思義地發(fā)揮著它的功用，堆積家家倒出來的煤灰。家家的煤灰在自己的院場堆不下了，就都把它倒在煤灰坡。煤灰坡說是條路，夏天遇到暴雨，匯集的雨水會把成堆成堆的煤灰裹挾而下，形成一條深溝。實(shí)際上，整個夏秋，煤灰坡就是一條深深淺淺的溝。大雨把它沖到最深的時候，就露出了埋藏下面的泉眼，汩汩作響的透山水就留個不停，這條大雨后的深溝常常是我們兒童時代又一玩耍的好地方之一。

到了秋冬季節(jié)，深深的溝被煤灰填起來，逐漸逐漸平坦起來。像小山包似的煤灰就多起來了。

雨水少了，人畜吃水就得到垴后翻下去的另一條溝里去挑，溝里有四眼深井。除了夏季，二、五隊(duì)的人就靠這四眼井解決吃水問題。

五隊(duì)的壯勞力白天是顧不上去山后挑水的，“文革”時期，白天戰(zhàn)天斗地，晚上斗私批修。同時也是為了那四眼丼有更多的時間攢下足夠多的水，大家就約定俗成的都在凌晨的時候去溝后挑水。挑完水，抽袋旱煙，就該動彈了（勞動、出工叫動彈）。

記憶中的四狗叔就是我們這伙七般大八般小的小子們的一個“耍?！?，時不時地想盡辦法去捉弄勤快的四狗叔，是我們兒童時代樂此不疲的事情。

吃過晚飯，要是趕上不開“批斗會”，男男女女的莊稼人就聚在煤灰坡邊上一個院場閑扯聊天。女人們扯開了了大襟無所顧忌的給孩子喂奶，男人“嗞嗞”作響地吐著旱煙享受，耳朵卻不離我們喊“臭孩爺”的老高中生大話“三俠五義”或者“西游梁山”，要不就是聽剛從部隊(duì)復(fù)員回來的“元孩叔”講當(dāng)兵時候的見聞。

我們這群半大的孩子就被家里大人派著提著自己家的水桶去溝后丼邊排隊(duì)，四狗叔沒有小孩，四狗叔的水桶就需要自己去排。大人在場院閑扯，我們就早早提了水桶邊聽大人說笑，邊拿眼瞄著四狗叔的動靜。一看見四狗叔提著水桶出來，我們就“呼啦”一聲，叮當(dāng)作響地?fù)碇墓肥逋鶞侠镒呷ァ?/p>

還沒走出多遠(yuǎn)，早已有提前安排好的一個人，鉆進(jìn)莊稼地深處，約莫我們過來了，就很邪乎對著我們大喊：“四狗叔，快來啊，四狗叔，快來啊，蛇咬了我腿了，嗚嗚嗚——?！彼墓肥逡宦?，扔下水桶，就往莊稼地里去鉆。四狗叔在莊稼地尋上好一陣，當(dāng)然不會有結(jié)果。等四狗悻悻然從地里出來，我們早就跑遠(yuǎn)了。

這樣類似的故事幾乎每天都會發(fā)生，所以，差不多四狗叔的水桶總是排在很后面。等我們給水桶排完隊(duì)回到場院，大人們的說笑還在繼續(xù)。我們被各家大人呵斥著回家睡覺了，四狗叔就找個舒服的地方蹲下，邊抽煙邊聽著大家說笑。鬧夠了，笑夠了，孩子叼著奶頭在女人懷里睡沉了，男的女的睡意漸濃了，于是，大家打著哈欠各自回家。只留下接著剛才話題繼續(xù)“抬杠”的三兩個男人你不讓我我不讓你的“打擂”，他們往往要盤桓很久。

四狗叔躺下還沒有睡踏實(shí)，二娘翻了個身就醒了。二娘七十多歲了，吃了飯就犯困，躺下不到一個時辰就睡夠了。

“四狗，孩，快起?！?/p>

“孩，四狗，快起?！?/p>

四狗被二娘叫了四五遍，點(diǎn)根火柴看了看馬蹄表，凌晨四點(diǎn)了，四狗叔就爬起來了。

到了溝后，亮亮的星星還在天上掛著。凌晨的溝里，不說春秋冬，就是夏天也有些清冷。四狗照例蹲在井邊，卷上兩根旱煙，足足的抽夠了，人也醒透了，起來開始提水。

攢了一天一夜的丼水很深，四狗感覺少也有兩三米深，四狗就有些興奮，他用小桶飛快地往上提著。四狗的水桶排在很后面，四狗就把水桶提過來放在井口，他第一桶水先倒進(jìn)排在第一的水桶里，然后，第二桶再倒自己的桶里。四狗就是這樣來表示對排隊(duì)結(jié)果的尊重。很快，前面的水桶滿了，四狗的水桶也滿了，四狗就挑著回來。

