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喬子/著
被病痛纏身時
一只蜘蛛在我眼底小心翼翼地織網(wǎng)
看見我起身,又偷偷躲起來
我躺下,它又繼續(xù)扯絲,編織,布局
時而就地轉(zhuǎn)圈,時而往回跑
有時,它看看我,生怕打擾我
哎,它多像我隔壁房的母親
在這個房子,只有它陪著我,為我起舞
病痛發(fā)作時,它讓我感到被纏繞時
沉重肉身的另一種輕盈
讓我翩然入夢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痛醒,隔壁有光照過來
它還在繼續(xù),一張網(wǎng)就要完成
但窗口有風吹進來
它一邊結(jié)網(wǎng),一邊又被風撕破
它卻不肯停下
她叫羅薔薇
出生時墻角的野薔薇正開花
一九九八年六歲的她在文子勒走失
走失時身穿粉紅印花布裙子
扎著兩根小辮子,劉海齊眉
大眼睛,下巴偏左有一顆黑痣
她走失時下的那場雨
至今還落在她父母頭上
這朵野薔薇如今寄居在哪里
長什么樣,是否結(jié)婚或者生娃了
她父母朝朝暮暮,日思夜想
他們想著想著就抱頭痛哭
想著想著額頭就鋪滿雪花
這二十年什么都有可能會發(fā)生:
他們暗地里討論過:
被割了一只腎,生命垂危
被打斷了兩條腿,在街上乞討
拐賣給一個老頭做小老婆
最好的情況是被一戶好人家收養(yǎng)
大學畢業(yè),有一份好工作
拜神祭祖他們都叫出羅薔薇這個名字
請神保佑她,賜福予她
請神速速把她叫回來
薔薇回來啰,薔薇回來啰……
一聲聲虔誠的叫喚
像要把一個死的人叫回人間
他們躲在大地潮濕、低矮之處
常年不見天日
終日拖著危險的尾巴
掘土,用沒有骨頭的身體
也沒有手和腳
一寸寸,吃力地躬耕
曾被多少人暗算過,多少犁和鏟
插入身體
一不小心,一分為二
每次都是一邊流血,一邊愈合
他是一個農(nóng)民之子,小名叫木頭
在八十多歲的分水嶺
他的頭頂,野草叢生,白雪茫茫
他的體內(nèi)病魔出沒,無力回天
剩下的光陰,他如數(shù)家珍
他和木頭的命運是一樣的
無非是枯老、死去
無非是葬身火海
他開始劈木頭
劈開體內(nèi)的腫瘤
劈開被隱藏的煤礦
把剩下的荒涼劈得七零八落
只是它再沒有血肉滲出之痛
這個過程,他付出巨大的耐心
仿佛劈開自己
把自己一片片劈開
又一片片壘起來
等待那一天
一片片把自己送去火葬場
女人呵了一聲,頂著一袋谷
走向曬谷場
第一次她接過男人身上的重活
把自己活成一個男人
她咬緊牙,眉眼間露出一截截的皺痕
用力勒緊生活
就怕生活從她身上滑下去
在陽光下她彎曲的身影像一道陰影
陰影里有一道裂開的縫
那是男人離開后留下的豁口
她把左手伸進那道縫隙里,支著腰部
右手小心翼翼地把谷子攤開、推平
翻曬稻谷
如同翻曬自己內(nèi)心的黑
她五歲的兒子在旁邊堆谷子
在她推平的地方
壘起一堆堆谷子,他很認真地堆
他覺得這些谷堆像剛死去的父親的墳
他嘴里喃喃地叫著爸爸
可是谷堆里沒有父親
也許谷堆不夠大,不夠父親容身
女人摁住疼痛
把谷堆又重新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