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灝
千江有水(選六)
孔 灝
冠以趙州而天下聞名者,其物有二:一為趙州橋,二為趙州茶。
說起趙州橋,雖是當今世界上現(xiàn)存第二早(另有一座為小商橋)、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單孔敞肩石拱橋,且開創(chuàng)了中國橋梁建造的嶄新局面,但其揚名,卻是源于河北地區(qū)民間歌舞小戲《小放?!?。這《小放?!分饕钦f的村姑向牧童問路,俏皮的牧童故意留難的對答情景。其中有一段專門唱到了趙州橋:“趙州橋來什么人修?玉石的欄桿什么人留?什么人騎驢橋上走?什么人推車壓了一趟溝?趙州橋來魯班爺爺修,玉石的欄桿圣人留,張果老騎驢橋上走,柴王爺推車壓了一趟溝?!焙髞?,這《小放?!酚殖蔀槔デ械摹洞登弧非?,成為京劇的一出傳統(tǒng)劇目,成為笛子獨奏家陸春齡等演奏的南方曲笛代表性曲目……在全球華人中都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
實際上,這趙州橋本為隋代李春設(shè)計建造,所以,那村姑關(guān)于“趙州橋來魯班爺爺修”的答案當然是錯的!但是,因著牧童和村姑懵懵懂懂的小兒女情懷,因著他們對于古圣先賢的虔敬思慕,因著他們天清地寧的純真喜樂,多少人心知肚明卻仍是將錯就錯地對唱著、問答著——人間就是有這樣的錯誤,因為美麗,也就并不再被深究:到底是歸人,還是過客?
至于趙州茶,確是真值得深究的?!段鍩魰份d:趙州從諗禪師問新到的和尚:“曾到此間么?”和尚說:“曾到?!壁w州說:“吃茶去?!睂α硪粋€新來的和尚也作此問時,那和尚卻說:“不曾到。”趙州仍說:“吃茶去?!痹褐髀牭胶髥枺骸盀樯踉揭苍瞥圆枞?,不曾到也云吃茶去?”趙州呼院主,院主應諾。趙州說:“吃茶去?!?/p>
這趙州茶,到底是什么勞什子?我年輕的時候,不懂茶,卻愛讀禪宗公案、愛讀《金剛經(jīng)》,就曾強作解人,寫過一首《茶》詩。里面說:“一只茶杯/帶來一條河對茶香的穿越/帶來春天的午后/滾燙、濃釅的 片刻沉默”,“被舌尖抵在上顎的歲月/漸漸地 由苦澀/轉(zhuǎn)為甘甜。生活總是有它自己的邏輯/多年前,你遠離/多年以后 你看見自己/還站在原地”。當時就想,上面的句子來說趙州茶,行是不行?比如,不管那新來的和尚是回答“曾到”還是“不曾到”,這和尚對于“到”或“不到”的一答,都執(zhí)著于“我”和“我”的“過去”了。又,不管那被呼的院主是應諾還是不應諾,他這一答,又都執(zhí)著于“我”和“我”的“現(xiàn)在”了。他們,豈不都是違了《金剛經(jīng)》上“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之語?所以,我且“站在原地”。
多年以后,看到當代趙州柏林寺住持、臨濟宗第四十五代傳人明海大和尚說“茶之六度”:“遇水舍己,而成茶飲,是為布施;葉蘊茶香,猶如戒香,是為持戒;忍蒸炒酵,受擠壓揉,是為忍辱;除懶去惰,醒神益思,是為精進;和敬清寂,茶味一如,是為禪定;行方便法,濟人無數(shù),是為智慧”。這位與我同年的禪師如此見地,也果然是讓人歡喜贊嘆的二十一世紀版的趙州茶!記得有一年,我陪客人《在龍洞庵吃茶》:“一天的云影是茶香/一山的鳥鳴是茶香/一晌的澹定是茶香/此刻/茶 在哪里/杯 又在哪里?”對于真正的禪者而言,既然茶是六度萬行,再想用心地端杯細品,又哪里有這樣的杯子?又哪里有這樣的茶?又,何物不是茶?
