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光明
挑雪?曾經(jīng)與女兒說起父親挑雪的事,她以為是天方夜譚,我瞎編的勵(lì)志故事。這也難怪,城里長的孩子,只知“挑雪填井”勞而無功,卻不知一粒麥種到一束麥穗,需澆幾瓢水,需流多少汗。
然而,父親是知道的。他說,一棵麥,需澆二斤半的水。他的這話,說得很堅(jiān)定,就像他用斗量過、用秤稱過一樣,比“汗滴禾下土”更有韻味。
原以為“麥?zhǔn)瞻耸龍鲇辍保娴囊詾樨S年需要八十三場雨。其實(shí)不然,父親的種地經(jīng)驗(yàn)是,種麥一場雨,冬天一場雪,來年的清明前后再來上一場雨,大白饃饃就會(huì)主動(dòng)上桌了。你別說,還真是這么回事。
但是,龍王管雨,滕六管雪,都是隨心所欲的主兒。父親說,咱管不了天,管不了地,管不了龍王爺啥時(shí)下雨、滕六啥時(shí)下雪,還管不了自己嗎?
于是,父親拿雪當(dāng)成了寶貝。
每年冬天,只要下了雪,父親總是把院子里的雪,堆成一堆或者幾堆,再鏟到他編織的柳條筐里,用那根白蠟桿子削成的扁擔(dān),挑進(jìn)三里之遠(yuǎn)的麥田。我不止一次見過,父親挑著兩筐尖尖的雪,晃晃悠悠地迤邐在蚯蚓一般粗細(xì)的田埂上。而他的肩膀上,扁擔(dān)起伏成了一條動(dòng)感的弧線,像彎月,與雪白的大地疊加成了一幅醉美的畫面。只是父親身上冒出的熱氣,再也融化不掉他額頭上的“雪”。
一筐雪,能融化出五斤二兩水,而五斤二兩水,正好灌飽兩墩麥苗。父親問我,兩墩喝飽的麥苗,能打出多少麥粒?我搖頭。他朗朗地笑了,說給個(gè)大饃饃也不換!
父親的笑,不是我常能見到的,以至于至今還記得,他笑時(shí),無法讓我比擬,而眼角卻像小清河游來的一尾魚。但有些事情不能比擬,比如麥田,文人也好,騷客也罷,比擬了上千年,都不如父親說得實(shí)在。
三十年前的某一日,也是黃昏,但夜雪初霽,父親如落霞的一抹殘陽,跌進(jìn)這片麥田,便無聲無息。那天,很冷。屋檐下的“溜溜角”尖尖的,晶瑩剔透,冰魂素魄,像是雪神給父親豎起的白幡。麻雀躲在屋檐下的瓦縫里,拖著長長的顫音,怯怯地翹著栗色小腦袋,俯視著南墻根下的那根扁擔(dān)、兩筐滿滿的雪,似是有些不舍,又像跟我父親做最后的道別。
“俺都不知你爹得了啥病,好好的,說走就走了?!?/p>
前幾天,下雪的那天,正是父親的忌日,我回老家。一張簡單的矮桌上,一把白瓷茶壺,兩只白瓷碗兒,母親坐在馬扎上,透過玻璃窗,望著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又喃喃自語。我把住茶壺,欠身給她續(xù)完水后,拿起紙錢舒展著,忽然想說幾句話,卻一時(shí)想不到合適的話,也不知從哪說起。我知道,窗外滿天飛舞的雪花,就像白瓷茶壺上的茶漬,一片片、一瓣瓣地記錄著父親的永恒。
站在父親的墳前,鼻子凍得通紅,我分明聽到自己牙齒打戰(zhàn)的聲音。我呵一口熱氣到手掌,捂住雙耳用力蹦跳幾下,才定下心來,見父親墳頭的幾撮干枯的狼尾草,硬邦邦地胡亂橫陳著,斑駁了雪的白,像極了父親走了之后,我家摻進(jìn)地瓜葉子的饃饃。(摘自《濟(jì)南日?qǐng)?b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