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升
作者
:鄭升,廣西師范大學2015級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玉溪師范學院副教授,541004。論清代滇桂詩壇的“杜詩”接受及其意義
鄭 升
清代滇桂詩壇在“學杜詩”方面,有三個特點,比較顯著:題材上多寫時事;文體上多用歌行體;詩論上堅持雅正、質實,普遍推崇杜甫反映現(xiàn)實、憂國憂民的批判精神與“會通”“求新”“杜詩有法”“轉益多師”的詩學觀。時事詩、歌行體、唐宋互參、詩史意識與批判精神以及推崇但不盲從的學杜觀念反映了滇桂詩壇在接受杜詩時的深度與高度,其背后所彰顯出來的“師古”與“自立”結合的理路以及致力于傳統(tǒng)詩文創(chuàng)作的追求和實踐,既是清代滇桂文學創(chuàng)作與詩論趨于自覺的一個重要表征,也是其發(fā)展相對滯后的一個表現(xiàn)。在清代滇桂詩壇杜詩接受研究比較薄弱,以及滇桂地區(qū)位居中華文化與越南等東南亞文化圈交匯處的背景下,上述探析具有比較重要的詩學意義和認識價值。
清代 滇桂詩壇 杜詩接受 詩論 師古 自立
自宋代以后,“學詩當學杜甫”成為中國詩壇的主流取向,研究杜甫及其詩歌歷代興盛,漸成一門學問——“杜詩學”。其中,杜詩的接受研究是杜詩學的一個熱點,不僅唐以后的歷代中國詩人深受杜詩沾溉,域外越南、泰國、韓國、日本、新加坡等東方文化圈的許多詩人也受到杜甫詩歌的深刻影響,正如學界對越南杜詩接受情形的論述:“與其他東南亞國家不同,越南不僅在地理上與中國相連,在文化上也與中國一樣屬于漢文化圈。從秦設象郡開始,越南一直深受中國文化的影響。本土學者陳庭史甚至認為‘越南歷代詩人幾乎沒有一個不受李、杜為代表的唐代大詩人的影響’。由此可見杜詩在當代越南的傳播極為廣泛?!?/p>
就杜詩在域外的傳播渠道以及地緣優(yōu)勢而言,云南、廣西處于中華文化與東南亞文化的交匯處,在語言、習俗及民族心理諸方面有著密切的淵源關系,是杜甫及其詩歌藝術走出“國門”,走向東南亞文化圈,尤其是走進越南的重要通道。而清代則是中國和越南等東南亞國家文化交流最為頻繁的時期,也是云南(滇)、廣西(桂)經(jīng)濟、文化、教育大發(fā)展的時期,并在“杜詩接受”方面有許多相似之處。因此,將清代云南(滇)、廣西(桂)詩壇對杜詩的接受情況合在一起考察,不僅是對“杜詩接受”研究中一個薄弱的領域加以深化,也為后續(xù)進一步研究杜詩的域外接受情況張本,本文試做探析。
一般而言,明清是地處邊陲的云南、廣西兩地經(jīng)濟、文化、教育大發(fā)展的時期,尤以清代為盛。相較中原文學在清代以小說、戲曲為顯的新變,這一時期的滇桂文學受歷史發(fā)展以及文學自身演進規(guī)律的影響,仍然以傳統(tǒng)詩文創(chuàng)作、詩文理論探討為主要實績,并呈示出許多相似點:在詩史演進上均可分為清代初期(順康以前)、清代中期(乾嘉時期)、清代后期(道咸以降)三個時期;在“師古”方面不約而同都選擇了向杜甫學習:或學習杜甫口語、俚語入詩,或化用杜詩語典,或襲用杜詩句法、章法、對仗之法,或模擬杜甫拗律之體、押重韻之法、沉郁頓挫之風格,不一而足。上述之外,清代滇桂詩壇在“杜詩接受”方面尚有以下幾點較為突出:
(一)創(chuàng)作題材方面
飽含情感地敘寫時事,表達憂思,不僅關心自己以及身邊的親人、仆人,而且推己及人,終生都在關切遭受戰(zhàn)亂、饑寒交迫的普通百姓以及國家與政治的命運,是杜甫擴大唐詩題材、提升近體詩境界的重要嘗試與貢獻,如五律《征夫》《警急》《春望》等,七律《諸將五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等,歌行《北征》、“三吏三別”、《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等。通覽清代滇桂詩壇總集、別集會發(fā)現(xiàn)敘寫時事,反映現(xiàn)實,推己及人,飽含深情,將個人的苦難、憂思與家國天下、黎民百姓的苦難、憂思聯(lián)系起來也是這一時期滇桂詩壇詩作的一個突出特點。
