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周 耒/著

一

美國女人戴安娜帶著她的中國養(yǎng)子杰克來到板煙村，就如同天外來客一般讓人感到新奇。板煙村是一個閉塞的村子。雖然偏僻，但村里人還算是有點(diǎn)見識的，當(dāng)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時候，部隊(duì)就借道板煙村進(jìn)的越南，村里人是見過大陣仗的。這幾年因?yàn)檫吘成喜煌５赜腥顺鲐?，村里人也變得有錢起來了，眼界也更廣了。要說外國人，大家一直都在打交道，但那都是與他們同屬亞洲人且生活習(xí)俗都相近的越南人，大腦里并沒有外國人的概念。因此這對奇異的母子突然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免不了還是讓人覺得詫異不已。

他們是搭乘鎮(zhèn)里跑客運(yùn)的吳老三的面包車來的。那是一年里最熱的時候，太陽把裸露著的濃黑的喀斯特群山幾乎要曬爆了，吹過的風(fēng)熱乎乎的，吹到人的皮膚上像被燙著了一般。面包車順著沿邊公路時升時降，盤旋而行。竹筍似的峰叢和山間洼地不斷從窗外掠過。戴安娜坐在車中間位置上，她十歲左右的兒子杰克坐在她的身邊。戴安娜三十多歲，有著一頭金黃色的頭發(fā)，她的眼睛藍(lán)得可以裝下整個天空。杰克頭發(fā)烏黑，黃色的皮膚，有著一雙地道的中國人的臉孔。他一直好奇地盯著外面的景色。窗外閃過一座座造型獨(dú)特的山峰，杰克都會驚奇地指給戴安娜看。

“媽媽，看這座山，它長得可真像國徽上的白頭海雕啊?！蹦泻⒅钢饷娴囊蛔?。那是一座高聳入云的山，山頂呈尖塔的形狀，上面寸草不生，裸露的石頭被太陽暴曬成了灰白的顏色。

“還真像啊?！贝靼材染谷灰材苷f一口流利的中文。她伸出頭到窗外看了看說，“你知道為什么我們會用白頭海雕作為國徽的圖案嗎？”

“因?yàn)樗俏覀兊膰鴮殹！苯芸苏f。

“對了，”戴安娜說道，“國徽上的白頭海雕一只腳抓著橄欖枝，一只腳抓著箭，代表和平和強(qiáng)大的武力?！?/p>

“白雕可真兇猛?！苯芸苏f。

“是的，白雕是勇敢和力量的象征，只有強(qiáng)大的武力才能保衛(wèi)和平。”戴安娜耐心地解釋道，“我們的開國者希望美國是全世界最強(qiáng)大的國家，這才能保證我們的和平，我們永遠(yuǎn)追求第一?！?/p>

開車的吳老三一直從后視鏡里偷偷打量著這對奇怪的母子。吳老三在這條貌似偏僻安靜實(shí)則暗流涌動的邊境公路上跑了很多年了，他什么人都見過，越南人、緬甸人，甚至非洲人都打過交道，走私客、偷渡客、毒販子他也沒少搭載，但今天還是第一次搭載來自遙遠(yuǎn)的美國的客人，而且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更令人新奇的是她還帶著一個中國人種的兒子。

“那是白頭山?！眳抢先滩蛔〔逶挼溃拔覀冞@里有個傳說，有位母親因?yàn)閮鹤颖怀⒄魅ギ?dāng)兵了，母親就在村頭等。等了一年又一年，兒子都沒有回來。母親最后死了就化成了這座山?！?/p>

杰克仍然探頭看著外面，迎面的風(fēng)不停地吹到他的臉上。聽到吳老三的話，他轉(zhuǎn)過臉來：“這個母親可真了不起。”這么說的時候，他的眼里涌出淚水來。

“這你就哭了！”吳老三哈哈笑起來，“這是傳說，傳說都是假的，你的淚水也太淺了吧？”

“我不是哭，我的眼睛不好，見風(fēng)會流淚?！苯芸艘贿叢林蹨I一邊說。

“哈哈，明明是哭了還撒謊?！眳抢先匀粵]有放過他，打趣道。

“我從來不撒謊。”杰克擦干了淚水，抬起臉有點(diǎn)倔強(qiáng)地說。

“好吧，那只能怪這風(fēng)了?！眳抢先柭柤绲馈?/p>

側(cè)面的一條小道上突然傳來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一支馬隊(duì)從一條邊境小道上拐出來。馬隊(duì)有二三十匹馬，首尾相接，每匹馬都馱著白色的泡沫箱子。馬隊(duì)被趕著爬上了沿邊路，堵在了路中間，吳老三只好停下車。

馬隊(duì)分成兩股從面包車兩邊走過。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年輕人趕著一匹馬經(jīng)過面包車旁。吳老三探出頭朝他說道：“大白天的你們也敢出貨，不要命了嗎？”

年輕人朝他滿不在乎地吹了一個口哨道：“出其不意，明白了吧！”

年輕人趕著馬走過。馬隊(duì)沒有完全過盡，一匹匹馬嘴里噴著氣不斷從面包車兩邊經(jīng)過。杰克好奇地伸手要去摸從旁邊走過的一匹馬。馬突然受了驚，嘶鳴一聲抬腿高高躍起來。

戴安娜驚呼了一聲將杰克拉回懷里。那匹躍起的馬背上的泡沫箱子脫落下來，從里面撒出一地的凍雞爪，夾雜著冰霜。馬主人嘴里啾啾喊著，緊緊抓著馬嘴的韁繩，終于把它安撫下來。兩個村民跑過來，快手快腳地抬起地上的箱子放到馬背上，又雙手把散落的雞爪抓起來放到箱子里，捆扎起來。

馬主人等馬安定下來，回轉(zhuǎn)身到了面包車邊，氣鼓鼓地敲著窗沿朝著戴安娜喊道：“你要找死嗎？怎么不管住小孩！”

戴安娜緊張地抱著杰克，無辜地看著發(fā)怒的村民，道歉道：“對不起，小孩不懂事。”

那個剛才吹口哨的年輕人跑了回來，扯住叫喊的村民道：“不要糾纏了，快走，快走?！?/p>

那個村民被揪著走開，馬隊(duì)又繼續(xù)前行。馬隊(duì)完全從面包車前經(jīng)過，吳老三又發(fā)動車子。后面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有人高喊著：“站住，都給我站住，不許跑！”

戴安娜回過頭，看見幾十個邊防武警戰(zhàn)士如天兵天將一般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擋住路的兩頭，包圍住馬隊(duì)。

武警們端著槍朝馬隊(duì)喊著：“都站好，接受檢查！”

“跑！”

馬隊(duì)中突然有人高聲喊起來。一陣馬嘶人叫，現(xiàn)場紛亂起來，村民們?nèi)鐾人奶幣荛_。一些馬也受驚了，有的順著公路跑，有的順著緩坡跑。那些圍著的武警個個如猛虎下山，朝著逃跑的村民追去。一個村民從面包車旁跑過，沿著路邊跑去，幾個武警戰(zhàn)士斜刺里沖出一躍而起，撲倒按住了他。另一個村民沿著一處斜坡跑去，后面兩個武警戰(zhàn)士追著，村民一個踉蹌，跌倒了朝下翻滾而去，兩個武警追上摁住了。有幾個村民爬上旁邊的山坡，他們仗著習(xí)慣山間行走的優(yōu)勢，擺脫了武警的追捕，快速地朝山后跑去了。

吳老三趕緊踩住油門，車緩緩開動，要離開這紛亂的抓捕現(xiàn)場。戴安娜也緊張地抱著杰克，驚恐地看著外面。兩名武警攔住已經(jīng)發(fā)動的面包車，示意停車檢查。吳老三只好又把車子停在了武警戰(zhàn)士的旁邊。一名武警探頭往車?yán)锟矗匆娏舜靼材?，愣了愣?/p>

武警問道：“哪里人？”

“美國。”

“來這里干什么？”

“探親?！?/p>

武警的臉上浮出一絲疑問，用手敲了敲窗框說：“證件。”

戴安娜從背包里拿出護(hù)照遞過去，武警接過認(rèn)真地核驗(yàn)著。護(hù)照顯示戴安娜三天前從廣州白云國際機(jī)場入境中國。武警把護(hù)照遞給戴安娜，揮揮手說：“走吧。”

吳老三連忙開動車子，慢慢駛離現(xiàn)場。戴安娜轉(zhuǎn)頭再去看，武警們已經(jīng)抓捕了不少村民，村民們被押解著成一排站在路邊。她轉(zhuǎn)過頭問開著車的吳老三：“他們這是在干什么？”

吳老三見怪不怪地說：“抓走私啊，能干什么！”

車子拐一個彎后開始爬一個坡，慢了下來。車沿突然被啪啪地拍響了，馬隊(duì)里那個剛才朝吳老三吹口哨的年輕人的頭出現(xiàn)在車窗外，他一臉大汗，一邊慌張地跟著車跑著，一邊喊著：“開門，開門?！?/p>

吳老三摁開了車鎖，年輕人推開車門跳上車，在后排座位坐下，一邊關(guān)上車門，一邊緊張地往后看。他顯然已經(jīng)成功地從武警的抓捕圈中逃了出來。

“快快快，開快點(diǎn)！”年輕人催促道。

“出其不意，哈哈，你們這回是被出其不意抓了個正著吧?！眳抢先χ蛉さ?。他顯然和年輕人是認(rèn)識的。吳老三嘴上說著，一邊加大油門把車子快速開起來。

“媽的，明明都有看路仔在各個路口盯著了，怎么還有條子出來？”年輕人嘴里罵道。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吳老三說。

“見鬼了?！?/p>

車子沿著山路前進(jìn)，穿過一片小樹林。杰克一直定定地盯著前面的年輕人。他也才注意起戴安娜和杰克。因?yàn)橐呀?jīng)逃出險境，年輕人變得放松了。他轉(zhuǎn)過頭伸手刮了一下杰克的鼻子：“小鬼，你們跑來這里干什么？”

“找我爸爸媽媽。”

“你爸爸媽媽是我們這里的？”

杰克點(diǎn)點(diǎn)頭。

車子拐了一個彎，一座村莊出現(xiàn)在對面的山頭上。村莊的房子大都是嶄新的洋樓，重重疊疊占滿了整座山頭，形成一處壯觀的風(fēng)景。

吳老三把車停了下來說：“到了。”

二

村口的空地上聚著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站或坐，看見面包車停下來都抬起頭看著。年輕人打開車門跳下車。樹底下坐著的幾個年輕人看見了他，都站起迎過來。

“出事了？”其中一個問道。

“你們是怎么看路的？那么多條子，他們是從哪里過來的？你們的眼睛都瞎了嗎？”年輕人朝著他們發(fā)火道。

“我們真的沒有看到?！蹦菐讉€人委屈地說。

他們一邊說一邊走進(jìn)旁邊的一間房子里，坐下來后相互吵嚷著什么。

戴安娜提著行李，牽著杰克的手下了車，她抬頭環(huán)視周圍的環(huán)境，往村民們走去。 村民們看見這對奇異的母子組合，都略帶驚訝地看著他們。

戴安娜帶著杰克走到了他們面前問道：“我找馬炳章，他住在哪里？”

村民們錯愕地看著她，仿佛看到一只怪物跑到他們面前討水喝一般，又轉(zhuǎn)頭看了看屋子里那幾個年輕人。

“誰能告訴我，馬炳章住在哪里?！贝靼材扔謫?。

一個老婦女扭頭朝著那間房子喊：“馬炳華，找你哥！”