把水倒進(jìn)缸里，歸置好水桶扁擔(dān)，四狗抓起掃帚，開始清掃院子，“沙沙”的聲音在寂靜的清早很有些響亮。四狗的掃帚從大狗二狗三狗的門前掃過，大狗二狗的媳婦就醒了，推推自己的男人，男人穿衣出門，也去溝底挑水了。三狗媳婦揉揉眼睛，看見窗紙還黑乎乎的，嗔怨地嘟囔一句“討厭的四狗，就是不讓人睡個囫圇覺?！卑汛T大的兩只肥奶往三狗身上靠了靠，又“呼呼”睡過去了。

天已經(jīng)大亮了，雁家垴的男人陸陸續(xù)續(xù)從溝底挑水回來，女人們則推開家門，三下兩下扣好自己的衣襟，端了尿鍋急急忙忙奔向茅房，遇上茅房有人，她們就隨手潑到院墻下面的煤灰堆上。

有時候，傾瀉而下的放了一夜的尿水就會濺到、澆到四狗的身上、頭上。因?yàn)樗墓肥?、掃帚并用，一會工夫，整個巷子就被打掃得干干凈凈了。掃完以后，四狗會很隨意地蹲在一堆煤灰旁卷根煙抽著。所以，他就可能會被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潑下的尿水澆著。

在五隊(duì)沒有揪出“地富反壞右分子”張玉財以前，雁家垴那條巷子幾乎每天就由四狗打掃?！吧成场钡膾叩芈曉谇宄扛裢忭?。

“男人拿鐵鍬擔(dān)擇筐、女人扛鋤拿耙，六條沿地動彈，走嘍”，隊(duì)長喊出工的聲音還沒有落下，四狗已經(jīng)蹲在垴頂?shù)睦匣睒湎?，卷根煙抽上了。男人女人你喊我叫、三三兩兩來到老槐樹下站著集合，?duì)長瞄了瞄人群：

“四狗，去喊喊你三哥，又讓媳婦給纏住了？”

“四狗，去喊喊你六叔，老格幫不是半夜又聽人家媳婦的房了吧？”

樹下的男男女女都笑了，借著這個話題，相互葷的素的開起了玩笑。

四狗快步跑到人家場頭，“三哥、六叔，拿上鐵鍬擔(dān)上擇筐，六條沿地動彈啦”。四狗很快又回到老槐樹下，隊(duì)長再瞄一下，人差不多了，揮一下手，大家往六條沿地而去。

太陽逐漸升起來了，在六條沿勞作的五隊(duì)社員們已經(jīng)沉浸在汗瀅瀅的喜悅中了，他們挑的挑，鋤的鋤，耙的耙，給已經(jīng)長到大腿根高的玉茭施肥，黑幽幽的玉茭可勁向上串著，長勢讓這些勞作的人看到了希望。

受這種喜悅的感染，四狗挑的最多，小山一樣的筐把肩上的扁擔(dān)壓得上下顫顫的，兩只大腳“咚咚”落下的時候，立刻騰起身后的一溜煙塵——

到了深秋，地里的莊稼蔬菜收完了，玉茭、谷子、黑豆被晾曬在老槐樹邊上一個闊大的院場。到了這個時節(jié)，社員們就不再天剛發(fā)亮就下地了。吃完早飯，太陽蔫蔫地升了好高以后，社員才按照隊(duì)長的分派，打壩壘瑃的、切草拌糞的各自一群群、一伙伙去忙分派的活計。

這個時候，堆在煤灰坡和各家場院的煤灰就派上用場了，四狗帶著青壯勞力把煤灰篩過了，挑到雁家垴一個大的場院，把收回曬干的玉茭秸稈鍘成小段，再挑上茅坑里的大糞澆上去拌起來，漸漸堆成一個小山包，積攢著來年的肥料。這個時候，有那么好多天，雁家垴空氣中會飄散著茅糞的氣味，好久不肯散去——

四狗叔生來粗笨，但有眼力，肯下手。不說擔(dān)挑刨鏟這類力氣活，就是搖耬點(diǎn)種、耙地保墑、打谷揚(yáng)場這類技術(shù)活四狗也慢慢做得要樣有樣。

