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一生中有兩次較為集中地寫作回憶性散文,一是1926年完成的十篇散文并于1927年成冊出版的《朝花夕拾》;一是1936年,也即魯迅晚年所集中創(chuàng)作的《我的第一個師父》、《這也是生活……》、《女吊》、《死》、《關于太炎先生的二三事》以及去世前兩日所寫而未完稿的《因太炎先生想起的二三事》等。在這兩次的集中創(chuàng)作尤其是晚年回憶性散文的回歸,都能顯現(xiàn)出在這一民族斗士不屈的人格下細膩的真情流露。但這些溫情與友善中仍有一些“異端”的存在,這些“異端”如《死》中迸發(fā)出的“我也一個都不寬恕”的吶喊也時時透露出魯迅內心的矛盾與堅持。
關鍵詞:魯迅;回憶性散文;《朝花夕拾》;溫情回歸
作者簡介:吳京宣(1992-),女,漢族,山東省滕州市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29-0-02
一、故鄉(xiāng)深情地召喚
《朝花夕拾》成書于1927年,但十篇散文均是在1926年完成。在許多作家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回憶總是以故鄉(xiāng)與童年為基點,以個體作為連接現(xiàn)實與記憶的紐帶,魯迅也不能免俗。在《朝花夕拾》中他所回憶的也是自己童年在故鄉(xiāng)發(fā)生的點點滴滴。在《阿長與<山海經>》中,幼年的魯迅對阿長有諸多不滿,不滿于她的“切切查查”,不滿于她的“諸多規(guī)矩”,更痛恨于她踩死了自己心愛的隱鼠,但這些都在阿長送給他他所念念不忘的《山海經》后煙消云散。正像魯迅文中所寫的:“這又使我發(fā)生新的敬意了,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夠做成功。她確有偉大的神力。謀害隱鼠的怨恨,從此完全消失了。”[1]《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寫魯迅記憶中的園子也是充滿生機與童趣的:“美女蛇”的傳說,在雪地里捉鳥等生活的瑣屑小事都充斥在他的回憶中,即便是后來他去三味書屋念書也都滿載著生動的回憶,一個充滿童真的活潑的幼年魯迅躍然紙上。與童年時期的懷人散文相對應,《朝花夕拾》中的另一類懷人散文,則是懷念離開故鄉(xiāng)身處異地的魯迅相處的良師益友。藤野先生的人物形象是嚴師也是益友,他對魯迅的要求很嚴格,課下檢查他的筆記,同時也對中國很感興趣,想要讓魯迅通過學醫(yī)將新的醫(yī)學傳到中國去。藤野先生對魯迅的影響是深遠的:“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fā)現(xiàn),而且增加勇氣了,于是點上一支煙,再繼續(xù)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2]在《范愛農》中,雖然一開始魯迅與范愛農爭論是否應該發(fā)電報痛斥政府的慘無人道痛殺徐錫麟的行為,魯迅甚至說“中國不革命則已,要革命首先必須將范愛農除去”。[3]但后來兩個人回國之后偶遇很快成為朋友,二人分開后,范愛農境遇每況愈下直至凄慘死去。魯迅對范愛農是懷有著愧疚的,“‘也許明天就收到一個電報,拆開來一看,是魯迅來叫我的。他時常這樣說”。魯迅記得這個細節(jié),他沒有因為一開始兩人在日本的交惡而停止往來反而成為朋友,在范愛農死后撰文紀念無一不體現(xiàn)了他的友善。魯迅的一生都在戰(zhàn)斗,他愛憎分明、疾惡如仇,但他區(qū)別真正的敵人和真正的朋友是有區(qū)別的,絕不是亂打一氣。
魯迅曾說:“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xiāng)所吃的蔬果: 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 都曾是使我思鄉(xiāng)的蠱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4]有人分析魯迅的這種主觀回憶的方式為“記憶與遺忘的辯證法,創(chuàng)作過程也就是編織記憶的過程,記憶同時也是遺忘”。[5]在我看來這是有一定道理的,童年時期的魯迅家境因為前有祖父周福清的“科場大案”后又有父親重病從小康陷入困頓,想必生活也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在這幾篇文章中,生活的不如意并沒有成為文章的主角,反而多是沉浸在一種回憶性的溫情中,正是這種“思鄉(xiāng)的蠱惑”使得魯迅在介紹《朝花夕拾》中的作品時說:“這十篇就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與實際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現(xiàn)在只記得是這樣?!庇羞x擇地遺忘以及有選擇地回憶使得文章的真實性符合的只是主觀的真實性而并不是現(xiàn)實的真實性。
二、晚年溫情的回歸
晚年是魯迅第二個集中創(chuàng)作回憶性文章的時期,這也可以看作是他溫情的回歸?!段业牡谝粋€師父》回憶幼年時自己的第一個師父——和尚和師母的愛情故事,這篇文章并沒有激烈的批判,而是用詼諧的語調講述他的師父和師母的愛情以及他的師兄們“還俗”的故事,“我的師父,在約略四十年前已經去世;師兄弟們大半做了一寺的住持;我們的交情是依然存在的,卻久已彼此不通消息。但我想,他們一定早已各有一大批小菩薩,而且有些小菩薩又有小菩薩了?!薄哆@也是生活……》中魯迅一反常態(tài),用一種積極入世的態(tài)度表達自己的責任感和對“生”渴望。這也和之前魯迅坦然面對死亡等有一定的不同,這種“生”的渴望是基于對自己責任感的認同的。而《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以及未完稿的《因太炎先生的二三事》并沒有因為章太炎晚年的避世以及被軍閥勢力所利用而對其評判失去偏頗,他仍舊敬重章太炎的為人,因“他駁斥康有為和作鄒容的《革命軍》序”以及剪辮事件而對其大為稱贊,將民國元年后的章太炎僅形容為“所志已達”。這種回憶是帶著敬意的,由此也可看出他評判人并不是一味批判,而是有明確原則且不扣帽子的。