從開著的窗和門看進(jìn)去，馬炳華和那幾個年輕人坐在里面，還吵著什么。

老婦人只好站起來，蹣跚著步履走到窗邊趴在窗沿上喊：“馬炳華，有人找！”

那個和戴安娜一同坐車來的年輕人站了起來，疑惑地走出來。他就是馬炳華。老婦人指了指走過來的戴安娜和杰克對他說道：“找你哥?！?/p>

馬炳華疑惑地看著戴安娜和杰克：“找我哥干嗎？”

戴安娜把杰克拉到自己面前，說道：“這是馬炳章的兒子，十年前我收養(yǎng)了他?！?/p>

馬炳華將信將疑的樣子，蹲下來雙眼緊緊地盯著杰克看著，好像在辨別一件商品的真?zhèn)我话恪?/p>

那個老婦人顫顫巍巍地俯下身子伸出枯槁的手要撫摸杰克的臉，驚訝地說道：“你是馬炳章的仔？”

杰克有點(diǎn)恐懼地看著伸向他臉的手，人要向后退去，戴安娜在后面頂住了他。

老婦人的手指輕輕落在了杰克的臉上撫摸著：“你剛生下來的時候都沒有一只老鼠大，醫(yī)生都斷定你活不了了，沒想到都長這么大了！”

杰克說道：“是媽媽把我?guī)У矫绹然钸^來的?！?/p>

老婦人繼續(xù)說道：“瞧瞧你這眼睛，還有你這鼻子，和你爸爸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你爸真不是人啊?！?/p>

“爸爸不要我肯定有他的難處?！苯芸溯p聲地說。

“你爸爸那時候窮困潦倒，但這都不是拋棄你的理由?！崩蠇D人轉(zhuǎn)向馬炳華，提高了聲音，“他是你哥的仔，帶他回家吧！”

馬炳華帶著戴安娜和杰克往山上走去。山上的樓房隨勢而建，布局凌亂，但可以看出來房子大都是最近幾年新建的。馬炳華走在前面，他走幾步就回頭看一看跟在后面的戴安娜和杰克，顯然他還沒有回過神來。戴安娜和杰克亦步亦趨地跟著馬炳華往上走，一邊打量著村中的景致。馬炳華帶著兩人很快來到了一棟樓房面前。這是一棟四層高的樓房，比旁邊的樓房都要顯得氣派得多。

馬炳華領(lǐng)著他們從敞開的大門走了進(jìn)去，一樓空曠，中間放了一個神臺，上面貼著一張毛主席的畫像，神臺上的香爐里的香火要燃盡了。馬炳華三步并作兩步快步走到神臺前，從底下抽出三根香火來點(diǎn)上，舉著香火朝著畫像拜了三拜，把香火給續(xù)上了。戴安娜有點(diǎn)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做這一切。

馬炳華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了戴安娜的表情，說道：“只要我哥出去，香火就不能斷，這是他的規(guī)矩?！?/p>

戴安娜問道：“他去哪里了？”

馬炳華沒有回答戴安娜的話，開始領(lǐng)著她和杰克往樓上走去。樓梯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女子，她穿著一件紅碎花的棉睡衣，疑惑地看著走上來的三個人。

馬炳華對她說道：“來客人了?！?/p>

“哪里的客人？”女子問。

馬炳華回頭看看跟上來的杰克，說道：“他是我哥的小孩。”

“你哥的小孩！”女人疑惑地驚叫道。

馬炳華轉(zhuǎn)身向戴安娜介紹這個女子：“她是我哥的——”馬炳華猶豫了一下好像在找詞，最后說，“女朋友?！?/p>

戴安娜連忙向女子點(diǎn)頭致意。

杰克一直睜大眼睛盯著那女人，開口道：“你是我媽媽嗎？”

那女人脫口道：“切，我要能幫他生下這么大的仔就好了。”

戴安娜手從后面攬住杰克的胸，說道：“她不是你媽媽，你媽媽應(yīng)該沒有那么年輕?！?/p>

馬炳華領(lǐng)著戴安娜和杰克，從女子身邊經(jīng)過往樓梯上走去。他們來到了樓上一間房間里。馬炳華說：“你們住在這里吧?！?/p>

戴安娜瀏覽著房子，房間里有床，有沙發(fā)等家具。顯然這是一個殷實(shí)的家庭。她說道：“我們不一定住下的，等他回來見上一面就好了?！?/p>

“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回來?！瘪R炳華說，“你們還是住下吧?！?/p>

“他去哪里了？你能給他打個電話嗎？”

“不能?！瘪R炳華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你們在這里等吧，飯好了我來叫你們?！?/p>

馬炳華說完走了出去。

杰克走到床邊坐下。戴安娜看出杰克臉上有疲倦之色，對他說道：“你要是累了，躺下睡一會吧。”

“我睡不著。”杰克睜著大眼睛看著戴安娜，“爸爸是不是不想見我？”

“不是的，他一定是在忙什么。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這里，會見到他的，我們等等吧?！贝靼材劝参拷芸说馈?/p>

“可能我等不了了?！苯芸藨n傷地說。他的雙眼有點(diǎn)迷蒙地看著戴安娜，好像是被淚水浸泡著一般。

“放心吧，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你爸爸的家里了，應(yīng)該很快就能見到他?！?/p>

“他為什么不愿意幫我們打電話？”杰克仍然沒有停止追問。

“我也不知道，但我想總會有原因?！?/p>

戴安娜說了走到窗前看著外面。這里幾乎可以俯瞰整個村子，一座座樓房呈階梯式向下排列，再出去就是一片干涸的田地，但是都已經(jīng)丟荒了，上面長滿了凌亂的草。村子被蒼茫的山合圍著，像是一處被世界埋藏起來的地方。夜色慢慢籠罩下來，村道里開始有了歸家的人，大家各自走回自己的家里。

過了一陣子，剛才那個女子走下三樓，她換了一套黑色的長裙，腰那里收得很緊，領(lǐng)子也很低，脖子上還掛上了一條金項(xiàng)鏈。她甚至還化了妝，臉上涂了胭脂，嘴也涂上了口紅。她斜靠在門口，把腰身展現(xiàn)出來。

“你好?！贝靼材冗B忙向她打招呼。

“我叫劉秀英?！迸诱f道，她的態(tài)度比初見的時候自然了一些，但是臉上仍然有著一絲憂郁的神情。她問道：“馬炳章怎么有個小孩在你那里？”

“十年前我作為國際醫(yī)療志愿者來到這里，在福利院見到了杰克，他那時候一身病，當(dāng)時這里的醫(yī)療條件很難把他救活?！贝靼材榷⒅鴦⑿阌⒌难劬φf，“我收養(yǎng)了他，并把他帶回美國接受治療?！?/p>

“哦，原來是這樣?！眲⑿阌⒄f道，她似乎有所釋然，但緊接著又說道，“他都有個孩子了，但都沒有跟我提起過?！?/p>

“他也許有苦衷吧?！贝靼材日f道。

“他能有什么苦衷！”劉秀英不以為然地說，但很快她又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說道，“不過這樣也好！”她故作輕松地張開雙手?jǐn)[了擺，嘴角抿起來朝戴安娜一笑，拉住了她的手說道：“我們下去吃飯吧?！?/p>

他們下到二樓的房間。馬炳華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等在那里。戴安娜留意起屋里的陳設(shè)，心里禁不住暗暗吃了一驚。房間里的沙發(fā)、餐桌等都是紅木家具，屋子的一頭還安裝了一套KTV設(shè)備，點(diǎn)歌臺、投影儀、音箱等設(shè)備一應(yīng)俱全。餐桌旁邊的一個柜子里，擺著的竟是馬爹利、XO等戴安娜都極少見到的洋酒。這哪里像是一個邊遠(yuǎn)閉塞的山村農(nóng)家的陳設(shè)？

“坐吧，坐吧！”馬炳華拉開凳子邀請戴安娜和杰克坐下。

杰克坐下后卻沒有動筷子，一雙眼緊緊盯著馬炳華看。馬炳華伸筷子夾了一個雞腿放到杰克碗里?！俺园桑I壞了吧？”

“謝謝?！苯芸顺云饋?。

馬炳華熱情而親熱地看著杰克：“你們在美國哪里？紐約嗎？”

“不是?！苯芸苏f，“在猶他州?！?/p>

“猶他州？”馬炳華一臉疑惑，但臉色很快恢復(fù)過來，說道，“美國，我是懂的。”他說著站了起來，打開身后的酒柜，嘴里重復(fù)著，“美國、美國……”手指一邊從成排的酒瓶劃過，最后拿出一瓶葡萄酒，“這就是美國產(chǎn)的葡萄酒，我們來喝一杯吧。”

戴安娜看看他手里的酒瓶商標(biāo)，知道這是一瓶美國嘯莊酒莊產(chǎn)的赤霞珠干紅葡萄酒，在美國本土市場至少賣二百三十美元。

“你怎么會有這酒？”戴安娜問。

“上個月一輛車翻到了路邊，我們扛了幾箱回來?！瘪R炳華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說，一邊打開酒瓶，拿出四個杯子倒起酒來。

“怎么會有拉酒的車來到這里？”戴安娜繼續(xù)問道。

“有，不單有酒，還有橡膠、大米、凍肉，凡是你想到的東西都有?！瘪R炳華把酒杯一個個放到大家面前，“這些東西從你們美國出發(fā)，當(dāng)然也有從加拿大出發(fā)，從巴西出發(fā)，從全世界出發(fā)，它們經(jīng)過茫茫的大洋后來到越南，現(xiàn)在就等在邊境線上，然后從我們這里進(jìn)來，再去到廣東，去到全國各地。”

“這是走私！”戴安娜吃驚地說。

“喝吧。”馬炳華舉起了杯子，“這可是千辛萬苦從你們美利堅(jiān)合眾國運(yùn)來的好東西?！?/p>

戴安娜是喝得酒的，但是此情此景她沒有一點(diǎn)喝酒的心情，她覺得如果喝下去保不住會吐出來，她擺了擺手說：“謝謝你的好意，我喝不了酒?！?/p>

馬炳華把酒杯舉向杰克：“我親愛的侄子，我們喝一杯吧?！?/p>

杰克一臉正色地說道：“在美國如果你這樣向我敬酒，你是要坐牢的?！?/p>

馬炳華哈哈笑了起來，伸手拍拍杰克的肩膀，“放心，這是在中國，在你的故鄉(xiāng)?！?/p>

馬炳華說了又向劉秀英舉舉杯，“嫂子，那我們自己喝了?！?/p>

“你這不是要害我嗎？”劉秀英說，“我喝了酒生不出孩子，你哥就該把我趕走了?！?/p>

“那只有我自己喝了。”馬炳華晃了晃杯中的酒，“人間美味啊。”他嘆了一口氣，把杯中的酒喝了下去。

“你是我叔叔？”杰克問道。

“是的，我是你叔叔，我們身上流的是一樣的血?！瘪R炳華轉(zhuǎn)過頭，兩眼放光地看著杰克。

“我爸爸長得跟你一樣嗎？”杰克也兩眼放光地看著馬炳華。

“當(dāng)然像了，我們?nèi)齻€人都長得像?！瘪R炳華掏出手機(jī)來，“這里有你爸爸的照片?！?/p>

馬炳華翻看著手機(jī)里面的相冊，杰克連忙湊過去看。手機(jī)相冊里出現(xiàn)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他面色黧黑，皺紋過早地爬上了他的額頭。照片的背景顯然是在越南，場地是一個簡易的貨場，白色泡沫箱子堆了一地。男子倚靠在一輛重型貨車的車頭上，目光憂郁又略帶焦慮地盯著鏡頭。