舍得吃苦，肯下氣力，四狗不到兩年，就成了小隊(duì)委員。

到了后幾年，好像一切就和原來有些不一樣了。我的姥娘（注：姥姥）家在八公里外的一個鎮(zhèn)上，我們那個區(qū)的政府所在地。記得夏天去姥娘家的時候，街道兩邊寫滿了紅的、白的、黑的標(biāo)語。我們照例在河里玩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看見山上一個煤礦的工人列隊(duì)從山梁上走過，他們穿著工裝、戴著柳條帽，脖子上系著白毛巾，每人都扛著镢把，嘴里喊著什么，整整齊齊地走過。

雁家垴也有不小的變化，煤灰坡巷子兩邊的墻上也白底紅字寫著“抓革命、促生產(chǎn)”、“打到地富反壞右”等標(biāo)語。垴上的男男女女到了晚飯后，很少再成夜成夜地坐在院場“說書”和玩笑。要是晚上不開會，吃過晚飯，女人們就早早拽了自家男人回屋里歇起，兩人有一嗒無一嗒說說外面和家里的雜事，消磨著入睡前的時間。

隊(duì)長去公社開會走了十來天了，給四狗捎回話來，今晚要開個小隊(duì)隊(duì)委會。四狗早早就把小隊(duì)部窯洞的火生著了，幾個委員哩哩啦啦進(jìn)來，烤著火，等著隊(duì)長。今年的冬天來得早，剛剛?cè)攵瑳]幾天，夜空已經(jīng)飄了雪，悄無聲息的雪一會兒已經(jīng)把場院、巷子、禿樹、鳥窩覆蓋成白茫茫的一片。四狗和幾個委員都悶著抽煙，隊(duì)部也靜靜的，似乎能聽到雪花落地的聲音。

雪下到三寸厚，夜很深了，終于等回了隊(duì)長。隊(duì)長進(jìn)得門來，四狗幫著拍了拍身上的、頭上的雪，隊(duì)長抓過四狗抽的半支煙，狠狠吸完，開始傳達(dá)公社會議精神“是這樣的啊，現(xiàn)在上面要求咱農(nóng)村也要‘以階級斗爭為綱，就是邊種地邊斗爭，斗爭比種地重要，種地給斗爭讓路——”

隊(duì)長話還沒說完，一個委員就急了“不種地，咱農(nóng)人們吃甚喝甚？餓起？”四狗就搶白他：“餓，餓，你沒有餓過？喝碗涼水翻個身，啥雞巴餓也都扛過去了。”那個委員白了四狗一眼，不吭氣了。

隊(duì)長接著說：“公社主任說了，斗爭就是村村不能落下，隊(duì)隊(duì)不能空白。沒有斗爭對象就地找，找出來就馬上斗。斗爭對象就是各村各隊(duì)存在的地富反壞右分子，哎——？啥是右了？”

隊(duì)委們都搖頭，四狗想了想：“每天不動彈，像張玉財，吃一碗老婆端一碗。碗一推，老婆得趕緊遞上煙袋、茶水。甚甚都不做，他就是右?！?/p>

隊(duì)長有些拿不準(zhǔn)，盯著四狗問：“對不對呀，四狗？”

四狗咽口唾沫“不做（左）就準(zhǔn)是右，錯不到哪。”

隊(duì)長說“嗯，張玉財，你三哥，是右了?？伤凰阍坳?duì)里的人呀？”四狗說：“他張玉財住在咱雁家垴，就屬于咱隊(duì)的人?！?/p>

隊(duì)長說：“好，咱五隊(duì)就張玉財了，準(zhǔn)備準(zhǔn)備，就斗他狗日的。”

張玉財，是四狗的堂兄，在市里的一個學(xué)校上班，屬于吃公家飯的人。造反派鬧騰的課上不成，張玉財就在家休息了大半年。平時就在學(xué)校住著很少回來，所以，見了這些兄弟侄兒男女的也不多搭理，處得都不咸不淡的。

就在這個雪夜，在這個充滿了碳味、煙味的隊(duì)部，張玉財就被選成了“右派分子”。

幾天之后的晚上，“右派”分子張玉財?shù)呐窌谖尻?duì)的小隊(duì)部開始了。社員們或盤腿坐，或地下蹲，或靠墻立，擠滿了一窯人。隊(duì)長喊“把右派分子張玉財帶上來！”早有事先安排好的兩個健壯的插隊(duì)生挽胳膊擼袖子把張玉財從門口押進(jìn)窯洞。張玉財?shù)念^被壓的快碰到腳面，渾身像篩糠似的顫抖，斗大的虛汗滴落在他的鞋上。社員們在插隊(duì)學(xué)生的帶領(lǐng)下，振臂高呼：