云南古代詩歌史上的杰出詩人錢南園就寫了大量的時事詩,其《客思》詩云:“客思更闌一倍多,起看明月下明河。大江穡事經(jīng)秋稔,絕徼軍書抵夜過。捕鯉久違供夕膳,斬鯨誰與荷霜戈?處幽莫遂同山鬼,薜荔空披帶女蘿?!泵枋隽艘粋€場景,一個細節(jié):來往呈送清緬戰(zhàn)報軍書的船只連夜經(jīng)公安送往目的地,以至于百姓好久都沒有機會到江中去捕魚,間接寫出了戰(zhàn)事緊急以及曠日持久對百姓帶來的困擾和自己的擔憂。不止清中葉的滇籍詩人,晚清云南詩人在創(chuàng)作上也多以詩歌紀錄滇云大地上的風云變幻,抒發(fā)憂時傷事的感喟之情之思。如光宣時期在云南影響巨大的蓮湖吟社重要成員朱庭珍曾做《感事詩》組詩,其一云:“天柱東傾地軸浮,連兵海國入皇洲。六龍未決軒轅戰(zhàn),八駿非為穆滿游。長樂宮前傳警蹕,定昆池上罷乘舟。關山戎馬無消息,不到新亭淚已流?!痹娮髅枋隽烁邮伦兒蠹覈煜碌娘L雨飄搖,抒發(fā)了對國事的深切憂思。另如滇籍名士趙藩稱李玉湛詩作的特色是:“初嗜庾信,繼宗杜甫,蓋身世所遭、關山峰火,骨肉死喪,百感紛來,而忠孝纏綿,一語百咽,與古人上契神明,非茍求形似者比,亦非獨感時記事之篇,可備來者考證而已”;呈貢文化遠《晚春堂詩》八卷詩感時撫事,悲涼動人,姚安高映嶠稱其詩“神隨天動,心任思暢”;張愨田稱贊昆陽丁佩玉的五七律詩“多宗右丞、少陵兩家”,言其詩關注山水亦關注民生,極富感染力。清初大理詩人楊庵子,曾遭清王朝與“南明”“吳三桂”兩次滇南變亂,對人民苦難深有體會,曾著《且詩集》一卷以記之,集中頗多憂時悲憫之作。終清一代,云南許多詩人的作品均不同程度接續(xù)杜甫關注現(xiàn)實,敘寫時事,心系蒼生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
至于廣西詩壇,代表性詩人朱琦的《感事》詩云:“古人重招募,鄉(xiāng)團良足依?!瓘R堂肯用兵,終當掃糠秕。……蒼茫望嶺嶠,撫劍獨流涕。”表達了對于時局、時事和普通百姓苦難、命運的深深關切?!稄V西鄉(xiāng)賢遺著》這樣評價朱琦:“清道咸間,粵西詩人論者必首推桂林朱伯韓先生……伯韓六轡在握,與之齊足并馳,身更喪亂,所作類多悲憫人天,有杜陵詩史之目?!泵鞔_指出了朱琦詩作與杜詩在題材、意旨、風格諸方面的淵源關系。正如有論者所言:“廣西詩歌最突出的特點是對國家、社會和民生的高度關注。廣西詩歌的主體產(chǎn)生于清代中后期,這正是中國封建社會走向滅亡的彌留之際……內(nèi)憂外患以及頻繁的戰(zhàn)亂讓人們飽嘗了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顛沛流離的滋味……正因為如此,杜甫就自然而然成了廣西詩人最主要的學習對象……朱琦、龍奇瑞、王拯、鄭獻甫等廣西詩壇名家、大家都有大量類似于杜甫反映時事、憂國憂民的詩作出現(xiàn)?!?/p>
(二)創(chuàng)作文體方面
(三)創(chuàng)作理論方面
清代滇桂詩壇學習杜甫、接受杜詩的普遍性,有著重要的認識價值、詩學意義和文化象征的意味。