“這就是我爸爸嗎？”杰克死命地盯著照片中的男人。

“千真萬確，如假包換?！瘪R炳華側(cè)著臉讓杰克比較他們兩人的樣子，“你看他像我吧？”

“像是像，但他比你酷多了。”杰克雙眼發(fā)亮地盯著照片，“這車是他的嗎？”

“不是，這車可是德國產(chǎn)的，一臺要人民幣一百多萬呢。”馬炳華說道，“不過如果沒有你爸爸，拉再多的貨也白拉。”

“我爸爸那么厲害啊?！苯芸诵缕娴卣f。

“他一個小孩，你跟他說那么多干什么！”劉秀英突然開口對馬炳華道。

馬炳華被無端搶白，他好像有點(diǎn)不服氣的樣子，但是看看一旁盯著他的戴安娜，他聳聳肩膀笑了笑，沒有出聲。

戴安娜把剛才他倒給她的那杯酒放到他面前?！澳愫劝伞！彼f。

馬炳華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他爸爸現(xiàn)在在哪里？”戴安娜問道。

“他去越南了?！瘪R炳華道。

“什么時候能回來？”

“說不準(zhǔn)?！?/p>

“沒有辦法聯(lián)系到他嗎？”

“我會想辦法的?！瘪R炳華說，他又轉(zhuǎn)向了杰克，“你有手機(jī)嗎，我把你爸爸的照片發(fā)給你吧?！?/p>

“有啊?！?/p>

杰克興奮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jī)，讓馬炳華把照片發(fā)到了他的手機(jī)上。

三

夜色走向深處，外面各家各戶的燈依次熄滅，村莊好像完全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杰克側(cè)躺在床上，用一個手指輕輕翻看著手機(jī)里父親的照片。手機(jī)屏幕發(fā)出的光亮映照在他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圈淡黃色的光暈。他的眼睛不停地眨著，淋漓的淚水不停地流出來。他騰出一只手來，擦拭了一下臉上的淚水，又睜大眼睛看著手機(jī)里的照片。

戴安娜走了過來，她從杰克的手里把手機(jī)取走，一邊用手擦拭掉他臉上的淚水。

“不要難過，你很快就見到爸爸了?！贝靼材日f。

“我不是難過?！苯芸苏f，“就是眼睛有點(diǎn)疼?！?/p>

戴安娜把杰克的臉掰過來，仔細(xì)地查看著他的雙眼。她發(fā)現(xiàn)他的眼角里的血絲加重了。戴安娜起身過去打開行李箱袋子，從里面拿出一個鋁盒來，打開拿出了眼藥水。她走回來的時候杰克已經(jīng)躺平，雙眼朝上看著等在那里。戴安娜熟練地把眼藥水滴進(jìn)了他的眼睛里。

杰克眨巴著眼睛，讓藥水在眼里快速擴(kuò)散開來，一邊說：“我真擔(dān)心等不到看見爸爸?！?/p>

“那你就應(yīng)該更加愛護(hù)自己的眼睛?！贝靼材扔檬州p輕合上杰克的雙眼，“你休息吧。”

“好吧?！?/p>

杰克閉著眼睛側(cè)過身子睡起來，不一會兒，他發(fā)出微弱的鼾聲，顯然是睡著了。戴安娜關(guān)掉燈，坐到床上要躺下，外面突然傳來了嘰嘰喳喳說話的聲音。她站起來走到窗邊，從窗戶上看下去，村巷里陸陸續(xù)續(xù)出來一些人，他們手里拿著手電筒，朝著村外走去。樓底下的門也吱呀一聲開了，馬炳華拿著個手電筒出了門。更多的村民也出了門，總共不下三十人，他們有說有笑往村外走去。夜風(fēng)把他們的聲音吹來，夾雜著婦女的聲音。他們匯集到一起后，向村莊的北邊走去。這個時候，另一邊的盤山公路上突然被一道道光亮劃破了，八九輛面包車首尾相連沿著公路向村莊駛來，它們一直開到了村莊外的空地上，一起熄了燈，靜靜地等待著。往村另一頭走的村民這時候已經(jīng)隱身到了一處山坳處，那里突然傳來了重型卡車低沉有力的轟鳴聲，亮起的車燈穿透濃密的樹木，隱約照亮了半邊山。

戴安娜猜出這應(yīng)該是村里人在參與走私。強(qiáng)烈的好奇心驅(qū)使她離開了房間，躡手躡腳走到樓下，出到外面來，順著剛才村里人走的方向慢慢摸索而去。這是一條不足一米寬的村道，她走了八九百米，前面的光亮和人聲越來越明顯。拐過一個山包，前面出現(xiàn)了一輛龐然大物一般的重型卡車，掛著的是越南的車牌。村里人在車燈的光亮下忙碌著，一個個白色泡沫箱子被從車上搬運(yùn)下來，把空地都堆滿了。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拿著一個手電筒照來照去，一邊嚷道：“動作快點(diǎn)，必須在一個鐘頭內(nèi)把東西都轉(zhuǎn)移出去?！?/p>

村里人開始用肩扛著泡沫箱子沿著村道疾步走去，他們要把這些箱子轉(zhuǎn)運(yùn)到在村口等著的面包車上。走在前面的村里人迎面撞見了戴安娜，他們愣了一下，認(rèn)出她后并不說什么，趕緊扛著箱子從她身邊過去了。

那個指揮搬運(yùn)的男人發(fā)現(xiàn)了走過來的戴安娜，他把手電筒轉(zhuǎn)了過來，電筒的光亮罩住了戴安娜。他走過來幾步大聲喊道：“什么人？”

戴安娜舉起胳膊擋住了刺眼的光線，她只能看見對方濃黑的輪廓。她還看見隔在他們中間的是一塊界碑，顯然對方還在越南那邊的國土上。

“怎么是個外國人？”對方嘟囔道。

這時候馬炳華出現(xiàn)了，他跑到那個人身邊，連聲道：“是自己人，是我家在美國的親戚，來走親戚的。”

“你們家什么時候冒出美國親戚來了？”對方說。

“一言難盡，說來話就長?！?/p>

“叫她走?！?/p>

馬炳華快步跑過來，一把拉住戴安娜的手把她往家里帶：“你快回去吧?！?/p>

“你們怎么能這樣明目張膽地做？這是犯法的。”戴安娜說。

“要犯也是犯中國的法，和你們美國沒有關(guān)系?！瘪R炳華說。

更多的村里人加入了搬運(yùn)的行列，他們肩挑背扛，快速地從戴安娜和馬炳華身邊經(jīng)過，奔向村口的面包車。馬炳華連拉帶推把戴安娜送到了回他們屋子的路口。

“你回去休息吧，這不關(guān)你的事?！瘪R炳華用不容商量的語氣說道，夜光中可以看見他臉上略帶憤怒的神情。

戴安娜只好一個人沿著村道走回屋子里。她從窗戶上看下去，看見村民們就像一支蟻隊(duì)一樣，來回搬運(yùn)著那些貨物。他們很快完成搬運(yùn)任務(wù)，那輛重型卡車轟鳴著從山后開走了。那些轉(zhuǎn)運(yùn)過來的貨物都被塞進(jìn)了面包車?yán)?，車子都發(fā)動起來了，雪亮的車燈再次劃破夜空。車隊(duì)首尾相連，沿著盤山公路蜿蜒盤旋駛離，很快消失在山的另一邊。

早上，戴安娜是在一陣嘈雜聲中醒來的。聲音從一樓的客廳傳上來，村里好多人都聚在底下，他們熱烈地說著什么。杰克還側(cè)身躺在床上沒有醒來。她走到外面來，下到樓梯口。她看見不少村里人正在圍著馬炳華，他們把手爭先恐后地伸向他。馬炳華手里拿著一沓錢，抽出一百兩百地往他們手里放。

一個中年男人拿到了兩百元，他揮舞著手朝馬炳華喊道：“我和我老婆都出工了，應(yīng)該是三百?！?/p>

“你老婆昨晚出來了嗎？我怎么沒看見？”馬炳華一邊給其他人發(fā)錢一邊問。

“出來了，有一次還扛了兩箱。”中年男人爭辯道。

“你老婆那身子能扛得兩箱？”馬炳華不相信的樣子。

中年男人急了，一把抓住擠到他們身邊領(lǐng)錢的一個男子，“你證明一下，我老婆昨晚到底出來沒有?！?/p>

“你老婆又不睡我屋里，我哪里知道？”男子說。

圍著的人哄堂大笑起來。中年男子氣紅了臉，舉起拳頭要去揍那個男子，眾人連忙七手八腳把他拉開了。

“好吧，好吧，就信你一回?！瘪R炳華又把一百塊錢拍到了男人手里，“以后你老婆出工跟我說一聲?！?/p>

男人憤憤地收起錢，扭頭走出去了。

戴安娜身后一陣踢踏響，劉秀英趿著拖鞋下來了，她打開二樓的門，對戴安娜說：“叫杰克起來吧，可以吃早餐了。”

“他們這是在分什么錢？”戴安娜指指樓下問。

“昨晚的工錢，不管出不出工，每家每戶都得一百過路錢，出一個工再得一百元?！眲⑿阌⒄f。

劉秀英走進(jìn)房間里，打開餐桌的罩子，桌上擺著已經(jīng)做好的早餐，她用手撿起一塊肉扔進(jìn)嘴里嚼著。這時候，杰克也已經(jīng)起來走向了樓梯。馬炳華在下面也已經(jīng)忙完走上了二樓，大家一起進(jìn)到了餐廳里。

馬炳華從灶臺上端過一個高壓鍋打開了，嘴里說：“上好的黑豆燉豬腳！”他一邊說，一邊給每人盛了一碗豬腳。黑豆熬的湯水一片濃黑，泡在里面的豬蹄肉也油黑發(fā)亮。杰克看著面前的豬蹄肉皺了皺眉毛。

“在美國，我們不吃豬蹄和豬頭肉?！苯芸苏f。

“你是中國人?！瘪R炳華說，“中國還有句話叫入鄉(xiāng)隨俗，你吃一口吧，味道好著呢?！?/p>

杰克又皺了皺眉，把盛有豬蹄的碗挪開，埋頭吃起面前的白粥。馬炳華哈哈一笑說：“你這脾氣，像我哥?！彼洲D(zhuǎn)頭向戴安娜，“黑豆燉豬腳，好吃著呢，你嘗嘗吧?！?/p>

戴安娜面有難色，但是不想拂他好意，拿起匙羹喝了一口湯水。

“怎么樣？豬腳可是昨晚入境的凍貨。”馬炳華一臉得意，“我偷偷留了一箱。”

“什么？”戴安娜驚訝地說道。

“昨晚那是一車凍貨，凍豬腳，凍豬肚，凍牛肚，說不定是你們美國過來的。”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走到冰箱旁邊，從角落里踢出一個箱子來，腳尖指著一處英文標(biāo)簽，“你看看這是什么意思?！?/p>

戴安娜目光掃過那個標(biāo)簽，只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肚子里突然一陣惡心，她跑到洗手盆邊，“哇哇”地吐起來。她肚子里什么也沒有，只吐出一股酸水來。

杰克拿起桌上的紙巾跑到戴安娜身邊，把紙巾遞給了她。戴安娜打開水龍頭用手接了點(diǎn)水漱了漱口，用紙巾擦干凈臉和手后又走回來坐下。

馬炳華一臉不可理喻的樣子：“你這是怎么了？”