“以階級斗爭為綱！”

“抓革命，促生產(chǎn)！”

“反帝反修，將革命進(jìn)行到底！”

“打倒右派分子張玉財！”

四狗被這種激昂的口號和氣氛所感染，使勁吶喊著、吼叫著。趁著兩個學(xué)生松開張玉財?shù)母觳惨苍诟吆?，四狗“騰”地從墻根站起來，“咚”一腳踹在張玉財腰上“張玉財，草你媽你老實(shí)交代！”。張玉財?shù)椭^沒防備，被四狗一腳踹倒，頭重重磕在墻上，立刻口、鼻、耳鮮血直流。

隊(duì)長一看，批斗會開不下去了，忙吩咐學(xué)生押著張玉財去找村里的醫(yī)生做處理。

自從張玉財被開了批斗會，張玉財就扛起了鐵鍬參加隊(duì)里的勞動，接受勞動改造。四狗每天清早打掃煤灰坡的事，張玉財也主動接過去了。

第二天，四狗從溝底挑水回來，抽了袋煙，拿了掃帚要去打掃，剛出門就碰到了張玉財。四狗欠欠地叫了聲：“三哥，你起來了？”，張玉財抬起臉看了四狗一眼，沒有吭氣。繼續(xù)低頭彎腰打掃?？吹綇堄褙旑^上裹著白紗布，鼻子里塞著棉花，嘴唇腫的老厚，四狗越發(fā)感覺有些愧疚。

“三哥，夜來（注：昨天晚上）手重了點(diǎn)。要不，我來打掃吧?！?/p>

張玉財抬頭又掃了掃四狗，“哎----四狗，不怪你，趕上了，趕上了——”張玉財一直念念叨叨地“趕上了”，不知是在感嘆自己被稀里糊涂“評”了個“右派”，還是被兄弟四狗狠狠在腰上踹了一腳。

從此以后，每天剛麻麻亮，從溝底挑水回來的四狗和爬起來“勞動改造”的張玉財就在煤灰坡相遇了，兩人互相看一眼對方，也不說話，四狗換個肩挑水回家，張玉財彎腰繼續(xù)掃地。歸置好水桶扁擔(dān)，四狗就找個院場根蹲著抽煙，看著張玉財彎腰“沙沙”的掃地。

村里頭各個小隊(duì)都揪出了“壞人”，這些壞人就不斷地被小隊(duì)批斗，有的時候，還會集中起來，在全村、全公社批斗。特別是在公社集中批斗的時候，幾十個揪出來的批斗對象都五花大綁，戴著紙糊的高帽，被威風(fēng)凜凜腰扎皮帶的民兵兩個一架推上舞臺，真的很震撼。

在不斷的批斗和改造中，原來白皮面靜、腰桿挺直的張玉財變成了一個佝僂黑瘦的干巴老漢，早晨挑水回來四狗每每看見，心里總會有好多不樂意。四狗抽完了煙，四狗也會奪過張玉財手里的掃把：“三哥，我來，你歇歇。”

其實(shí)，雁家垴的人都明白，把人家城里工作的張玉財硬弄成五隊(duì)的“右派分子”確實(shí)有不少冤枉。張四狗和張玉財共同的爺爺叫張廣有，張廣有兩個兒子，一個是四狗他大（注：父親），一個就是玉財他大。四狗他大年輕時候不正路，整天游手好閑、撩貓逗狗。玉財他大寡言寡語，老實(shí)木訥。四狗他大在天行樓賭博，欠下賭債，打了老婆拿出地契要賣房賣地。張廣有不想讓自己辛苦來的房地給了別家的門戶，逼著玉財他大拿出一筆錢還了賭債，房、地就轉(zhuǎn)到玉財他大手上。自己咽氣走人了。趕上解放，玉財家評了個地主成份。四狗家無房無地自然成了貧農(nóng)。

解放后不幾年，四狗和玉財?shù)拇笄扒昂蠛蠖枷率懒耍锢吨鍌€孩子。玉財書念得還說得過去，后來考上了省城的學(xué)校，審查的時候，公家人念在張廣有抗戰(zhàn)時期曾經(jīng)給打游擊的八路軍捐過糧食布匹，玉財成份雖高，也沒有為難，玉財才能進(jìn)城讀書、畢業(yè)留城工作。

