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殊
秋葉落下,秋假來臨。剛剛放學的孩子,進門扔下書包便三個一群,兩個一伙,一人一只籮頭撒丫跑進大大小小的樹林里。一時間,滿溝滿嶺撒滿了孩子。他們不再俏皮,顧不得淘氣,仔細撥開厚厚薄薄的枯葉,撥拉出一根根行走到生命極限的枯枝。
所有的樹木,早已充滿期待。從發(fā)芽到參天,一些枝枝丫丫總會生病,年華總會衰退。最終,縱身一躍,以柴禾的形象,靜美落地。那些仍在成長期的幼年、青年,以及壯年枝丫,在高高的樹上,望著垂落的長輩。它們祈愿,隕落的親人被一雙雙干練的小手揀回,存放,靜待燃燒一刻。也因此,一直覺得孩子們揀柴禾,是讓樹枝實現(xiàn)生命最后價值的神圣之舉。
冬天里的每個家庭也需要柴禾。于是孩子們提起剛剛在學校倒空的籮頭,再次跨過田野,跑向林間。
沒了硬性任務(wù),孩子們有些松懈。累壞了的他們讓自己舒展在落葉里,望著高高在上的樹枝。偶爾,一個枝丫就在此時高速墜落。孩子一個打滾,驚險地躲閃。一幫犧牲了玩耍時間的小孩子們,總是期待更多的樹枝死去。急了便爬樹,把要落不落的枝條折下來,悄悄壓在籮頭底。每一根枝條被不同的籮頭,提回不同的院落迎接冬天,等待燃燒的時刻。
多年后,在城市里偶爾會看到落地的枯枝,怦然心動,然而此時已不再需要華麗的火焰。無人揀拾的枯枝,如同被倒掉的黃燦燦的小米,是一場奢侈的浪費。沒有去到一個院子,沒有經(jīng)歷一場燃燒,枯枝便失了存在的意義。
去年秋季,我回到故鄉(xiāng),回到小時候一到秋天就漫山遍野尋找枯枝的村莊,路過學校校門外的一排棗樹,橫七豎八的枝丫落滿地。村人說,漫山遍野揀柴禾的歲月,早已成了過去,國家給的煤多了。更重要的是,人少了。
村莊,已經(jīng)不再是曾經(jīng)的村莊。那時候,每個門里都住滿了人,每個炕上都擠滿了大人孩子,每個院子都雞鳴狗叫,人聲喧鬧。滿村的人,滿屋的嘴,要吃飯,要取暖,要度過漫長的冬季。每個或精致或粗陋的灶臺上,都要熱烈地燃起躍動的火焰?;鹧姹迫篮?,讓人與人之間溫情脈脈。有火焰的冬天,不再冰冷不再漫長,火焰會讓人從頭暖到腳,從前心暖到后背。因此,冬天的柴禾總是不夠用,孩子們會在長長的秋季跑遍每一個有樹的角落,揀回每一根脫落的枝丫。第一場雪來臨時,孩子們跪在窗臺邊,臉擠臉貼在玻璃上,看雪一層層落在堆起的柴禾上。有時候,他們的母親會跑進雪中,匆匆抱一捆柴禾進屋。帶著雪的柴禾,在火里燃燒得更加歡快。
如今,學校還在那里,只是沒了念書的孩子。許多院落空空,或者只剩了老人。老人們的冬天,單是脫了玉米粒的棒芯也燒不完。曾經(jīng)稀少的玉米棒芯,堆了半院,等待幻化成細細的炊煙。揀柴禾的年代,一去不復返。
柴禾總是與炊煙相關(guān)聯(lián)。柴禾少了,炊煙自然也細了,綿軟了。做飯的時間到了,村莊才零零落落、慢慢悠悠地燃起幾縷炊煙。老人們常常做一鍋飯分幾頓吃,因此他們的炊煙,往往是不等燃直,就又落下去了。
枯枝無人揀拾,寂寞成了鏡頭里的風景。柴禾,是不是比我們更想念從前?
(摘自《光明日報》 圖/游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