參加工作的二十九年間,已換了六個單位。每每到一個新單位,也如端起一杯新茶,那偶爾的恍兮忽兮、不知身在何處之感,恰似杯上的裊裊茶煙。忽想起湖北恩施土家族民歌《六碗茶》來,這情歌說的是一個帥小伙到一個美麗的女子家去,女子按照禮節(jié)給男子倒了一碗茶。帥小伙卻一邊喝茶一邊“套瓷”,從人家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開始,直到把女子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問了一遍,到得第六碗茶時兩人對唱到:“喝你六碗茶呀問你六句話,面前的這個妹子兒噻今年有多大?你喝茶就喝茶呀哪來咧多話,面前的這個妹子兒噻今年一十八。”這個妹子整十八啊,正是出嫁的好年華!原來,每一杯茶都是最好的!又原來,所謂的禪茶一味,不過是孔老夫子所言: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p>
有時候又想,那趙州從諗禪師只管讓人“吃茶去”,就一定是對的嗎?要我說呀,當然是錯的!比如,那不知機的法師,喝了茶也是糊涂茶。那已悟道的,又何必端起茶來頭上安頭?但是,這趙州老和尚錯得如此不改初心如此苦口婆心,豈不正如那《小放?!分械摹摆w州橋來什么人修”?但有換你心為我心、始知相憶深的快樂,又怎么能深究這一切,到底是錯誤,還是正確?
2005年,中國科學院地質(zhì)與地球物理研究所的科學家到黃河上游、青海省民和縣喇家村進行地質(zhì)考察時,在一處河灘地下3米處,發(fā)現(xiàn)了一只倒扣的碗,碗中裝有黃色的面條。按漢末劉熙《釋名》所述,“餅,并也,溲面使合并也”,即用水將面粉和在一起所做出的食品均稱之為“餅”,故面條又稱水溲面、煮餅、湯餅等。于是,國人食“餅”,就至少有四千年的歷史了。當然,現(xiàn)代意義上的餅,開始被稱作“胡餅”,傳說是漢代班超出使西域時傳入,所以最早關(guān)于今日所稱“餅”的文字記載見于《太平御覽》中《續(xù)漢書》,說是“靈帝好胡餅”。
到得唐代,這胡餅早已如王謝堂前燕,飛入了尋常百姓家,直至成為方外之人的美食。《碧巖錄》載云門文偃禪師的一則公案:僧問,“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師云:“胡餅?!边M云:“這個有什么交涉?”師云:“灼然有什么交涉?”云門文偃禪師是嶺南佛教史上僅次于惠能的一代宗師,其創(chuàng)立的云門宗,正是禪宗史上“一花五葉”之一。而且,較之六祖的“獦獠”形象,那云門禪師“性豪爽,骨面豐頰,精銳絕倫,目纖長,瞳子如點漆,眉秀近睫,視物凝遠”,確是個玉樹臨風的俊俏和尚。這俊俏和尚的言談,多有好玩之語。比如,這俏和尚有一天把手放進木獅子的嘴里,大喊:“咬殺我也,相救!”比如,僧問他:“如何是佛法大意?”他說:“春來草自青?!庇直热?,他上得法堂之后直接開示:“除卻著衣吃飯,屙屎送尿,更有什么事?無端起得如許多般妄想作什么?”