看見張玉財隔三差五被拉出去批斗，人黑瘦黑瘦快熬煎成一根干柴，二娘也心疼這個侄子，常在背地里嘆氣，也沒少嘮叨：“四狗，孩，玉財?shù)氖履戕k得落埋怨”，四狗眼一瞪：“落甚埋怨？我不提他，隊(duì)長也會提?！倍锊豢月暳?，光在背地里嘆氣。

四狗不管鄰居們私下的議論，勞動的時候照樣下力氣，擔(dān)得多，跑得快。開批斗會的時候，站得最靠前，拳頭攥得最緊，口號喊得最響。

后來，四狗的事慢慢傳到了公社，革委會主任專門跑到五隊(duì)。把一臉油一臉汗的四狗叫在跟前，細(xì)細(xì)地上上下下看了看，就扭頭對隊(duì)長說：“四狗這孩不賴，就做咱公社‘活學(xué)活用的典型吧”。

當(dāng)了典型的四狗和以前比，真的有些大不一樣了。有時候是春天，有時候是夏天，四狗就會換上二娘新縫的褲褂，腳蹬白邊的布鞋，斜背一個軍挎，有時候還會扛著打得整整齊齊的鋪蓋卷，二娘跟著送下煤灰坡，去公社、去區(qū)里甚至市里參加“學(xué)習(xí)班”、“講用班”，有時候三天五天，有時候十天半月。

四狗走了以后，三天五天、十天半月見不到四狗，社員們還有些不適應(yīng)?？舷铝獾乃墓凡辉?，挑擔(dān)的后生們擇筐里的重量就會更沉些，或者就得多跑幾趟；女人們看不見了四狗，歇腰的時候氣氛就比平常沉悶些。

四狗回來了，社員們留心瞅見，四狗走有了走樣，坐有了坐像，特別是臉和頭發(fā)竟然有了光亮。開會或者歇腰的時候，四狗總會尋些高的顯眼的地方，挺得板板的坐下，不像以前隨便挨個墻根、凹處蹲著了。趁著歇腰，隊(duì)長就會招呼社員往緊湊湊，讓四狗介紹外出的“學(xué)習(xí)體會”。四狗也不客氣，有模有樣的“咳咳”清清嗓子，慢慢落落就說開了。社員們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出去參加學(xué)習(xí)的四狗嘴里多出好多大家不熟悉、不明白的新詞，什么“工業(yè)學(xué)大慶，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全國學(xué)習(xí)解放軍”什么唯物辯證法”，社員們聽著就有些新鮮。

“四狗，甚叫辯證法了？”有的社員問。

四狗低頭想了想：“我覺見，那辯證法實(shí)際就是變來變?nèi)サ?。前晌是這，后晌是那。白天是這，黑里是那。總是不一樣——”

“哦，變來變?nèi)ゾ褪寝q證法??？”社員們“轟”的笑成一片。

“那四狗，甚叫右派了？”四狗知道，社員在故意揪自己的尾巴，四狗就光抽煙不作聲。一個社員就說：“我知道，一天歇著也不動彈，甚甚也不做，不做（左）就是右派嘛。”社員們“轟”的又笑成一堆。

隊(duì)長看看不對勁，就招呼：“動彈了，動彈了?！鄙鐔T們起身說著笑著開始干活兒。

最長的外出開會是在那年的冬天。

區(qū)里、公社的“三干會”都在每年的冬天召開。區(qū)里、公社把各級干部集中起來，總結(jié)當(dāng)年、布置明年，該表彰的表彰，該批評的批評。冬天農(nóng)活兒少了，會議一般會開好多天，區(qū)里公社其中當(dāng)然有招呼犒勞辛苦了一年的這些干部的意思在里面，會議期間的伙食安排都很好，每頓一人管夠兩個三兩的大白饅頭，菜、肉也盡著吃。所以，會議也都開得嚴(yán)肅認(rèn)真。

四狗作為公社樹立的“典型”也第一次列席了“三干會”、吃了十來天“干部飯”。這次會議，公社租了幾輛大轎車，浩浩蕩蕩拉著這些干部去昔陽縣大寨學(xué)習(xí)、參觀來來回回走了五天?；貋斫又鴮φ沾笳蹎栴}、找差距、定目標(biāo)、排計劃又緊緊張張開了十來天，各村的干部們才收拾好會議材料、每人提著裝了饅頭的大大小小的口袋散會回村。公社知道村干部都過得不容易，所以允許大家把定量供給的饅頭帶回各家，算是那個年代當(dāng)干部的福利。