杰克指著地上的箱子的標(biāo)簽用英文念道：“Strategic reserve ，1978 refrigeration。戰(zhàn)略儲備，1978年冷藏。這豬腳的年齡比媽媽還長?！?/p>

“沒事啊，它們一路都是冷柜拉來，能吃的?！瘪R炳華一邊說，一邊端起自己面前的碗，有滋有味地吃起來。

“那么久的凍肉？！”劉秀英厭惡地推開了自己面前的碗，“我吃了那么多，是不是因?yàn)檫@沒懷上孩子！”

“這些東西有很多衛(wèi)生隱患，我勸你們還是不要吃了?！贝靼材日f，“最好也不要幫助他們運(yùn)進(jìn)來?！?/p>

“我們不做，別人也會做。再說了，如果不做這，我們哪里來的這房子？哪里來的這好生活？”馬炳華一邊說，一邊津津有味地啃著一塊豬蹄。

戴安娜心里一陣厭惡之情升起，她恨不得馬上起身離開這個鬼地方。她強(qiáng)忍住不快：“杰克的爸爸什么時候回來？我們沒有時間等了?！?/p>

“他要回來自己會回來的?！瘪R炳華說，“你們就安心住在這里等他?！?/p>

“我們沒有時間了?！?/p>

“你們急著要回去？”

“也不是?！贝靼材葞缀跏窃谟靡环N哀求的語氣道，“但杰克等不了，你能去幫我們找他回來嗎？”

“我今天約了人?！瘪R炳華開始收拾自己的碗筷。

戴安娜臉變得嚴(yán)肅起來，她對著馬炳華道：“杰克患了一種罕見的疾病，他的眼睛還有幾天就要失明了，他希望自己失明前能見他的親生父母一面?！?/p>

馬炳華和劉秀英都吃驚地看著杰克。他們認(rèn)真地觀察著杰克的眼睛。杰克并沒有回避他們的眼睛，而是抬起頭來迎著他們的目光。他的眼睛呈現(xiàn)出迷蒙的樣子。

“現(xiàn)在我還是能看到你們的。”杰克說，“但是如果到陽光下，就不一定看得見了。”

劉秀英轉(zhuǎn)過頭，推了一下馬炳華：“你去找他回來吧?！?/p>

“好吧?！瘪R炳華說。

馬炳華從一樓樓梯下推出了一輛摩托車。大家把馬炳華送到外面來。馬炳華發(fā)動了摩托車，摩托車冒著一股黑煙向越南的方向駛?cè)ィ竭^了國境線拐入山后不見了。

“他就這樣進(jìn)入越南了？”目送著馬炳華的背影消失，戴安娜疑惑地問劉秀英。

“這一帶的邊民互相往來不用辦什么手續(xù)?！眲⑿阌⒒卮穑耙郧按蛘痰臅r候，電影隊(duì)來慰問部隊(duì)，那邊的越南人照樣扛著板凳過來一起看電影，用他們的話說，仗是國家打的，老百姓該怎么活還是怎么活。”

“這倒有意思?！贝靼材日f。

劉秀英突然眼睛一亮說：“你們吃不慣那些菜，我?guī)銈內(nèi)フ倚┖贸缘陌伞！?/p>

劉秀英帶著兩人出到了村外。他們沿著山腳一條小路走去，小路兩邊長滿了郁郁蔥蔥的竹子，投下一地陰涼。

“你們這樣走私，國家不管嗎？”戴安娜問。

“管啊，抓了不少人呢?！眲⑿阌⒄f。

“那還做？”戴安娜說。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眲⑿阌⒄f，“每次出貨，整條沿邊路都有看路仔看著，一有風(fēng)吹草動，大家就藏起來。”

“杰克爸爸是不是也做？”戴安娜問。

劉秀英看了戴安娜一眼，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這時候路旁現(xiàn)出了一條澗水，清澈的山泉水沿著石壁和溝渠流下來，匯集成一條小河蜿蜒而去。杰克看見流水，興奮地跑到河邊，用手撩撥著河水。

“媽媽，水好涼！”杰克雙手潑灑著河水，快樂地喊道。

“如果我再懷不上孩子，我就要離開這里了?！眲⑿阌⑼蝗粋械卣f。

“這是他的意思？”戴安娜問。

“當(dāng)年杰克生下來那個樣子，他就把老婆趕走了?！眲⑿阌⒄f，“這他做得出來?！?/p>

“杰克媽媽嗎？她現(xiàn)在在哪里？”戴安娜問。

“一個越南女人，十幾年前一千塊錢買來的?！眲⑿阌⒄f，“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在越南?！?/p>

戴安娜心里不是滋味，她沒有料到杰克的父母會有那么多不堪的往事，而這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認(rèn)知。她同時明顯感覺到了劉秀英身上透露出來的哀愁，這個還很年輕的女人正為自己的前途擔(dān)憂。

“你還很年輕，懷不上，也許是他的原因。”戴安娜安慰她道。

“不，你不知道，是我的原因?！眲⑿阌u了搖頭。

“你去檢查過了？”戴安娜問。

劉秀英沒有回答戴安娜的問題，只是朝她苦澀一笑。他們沿著溪水來到一處碧綠的水池邊。清澈的池水里一群鴨子在自由自在地游著，旁邊是一間木屋，一半搭在水面上，另一半建在岸堤上。

“阿婆，你在吧？”劉秀英朝著木屋喊。

“在咧。”

里面?zhèn)鱽硪宦暽n老的回音，木門打開了，一個老婦人探出頭來。這老婦人正是昨天戴安娜和杰克進(jìn)村時遇到的那個老人。

“我們來看看你?！眲⑿阌⒊蠇D人笑著說。

“看我？是來看我的鴨蛋吧?！崩蠇D人說，“進(jìn)來吧。”

他們走進(jìn)了木屋里。木屋其實(shí)就是一個鴨舍。他們走進(jìn)來，驚動了里面的鴨子，鴨子嘎嘎叫著，從欄口直接跳到了水里。欄舍底下到處躺著一個個鮮亮碩大的鴨蛋。劉秀英一臉興奮，伸手撿出幾個來，拿著一個在戴安娜面前晃著：“這是正宗的土鴨蛋，母鴨只吃這水里的小魚蝦，吃泥里的蚯蚓，生出的蛋既環(huán)保又營養(yǎng)?！?/p>

杰克也興奮地舉起手來：“給我一個！”

劉秀英把一個鴨蛋放到了杰克手里。杰克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喊道：“蛋還是溫的，肯定是剛生出來的?！?/p>

“我們炒了吃吧，保證好吃?！眲⑿阌⒄f。

“吃了好可惜，讓它們孵出鴨仔吧?！苯芸苏f。

“都孵鴨仔，我管不過來?！崩蠇D人說，“吃掉一些吧?！?/p>

“既然這樣，那就吃吧。”杰克說。他把鴨蛋放到鼻子底下使勁聞著，喊道，“我聞到炒蛋的香味了。”

大家哈哈笑了起來。

老婦人從外面抱回了一捆柴火，說道：“柴火炒蛋，我讓你們嘗一嘗真正的農(nóng)家菜?！?/p>

戴安娜和杰克都興奮地鼓起掌來。劉秀英目光落在了水池邊的一塊菜地上，那里長著綠油油的一片青菜。

“再摘些青菜吧?！眲⑿阌⒄f。

戴安娜這才注意到外面這片青菜。他們興奮地跑了出去，慢慢地在菜畦里走動，不時俯下身摘取，手里各抓了一把翠綠的青菜。

杰克目光落在了旁邊清澈的水池里，蕩漾的波紋好像在召喚著他?！皨寢?，我可以游泳嗎？”杰克望向了戴安娜。

戴安娜看見水池的水并不深，朝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杰克興奮地喊了一聲，迅速脫掉身上的衣服，只穿著一條短褲。他撲通一聲跳到了水里，水剛好到他的胸口。水清澈碧綠，可以清晰看見水底的沙石。一陣涼爽之氣迅速地包裹住了他。

杰克一個潛游，在水底下游著，他一邊游一邊睜大眼睛看著河底，伸手抓到了一個田螺。杰克撲到岸上興奮地舉著田螺喊道：“媽媽，我找到了一個田螺！”

戴安娜微笑著對他說道：“小心不要讓水進(jìn)眼里?！?/p>

“水好清，我好像看得更清楚了！我再找一些，今天我們喝田螺湯?！苯芸苏f完，又一個猛扎，潛入水里，雙眼睜大搜尋著。他面前突然變得朦朧起來，水底的沙石變得模糊不清了。他連忙從水里抬起頭來，一邊揉著眼，一邊看著岸上的戴安娜和劉秀英，只覺得兩人一陣朦朧，又一陣清晰。杰克默默地爬上了岸，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支持不了多久了。

老婦人炒好了鴨蛋，戴安娜和劉秀英采摘的青菜也炒好了，他們四個人坐下吃起來。新鮮可口的飯菜讓他們贊嘆不已。

杰克伸出筷子夾起鴨蛋吃起來，他再伸筷子要夾的時候眼前一陣朦朧，筷子夾空了，他著急想夾住菜，筷子碰到碟子叮當(dāng)?shù)仨?。戴安娜憐愛地看了他一眼，夾起一塊鴨蛋要送到他的碗里去。

“我自己來！”

杰克伸手擋住了戴安娜伸過來的筷子，用筷子艱難地夾住了一塊炒蛋，放到了嘴里，靜靜地嚼著，淚水還是慢慢流了下來。

老婦人痛惜地看著杰克說道：“這孩子，應(yīng)該帶他去看他媽媽?！?/p>

“她媽媽在哪？”戴安娜連忙問。

“她叫阮香玉，應(yīng)該是在口岸那里幫人搬運(yùn)?！崩蠇D人說。

四

意外知道杰克生母的消息，戴安娜和杰克再也坐不住了，在劉秀英的帶領(lǐng)下，他們匆匆趕往遠(yuǎn)在二十幾公里之外的弄懷口岸?？诎督ㄔ谝粭l界河之上。界河上是一棟六七米寬、五六十米長的橋，連接著中越兩國的土地。兩國各在兩邊的橋頭建有通關(guān)的關(guān)門。戴安娜他們趕到的時候正好是中午，口岸周圍是一片忙亂繁雜的景象。很多邊民正在推著一輛輛后三輪人力車往外出貨。這里的邊民憑邊民證每天可以免稅從越南帶進(jìn)價值八千元以內(nèi)的貨物，有外地的老板來這里收貨，讓邊民們幫著出貨。每輛人力車?yán)呢浳锒急M量地多，用繩子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捆扎起來像一座小山一般。人力車靠一個人在前面拉，另一個人在后面推，有男有女。在烈日的暴曬下，他們一律弓著身子、埋著頭使勁拉著推著，有的男子還光著膀子，背上耷拉著一條變黃變黑的濕毛巾。女的頭上大都戴著斗笠，臉上還用頭巾包了起來，看不清面容。他們每拉出一輛，會很快有人幫著轉(zhuǎn)運(yùn)到停在一邊的大卡車上，直到卡車完全裝滿?？吹贸鰜?，這些人當(dāng)中既有中國人，也有越南人。他們都默不作聲，只是低著頭抓緊干活，以最快的速度搬運(yùn)出更多的貨物。