孔子68歲那年,有個叫孺悲的人上門拜訪,想求見孔子有所請益??鬃訉W生說:“你告訴他,老師有病了,今天不能見客”??蓚髟挼膶W生剛出門,孔子便取來琴瑟邊彈邊唱,故意讓孺悲聽到。關(guān)于這個故事,有人說,孺悲這人一定是得罪了孔子,所以孔子以身體有病來拒絕他,但又要讓他知道有病是假,讓他反省錯誤才是真!這就是孟子所說的“不言之教”吧?但南懷瑾先生認為,孔子行“不言之教”雖真,但卻不是為讓孺悲反省錯誤,反而是因材施教向其傳道。這恰如黃庭堅向晦堂禪師學禪,問老師有沒有什么便利的方法?晦堂就問他,念過《論語》沒有?他答念過?;尢枚U師說:《論語》中有“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倍@意思不?黃庭堅茫然無所知。又一天,黃庭堅站在老師的旁邊,晦堂突然就徑自往山門外走去。正是秋天,一路桂花開,黃庭堅緊走慢趕,跟在晦堂身后。禪師走了一陣,回過頭問:“聞到桂花香沒?”黃庭堅答道:“聞到了?!边@時晦堂就瞪著眼睛再一次告訴他:“二三子,吾無隱乎爾。”據(jù)說,黃庭堅因此恍然有所悟而入了道。
同樣,文偃禪師回答僧人“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的提問時,也答:“胡餅”。那僧人不明白,進一步問:這有什么說法沒有?文偃禪師告訴他:這都已經(jīng)清清楚楚了,還要什么說法?后來,文偃禪師在法堂上又有一次提到胡餅。他先說一句:“聞聲悟道,見色明心”。這是告訴大家:當年,香巖智閑禪師和靈云志勤禪師分別因為耳聞?chuàng)糁裰暫脱垡娞一ㄖ髯晕虻?。接著舉起手,說:“觀世音菩薩,給我錢買胡餅?!庇址畔率?,說:“原來只是饅頭?!倍U師的意思是,他不識貨買錯東西了?要我說,他當然不是買錯東西了!你想,雖然這“胡餅”也姓“胡”,中土禪宗初祖達摩這老“胡僧”也姓“胡”,但餅與饅頭俱是充饑物,糊里糊涂就摻和個老胡僧的“胡”字進來,分別出個張三李四來是何道理?所以,禪門中人把這“胡餅”叫作“云門餅”,都是多余!
不過,從典籍上看,這“胡餅”之“胡”也做“糊”字。但早期的“胡餅”與“糊餅”,應該是同一之物,均指傳統(tǒng)意義上的“餅”。到了后世才開始不同,這“糊餅”在“胡餅”的基礎(chǔ)上改良發(fā)展,成為老北京的地方名吃:由韭菜、玉米面、雞蛋、蝦皮為主要原料,烙后油煎而成,國人號稱是中式比薩。不知道意大利人若吃了這老北京“糊餅”后,會不會真的把它叫作“秦比薩”、“唐比薩”或者“中國比薩”?
其實,在中國歷史上,因吃胡餅而大大有名的,除了漢靈帝和云門文偃禪師之外,還有一位著名書法家王羲之。當年,郄太傅安排自己的門人弟子前往王家挑女婿,王家的小伙子們都表現(xiàn)得中規(guī)中矩,可圈可點。獨有王羲之神色自若,坦腹東床,還一邊毫不在意地吃著東西,據(jù)《晉書》載,此君當時吃的,正是胡餅。因了這胡餅,于是,郄太傅高高興興地把女兒嫁給了他。
“江湖”一詞,本來就是指的大江大湖。所以,莊子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莊子的境界真是高!他讓兩條就要渴死的魚兒,忽然就有了希望,有了夢想,有了豪氣,有了放不下的歡喜和悲傷。
到了唐朝,這“江湖”二字成了禪門中人的景仰之地:“江”,特指江西。其時,“中國最偉大的禪師”(胡適語)馬祖道一禪師在洪州(今南昌)開元寺登壇說法;“湖”,特指湖南。其時,與馬祖道一禪師并稱為“當世二大士”的石頭希遷禪師則于南岳衡山南臺寺大弘禪家南宗。一時之間,天下禪門學人奔走于江西湖南,或為參訪,或求印證,鳥飛魚躍,蔚為大觀。
于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于是,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人披星戴月,忙忙奔走!