其次,“學杜詩”的現(xiàn)象有助于我們深入認識滇桂詩壇的藝術個性、理論個性。由于地理、歷史、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原因,滇桂詩壇直到明中葉以后在創(chuàng)作與理論方面方勃然興盛,數(shù)量甚多,質量亦足稱道。但限于歷史、地域以及中原內(nèi)地社會、文學、文化開始轉型等諸多因素,除趙士麟、錢南園、許印芳、袁文揆、袁文典、朱庭珍、陳宏謀、石濤、朱琦、鄭獻甫、況周頤等名家外,滇桂區(qū)域的許多詩文創(chuàng)作及詩論、文論在當時和后來尚不為人熟知,其文學風貌的個性與豐富性在一定程度上被遮蔽,而滇桂詩人們對于“杜詩”的普遍探究、學習和實踐,無疑成為我們撥開滇桂詩壇面紗以見全貌的有力視角。一方面,歷代對于“詩史”“詩圣”“深情說”“自傳說”“集大成”“杜詩有法”“詩開世界”等命題的成因、路徑、方法的具體辨析與高度認同,以及對杜詩中所蘊含意旨、法門的持續(xù)探析給予后世詩人以莫大的啟示,成為他們走出習俗藩籬、時代局限的強大精神資源,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后賢兼舊制,歷代各清規(guī)。法自儒家有,心從弱歲?!?《偶題》)、“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后塵”“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戲為六絕句》)等杜詩背后所蘊含的思想與精神資源。另一方面,與清代“千家注杜”、桐城詩學、同光體以及“宗唐”“宗宋”的時代風尚相應,滇桂詩壇對杜詩思想、藝術及范式的探究、實踐既與中原詩學呼應,又有所深化和發(fā)展??傮w來講,就是后出轉精,一開始就能抓住“杜詩”的精髓,呈示出“會通”“質實”的基本風貌與導向,一定程度上有利于避免明清中原詩學經(jīng)過較長時期的紛爭,方摒棄門戶之限的曲折性。
“師古與師心、宗唐與宗宋、守正與出新”的此消彼長或相互交融是清代內(nèi)地詩學,也是滇桂邊地詩壇的基本主題與任務所在。滇桂詩壇對于“杜詩”的普遍接受反映了身處這一區(qū)域內(nèi)的人們力圖取法乎上,追尋正統(tǒng),以期完成這一任務的基本路徑與理論自覺;也反映了囿于邊地文化、歷史條件以及文學自身演進規(guī)律的限制,滇桂詩學及文化發(fā)達程度總體滯后于正在發(fā)生新變的中原、江南一帶的事實。
上述現(xiàn)象所呈示出來的題材、文體、詩論諸方面對于中原詩學或積極、或保守的反饋,以及轉益多師、唐宋互參、自信自立,并不拘泥于清代中原詩壇分唐界宋風氣所限的主動與開明有著比較重要的認識價值和詩學意義,其背后所蘊含的思維方式、價值取向、詩學發(fā)展等信息對于當下多元一體、多元共生文化建設,對于中華文化與西南邊地及南亞文化的交流發(fā)展也具有比較重要的借鑒意義。
注釋
:①張潔弘、周睿:《杜詩在東南亞的傳播述要》,載《杜甫研究學刊》,2016年第1期。
②詳見王德明《廣西古代詩詞史》第三章,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5頁;陶應昌《清初的云南文學》《清代中期的云南文學》,先后載《云南民族學院學報》(哲社版)1999年第2期、2000年第5期。
④參考了曾娟等人所撰《文人結社與晚清民國云南詩風演變》,該文載《社會科學家》,2014年第8期。
⑤和鐘華、楊世光:《納西族文學史》,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版,第602頁。
⑦王德明:《廣西古代詩詞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26-128頁。
⑧這是對王德明《廣西古代詩詞史》第118-145頁有關“學杜”內(nèi)容論述的概括。
⑨薛天緯:《唐代歌行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65-183頁。
⑩魏耕原:《杜甫歌行論》,《杜甫研究學刊》2016年第1期,第12-22頁。
責任編輯
陳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