魯迅晚年回憶性散文的回歸原因可謂眾說紛紜。一是因為晚年的魯迅飽受疾病的困擾,病痛的折磨使得他產生了對生命的重新思索,對生活態(tài)度的轉變,對日常生活的渴望。另一個原因是魯迅出于對死后被攻擊被利用或被誤解的擔憂。他的擔憂在1934年的《憶韋素園君》中也有提及:“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擊和被冷落,一暝之后,言行兩亡,于是無聊之徒,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賣錢,連死尸也成了他們的沽名獲利之具,這倒是值得悲哀的”。生前還能自己還擊但死后又能怎樣還擊呢?正是出于這個原因,使得魯迅更為迫切地寫出了《死》、《女吊》這一類在溫情的回憶中堪稱是“異端”的散文。
三、回憶與溫情中的“異端”
從魯迅這些回憶性的散文中,除卻溫情還存在著其他的一些“異端”,在《死》、《女吊》、《二十四孝圖》中激烈的抨擊也貫穿其中。從這些“異端”中,也可窺見其矛盾之處。
首先,魯迅在《死》中提出“一個都不寬恕”,“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難道真的是“一個也不寬恕”嗎?在《阿長與山海經》中,魯迅對阿長的“切切查查”以及規(guī)矩眾多頗有不滿,而且踩死了他所喜愛的隱鼠,簡直可以說是與其有“不共戴天”之仇,但因為阿長送給了他《山海經》反倒對舊賬一筆勾銷,著實不符合魯迅的性格。章太炎在被軍閥所利用時,周作人寫了《謝本師》與其斷絕關系,晚年的章又回歸于寧靜的學術,而魯迅確是對其一直敬重的,這種敬重并沒有隨時間的推移而消散,也不因他人的言辭而動搖。這些都說明魯迅并不是“一個也不寬恕”的。
其次,魯迅的矛盾之處在于他既激烈地反傳統(tǒng),又將傳統(tǒng)當作他的避風港。在《阿長與山海經》中,長媽媽強迫他早上起來第一句就要說“長媽媽,恭喜恭喜”并吃掉福橘感到厭惡;在《二十四孝圖》中對“郭巨埋兒”產生的恐懼與厭惡;在《五猖會》中對父親強迫他背《鑒略》而深感不解……這些都表明他是一個反封建反傳統(tǒng)的斗士。然而,在《女吊》、《無?!分?,通過介紹傳統(tǒng)的“大戲”或“目連戲”中的無常和女吊的形象表現(xiàn)了他對這些傳統(tǒng)形象的極大的關心,“鬼神之事,難言之矣,這也只得姑且置之弗論了”。魯迅并不是反對傳統(tǒng)的戲劇,他對地方戲反而抱有極大的關注。他所反對的是承載著封建禮教而又壓抑人性的傳統(tǒng)載體,對于傳統(tǒng)本身的攻擊性也是出于政治反抗的目的。而女吊和無常的形象在地方戲中也是帶有一定的反抗精神的“異端”,這也是引起魯迅關注的原因之一。他在《我的第一個師父》中寫到小時候的辟邪布置,“好像也真有些力量,我至今沒有死”,看似是一句玩笑話,但也并不是明顯的厭惡和反對,反而帶有一絲戲謔。魯迅的這種反抗精神是建立在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之上的,基于傳統(tǒng)的反傳統(tǒng)使得魯迅的文章更加別具一格。
魯迅一直被定義為是一個斗士,他的一生都在用筆來戰(zhàn)斗。他要揭露一切丑惡,一切黑暗。正是他的這種好斗的性格和不屈的精神使得大多數(shù)人都忽略了他文章中的善意與溫情。然而,在他的回憶性作品中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個不同的魯迅,他的童年即使在封建家庭中長大,但也有著幼年該有的天真與童趣甚至是有些淘氣了。他對于師長和朋友的尊重支持與同情,對于幼年相伴左右的姆媽以及照顧的寺廟的和尚也是充滿回憶與感激,對生命抱有熱情,對社會充滿責任。這樣的魯迅,才是一個完整的,帶有鮮明個人色彩的魯迅?!耙粋€也不寬恕”的他卻對好多人都充滿著寬厚和仁慈?!靶挠忻突ⅲ毿崴N薇”也可以看作是對他人生的一種另類概括。而這些回憶性散文中的柔情也將伴隨著歷史的長流為更多的人所理解與研究。
注釋:
[1]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1.第255頁.
[2]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1.第319頁.
[3]同上,第322頁.
[4]同上,第236頁.
[5]李淑英.《回憶與忘卻的雙重拒絕與強化——魯迅作品中的“記憶與遺忘”主題解讀》.《魯迅研究月刊》,2014(01).第78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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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朱正.《魯迅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01.
[4]李淑英.回憶與忘卻的雙重拒絕與強化——魯迅作品中的“記憶與遺忘”主題解讀[J].魯迅研究月刊,2014(01):78-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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