馬祖大師是個奇人。他走路像牛,眼光像虎,伸出舌頭超過鼻子,腳掌心還有兩個圓形的花紋……這容貌奇異且不論,他講話更奇。有僧人問他:“老師,您剛才對于佛的解釋,是什么意思???”他答:“沒啥意思,小孩子哭鬧,我說這個他就不哭了”。著名的龐居士問他佛法要意,他答:“等你能把西江水一口喝干,我再告訴你”。
石頭大師是個猛人。在他的家鄉(xiāng),鄉(xiāng)親們有殺牛擺酒、祭祀鬼神的風俗。他成年之后,雖然沒有出家,卻總是跑到祭祀場所,把現(xiàn)場砸個稀巴爛,順帶把用來祭祀的牛也牽走。一年下來,他的牛圈里能積養(yǎng)下幾十頭牛,鄉(xiāng)親們愣是對他無法可施!據(jù)載,當石頭大師在南岳弘法一方時,連當?shù)氐墓砩穸既ヂ犓v經(jīng),他也毫不在意地將之收歸門下。還是那個著名的龐居士,有一次又問石頭大師佛法要意,那石頭一聲不吭,立刻撲上來把龐居士的嘴巴緊緊捂住……
因了這等奇人和猛人,就讓唐代禪客們的“詩和遠方”,顯得多么可親可喜啊!而可親可喜的語言和可親可喜的事情,可能都是深刻的。比如,按后天八卦圖的方位看,馬祖道一在江西,“西”為八經(jīng)卦中之兌卦,屬金,為澤,為少女,為秋天,為爭辯,為喜悅,為咽喉,為刀劍……石頭希遷在湖南,“南”為八經(jīng)卦中之離卦,屬火,為日,為中女,為夏天,為教化,為名聲,為心臟和眼睛,為火爐……于是,這禪門中人的行走江湖,其實是在烈日下行走于大澤之上,亦如行走在兩個美麗的小妹妹之間,行走在秋天和夏天之間,行走在言說與教化之間,行走在喜悅和收獲之間,行走在收斂與豐滿之間,行走在刀劍的寒冷與火爐的溫暖之間,行走在那誰的眼睛里或者那誰的心里……行走在真金不怕火煉的艱辛歷程中間。往俗了說,以金喻財富,火喻名聲,也可以指一些并不曾真正悟道的僧人們,其實是行走在名與利之間。
當年乾隆皇帝下江南,夜宿于長江邊上的金山寺。晨起后,他見到江面上的船只往來穿梭,十分繁忙。就問寺中高僧:來往于長江上的船只共有多少?這高僧說:只有兩條。乾隆聽了很奇怪,心道:這不是當面扯謊嗎?高僧解釋說:一條為名,一條為利。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p>
聽過韓磊演唱的《走四方》,蒼涼、激越,也有著心有所屬的淡定。其實,“走”的本義是跑,而且是奔跑。所以,無論是走江湖還是走四方,都是急急忙忙披星戴月,而同時也篤篤定定天清地寧,只為他們知道:自己,在路上。是的,正像電影《羅馬假日》里面的那句經(jīng)典臺詞:要么讀書,要么旅行,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要在路上。
年輕時看《羅馬假日》并不深刻,只覺好,只覺不舍,只是為那位公主和記者最后的分手痛感惋惜。多年之后知道:或許,也是只能如此了!因為,不論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人,都還是要做回自己的。而愛情,不正是為了讓自己成為自己嗎?所以,費爾巴哈說:愛,就是成為一個人。所以,那行走于江西與湖南的禪客們,他們曉行夜宿仆仆風塵,無非是要印證一下:他們有沒有找到,那個真正的自己?
就真的找到了那個自己又如何?真的找到了,還是要放下。所謂“悟了還同未悟時,只是不在舊時行履處”。而《羅馬假日》中最后的分手,也無非是為了每個人都有的那個自己,只有把生命中的枝枝蔓蔓放下了,才會有光風霽月的直下承擔。有禪客自馬祖大師處,欲往參學石頭希遷。馬祖大師說:石頭路滑!石頭路滑啊——江湖險惡,人心不古,可是,可是還是要走??!哪里又有,不摔跟頭的精彩的人生呢?
