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日暖
人生易老夢偏癡
林日暖
早就知道葉嘉瑩先生。家里有一本中華書局的《葉嘉瑩說漢魏六朝詩》,當中援引王夫之《姜齋詩話》說曹丕“絕人攀躋”,曹植則“與人以階梯”。在葉先生看來,兄弟兩個是“天才”與“人才”的差別,他們的詩是“神品”與“人品”的差別——“正是因為曹植的詩可以供后人學習,所以他對后世的影響也最大?!弊x時耳目一新、釋卷難忘。大家之言往往不動聲色。
葉先生從海外歸來便扎根南開。她工于詩詞,精通音律,造詣卓絕,這位詞學大師雖數(shù)度遭逢苦難而始終誨人不倦。
第一次有機會見到葉先生是我來南開后。一直追隨先生、把先生譽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靠山”的著名詩人席慕蓉要來辦講座,葉先生也要出席。文學院的同學們歡騰起來,滿懷期待地勾勒著見面時的場景。但我們終究沒什么經(jīng)驗,以為所謂的搶票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情,未曾料到學長學姐們一大早就去排了隊,而我們上一節(jié)還有課,也不敢翹課前往。等到了領票點,已經(jīng)人山人海,排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有一隊干脆就是夾塞兒進來的,而我們自然是徹底排不到了。文學院并未獲得什么特權,連本院老師也鮮有搶到票的。但理科學院得票者不少,他們自己說決不是跟風追隨,而是傾慕葉先生的為人,讀過她的書,這也恰恰說明了先生學問傳播甚廣。
第二次講座,似乎是為了彌補上一次文學院的遺憾,本院每個人都領到了一張票。大家在微信朋友圈大肆宣揚時,無不招來外校人的羨慕與嫉妒。我的北大同學就曾表示南開真的是得天獨厚,幸有先生在此。但很可惜,當晚先生由于身體原因未能到場。有人抱怨希望又一次落空,但更多是在擔心先生的健康。相比多聽她一場講座,我們更愿意她養(yǎng)好身體,別透支了自己。
正式的會面其實有些意外。在大一新生的新年聯(lián)歡晚會上,葉先生翩然而至。事先沒有通知,驚喜的我們用熱烈持久的掌聲歡迎這位長者。她微笑著,睿智而慈祥。她首先對上次失約表示了歉意,說那是自己第一次因身體原因而缺席講課。這是一句有點令人心酸的話。葉先生說自己的確是老了,因而對文化傳承也有了些力不從心的擔憂。超乎常人的使命感,讓她覺得時間特別緊迫,編纂整理書目的事又不太放心交給旁人,因為沒有人能完成無需她改動一字的記述。
發(fā)現(xiàn)她準備了PPT,我笑了笑。我見過她珍藏的報紙剪裁,紙張都泛黃了,她還小心翼翼存著。那是年代的記憶,充滿了故事感。而此時此刻,她正在使用看起來光鮮亮麗一塵不染的幻燈片。這種多年前還不太普遍的高科技,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各種展示活動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發(fā)色如雪的老人和色調純凈的課件搭配,有一種反差的美感,滄桑與活力相映相生。
她這次主要是談自己的人生。戰(zhàn)亂,流徙,失子,從痛不欲生到重整旗鼓。她寫詩寫詞,豁達處事,高風亮節(jié),在國內外堅持執(zhí)教70載。
她由一己的失去而想到如何能令千千萬萬人有所得,這是不一樣的襟懷。我突然覺得,南開“允公允能”的校訓用來形容葉先生實在是恰如其分的。她是南開人的驕傲,更是我們的精神導師,“我們有葉先生”常常是每個人掛在嘴邊的炫耀。
命運的齒輪緩緩咬合,我們遇見葉先生似乎正如當年她遇見顧隨先生,是很奇妙的緣分。顧隨先生在學術上給了葉先生許多獨到的指導,師生間以詞作為媒介的交流互動十分頻繁。后來遭逢戰(zhàn)亂,師生皆是感時傷世,但亦未曾放棄對學術與創(chuàng)作的追求和堅守。葉先生受顧隨先生影響很深,從學術方面到為人處世都是如此。身世動蕩,但不因經(jīng)歷而自甘沉淪,反而抖擻精神教書育人,這是二者共有的襟抱。
我入學時,適逢南開大學為葉嘉瑩先生修建的“迦陵學舍”啟用,葉先生正式定居于南開園。她曾在一年一度的詩詞界文化盛事——恭王府“海棠雅集”時慨嘆舊人舊事,工作人員感其深情,想盡辦法從這里移栽了兩株海棠到學舍中。恭王府是當年葉先生就讀的輔仁大學女校的舊址,她正是在此處與恩師顧隨相識。