劉秀英讓戴安娜和杰克站在一棵樹下等著，每出來一輛人力車，她都走過去用當(dāng)?shù)厝瞬拍苈牭枚脑捳Z詢問著。她這是打聽這里有沒有一個叫阮香玉的越南女人。那些忙碌的人有的簡單地應(yīng)答她幾句，有的只顧干活不搭理她。戴安娜和杰克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在烈日的暴曬下，劉秀英無望地在這些人當(dāng)中走來走去詢問，失望一點(diǎn)點(diǎn)爬上了他們的心頭。

過了一會兒，劉秀英走回到了他們面前?！八麄冋f以前是有一個叫阮香玉的女人在這里出貨，但是現(xiàn)在她好像在上游一個村子那里，我們還要去嗎？”

“那里有多遠(yuǎn)？”戴安娜問。

“十幾公里?！眲⑿阌⒄f，“但是我不能確定她是否真的在那里?！?/p>

戴安娜轉(zhuǎn)頭看看杰克。杰克的額頭上臉上都冒出了汗水。“你還能堅(jiān)持嗎？”戴安娜問。

杰克一臉疲倦，但是仍然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們繼續(xù)前往劉秀英說的那個村子。在當(dāng)?shù)厝说闹更c(diǎn)下，他們來到了村邊的界河旁。那是一處竹林掩映著的河段，水面飄滿了綠色的水葫蘆。水葫蘆被人蹚開了一條道，露出底下烏黑骯臟的水。有兩個婦女正守在河邊等著出貨。不一會，一個頭戴著斗笠的越南女人從河對岸蹚著水，推著一個白色的長條泡沫箱子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連體膠布衣服，水沒到了她的胸口。泡沫箱上放著用塑料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貨物。那個女人嘩啦啦地蹚著水推著泡沫箱走到了河岸邊，岸上的那兩個婦女七手八腳地把箱子里的貨物取上來。

劉秀英走到水邊，趴在那里對著水里的女人喊道：“你是阮香玉嗎？”

那個越南女人站在水里，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岸上的劉秀英。她有著一張黑瘦的臉，皺紋過早地爬滿了她的臉。一塊黑色的泥巴粘在她的額頭上，她渾然不知。她上半身的衣服也有點(diǎn)濕了。她用越語和劉秀英不知道說了一句什么。

劉秀英轉(zhuǎn)過頭來朝著身后的戴安娜和杰克招著手，讓他們過去。戴安娜連忙牽著杰克的手往岸下走。這時候?qū)γ姘渡贤蝗怀霈F(xiàn)了一個男人，他用越語大聲地朝著這邊的越南女人喊著什么。

劉秀英指著走下來的杰克對越南女人說道：“這是你十年前生的孩子?！?/p>

越南女人用慌張甚至有些驚恐的眼神看著走下岸來的戴安娜和杰克。對岸那個催促的男人的聲音更大了。越南女人逃避似的轉(zhuǎn)過身推著空箱子走回去。她走到河中間的時候回過頭來看了一眼，但是腳步更快地向岸上蹚去。她最后幾乎是在水里跑了起來，很快爬到了對岸，和那個男子消失在了竹林后面。

“她就是阮香玉?！眲⑿阌ψ叩桨哆叺拇靼材群徒芸苏f。

戴安娜和杰克呆呆地看著河對岸。剛才那個女人蹚過的水道的水波還在蕩漾著，慢慢地水面又平復(fù)了，好像根本沒有人經(jīng)過一般。

戴安娜他們回到家里的時候天已經(jīng)準(zhǔn)備黑了。他們剛到家里，馬炳華就騎著摩托車回來了。戴安娜聽到摩托車的聲音，迫不及待地帶著杰克來到門口迎接他。

“見到他了嗎？”戴安娜著急地問。

馬炳華熄滅摩托車，并沒有急著回答她，而是走到屋里倒杯水喝了，才說：“見到了！”

“他怎么不跟你回來？”

“他走不開。”

戴安娜再也忍不住了，說道：“他有什么走不開！他是不是忙著走私走不開？難道掙錢比從不遠(yuǎn)萬里前來相認(rèn)的兒子還重要嗎？他沒有感情嗎？”

馬炳華沒有出聲，他坐了下來，低著頭，任由戴安娜朝他發(fā)火。

站在旁邊的杰克眼里默默流下了兩行淚水，他沒有哭出聲來，只是用一雙近似空洞的眼睛看著馬炳華。

“你帶杰克回來，只是為了讓他們見一面嗎？”馬炳華突然抬起頭問戴安娜。

“難道還能有什么？”戴安娜不解地看著他。

馬炳華看了看杰克的眼睛：“你不會是把他送回來給我們吧？”

“什么？”戴安娜有點(diǎn)不明白他的意思。

“或許你覺得他是個累贅，現(xiàn)在反悔了？”馬炳華囁嚅著說。

“你說什么！”戴安娜不可思議地叫道。

“如果你覺得委屈，我哥哥可以給你一點(diǎn)錢補(bǔ)償。”馬炳華說。

一股憤懣的血沖上戴安娜的頭，她質(zhì)問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哥的意思？！”

在戴安娜雙眼的逼迫下，馬炳華低下了頭。

戴安娜感覺受到了羞辱。她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朝馬炳華道：“請你轉(zhuǎn)告你哥哥，杰克現(xiàn)在是美國公民，我是他唯一的合法的監(jiān)護(hù)人，如果他想把杰克從我身邊帶走都沒門?！笔浜途趩矢谐錆M了戴安娜的內(nèi)心，說完這句話她轉(zhuǎn)身快速地回到了房間里，提起自己的行李又下來，拉住杰克的手說，“走！”

戴安娜拉著杰克的手出了門，她怒氣沖沖地順著村道走出去。劉秀英追了出來，試圖挽留她：“你先不要走了，天要黑了，要走明天再走吧。”

“我一刻都不想留在這個地方?！贝靼材日Z氣堅(jiān)定，“我們到鎮(zhèn)上住一晚，明天就回美國。”

戴安娜牽著杰克的手到了村口，剛好有一輛面包車要出村。戴安娜和杰克上了車。車子沿著盤山公路駛離，村子在后面越來越遠(yuǎn)。杰克一直趴在座位上看著車后的村子。戴安娜的氣還沒有消，她提醒自己決不往后看一眼。夜色像一塊黑布一樣落下來，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車燈發(fā)出的兩道光柱時不時照見前面的絕壁和深谷。戴安娜把杰克抱了過來，她的手拂過他的臉，感覺到他的臉一片潮濕。

車子開了一個多小時，離開山區(qū)來到了鎮(zhèn)街上。所謂鎮(zhèn)街，其實(shí)也就是兩排綿長的房子夾起來的一條街道。街道還有一些燈火，娛樂室里還有一些年輕人在打桌球，街中間的露天廣場上也還有人在吃燒烤喝啤酒。戴安娜和杰克在一家還算干凈的旅館里住了下來。房間里有兩張床，他們各自上了床。戴安娜躺在床上卻久久不能合眼，她希望自己盡快睡著，睜開眼后天亮了就可以搭乘去往城里的班車。她多少次想象這趟尋親之旅的情景，唯獨(dú)沒有想到遇到的是這樣的情況。兩天的時間里，完全刷新了她對這個地方的認(rèn)識。她一路所見，感覺到這個國家在劇烈快速膨脹發(fā)展著，就是這樣一個邊遠(yuǎn)閉塞的邊境之地也沒有例外。但是直覺告訴她，這是一個接近無序混亂的地方，包括人的內(nèi)心。她感到深深的失望和傷害。她轉(zhuǎn)過身來，看見杰克背對著她，蜷縮著小小的身子躺著。他會不會也像自己一樣沒有睡著呢？

“杰克，你睡著了嗎？”戴安娜小聲地問。

“媽媽，沒有?！苯芸说吐暬貞?yīng)道。

“我沒想到你爸爸會這樣對我們?！贝靼材扔X得有必要安慰杰克，她說道，“不過不管怎樣，我相信你都能坦然地面對未來，是吧？”

“媽媽，我沒事。”杰克說。

杰克雖然說沒事，但是戴安娜從他的聲音里還是聽出了他正處在痛苦當(dāng)中，但是她卻無能為力。她繼續(xù)對杰克道：“杰克，你要知道，每個人成長中都要經(jīng)歷一些痛苦，并且要靠自己扛著。唯有如此，自己才能夠真正成長起來，而你可能比其他人還要面對更多的問題?！?/p>

“媽媽，我知道了?！苯芸苏f。

杰克的冷靜讓戴安娜一陣揪心。她瞧著他蜷縮在那里的小小的背影，內(nèi)心一陣疼痛。她從自己的床上下來，爬到了他的床上，把他抱在了自己的懷里。

“你說，我爸爸現(xiàn)在在哪里，他又在做什么呢？”杰克突然幽幽地問道。

“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越南，或許就住在一個囤滿貨物的貨場里?！贝靼材日f，“他擔(dān)負(fù)著責(zé)任，無法來看你?！?/p>

“我想，他現(xiàn)在一定也沒有睡著。”杰克說道。

戴安娜沒有再說什么，她只是更緊地抱著杰克。她抬起頭來，從開著一道縫的窗簾往外看去，遼遠(yuǎn)的夜空中繁星點(diǎn)點(diǎn)，映照著肅穆的群山。

杰克在她的懷里輕輕打著鼾睡著了。

第二天天亮后不久，戴安娜帶著杰克來到客運(yùn)站等回城的班車。說是客運(yùn)站，其實(shí)只是一片簡易的圍墻圍起來的空地，地面上到處是甘蔗渣和不明身份的垃圾。一些兜客的三輪車和面包車進(jìn)進(jìn)出出，不時有灰塵被莫名的風(fēng)或者別的什么力量揚(yáng)起來。

那天開車送戴安娜和杰克進(jìn)村的吳老三開著面包車進(jìn)來，他看見了戴安娜和杰克，下了車過來和他們打招呼：“又見到你們了，真巧啊，找到他父母了嗎？”

“沒有，他爸爸去越南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出來?！贝靼材日f。

“這個地方的人找錢找瘋了。”吳老三說，“都變成了神出鬼沒的人。”

這時候，一個戴著斗笠的女人出現(xiàn)在車站里，她一步一停，遲疑著走到戴安娜和杰克的面前。她的斗笠遮住了半邊臉，看不出神情，這斗笠和穿著，讓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個越南女人。她定定地站在他們面前，嘴巴囁嚅幾下但說不出話來，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杰克不放。

“請問，你需要幫忙嗎？”戴安娜雖然有點(diǎn)疑惑和不快，但是她還是禮貌地詢問對方。

那個女人摘下了斗笠，戴安娜認(rèn)真打量著她，認(rèn)出她就是昨天劉秀英帶著他們找到的那個越南女人，也就是杰克的生母阮香玉。她憔悴的臉堆滿皺紋，露出哀傷之色。阮香玉用越語說了一句話。戴安娜聽不明白，她疑惑地轉(zhuǎn)頭看看吳老三。吳老三對她說道：“她問你們是不是從美國來。”接著吳老三轉(zhuǎn)頭對著越南女人說了一句越語。