作為詞牌,“聲聲慢”本來叫作“勝勝慢”?!皠?、勝、慢”——美好,再美好,而且,要慢,要更慢……
但世間美好的人和事,無論怎么樣地慢,都不容易永遠。在宋朝,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曾為自己心愛的歌女填過一首《勝勝慢·朱門深掩》:“朱門深掩,擺蕩春風,無情鎮(zhèn)欲輕飛。斷腸如雪,繚亂去點人衣……灞岸行人多少,竟折柔枝。而今恨啼露葉,鎮(zhèn)香街、拋擲因誰。又爭可、妒郎夸春草,步步相隨?!彪x別在即,他看到楊花似雪,恰若離愁,那灞水兩岸折柳相送的人呵,多么羨慕河堤上的青青綠草,正是這些不聲不響的春草,可以堅持相守,可以躲過離別,可以伴著遠行的人步步相隨!
晁補之是世家子弟,天才少年。在他十七歲的雨季那年,就以錢塘地區(qū)的山川風物為內(nèi)容寫成《七述》一書。時任杭州通判的蘇軾,本也有相同的寫作計劃,讀了《七述》之后慨然而嘆:“老夫我可以擱筆了!”小晁當下名重一時。但是,有才華的官二代,并不見得就會有如意的人生。果然,成年后的晁補之一生困窘,所以,也就更加喜歡填寫長調(diào)慢曲?;蛘撸@正應了唐代詩人盧綸所謂“有時輕弄和郎歌,慢處聲遲情更多”的詩句?
真正讓“勝勝慢”成為“聲聲慢”的,是那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詞人蔣捷,他有一首名為《秋聲》的詞:“黃花深巷,紅葉低窗,凄涼一片秋聲。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疏疏二十五點,麗譙門、不鎖更聲。故人遠,問誰搖玉佩,檐底鈴聲?彩角聲吹月墮,漸連營馬動,四起笳聲。閃爍鄰燈,燈前尚有砧聲。知他訴愁到曉,碎噥噥、多少蛩聲。訴未了,把一半,分與雁聲。”蔣捷生活在宋末元初,剛剛中了進士,南宋就被元朝滅了,只好隱居在太湖竹山一帶。某個秋夜,忽聽得外面雨聲、風聲、更鼓聲、檐鈴聲、彩角聲、笳聲、砧聲、蟲聲、雁聲……國仇家恨,身世飄零,聲聲入耳,刻刻驚心。哪里還得“勝勝慢”呵,當然只能是“聲聲慢”!這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輕或重,都,只能由聲音來擔當了。
讀《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知道: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用的同樣是“說”。從“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開始,上帝連著“說”了六天,創(chuàng)造出天地萬物,也包括了晚上和早晨。于是,“事就這樣成了”。所以,對于一個基督徒而言,這世界,是在上帝的聲音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聲音的奇妙,真是有著神的意思在。
《妙法蓮華經(jīng)》里面也說,久遠久遠久遠之前,有位威音王佛,他的名字正是源于他的聲音特點:宣說佛法的聲音既宏大威猛,又有王者的雍容華貴。而且,古德相傳,在威音王佛住世的時代以至更早,人類的心都清凈純正,少有染污。
聲,聲,慢——
這世界宛然、時光流轉(zhuǎn),讓多少創(chuàng)造多少承擔、多少滄桑多少憶念,盡成了白頭宮女相對而坐時的閑言碎語呵!年輕時,看過她在李清照的聲聲慢里,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看過她在向晚的風里,以三杯兩盞淡酒,和天上的大雁對飲;看過她守著窗兒,看過她數(shù)著雨滴,看過她少女的嬌羞,看過她女神的矜持……看著點點滴滴的舊時光,也溫存,也殘酷,就這么鉛華洗盡,就這么素面素心:即唱出一彎新月,也還是舊時相識。