舊游之地的海棠也住進來了。
葉先生在南開,算是真正有了家。
我們共同呼吸著八里臺的空氣,大概也走過同樣的路,踢到過同一顆小石子兒。
教我們古代文學的張靜老師是葉先生的嫡傳弟子,近年來一直陪她出席各種活動。先生會和她探討很多事情,而這些張老師也會拿來同我們分享。葉先生很重視對幼兒接受古典文學作品的教育,特意選編了一本《給孩子的古詩詞》,力圖幫人們擺脫對很多詩詞名家的僵化印象,能夠更加全面地看待作者與作品。張老師的孩子顯然也受到了來自家庭氛圍的熏陶,在媽媽不開心的時候會說:“媽媽,我們來讀詩吧?!?/p>
這個故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成為了我們的笑料。但在哄堂大笑和把“讀詩使我快樂”掛在嘴邊的同時,我們也似乎管窺到一些欣賞詩詞所應有的境界。陸游說:“損食一年猶可健,無詩三日卻堪憂。”對當今熱衷于快餐文化的我們來說,與這樣的雅趣常常無緣。我們忙著追劇、流連社交軟件、花大量的時間在一次又一次地刷新網(wǎng)頁和無聊等待上,卻忘記留一些時間讓自己沉潛下來,安靜下來,細致地體會古人的饋贈。
但有些人知道我們不該忘記,并且一直努力讓我們想起。如葉先生,她幾十年如一日地做著同樣的事情而從不厭煩。
張靜老師上課時很喜歡用“葉先生說”來開頭。班里的同學甚至專門為這四個字訂制了一件DIY的T恤衫,然后穿著它去和老師合影。
多年來,葉嘉瑩先生于東西方文化交流方面貢獻巨大。1990年,她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稱號。2016年3月,時年92歲的葉先生獲得了“影響世界華人大獎”終身成就獎。實至名歸,這是先生應得的。
有些人是很重要的。有些事也是很重要的。我們不該忘記。
以前我是沒有想到上了大學以后還要像中學一樣大背古詩詞的。但我突然明白,這些并不是毫無意義。寫古代文學作業(yè)的時候,因為要寫不少于2000字的論文,我在圖書館泡了很久,第一次相當認真心無旁騖地看了先生的幾部作品,受益匪淺。其中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唐宋詞名家論稿》,先生分析了周邦彥、吳文英、王沂孫等人的作品,大多另辟蹊徑,令人嘖嘖。我承認自己一貫偏好現(xiàn)當代文學,對古代文學總有些淡漠。但葉先生說“經(jīng)過千百年淘汰流傳下來的我們中國的古典詩詞,都是詩人的生命心魂”,這樣的理解似乎打通了我身上的某些關節(jié),再看前人的作品也不由多了些熱情和深入了解的欲望。那篇論文,我最后一不留神寫了3000字,謄寫到紙上的時候累到手抽筋,但心里都是滿足和快樂。
后來聽說先生又有幾場講座,但因為和正常的課時安排沖突,我終究還是沒有去聽現(xiàn)場。
了解葉先生有千百種方式。別人口中的她,書里的她,無不有血有肉,立體可感。聽她親口言說,聽別人轉述,都足夠讓我們的靈魂得到升華與凈化。
先生在戰(zhàn)亂年間與家人離散,生活艱苦,后定居于加拿大溫哥華,任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1974年,葉先生有機會重回祖國大陸,寫下長詩《祖國行》抒發(fā)自己的狂喜。1977年,她再次回國,在山水之間聽到導游一首首地背唐詩,感到祖國詩歌未死,于一年后向中國政府提出回國講學的申請。不久,她又從海外版的《人民日報》看到,顧隨先生的好友、在文革中一度被批判的李霽野教授現(xiàn)已復出任教了,二人自此恢復了書信聯(lián)系。1979年葉先生到北大教書,不久就應李先生之邀轉到了百廢待興的南開大學。先生出生于荷月,因此小字為荷,平生對于荷花亦多有偏愛。她十分喜歡南開大學馬蹄湖的荷花,曾有感寫下“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的詩句。
在現(xiàn)代語境中,身為女性而能被稱為“先生”的實屬鳳毛麟角,人們言必稱先生足見對其不尋常的敬重,如楊絳,如葉嘉瑩。世界紛擾,我們需要靜下心來品味古典文化的暗香,而葉先生無疑是一位拈花而立靜靜等待的使者。她裹挾著青草的芬芳和晨露的濕潤,輕啟雙唇,對你我說道,請隨我來。
責任編輯 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