四狗沒經(jīng)驗(yàn)，所以，開會中間還找同村的干部借錢去公社的供銷社買了個面口袋，四狗一頓省一個饅頭，最后裝了回來。

隊(duì)長回來，行動很快，傳達(dá)學(xué)習(xí)、安排布置，有遺漏的地方，四狗就插嘴補(bǔ)充。五隊(duì)社員拉到砂掌凹，鑿石壘壩、整溝修渠，轟轟烈烈的學(xué)大寨農(nóng)田水利基本建設(shè)就展開了。

冬天太陽短，社員們很快就聚攏在一起吃中午帶的干糧了，四狗高高地坐在一塊石頭上，飛快吞下一個窩窩頭，喝了口水。再掏出一個白面饅頭，仔仔細(xì)細(xì)吃起來，“吧唧吧唧”聲音老大。

社員們其實(shí)都知道四狗那點(diǎn)心思，等吃得差不多了，一個社員問道“四狗，這回開三干會，你這饅頭、‘典型（點(diǎn)心）的吃得不賴吧？”

四狗沒有聽出話里有話：“嗯，天天有肉、豆腐、粉條，饅頭管夠。吃得不懶?！?/p>

“怪不得吃得你油光錚亮的哩”

“切，你就是天天吃白面饅頭，能把你那黑臉、黑牛、黑蛋吃白了？”

“轟——“社員們都笑了。

三狗媳婦狠狠剜了那幾個人一眼，喊著：“討厭啊，你們總是拿俺家四狗敲鑼打擦的，吃你了，喝你了？”，幾個男人就有些怵怵的不吭氣了。

七嬸是五隊(duì)出了名的潑辣人，七嬸接過三狗媳婦的話：“三狗家的，咋啦嘛，耍笑不起了？你不會是吃了四狗帶回來的白面饅頭真的奶頭、屁股吃白了哇？”

“轟——”社員們又笑了，三狗媳婦的臉紅紅白白，急得說不出話來。

“頂包（注：扒掉褲子）了看看?！庇腥撕傲艘痪?。

“對，兩人都頂包了看看?！贝蠡镆黄鸷鹌饋?。

于是，七嬸帶頭，男人拽了四狗，女人抬了三狗媳婦，擁到一處地上有枯草的地方，三下兩下，就把兩人的褲褪到腳跟，抽走了腰帶。七嬸把三狗媳婦的腰帶裝進(jìn)自己褲兜，過來還撲擼撲擼了四狗兩腿間那個物件，朝社員喊道：“四狗的牛、蛋還是黑的，吃白面饅頭不管屁用”。

社員們早笑得東倒西歪了——

社員們轟笑著起身干活兒去了，把光了身的叔嫂兩個撂在了潮濕冰冷的草堆上。

四狗被七嬸撲擼過的那個物件撮兒撮兒很快變硬，已經(jīng)從兩腿間挺起，竟然不肯收攏。

三狗媳婦經(jīng)過剛才和一群女人的對抗，腰酸了，腿麻了，抽筋了，她想努力地抓過自己的褲子或者些什么來蓋住自己的身體，掙扎了半天也沒有抓到，只好四仰八叉擺在那里。

就在四狗急猴猴的提起褲子尋找褲腰帶的時候，四狗就看到了仰面躺著的三狗嫂子那兩坨肥碩歡實(shí)的乳房、廣闊而隆起的小腹，還有黑乎乎亂糟糟的那個地方。四狗感到了一陣陣的眩暈、一陣陣的燥熱，胯間的那個物件也越發(fā)的變硬，似乎要掙脫四狗對它的遮掩，四狗眩暈的有些不能自已。

“四狗、四狗、四狗——你快拉起我來”，顫栗的四狗在三嫂的喊聲中終于恢復(fù)過來。他忙亂地伸出兩手剛抓住三嫂，掩不緊的褲子不爭氣的又墜到了腳腕。當(dāng)他用力把三嫂拉起來以后，站立不穩(wěn)的三嫂向自己的身體倒過來，三嫂的下腹重重地擠壓在了四狗挺立著的那個物件。還沒等四狗喘過氣來，就感覺被三嫂下腹擠壓著那個物件已經(jīng)噴出一股熱辣辣的液體——