她現(xiàn)在,不好,也不壞。你現(xiàn)在,能來,不能來?兩個人的故事里,連佛和上帝都只是燈泡,只看那一聲一聲,慢慢說,不管是錯,不管是悔,不管是憂傷,不管是快樂……且說,且說,且慢慢說,把舊事說得明白了,未嘗不是新天新地、新的山河。
《維摩詰經(jīng)》中有一句:“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這是說,佛用一種語言說法,人聽到的,是人的語言,飛鳥聽到的,是飛鳥的語言。中國人聽到是漢語,英國人聽到是英語。宣化上人解釋:什么叫“音”?音者飲也,為什么叫飲呢?言其聲音說出來,你聽明白了,就好像喝到肚子去,飲下去了。又“音”者,隱也。有大的、有小的,若隱若現(xiàn),所以就說是隱。佛有不可思議的境界,他的音聲發(fā)出來,眾生聽了就不同,不一樣的,你聽的是這種聲音,他聽的是那種聲音。本來是一種音聲,但是眾生的種類不同,所聽的就有不同。本為風流才子的李叔同出家后,法名演音,號弘一,出處就在這“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吧?
聲聲慢,生生慢!春天太快,夏天太快,秋天太快,冬天太快!世界在,歲月在,她在,你在。而我,我有一個關(guān)于你們的秘密,想對你們,慢慢地坦白……
愛雪!
雪,可以是月光的妹妹,可以是梅花的姐姐,可以是喜馬拉雅山亙古不變的堅持,可以是清澈的河水流到了天上,灑向人間的那些像星星一樣美麗的夢想……
雪,可以是當胸一掌!
唐代龐蘊,時人稱之龐居士,被譽為達摩祖師到東土開立禪宗之后“白衣居士第一人”,素有“東土維摩”之稱。這位居士夫妻二人,育有一兒一女,一家四口共同習禪,他常自己聲稱:有男不婚,有女不嫁。大家團圓頭,共說無生話?!侗處r錄》載:龐居士曾參訪當時的著名禪師藥山和尚,二人相談甚歡。辭別時,藥山禪師讓自己門下的十位禪客禮送一下。到了大門口,恰見雪花紛飛,龐居士指著空中的雪花忽有所感,道:“好雪片片,不落別處?!庇形恍杖亩U客就問:“落在什么地方?”龐居士對他當胸就是一掌。這位全禪客說:“你這居士!不能隨便打人?!饼嬀邮烤驼f:“像你這樣的都稱作禪客,閻王老子可不會放過你!”全禪客大喊:“居士你干什么?”龐居士再打他一掌,說:“明明看到了,卻像沒看到;應該說出來的,卻像啞巴一樣!”
這位龐居士,到底在干什么?
是啊,他要干什么?一生中,原有很多事情,旁觀時看得明白,當局者說不明白。二十出頭的時候,曾和一位詩人朋友相約:每個冬季,下第一場雪那天,兄弟倆一定要約上三五好友圍爐夜話,對雪小酌。那正是白衣飄飄的年代呵,當年,我們以詩歌為杯盞、以風發(fā)的意氣為美酒,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迎來過多少個微醺的春天……可是,連云港市的冬季并不是每年都落雪,而我們在日益喧囂的城市和紛繁復雜的生活中,也并不是總能夠在落雪的那一天從卑微里抽身而出。于是,那些溫暖的約定也像雪一樣,在時間中漸漸地消融,沒有了痕跡。
當我在紙上,第一次面對著那場紛紛揚揚的雪花,面對著龐居士關(guān)于“好雪片片,不落別處”的感嘆,面對著他對于全禪客苦口婆心的接連兩掌,突然,在明白和不明白之間,就有了感動、有了感傷。突然間,更想起了寶玉出家后,在雪中拜別他父親時的場景。那場雪,本來下得極簡單,以至于《紅樓夢》一書只用兩句話就說完了:“那天乍寒,下雪。”其時,賈政在船中寫家書,“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lǐng)大紅猩猩氈的半篷,向賈政倒身下拜”。這一下拜,立刻讓龐居士的兩掌,都有了莊敬!
