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余元英
今生遇到的所有壩子都是我的家鄉(xiāng)(八章)
四川 余元英
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座叫作“吊壩”的村子。
她像一個無限放大的橢圓形雞蛋,穩(wěn)穩(wěn)的放在川西高原山脈的底端。在這里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用自身的營養(yǎng),喂養(yǎng)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和動物、植物。
在吊壩,除了房子不能種莊稼,其余的地方?jīng)Q不讓她空白著發(fā)呆,就算是石頭,也要包裹一層青苔。
我最喜歡看記憶中鄉(xiāng)親們種莊稼時的場景——
三月,當雪線由山腳撤退至山頂,大地就露出她的慈祥。
那時耕種還用牦牛,男人們在前面犁地、聊天、也唱山歌給牛聽。女人們在后面撒種子、撒肥料、掩土,種土豆、青稞、玉米,也種遍地的歡笑……
鄉(xiāng)親們點綴在一望無際的沃土上,像極了在吊壩這篇大文章上落下的標點,有的是逗號,有的是感嘆號,有的是問號,有的是句號。
而我是生在吊壩的省略號,為了看到山脈外的景,早早地離開了她,但我無時無刻不愛著她啊,以至于今生遇到的所有平整的壩子,都忍不住叫上一聲“家鄉(xiāng)”!
一條河流有了名字就有了命。比如家鄉(xiāng)的黑河,它的母親是高原冰雪,子女是生活在沿河岸的村民,作為子民的我們用它灌溉莊稼,也灌溉自己。
黑河清綠,清綠如河岸白楊的嫩芽,在河水緩流處可以抓住飄進河底的云。我常常懷疑為河流起名的人必定是缺乏正義之人,否則,怎會黑白不分,顛倒是非?
面對黑河時,總有很多記憶,濕漉漉的爬上來。小時候,伙伴是一條沒有性別的鵝,可以漂浮水面,也可以潛底。母親的責(zé)罵驚擾垂在河邊的柳枝,柔軟地拍在身上沒有疼痛,只有陽光的余溫。
我和妹妹喜歡撈魚,也撈走一些河水,沙灘上有我和妹妹用童年喂養(yǎng)著的魚,陪我們長大,也陪歲月老去。
那些失去棱角而算不上石頭的鵝卵石,是我和妹妹數(shù)學(xué)算術(shù)中一直寵愛著的寶貝,只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生活的染色缸里,我也漸漸沾染上鵝卵石的習(xí)性。
新年這根繩還是沒能拴住一家人,能掙扎的都朝著既定的方向掙扎。多少次勸父母和我一起進城住,老人擺擺手,總說老屋老了,也需要人陪。
就這樣,老人陪著老屋,老屋也陪著老人。
老人像一座電力不足的鐘擺,從老屋的左邊晃到右邊,半晌,又從右邊吃力的擺到左邊,攙扶著把日子過成比日子更長的年。
閑暇時,老人喜歡給和自己兒女同名的小雞說話,說子孫的乖巧,說鄰里舊事,也說一些遙不可及的記憶。
夜逼近前,老人習(xí)慣與老屋相視而笑,這默契就如黎明安放在黑暗之后那么自然。
可誰能折彎歲月這把鐮刀,不讓它割掉嫩苗,也不割走枯草?
在老家晚飯叫作“夜飯”,忙碌的農(nóng)人常常用星星下飯,月光下酒,說一些家長里短,消除一天的疲憊。
習(xí)慣了城里的習(xí)慣,飯后我必定要散散步。
夜晚的村道沒有車輛,只有月亮從路面走過,慢慢地,揚起的灰塵已恢復(fù)了平靜。
地邊飛舞的螢火蟲是還沒有升上天的星星,一眨一眨努力向夜空飛。
路過鄰居的家門,有看門狗一直在朝我狂吠,主人見是我過路,邊向我打招呼,邊罵著狗的無禮。我并沒有怪罪,那晚確實藏著一個秘密:沿著朦朧歸來,我順手牽走了連綿的山影和家鄉(xiāng)的寧靜。
等我回到家,父母早已睡去。黑夜與白天對于他們,僅僅是一覺瞌睡的距離。
瘋長的竹林低矮了土坯房,像爺爺?shù)鸟劚?,日漸彎曲。
雷雨是土坯房最大的克星,雨來之前,必須將睡夢擱置在夜之外。
父母外出后的日子如一枚雨點,馬不停蹄地從遙遠趕來,像一個詞語擊中心坎。這時的你比任何人都匆忙,上學(xué),照顧弟妹,喂雞,喂豬,也喂養(yǎng)期盼之后的期盼。
孩子啊,愿世界溫柔待你,愿過往你家門的風(fēng)輕輕吹,別叩響了久未響過的門;愿夢與現(xiàn)實是對孿生姐妹,別讓現(xiàn)實的眼淚沾濕夢里的笑容。
孩子啊,堅強吧,別總是朝著父母離開的方向張望,那個離去的方向早已被成千上萬的孩子們,望成了小劑量的毒,每望一次,思念的囊腫就增大一寸。
能喊出我乳名的,不是父母就是鄉(xiāng)親,每喊一聲,我的心就柔軟成迎風(fēng)的經(jīng)幡,向善的方向飄飛。
在吊壩村,鄉(xiāng)親們有自己獨一無二的名字,出了村莊,他們的名字都叫吊壩村的。
鄉(xiāng)親,是生活這條河床里,相互攙扶著向前奔流的河水。張家接媳婦,鄉(xiāng)親們系起圍裙擇菜、辦宴席、鬧洞房,也揣走一些喜慶。李家死了人,鄉(xiāng)親們自發(fā)抬棺木、打理后事,也哀傷同樣要走這一步的自己。王家五保戶是一位多病殘疾的老人,鄉(xiāng)親們輪流幫種地、洗衣,也轉(zhuǎn)動經(jīng)筒為他祈福。
離家遠了,喜歡在人群中搜尋鄉(xiāng)親的臉龐,因為每一位鄉(xiāng)親都能還原同一個故鄉(xiāng)。
人們常說,在春天種一顆名叫希望的種子,秋天就能如愿收獲參天大樹般的幸福。
2012年的春天,我把我這粒來自吊壩的種子種在他鄉(xiāng)的土壤,認沃土當母親,認陽光作父親,努力挺直脊梁,向上生長。只是,異鄉(xiāng)的雨水太多,為了克服水土不服,必須把家鄉(xiāng)擱進我的夢里;為了防止溺水身亡,心里必須裝著家鄉(xiāng)的太陽;為了防止跌倒泥中,手里一定要拄著鄉(xiāng)音的拐杖,為自己探路,也治療摔倒后的傷。
多年后,終于收獲了兩個自己,一個叫軀體,另一個叫鄉(xiāng)音。
夜追隨夜,昏黃的路燈與黑對峙,偶有經(jīng)過的車輛或是破碎的酒瓶,才會打破這僵持的局面。
黑,是一塊海綿,柔軟。柔軟成父親的輕咳,母親的呼吸。我喜歡用鄉(xiāng)音這滴水飽滿黑這塊海綿,黑就家鄉(xiāng)一樣沉甸甸了。
夜里,我憎恨蛐蛐兒的假慈悲,一聲兩聲,試圖用村莊抄襲月光,讓漂泊的我誤以為還停留在兒時看守過的玉米地。
我是一個怕黑的人,可我始終站在最深的暗里,抱著溫暖的黑,抵擋酒杯中虛擬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