阮香玉兩眼突然涌出淚水來，一把跪在他們面前，抓起杰克的手哭著，嘴里嘰嘰喳喳說著越語。

杰克顯然受到了驚嚇，他試圖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擺脫她，但是她緊緊抓住了他。

“她是你的媽媽?！眳抢先谂赃呎f。

杰克扭動的身軀停了下來，他意識到面前這個枯槁的女人就是他此行要尋找的母親，雖然她完全超乎了他的意料，但是他必須接納她。

阮香玉握著杰克的手不放，繼續(xù)哭訴著。吳老三索性蹲在他們身邊幫忙翻譯起來。

“原諒昨天我沒有能和你相認(rèn)，我也是不得已的，我不想讓現(xiàn)在的丈夫知道我的過去?！迸丝奁馈?/p>

戴安娜連忙起身扶起阮香玉，讓她坐在他們中間。阮香玉身子輕得就像稻草人一樣。她坐下后用手不停地抹著自己的眼淚。戴安娜沒有急著問她話，她耐心等著她平靜下來。杰克一直睜著大眼定定地看著。阮香玉終于把臉上的淚水擦拭干凈。她的手上還留有淚水，仿佛是為了要把手上的淚水弄干，她的雙手不停地絞動著。

“杰克，叫媽?！贝靼材葘芸苏f道。

“媽媽。”杰克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像蚊子叫聲一樣小。

“太小聲了?！贝靼材扔悬c(diǎn)不滿。

“夠了，夠了，我聽到了?！比钕阌襁B聲說道。

“你現(xiàn)在過得好吧？”戴安娜問。

“離開馬炳章后我回了越南，后來嫁給了現(xiàn)在的丈夫，就是昨天你們見到的岸上的那位。我們生了兩個小孩。”阮香玉說。

“小孩都好吧？”戴安娜問。

“還好?！比钕阌裾f了專注地盯著戴安娜，“謝謝你收留了杰克，還把他帶得那么好，你受累了?！?/p>

“他過得快樂，我也會因此獲得更大的快樂。從這一點(diǎn)看，我因?yàn)閹е业纳兊酶幸饬x了?！贝靼材日f。

“總之，太謝謝你了?！比钕阌裱劾镉忠砍鰷I水來，但是她克制住了。

“你放心吧，杰克跟著我會過得很好的?！贝靼材日f道。

“看見杰克活得那么好，我很高興，也放心了?！比钕阌駨目诖锾统鲆粭l項(xiàng)鏈來，項(xiàng)鏈上掛著一顆尖細(xì)的獸牙。“這是我在廟里求來的狗牙項(xiàng)鏈，是可以辟邪的?！比钕阌裾f。她突然跪在地上，雙掌合十夾著那條狗牙項(xiàng)鏈，匍匐在塵土里朝著越南的方向拜了三拜。她拜得很深，每次頭都碰到了地面。她抬起頭來對著杰克說：“你戴上會保你平安的?！彼e起狗牙項(xiàng)鏈，要把它掛在杰克脖子上。

杰克顯然被這狗牙項(xiàng)鏈嚇住了，他脖子一縮要躲開。戴安娜用嚴(yán)厲的目光制止了他，示意他接受。杰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伸出他的脖子。阮香玉鄭重地把狗牙項(xiàng)鏈掛在了杰克脖子上，把狗牙小心地掖在他胸口的衣服里面。做完這一切，她站起來戴上了斗笠，“我不能待太久，我要走了?！?/p>

阮香玉留戀地看了杰克最后一眼，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車流和煙塵中，消失不見了。戴安娜轉(zhuǎn)過頭來，看見杰克這時候已經(jīng)哭了起來。他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嘴一張一合劇烈地喘著氣，但是卻哭不出聲音來。戴安娜連忙抱他過來，拍著他的背說：“你要難過你就哭出聲音來吧。”

杰克哇的一聲哭出聲來，兩手不停地抹著臉上的淚。他哭了一會兒，慢慢停止下來，但是雙手卻更加使勁地揉著眼睛。

“媽媽，我可能馬上看不見了?！苯芸苏f。

戴安娜連忙蹲在杰克面前，她拿開杰克的雙手，仔細(xì)地檢查著他的雙眼。她看到他的兩個瞳孔更加迷蒙了。她舉起一根手指在杰克面前晃了晃：“你看見嗎？”

杰克的雙眼遲滯地動了一下說：“有重影。”

這時候去往城里的班車開了進(jìn)來，候車的人陸續(xù)上車。戴安娜站了起來，她在杰克面前走來走去。顯然阮香玉趕來認(rèn)子這一幕深深地觸動了她。她最后站住了對杰克說：“不管他是什么樣的人，他都是你的父親。見不見他，這應(yīng)該由你決定，我不應(yīng)該憑我的喜好替你做主。杰克，你來決定吧，是繼續(xù)回去找你父親，還是現(xiàn)在搭上這輛班車離開?！?/p>

“還要不要去找呢？”杰克抬起頭來，雙眼混沌地看著戴安娜。

“你決定?！贝靼材日f。

候車的人都登上了那輛停在一邊的班車，售票員站到車門口喊著：“車馬上要走了，要乘車的趕緊了！”

“再去找找吧。”

杰克的聲音很小，但是仍然清晰地穿透嘈雜聲傳到了戴安娜耳朵里。她轉(zhuǎn)過頭對一直愣在旁邊的吳老三說：“麻煩你再拉我們?nèi)ヒ惶舜謇锇??！?/p>

“沒問題，沒問題?！眳抢先B聲說，他快步跑去發(fā)動了車子。

五

戴安娜帶著杰克再次來到馬炳章家里。

他們接近那幢房子的時候，就聽到二樓傳來了鬼哭狼嚎的唱歌聲。一樓的大門敞開著，戴安娜和杰克默默地沿著樓梯往上走去。二樓的門開著，村里的一群年輕人圍成一圈坐在那里鼓掌叫著，地上滾滿了酒瓶。劉秀英站在他們中間，拿著一個話筒，學(xué)著流行歌手的樣子，一邊扭著屁股一邊揮著手旋轉(zhuǎn)著腳步走著，說道：“接下來，我給大家演唱一首《離家的孩子》，好不好？”

“好，好！”大家鼓著掌敲著桌子喊道。

劉秀英唱了起來。那是一首在打工一族中廣為傳唱的歌曲。

離家的孩子流浪在外邊，

沒有那好衣裳也沒有好煙，

好不容易找份工作辛勤地把活干，

心里頭淌著淚，臉上流著汗。

離家的孩子夜里又難眠，

想起了遠(yuǎn)方的爹娘淚流滿面，

春天已百花開，秋天落葉黃，

冬天已下雪了，你千萬別著涼。

月兒圓呀，月兒圓，月兒圓呀又過了一年，

不是這孩子我心中無掛牽，

異鄉(xiāng)的生活實(shí)在是難。

……

這其實(shí)是一首哀傷的歌，但是被他們吆喝著唱得熱鬧非凡。歌聲和鼓掌叫好的聲音震耳欲聾。劉秀英一個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了外面的戴安娜和杰克，她把話筒塞到一個年輕人手里。那個年輕人接過話筒扯開喉嚨吼著接唱起來。劉秀英走出來，對著戴安娜道：“你們怎么又來了？”

“你把馬炳華叫出來，我有話對他說。”戴安娜說。

劉秀英探頭進(jìn)去招著手。馬炳華拉長著臉走了出來。劉秀英伸手把門關(guān)起來，盡量把嘈雜聲關(guān)在里面。

“杰克必須見到他的父親?！贝靼材葘χ麄冋f。

“他忙，走不開。”馬炳華有點(diǎn)不耐煩地說，“見一面有這么重要嗎？”

“對正常人來說沒什么，但是對杰克來說，這已經(jīng)是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贝靼材日f，“你不能因?yàn)樗拿煨《鲆曀男枨?。?/p>

馬炳華囁嚅了一下想說什么但沒說出來。劉秀英在旁邊已經(jīng)喊了起來：“他是你的侄子，你沒有一點(diǎn)同情心嗎？幫幫他吧?！?/p>

馬炳華低頭看看杰克。杰克正使勁聚焦著目光看著馬炳華，一雙眼睛仿佛要蹦出眼眶來。

“好吧?！瘪R炳華說。

他們再次來到了界碑前。馬炳華走在前面，跨過了國境，走了進(jìn)去。戴安娜牽著杰克走到了界碑邊，她遲疑著沒有邁開步子。戴安娜已經(jīng)換上了一套邊境婦女平時穿的土布衣服，頭上還用黑色的頭巾把她那頭金黃色的頭發(fā)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包裹了起來。如果不仔細(xì)看，還以為這是一名普通的中國農(nóng)婦。

馬炳華轉(zhuǎn)過身來：“過來吧，沒事的，我們只進(jìn)去幾十公里?！?/p>

“媽媽，我們走吧?！?/p>

杰克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他邁開步子走了進(jìn)去。戴安娜也跟著他的腳步走了進(jìn)去。這里和中國的土地并沒有兩樣，竹筍似的山峰一座連著一座，山和山之間是一些洼地，平整的地方都被開墾成了田地。他們走了近半個鐘頭開始見到了村莊，村里的房屋要比板煙村那邊低矮破舊，道路也都是泥土路。讓戴安娜吃驚的是，村前村后停了不少重型卡車，這些車在美國那里也不多見，價格更是不菲。道路幾乎都被這些車子壓壞了，坑坑洼洼。村前用水泥磚和鐵皮新建了一個倉庫，旁邊丟棄著一個碩大的廢棄了的冷柜，冷柜上印著一只張開翅膀的紅色的老鷹。戴安娜知道這是歐洲一個著名的卡車的商標(biāo)，在美國的州際公路上經(jīng)常見到。在這樣一個破落的地方竟然見到這個商標(biāo)，她有著一種奇異的穿越感。一輛重型卡車的車尾廂對著倉庫，好多村民在往車上搬運(yùn)著一袋袋大米。有人見到馬炳華，還朝他打起招呼來。顯然他經(jīng)常在這里走動，不少越南人都認(rèn)識他。戴安娜一直牽著杰克的手，她低著頭警惕地看著周圍，盡量不讓自己正面和村里人照面。她擔(dān)心暴露自己是美國人的身份而招致麻煩。

馬炳華并沒有在這個村莊停留，他雇了一輛面包車載著他們?nèi)死^續(xù)往里前進(jìn)。越往里走，山變少了，地勢也變得平坦了一些。如果不是路邊隨時閃過戴著綠色帽子的越南男人，以及那些越文路標(biāo)，戴安娜很難相信自己正行走在越南的土地上。車子又走了三四十分鐘，人煙越來越稀少，土地也變得更荒涼了。正在戴安娜疑惑馬炳華要把他們帶到哪里去的時候，車子一個拐彎，前面突然出現(xiàn)一條河流來。河面開闊，但看得出來河水并不深，水緩慢地流動著。河邊有不少人，他們有的聚在臨時搭起的棚屋里，有的在河邊捆扎著竹排。只要把這些竹排在河面上并排連接起來，一個天然的浮橋就出現(xiàn)了。河邊的草和灌木幾乎都被碾平了，現(xiàn)出大片的空地，顯然這里是一處轉(zhuǎn)運(yùn)貨物的臨時碼頭。

馬炳華讓戴安娜和杰克留在車?yán)铮铝塑囎叩胶舆?，向河邊捆扎竹排的一個年輕人詢問著什么。那個年輕人站起來朝著河對岸喊了幾聲，岸上的竹棚里走出一個男人來，朝著這邊望著。

馬炳華跳起來朝著那邊的男人揮著手喊道：“哥，是我，我把杰克帶來了?！?/p>

對面那個男人顯然是馬炳章，他回應(yīng)道：“你說什么？”