“哼——，你個死七嬸，看我咋尋你報仇?！比┌蜒劬R得遠(yuǎn)遠(yuǎn)的，雙手提起褲子掩好，說著找七嬸報仇的話，再不敢看四狗一下。

自從那天開始連著幾天，四狗的話就很少。歇著的時候，四狗就瞅著地下，或者抬起頭看著遠(yuǎn)處，眼神空洞而茫然。早晨起來掃院的時候，“沙沙”聲也明顯有些有氣無力，掃過三狗門前的時候，“沙沙”聲會停下來，四狗就成了一根木樁。三狗媳婦在坑上聽見了，拉過被子把自己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慌亂的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三狗媳婦尋思：“四狗該有個媳婦了?！?/p>

是該說個媳婦了。

二娘沒少為四狗的婚事著急，也差人在村里說過幾個，最后，都沒成。三十歲的四狗成了“困難戶”。

六月十三這天，還不到晌午，回娘家剛走了兩天的三狗媳婦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回來了，二娘正坐在太陽底下?lián)於棺?，看見三媳婦進(jìn)門，覺得好生奇怪：“三狗家的，你咋回來了，廟還沒趕？”

三狗媳婦回自己窯端了缸水，搬了個小凳，這才坐下跟二娘說話：“這回俺媽家趕廟，我給四狗踅摸了一個人，你看看合適不？女人叫荊枝，姊妹三都嫁出去了，荊枝男人當(dāng)了村主任，嫌棄荊枝家成份高，就離婚把荊枝攆回娘家了。荊枝帶了個八歲的閨女在村里跟她大過，比咱四狗大三歲哩——”

二娘把簸萁放下：“大三歲倒沒啥，女大三還抱金磚哩，就是個帶犢媳婦啊，這帶犢媳婦咱四狗能愿意嗎？”

“端湯倒水有人遞，換單穿棉有人管，總比一個人強(qiáng)吧？媽你也不能跟四狗一輩，四狗總歸的有個著落。況且?guī)傧眿D會疼人，你就好好跟四狗說說吧”。

晚上回來，二娘就跟四狗說了荊枝的事，四狗沒有作聲。撂下碗，出了大門蹲在石頭上抽煙。一根接一根地抽。

第二天晚上，四狗還是黑封著臉，繼續(xù)蹲在石頭上抽煙。三狗媳婦從二娘窯里出來，“還在挽那個疙瘩？四狗，黃花閨女是女人，帶犢老婆也是女人，那個疙瘩自己解開了也就過來了。老大不小的該有個女人了。男人有了女人，黑里白天才有想頭，才有滋味——”三嫂說完，拍了拍四狗的手，扭身回去了。四狗用腳擰滅了煙頭，站起來，沖著三嫂喊了句“三嫂，就那吧！”三狗媳婦沒轉(zhuǎn)身，搖了搖頭，一笑，回窯了。

六月十五，是三狗媳婦娘家村的廟會正日子，四狗跟著三嫂早早去了村里。歇了歇喘口氣，秤了一斤油果就去了荊枝家。

三狗媳婦昨天就托人捎了話過來，荊枝家也有所準(zhǔn)備。聽見外面“咚咚”的腳步聲傳來，荊枝大起身就迎在了大門口。

荊枝家院不大，干干凈凈的。進(jìn)得窯里，炕上被褥疊的齊齊整整。四狗被迎著坐在炕桌邊，荊枝大陪著，喝茶閑聊。

一會兒工夫，荊枝從廟會上買菜回來，四狗從窗戶望出去，看見荊枝膚白唇紅，雖單薄卻前凸后翹的身材，當(dāng)下就有些喜歡。他大把荊枝叫進(jìn)來見過四狗，自己出去準(zhǔn)備中午的飯食，只留下兩人隔著炕桌一邊一個坐著聊天。四狗的話今天也格外的多，不一會兒，“嘰嘰嘎嘎”的說笑聲就傳到了廚房。窯里四狗扯了紙繩捆著的油果就往荊枝手里塞，荊枝往外推，塞著推著，四狗就攥住了荊枝的手——

快晌午了，她大喊荊枝出去，一會兒就滿滿的擺了一桌，荊枝她大還陪著四狗喝了不少酒。荊枝立在地上，一會兒點(diǎn)煙一會兒倒酒的伺候。荊枝看著四狗大聲說話、看著四狗大口喝酒，眼睛柔柔的，沒有離開過片刻。

吃好喝好了，四狗告辭。荊枝出門來送，走到背靜的地方，四狗一把又攥住了荊枝的手：“荊枝，我喜歡你?！鼻G枝使勁抽出手：“四狗，喜歡你就娶了我”。四狗讓荊枝回去，四狗也回去了。