這之前,寶玉科考后失蹤。賈府派人四處尋找未果,很有幾個人已經(jīng)猜到了寶玉出家。比如襲人,她“追想當年寶玉相待的情分,有時慪他,他便惱了,也有一種令人回心的好處,那溫存體貼是不用說了。若慪急了他,便賭誓說做和尚。哪知道今日卻應了這句話!”說到底,戀愛亦如習禪:糊涂便是糊涂,明白便是明白,那些曖昧那些糾纏那些精打細算那些不知所措,害人害己,實在是二掌二十掌二百掌二千掌也救他不得!
有一年,我和一群朋友在雪地里走,在酒后。北風裹著雪花,像是情敵家里養(yǎng)的一樣,不斷地透過衣領(lǐng)往我的脖子里面鉆,透過敞開的羽絨服往我胸前的毛衣里面鉆。好像有點冷了!果然是:好雪片片,不落別處。剛有所感時,就有一位朋友讓我停下,用纖纖玉手,為我的羽絨服系上了紐扣。她看到了“好雪片片,不落別處”?她看到了“青青翠竹,盡是法身”?也許,她只是以一顆善待世界善待他人的心,做一件理所當然的平凡小事而已。
世間的聰明人,往往不容易有深情。而龐居士又聰明又有深情,他是猴子請來的救兵嗎?像極了望子成龍的父親,培養(yǎng)自己的孩子一樣,教育那個姓全的禪客。不過是讓他對書時且看書,對雪時且看雪,安知那字里行間沒有雪花飛舞?又安知那雪花飛舞之間沒有直指人心的智慧?也想過,那龐老漢若是問我“好雪片片”句,我當如何?我呀,必定是默然無語,且上前去拍拍龐大士的老臉!
是的,我們可能已經(jīng)負過很多人了,我們再不能,負過一場雪!我們再不能負過當胸一掌,再不能,負過那細心系上的紐扣。我們在這塵世上走著,我們在這時光中走著,總會遇到一場雪,是落在生命里的一場雪。她們一片一片地落下來,落下來,不容你說“好”,也不容你說“不好”,且不落別處,也不落此處,她們,她們都只落在雪上。
達摩老祖來中土,一葦渡江,即乘木于水,正是風行水上之象,恰好應了六十四卦中第五十九卦的“渙”卦?!墩f文解字》釋“渙”字:“渙,流散也”?!兑捉?jīng)·序卦傳》云:“渙者,離也”。古今中外成就大事者,免不了,都要準備一段顛沛流離的人生吧?
貴為南天竺國王子,他完全可以有另外一種生活:倚紅偎翠、玉食錦衣,或者安邦定國、武功文治……這些普通人夢寐以求的功名富貴,于他而言,好像,抵不上一領(lǐng)袈裟一只缽盂,抵不上曉行夜宿風霜雪雨。他漂洋過海,他橫渡長江,他被人誤解,他被人下毒,他和一面石壁對坐直到把自己坐成一塊石頭,他起身,他把自己的影子留在山壁上告訴后人:他,已經(jīng)離開;他,永遠都在。
人生苦短,一個永遠都在的人,一定是,已經(jīng)離開的人。
事實上,無論怎么樣平凡的一個人,每時、每地,本來就都處在離散和告別之中!《莊子》里面,記錄了孔子對顏回說的一句話:“交臂非故”——就那么擦肩而過的一個瞬間,你,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你;我,也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我。我們不斷地和時間告別,和空間告別,和親人告別,和自己告別,和陌生人告別,和剎那以前的那個世界告別。我們在歲月的江水之上,把多少走過的地方和經(jīng)過的時光,都當成了腳下渡我們的蘆葦呵。
在與孔子同時代的古希臘,大約比孔子小六十一歲、被黑格爾稱為“辯證法創(chuàng)始人”的著名哲學家芝諾提出:阿喀琉斯永遠追不上前方100米處的烏龜。阿喀琉斯是古希臘神話中最善跑的英雄,而烏龜?shù)乃俣缺娝苤?。?jù)說,千百年來多少數(shù)學家、哲學家都圍繞這個芝諾悖論做過太多研究,直到量子力學的出現(xiàn)才算解決了這個問題。其實,相距100米的阿喀琉斯和烏龜,與十幾秒之后在另一地點瞬間并行的阿喀琉斯和烏龜,還是同一個阿喀琉斯和烏龜嗎?想來,那個說出"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的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如果面對后輩芝諾的這一命題,當有以示嘉許的會心一笑吧?