戴安娜推開車門，拉著杰克的手走到河邊。對面那個男人光著上身，陽光在他黧黑的皮膚上照出一層油亮的反光。他嘴里叼著一支煙，皺著眉頭朝這邊看著。

“這是杰克，你的兒子?！瘪R炳華指著杰克喊道。

“你把他們帶來干什么？搞什么名堂！”馬炳章惱怒地喊道。

戴安娜連忙伸手指著馬炳章朝杰克說：“那是你爸爸，快看?！?/p>

杰克瞇著眼使勁看著，但是他雙眼的視力顯然不好了，他只能看見馬炳章一個朦朧的身影，他說：“我看不清楚?！?/p>

“哥哥，你過來吧，過來再說?！瘪R炳華喊道。

“過去個鳥，你凈給我添亂，叫他們走！”

這時候，河面上一艘機(jī)動小船突然“突突”駛來，船上一個黑瘦的男人用越語著急地大聲喊著什么。那幾個捆扎木排的人撲通撲通地跳入了河水里，快速地游到了對岸。他們和馬炳章一起快速地跑到屋后不見了。

“發(fā)生什么事了？”戴安娜不安地問馬炳華。

“巡邏隊(duì)要過來了，這些跑的都是中國人?！瘪R炳華說。

“我們不會有事吧？”

“沒事，放心吧?！?/p>

馬炳華雖然這么說，但仍然緊張地盯著河邊一側(cè)的公路。只見一陣煙塵滾滾中，公路上開來了三輛吉普車，從車上依次下來七八個武裝人員。一個嘴唇上留著一字胡的長官顯然是他們的頭，他走到了河邊，看著河邊新扎的竹排，嘰嘰喳喳喊了幾聲。那些跟著他的人員跳到了竹排上，從身上拔出砍刀來，噼噼啪啪地砍起來。那些竹排轉(zhuǎn)眼間被砍得七零八落，順著河水流走了。

長官看到了馬炳華他們，走了過來，他顯然看出馬炳華是中國人，用生硬的普通話對他說道：“干什么的？”

“來走親戚?！瘪R炳華擋在了他和戴安娜之間，賠著笑臉說。

長官看出了后面的異樣，他把馬炳華推開，走到了戴安娜面前，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猛地伸手把她頭上的頭巾扯掉。戴安娜如瀑的金發(fā)掉了出來。

長官指著戴安娜的頭發(fā)，轉(zhuǎn)頭對馬炳華冷冷地說：“我們什么時候有這樣的親戚了?！庇洲D(zhuǎn)頭向戴安娜，“從哪里進(jìn)來的？”

馬炳華又?jǐn)D到他們面前，朝長官拱著手道：“她來我們那走親戚，因?yàn)閷@里好奇，我?guī)нM(jìn)來的，錯在我！”

長官不理會馬炳華，又用手把他往邊上推開，對著戴安娜問道：“哪個國家？”

“美國。”戴安娜說。

“美國？！”長官鼻子哼了哼說，“你們美國不是最講規(guī)矩和法制嗎？怎么就這樣闖進(jìn)我們這里來了?！?/p>

“這是誤會?！贝靼材日f。

“誤會！你們打阿富汗，打伊拉克，也是誤會嗎！你們還炸了中國使館，也是誤會嗎！”長官手一揮，“把他們帶走?！?/p>

戴安娜連忙抱起杰克。幾個士兵過來，推搡著他們上了前面那輛吉普車。兩桿槍在后面頂住了他們。那名長官坐上了前面的副座，車隊(duì)開動起來，揚(yáng)起一陣煙塵朝前駛?cè)ァ?/p>

馬炳華緊張地趴在那名軍官的后面說道：“長官，你放了我們吧。中越兩國山連山水連水，我們是同志加兄弟。”

“你們這是非法入境?！遍L官嚴(yán)肅地說。

“我們一直都這樣來往啊，我們還一起做生意，一起掙錢，怎么今天抓我們？”馬炳華做出無辜的樣子。

“今天不一樣?！遍L官說。

馬炳華聲音哭顫著：“行行好，放了我們吧，我們沒有做什么壞事?！?/p>

戴安娜看不得馬炳華這個樣子，她對馬炳華道：“你不要哭了，我們非法入境，按照國際慣例，會通過外交途徑遣送回國，麻煩一點(diǎn)而已，哭什么哭？”

戴安娜這句話不知道哪里惹怒了長官，他喊了聲停，車子一個急?？吭诼愤?。他轉(zhuǎn)過頭來緊緊盯著戴安娜：“你們美國人當(dāng)年打進(jìn)我們這里也是按照國際慣例嗎？你們美國人哪個國家都去點(diǎn)火放炮也是按照國際慣例嗎？”

戴安娜緘默起來，她知道自己遇到了一個不可理喻的人，不能再和他頂撞下去了。馬炳華又連連向軍官作揖道：“您息怒，息怒，我們都是平頭老百姓，不知道國家大事?！?/p>

“你們最好識相點(diǎn)?！遍L官說。

馬炳華看看長官臉上的表情，他好像明白了什么，連忙從身上掏出一沓錢來，估計(jì)有三四千塊錢，遞到了他面前：“這是孝敬您的?！?/p>

長官看看遞到自己鼻子前的錢，伸出兩個手指接過去，把錢在車前蓋上甩了甩：“就這點(diǎn)了？”

“就這些了，出門沒帶什么錢，再說也沒什么錢。”馬炳華說。

“就沒別的了？”軍官的眼瞄了一下旁邊的戴安娜。

馬炳華連忙伸手去翻戴安娜一側(cè)的口袋。戴安娜用手緊緊抓住袋口，她幾乎是憤怒地朝著馬炳華喊道：“你是個懦夫！作為一個美國公民，這是對我和我的祖國的侮辱！”

馬炳華不理會戴安娜的抗議，他用身子把她緊緊卡在座位上動彈不得，用力掰開了她的手，從她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美鈔。馬炳華又恭恭敬敬地把美鈔遞了過去。

那名長官接過美鈔甩了甩，打開車頭的箱蓋把錢都扔了進(jìn)去。他啪的一聲合上蓋子，說道：“本來是可以對你們重罰的，但看你們還配合，就這樣吧。”他示意后面的士兵打開車門。

車門打開了，馬炳華連忙跳下車，又轉(zhuǎn)身扶著戴安娜和杰克下車。戴安娜仍然帶著怒火，腳一落地就把馬炳華的手甩開了。

馬炳華的注意力一直在車上那名長官，朝著他點(diǎn)著頭：“謝謝了，謝謝了！”

“你們馬上出境，再見到你們就不是這樣簡單了。”長官頭伸出車窗朝他們警告道。

“好的，我們馬上走?！瘪R炳華連連點(diǎn)頭。

車門“嘭”的一聲關(guān)上，車隊(duì)拖著一股長長的煙塵飛馳而去。

戴安娜仍然無法平靜下來，她在地上轉(zhuǎn)著圈走來走去，臉上是不可思議和憤憤不平的樣子，嘴里喊道：“他竟然敢這么干！是你的懦弱助長了他的囂張氣焰?！?/p>

馬炳華似乎被激怒了，也不甘示弱地說道：“我的阿姐，這里不是你們美國，不要擺出你們美國人的德性！”

戴安娜顯然沒有想到他會搶白自己，一下愣住了。

馬炳華也有點(diǎn)不好意思起來，他放低聲音道：“我們中國有句話說，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在人家屋檐下就要學(xué)會低頭?！?/p>

戴安娜無奈地向他聳聳肩，她顯然沒有接受馬炳華的觀點(diǎn)，但不想再和他爭辯下去。

“這還不好嗎？幸虧我精靈，要不我們死了都沒人知道。”馬炳華說，“我們快點(diǎn)離開這里吧?！?/p>

戴安娜招呼杰克到她身邊，三人開始順著原路走回去。杰克一直默不作聲，低頭看著路面默默地走著。

“你剛才看清你父親了嗎？”戴安娜低頭問杰克。

“隔太遠(yuǎn)了，但是我聽見他的聲音了?！苯芸藳]有抬頭，輕聲地說。

“哦?！?/p>

“他的聲音有點(diǎn)沙啞，肯定是沒有休息好?！苯芸送蝗惶岣呗曇粽f，“也許是他經(jīng)常抽煙喝酒造成的。”

“那你記住他的聲音吧?！贝靼材容p輕地說。

“他的聲音像破鑼?！苯芸颂痤^來沖戴安娜一笑。

路面上有一個小坑，也許是視力變?nèi)趿丝床灰?，杰克一腳踩空了跌倒在地上。走在另一邊的馬炳華連忙俯身把他扶起來，一邊幫他拍掉身上的灰塵。

“我背你走吧。”

馬炳華要抱起杰克，但被他推開了。“不，我能走。”杰克倔強(qiáng)地說，繼續(xù)往前走去。

六

他們回到家里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劉秀英已經(jīng)做好飯菜等著他們。見他們回來，迎上來關(guān)切地問：“怎么樣，找到他了嗎？”

馬炳華和戴安娜一臉陰沉不說話。劉秀英從他倆的臉上看出了什么，噤聲不問了。她小心地給大家裝了飯，大家無聲地吃了起來。吃著吃著，劉秀英又忍不住了，突然雙眼滴答滴答流下淚水來：“他這個人，出去也不說一聲，什么時候能回來也不說一聲，也沒見拿錢回來，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守在這里?！?/p>

戴安娜放下碗說：“我們看到他了，只是還沒有來得及說上話，巡邏隊(duì)來了，只好匆匆分開了?！?/p>

“你們見到他啦！”劉秀英轉(zhuǎn)悲為喜，“他都好吧？”

戴安娜點(diǎn)了點(diǎn)頭。

“在廣東打工多好，雖然掙錢少也辛苦，但心里踏實(shí)?！眲⑿阌⒄f，“何苦跑回來干這提心吊膽的事？”

“這確實(shí)不是長久之計(jì)。”戴安娜說，“他再回來，你要勸勸他?！?/p>

“好吧?！?/p>

戴安娜決定過了這個晚上就要離開了。這兩天的經(jīng)歷就像過山車一樣出乎意料又驚險不斷，讓她一下真的無法完全消受。雖然不盡如人意，但杰克也算是見到雙親了，此行也算如愿了。她安頓杰克睡下后，整理了一下行李，準(zhǔn)備要躺下，門突然被輕輕敲了兩下。戴安娜過去打開門，劉秀英穿著睡衣，抱著一個枕頭站在門外，說道：“我能跟你睡嗎？我想和你再說說話?！?/p>

“好啊，進(jìn)來吧?！贝靼材日f。

她們躺在一個被窩里。劉秀英側(cè)躺著，兩眼羨慕地看著戴安娜說：“我好羨慕你也很敬佩你，這要有一顆堅(jiān)強(qiáng)、豁達(dá)的心才能做到吧？”

“我不會把苦難當(dāng)成負(fù)擔(dān)，相反把它視為人生交付給我的歷練?！贝靼材日f。

“你很偉大?！眲⑿阌⒄f，“你能跟我講講你在美國的生活嗎？”

“從哪里說起呢？”戴安娜說，“我是一名醫(yī)生，在猶他州一所排名靠前的醫(yī)院工作。我同時是聯(lián)合國醫(yī)療服務(wù)志愿者，這些年去了非洲、中東等不少地方，當(dāng)然也好幾次來過你們中國。”

“這是很辛苦也很危險的工作吧？”劉秀英說，“不過這樣收入是不是很高？”

“哦，不，不不?！贝靼材日f，“我不是為了錢工作。有時候，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你的付出和努力，和人類的普遍關(guān)注緊密相連時，你會感覺到內(nèi)心獲得巨大的滿足。”