回來沒幾天，四狗就隔三差五地往荊枝家跑，熟了慣了，也不知是四狗牽了荊枝還是荊枝拉了四狗，四狗晚上就住在了荊枝的窯里。

四狗一手一只捧了荊枝還很堅(jiān)挺的乳房，摸不夠揉不夠，只到把荊枝揉癱在炕上。荊枝掰掰四狗的腳拍拍四狗的手，在四狗健壯厚實(shí)的后背上摩挲。摩挲著摩挲著，四狗就把荊枝壓在了身下。很快，在荊枝引導(dǎo)下，進(jìn)門入巷的四狗就成就了好事。行到忘情處，荊枝撫著老牛喘息的四狗，淋漓暢快地喊叫：“好煞啦，我的四狗哥！你快娶了我，你快娶了我?！?/p>

荊枝的喊叫傳到隔壁的窯里，驚醒了八歲的女兒。孩子睡眼蒙眬就要爬起來，被荊枝她大按住。她大拿被蓋住女孩的臉：“娃娃家，懂啥？快睡吧?！彼笈つ樧约盒α恕?/p>

四狗三天兩頭不下地動彈，社員們都感覺到了奇怪。三狗媳婦節(jié)不住嘴，就把四狗的事告了眾人。這事很快，小隊(duì)告村里，村里告公社，三級干部都知道了：四狗要找的媳婦叫荊枝，是個帶犢老婆，家庭成份高，她大還是村里的管制對象。

趁著休息，隊(duì)長拉了四狗蹲在背風(fēng)處，傳達(dá)三級干部的意見。最后隊(duì)長跟四狗說：“公社主任讓親自轉(zhuǎn)告你：作為公社樹立的典型，婚姻大事不能糊涂。根正苗紅的女人多得是，四狗你要做就做個倒不下的典型！

三級干部的意見像三瓢涼水，又像三道繩索，更像王母娘娘頭上隨時可以拔下的銀簪，不幾天就把四狗和荊枝的距離劃開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

這邊的四狗又基本成了以前的四狗，凌晨起床到溝底挑水，歸置好扁擔(dān)水桶，扛了掃帚去打掃煤灰坡，然后下地動彈，回家吃飯。只是四狗話少了，也不愿意往人前湊了，閑了就蹲下一袋一袋接著抽煙。

那邊的荊枝每天則哼哼扭扭唱著小調(diào)，一天幾次拿著鏡子照來照去，不時跑到大門外張望，等待四狗派得媒人上門送包袱下聘禮。等了一月，等了兩月，等了半年，從夏天等到冬天等不來四狗的人。原來紅撲撲的臉蛋消瘦了，村里的閑話也傳開了——

臘月門上，過了小年后的一天傍黑，天已經(jīng)麻麻的看不清人影，荊枝來找四狗。人多眼雜的，四狗拉了荊枝就鉆進(jìn)了雁家垴后面的一個庵屋窯窯。

荊枝告訴四狗：寡婦門前是非本來就多，和四狗的事，村里閑話能把人淹死。她大托人給她在河北找了個老光棍，自己帶著女兒要嫁過去，年后初六就走。說完了荊枝就哭。荊枝扇著四狗的臉，捶著四狗的胸，兩人就抱在一塊兒，哭成一團(tuán)兒。打累了，哭夠了，四狗就壓住荊枝，像蠻牛一樣。單薄的荊枝在下面戰(zhàn)栗、爆發(fā)、嘶叫。

天亮了，荊枝穿好衣服，“四狗，你再抱抱我，四狗，你不要忘了我”。然后，荊枝推開四狗，抹著眼淚，頭也不回順小路離開了雁家垴。

四狗“撲通”跪向荊枝離開的小路：“啊——哈——”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哭聲。

那天早上，許多早起挑水的男人看到了四狗跪伏的背影，就像被風(fēng)吹散了的秧瓜架。全雁家垴的男男女女都聽到了四狗凄厲的哭聲——

后來，遠(yuǎn)嫁河北的荊枝再無音訊。四狗慢慢變得越來越寡言和木訥，像木樁一樣一坐就是一天。

剛過五十，四狗就去世了。因?yàn)闆]有娶妻生子，四狗死后也沒能進(jìn)了祖墳。

每年清明，上完墳的三狗媳婦，會來到被枯草淹沒了的四狗墳前，薅薅墳頭的雜草，擺上幾樣貢品，坐下來，跟四狗絮叨絮叨村里的事，然后“嗚嗚哇哇”哭上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