有一年,我去南京開會。車過長江二橋,突然想到:彼時、彼岸的我,若回望此時、此岸的我,應該說點什么呢?“過長江,留下一江的空闊/幾葉閑舟擺渡六朝/混沌的江水,越發(fā)落寞//憑車窗遠眺/轉(zhuǎn)瞬即逝的風和歲月/撲面而來。燕子和野花撲面而來!/過長江,問擦肩而過的落日/姓謝?姓王?//幾棵遠樹綠在天際/幾行漫不經(jīng)心的無名詩句/在牽引著長江 浩渺的水系/過長江!不說江東/不說江西/也不說楚歌聲里那孤獨的項羽/過長江,且看心中的蘆葦蕭然而立/盡是些白衣飄飄 復國的子弟——//這時速120公里的身體里面/早已山河破碎呵/過長江,長江過我/是哪一年的滄桑/已在汽笛聲里 被悄悄地縫合”。
上巽下坎,是為風水“渙”卦。其卦辭和彖辭里,都強調(diào)了:利涉大川。其象辭曰:風行水上,“渙”。綜合卦辭、彖辭和象辭的內(nèi)容,此卦把救散治亂、推行教化的意思說得非常明白。所以,這一葦渡江,也可以說是一次由達摩老祖出演的印度禪宗中國化的行為藝術(shù)。
但是對我而言,把長江與教育聯(lián)系起來的,是電影《渡江偵察記》。在我的童年、在我的少年,英俊的李連長讓我對解放軍、對偵察兵、對長大,充滿了多少懵懵懂懂地憧憬啊!而美麗的劉隊長,讓我思慕,讓我眷戀,讓我莫名其妙地臉紅和慌亂了……特別喜歡李連長和劉隊長相認的那場戲:在八年的戰(zhàn)火紛飛后面,當年的偵察員、如今的偵察兵李連長,隱隱約約地認出眼前的劉隊長,正是當年冒著生命危險救過自己的劉四姐。這時劉四姐急切地問:“你就是那個同志?”這時李連長也如夢方醒且問且答:“你就是那個小姑娘?”這時音樂響起,兩位戰(zhàn)友四手相握……特別喜歡這樣一個細節(jié):劉四姐摘了一把山里紅,放在李連長的辦公桌上……特別喜歡最后勝利的那一刻,李連長對劉隊長說:“四姐,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再見面的”。劉隊長握了李連長的手,含著眼淚說:“不管時間長短,我一定會,等著你回來……”喜歡他們說話時的表情,喜歡他們不知什么時候,李連長改口叫了四姐……
一葦渡江之后,達摩面壁九年。這九年間,他太多的時間是用來沉默和冥想的。還有些時間,他在等人,在等他的緣分。在蒼茫的人世上,永遠有著太多的江河湖海在等著我們渡過呵,也永遠有著另外一個我,在等,在等著那個風雨兼程、一天天改變了的我。
也知道,在前方,還會有一個人,她在那里,她等你,她用只有你能看得懂的眼神告訴你說:不管時間長短,我一定會,等著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