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一共弟兄姊妹五個,我排行老四,下面還有一個弟弟,比我小兩歲。小時候,逢到什么事,父母總是會偏向弟弟,好吃的東西要緊著他吃,重的活兒卻要我干。
我對此總是強烈抗議,認為這是典型的重男輕女。每當聽到我的抱怨,媽媽總是溫和地說:“他小?!?/p>
“小什么???不就是兩歲么?”我覺得媽媽在找借口。
等到漸漸長大,時至今日,我才開始有些明白:媽媽對弟弟的偏向,固然可能是因為些微的重男輕女,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還是媽媽說的那兩個字:他小。
小的東西一般都弱。對于弱小的東西,油然而生的保護欲使得人們似乎總是會很自然地傾注給它們更多的心思。
在這種意義上同樣讓人柔軟的,還有一些雖然并不弱小但卻處于弱勢的事物。比如剩菜。
每當我坐在餐桌邊吃飯,我最先吃的必定是剩菜——我當然不喜歡吃剩菜,但是,一想到它們這一頓再不被吃掉,那它們的下場就是被扔進垃圾桶,我就心不落忍。
作為食物,擁有被人吃掉的過程,應該還算是一種溫暖的福氣吧。
如果我能讓它享有這種福氣,那未嘗不是一種安慰啊。
同理,吃餃子的時候,我會挑漏了餡的那個。挑杯子的時候,我會挑磕破了邊兒的那只。
那年在新疆喀什買玉,那么多的黃玉觀音,我挑了一個額頭有疤的。老板娘很實誠,結賬的時候,憂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又一眼,終于還是道:“你看好了?”
“看好了。”
“她的額頭有疤?!?/p>
“我知道。”我說,“我買的就是這個?!?/p>
“那,給你打個折吧?!?/p>
“謝謝?!?/p>
其實我更想說不用打折,不打折更好,但是,我沒有說出口。有毛病就該打折,這是天經地義的。如果我堅持不讓打折,這未免太失常理。但是,這種被打折又是多么讓我難過啊。
也許,我這種難過近似于變態(tài),是變態(tài)嗎?
于是,這尊有疤的觀音就戴在了我的脖頸上。我覺得真親切,真溫暖。
現(xiàn)在,我越來越明白我為什么會如此喜歡這些特別的事物:這些殘缺的,黯淡的,有著深重瑕疵的,甚至破碎的弱勢事物——這些不完美的事物,或許只是因為我越來越明白,這世上的萬物都不完美,即使是觀音。
如果說完美的東西如神,那神其實是不配人的,唯有那些不完美的東西才最配人用?!覀內耍腥?,都是那么不完美。我們的脆弱、丑陋和卑微,還有我們內心的黑暗,如此普及,人人皆有。這就是我們的現(xiàn)實。
從這個意義上說,不完美的物配不完美的人,難道不就是負負相加才能得出的正理嗎?
也因此,每當碰到那些從不能忍受別人不完美和自己不完美的人的時候,我就會對他們敬而遠之。
我知道,他們是太完美了。對我來說,他們完美得有些過了火。(摘自“拾文化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