“這有點(diǎn)像我們中國的學(xué)雷鋒做好事?！眲⑿阌⒄f。

“呵呵，算是吧?！贝靼材刃π?。

“那你愛人呢，他支持你這樣做嗎？”劉秀英又問道。

“他當(dāng)然支持。他是一名工程師，他整天泡在設(shè)計(jì)圖紙里，和我滿世界跑剛好相反，但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反而使我們保持著最好的關(guān)系?！?/p>

劉秀英羨慕地看著戴安娜，轉(zhuǎn)瞬又變得憂傷起來。她垂下雙眼說道：“你說我有必要留下來和杰克爸爸一起生活嗎？”

“這要問你自己?！贝靼材日f，“你心里愛這個男人嗎？有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強(qiáng)烈的愿望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你就留下來?！?/p>

“他說如果我生不出孩子，就不要我。”劉秀英說。

“你去檢查過身體嗎？也許是他的問題呢。”戴安娜說。

“我以前在廣東一家化工廠上班，身體不好，估計(jì)懷不上了。”劉秀英吞吞吐吐地說。

“他知道嗎？”戴安娜問。

劉秀英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她又說道：“他一直奔波勞累，日子過得像逃難一樣，煙酒過度，估計(jì)身體也垮了?！?/p>

“你們都在透支自己的身體?！贝靼材日f，“應(yīng)該學(xué)會停下來?！?/p>

“停不下?！?/p>

劉秀英無力地說，輕輕打著鼾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劉秀英決定陪著戴安娜和杰克去鎮(zhèn)里。馬炳華找了一輛面包車送他們到鎮(zhèn)上去。這個早上山里起了霧，濃重的霧像一團(tuán)團(tuán)的棉花裹住了山峰，塞滿了洼地。蜿蜒的沿邊公路在霧里時隱時現(xiàn)，馬炳華小心翼翼地開著車。車子爬過了幾處山坳后，太陽升起來，霧氣慢慢散去了。馬炳華把車開得快了一點(diǎn)，拐過一個大彎后發(fā)現(xiàn)前面聚集了很多人和車輛，路邊放置著不少的障礙物和警戒欄。路邊停著許多執(zhí)法車，車頂上的警示燈還閃亮著。馬炳華緩緩地開過去，發(fā)現(xiàn)路面上有很重的剎車痕跡，路面上散亂著一些汽車的部件。不少人在前方圍觀著，一輛重型卡車側(cè)翻在路邊，有交警和緝私人員在旁邊疏導(dǎo)著過往的車輛。馬炳華車子開過那輛側(cè)翻的卡車邊，發(fā)現(xiàn)車上散亂下來不少箱子，箱子里裝的洋酒破裂了，空氣中彌漫著甜甜的酒味。

“出車禍了嗎？”戴安娜看著外面的慘狀問。

“應(yīng)該是昨晚查堵走私?！瘪R炳華說，“不知是哪個倒霉蛋，這回?fù)p失可大了。”

馬炳華的車駛離了車禍現(xiàn)場，前面的霧完全散了。一路無話，他們來到了鎮(zhèn)上的客運(yùn)站。客運(yùn)站還是那樣嘈雜臟亂，人流車流穿行不息。馬炳華讓戴安娜他們坐在長凳子上等著，他到售票窗口買了兩張票。走回來的時候，突然從一邊擁出來四五個男人，他們抓住馬炳華，把他往一邊的一間屋子里拽去。

“你們是什么人？干什么？”

馬炳華大聲地喊著，奮力地掙扎著，但是對方人多勢眾，他還是被曳到了房間里。戴安娜他們看到了，連忙喊著跑過去，跑進(jìn)屋子里。那幾個男人把馬炳華摁在一張凳子上，其中一個人揪住他的胸襟吼道：“出了那么大的事，想一跑了之嗎？”

馬炳華掙扎著：“你說什么？我不認(rèn)識你！”

“你不認(rèn)識我，你難道不認(rèn)識何老七嗎？”

“何老七！”馬炳華道，“他生意做得那么大，我想認(rèn)識他但是沒有機(jī)會。”

“少裝蒜，昨晚的貨值一百八十萬，你沒保住，何老七讓你還錢?！睂Ψ秸f。

“昨晚的貨？是不是路上那車酒？”馬炳華問。

“你終于想起來了吧？”

“不，等等?！瘪R炳華好像明白過來了，“你們一定是認(rèn)錯人了?！?/p>

“我們找的就是你。”

“我叫馬炳華！你們找的是我嗎？”

對方聽了愣住了。馬炳華要伸手到口袋里，“你可以看我身份證?！?/p>

對方一掌打掉馬炳華的手。旁邊另一個人伸手從他口袋里掏出他的錢包，從里面抽出身份證看了看說：“他不是馬炳章?！?/p>

那個提著馬炳華胸襟的男人拿過身份證看看，放開了馬炳華，把身份證扔到他臉上：“哥們，對不起了！”

圍著馬炳華的幾個人陸續(xù)出去，戴安娜和劉秀英從他們身邊擠到了馬炳華面前。他揉著胸口站了起來。劉秀英扶住他關(guān)切地問：“你沒事吧？”

馬炳華一臉沉重，看了一眼劉秀英：“一百八十萬，我哥這輩子算是完了。”

“你哥怎么了？”劉秀英疑惑地問。

“你沒聽出來嗎？剛才這幫人找的是我哥?！瘪R炳華說道，“路上那車酒是他保的單，現(xiàn)在被查了，他要賠！”

“啊！”劉秀英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不行，我得走了?！瘪R炳華把車票塞進(jìn)戴安娜手里，匆匆地出去了。

劉秀英呆呆站著，戴安娜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醒悟過來。他們?nèi)擞肿呋氐酵饷娴拈L凳邊坐下來。

“這怎么辦才好？”劉秀英一臉不知所措。

“事情很嚴(yán)重嗎？”戴安娜問。

“一百八十萬，他哪來那么多錢賠？”劉秀英嗚嗚哭起來，“那幫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p>

“總會過去的?！贝靼材雀杏X到自己的安慰其實(shí)軟弱無力。

班車這時候已經(jīng)進(jìn)站了，等車的乘客紛紛上車。戴安娜拉著杰克的手站了起來說：“車來了，我們要走了。”

劉秀英抬起頭，無力地向她揮了揮手。戴安娜牽著杰克的手上了班車，找到位置坐下來。她從車窗看出去，剛才他們坐的長凳空了，劉秀英不知道去了哪里。車子發(fā)動了，車門要關(guān)上的一刻，劉秀英突然躥了上來，她沿著過道走到戴安娜和杰克身邊，一屁股坐在了旁邊的空座位上。

“你這是……”戴安娜疑惑地看著劉秀英。

劉秀英像換了一個人，臉上的淚痕干了，她有點(diǎn)豁出去的樣子道：“他這個人我太清楚了，遇到這樣的事肯定逃跑了，我回去肯定被抓住背黑鍋，不如現(xiàn)在就跑路了?！?/p>

“你要去哪？”戴安娜問。

“走了再說！”劉秀英停了一下說，“干脆再去廣東算了?！?/p>

車子慢慢駛離車站，開出街鎮(zhèn)，開上了縣道。道路變得開闊了，兩邊是連綿的山和田地，田地里種著莊稼，顯得綠油油的。車子開了將近一個小時駛?cè)敫咚俟?。高速公路筆直寬敞，班車就像脫韁的野馬飛快地奔駛著。路兩旁盡是寬闊的土地，更多的高架橋和電線塔出現(xiàn)了，整齊的村莊和企業(yè)的廠房不時從路邊飛掠而過，遙遠(yuǎn)的地平線上還出現(xiàn)了城市的輪廓，一切顯得欣欣向榮。杰克顯然很累了，他坐在靠窗的一邊，側(cè)靠在戴安娜的肩膀上睡著了。戴安娜和劉秀英好像從一場噩夢中醒來，來到了一片嶄新的地方，變得輕松和愉悅起來。她們欣喜地看著車窗外的景色。

劉秀英推開了窗玻璃，用手機(jī)拍攝著外面的美景。風(fēng)從窗口灌進(jìn)來，把她的頭發(fā)吹得飛揚(yáng)起來。坐在她身后一直默不作聲的一個男子伸手捅了她的肩膀。劉秀英以為自己拍攝的動作妨礙了他，連忙側(cè)開了身子。那個男人并沒有停下來，又捅了捅她。劉秀英轉(zhuǎn)過頭來，看見男人戴著一頂絨線帽子，齜牙朝她傻傻地笑著。

“你有病吧！”劉秀英厭惡地瞪他一眼。

男人伸手摘下帽子。他有一頭蓬亂的頭發(fā)，胡子拉碴，顯然幾天沒有刮了。他一臉憔悴，眼圈也是黑的。劉秀英再定睛一看，猛地?fù)涞侥腥松砩?，用拳頭不斷捶打著他。

“你這個天殺的，弄出那么大的事，你這是找死??！”

男人只是傻傻笑著，任由劉秀英不停地捶打他。正在眺望著窗外的戴安娜轉(zhuǎn)過頭來，奇怪地看著他們。劉秀英醒悟過來，伸手抓過戴安娜：“他就是馬炳章，杰克的爸爸！”

戴安娜一驚，她認(rèn)真打量這個男人，依稀認(rèn)出他就是那天河對岸的男子。她連忙推醒了杰克，把他抱了過來：“快看，這是你爸爸?！?/p>

杰克張開迷糊的雙眼，他伸出手到處摸著，說道：“天黑了嗎？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

馬炳章像石化了一般看著杰克，仿佛對面是一只猛獸一般，他被驚嚇到全身僵硬又無力逃脫。

“爸爸在哪里呢？”

杰克伸出的雙手仍然在空中摸索著，但是沒有任何方向感。他又側(cè)著耳朵聽著，但是顯然沒有聽到任何回應(yīng)。他愣愣地抬起頭來，茫然無助地來回轉(zhuǎn)動著脖子。

劉秀英已經(jīng)看不下去了，她猛地站起來，把馬炳章從座位上推到了杰克的面前。

“杰克，你爸爸在這里?！眲⑿阌⒂悬c(diǎn)歇斯底里地喊道。她雙手抓住馬炳章的脖子，像摁住一個犯人一樣，把馬炳章的頭摁到了杰克面前。

杰克的手碰到了馬炳章的臉。他的雙手就像突然通了電一樣活泛開來，捧住馬炳章的臉摸起來。

馬炳章的臉就像一個面團(tuán)一般，在杰克雙手的按揉下慢慢變得軟和下來。他遲疑著伸出手抱住杰克，把他舉起來放在自己膝蓋上，聲音顫抖著說：“爸爸在這里?！?/p>

杰克仍然摸著馬炳章的臉?！斑@是鼻子，這是眼睛，這是下巴，這是胡子。”他一邊摸著一邊說。

“是的，是的，這是爸爸的鼻子，這是爸爸的眼睛，這是爸爸的下巴，這是爸爸的胡子……”馬炳章連連點(diǎn)著頭，應(yīng)和著杰克的話，淚水慢慢涌出了眼眶。

杰克的手摸到了馬炳章的眼睛，他的手摸到了潮濕的淚水：“爸爸，你為什么哭了？”

窗外的風(fēng)一直不停地吹進(jìn)來，吹在馬炳章的臉上。他笑著說：“爸爸沒有哭，風(fēng)太大了把淚水吹出來，爸爸在笑呢！”

馬炳章咧嘴笑著，讓笑容堆滿了臉頰，風(fēng)吹到他的臉上把淚水都打散了。他抓著杰克的手讓他摸著自己的臉：“這是笑容，你摸到了嗎？”

“我摸到了，你的笑容可真多?！?/p>

杰克開心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