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 歌
麻雀王國
浦 歌
1
有時候,我們感覺太陽就像天空開出的毒花一樣,它把帶孢子的花粉撒播到了每一個地方。它落入我家的院子,混進院子里虛松的泥土,并順著野生的狗尾草、臭蒿、蓖麻、掃帚草蔓延出各種各樣的葉子。它們暗自組成了一個貌似柔弱的強力世界,為的是讓我們最終歸順于它們。
父親似乎正被這種看不見的力量所囚禁。每隔一些天,他就會經(jīng)歷比鞭笞更嚴厲的酷刑。有很多次,他顧不上穿鞋,就弓著腰,耷拉翅膀的鳥一樣疾步走到院子中央的一排磚臺前,步子搖擺,像是被兩個我們看不見的人押著。接著,他跪在那里,頭抵著磚臺,梨形的汗珠一顆顆從脖子、額頭、鼻尖滲出來,那一刻,我們意識到那個隱蔽世界是由枝枝蔓蔓的根須組成,正從各個方向扎根到父親虛弱、幽深的胃部。似乎正以制造徹人心扉的劇痛表達對父親的不滿。
雪上加霜的是,那年秋天,多年來給予厚望的柿子溝被洗劫一空,只有一個通宵,大大小小一二百棵柿子樹就像被帶無數(shù)魔爪的颶風搜刮,變得枝葉凌亂、空蕩蕩的,就像父親胃部巨大的潰瘍。母親并不理解父親感受到的無法測度的世界,她試圖喚醒父親內心深處那個狂暴的個性,母親罵罵咧咧,用自己的行動刺激著父親,她帶著我們兄弟三個闖進高低起伏的巷子,我們就像乘坐波浪一樣出現(xiàn)在總有陰影的巷子里,太陽曬得土墻頂部結了不規(guī)則的顆粒狀的土疤,母親滔滔不絕地仰天大罵,她讓所有參加搶劫的人到通往陰間的南門,讓他們經(jīng)受千刀萬剮,并不斷地詛咒他們早已化成灰的祖宗。母親的罵聲足以在聽者的心里炙出幾個焦黑的洞,但這些瘋瘋癲癲的罵語像多余的塵土一樣揚起,最后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落在巷道墻壁上。三弟跌跌撞撞,他跟不上我們的步伐,于是帶著恐懼哭喊起來,他的哭聲在我們聽來尤為凄慘,就像是另一個世界通過弟弟讓我們示弱,在那個秋天,弟弟的哭聲就像抹在村莊臉上的一把辛酸的鼻涕。
父親的面部表情富有深意,因為病患而變得發(fā)黃的眼珠,就像貓眼,或許就是因為他獨特的眼睛,他能夠真切感受到他所面對的那個隱秘世界。他發(fā)黃發(fā)黑的牙齒,他下巴上彎曲的三根汗毛似的短須,他氈子一樣油膩而亂的平板短發(fā)。似乎都不是平白無故的,都來自他出人意料的晦暗雜亂的內心,是他同另一個世界搏斗的結果。我們從村子里跌宕起伏地巡游回來,回到昏黑的南屋里,看到父親居然像往常一樣躺在病榻上,身子像蝦一樣蜷縮著。我們不知道,父親正醞釀出一個多少有些匪夷所思的行動。
父親指揮母親將四顆四環(huán)素放在紙上,母親低聲哽咽著拿出切菜刀,用棗木刀把咯嘣咯嘣地碾壓圓溜溜扁平的四環(huán)素。在昏暗的屋子里,她如同一名心懷怨恨滿腹牢騷的祭司。四環(huán)素甜蜜的糖衣被剝離之后,四散成毒粉一樣的顆粒狀,一股從未聞過的可怕苦味彌漫在屋子里,富有深不可測的魔力和野性。之后,父親指揮母親打了一顆生雞蛋,生雞蛋如同宇宙初始一樣淳樸和渾圓。母親把四環(huán)素粉末撒進去,在我們的注視下,顆粒狀、富有攻擊性的粉末混入生雞蛋的古老圓形黏液中。父親從病榻上坐起來,病弱含混的貓眼突然間呈現(xiàn)出老虎一樣陰沉可怖的目光,父親端起碗,一口將黏糊糊的液體喝了下去。只見他用可以捏碎別人手骨的粗糲大手抹了抹嘴,朝著糊了雪連紙的窗戶,似乎有所意味地看著,那時他或許已經(jīng)預感到,另一個世界不會輕易因此而妥協(xié),他通過他的胃部早已領教過它們陰險的威力,但他倒要看看它們將怎樣回應他的反抗。
事情或許早已注定,父親作為一個脾氣暴躁的無神論者,親手撕掉了母親糊在墻上的神龕。似乎從那一天起,父親就已經(jīng)被暗自流放,開始了漫長的苦役。我記得那時,父親剛剛開始醫(yī)治他的胃病,他就像一個尚未被蟲蛀的果實,他走起路來依然騰騰作響,他兇猛暴戾的聲音像雷聲一樣滾動在昏暗的屋子里,他倔強的脾氣絕不允許自己屈服于任何人。他的每一句話都像鐵律一樣注入我們的脊椎。那時候,我家那頭老實的騾子還在,他駕著騾子嘎達嘎達行走在村莊的路上,在田地里,他用鉗子般有力的大手抓著鋤頭,在玉米地里松土,他張弛有度的動作像是遵循著神的法律,他相信自己很快就會從貧窮的泥坑里擺脫出來,他相信自己精明的、就像神秘的圖紙一樣的思維。
那天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母親將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槐樹當做了新的神龕,她常常背著父親,向著槐樹喃喃自語,要神保佑。每當她向著槐樹致意,我都覺得這是對父親的背叛,我們放眼向大槐樹望去,它龐大的綠蔭占據(jù)了三分之一的院子,成千上萬的細碎杏仁形葉子層層疊疊,就像一座變幻莫測的宮殿,無風時它靜穆神圣,任由陽光曝曬在閃亮的葉片上,每個葉片像是被光線麻醉,微微斜著身子,袒露著最細微的葉脈,似乎正在秘密地放縱自己。而等到暴風雨來臨時,這個國度先是雍容華貴地搖擺著幾個大分叉,像是將狂風收容到了自己的中心,之后激起一片深邃的、旋渦狀的沙沙聲,這些沙沙聲像是出自久遠的過去,連通著一個看不見的世界。等雨水澆注在槐樹上,水滴在葉子間一跳一跳地穿梭,無數(shù)葉片屈服于強力頻頻點頭,槐樹下的水井就變得更為沉靜和怪癖,它執(zhí)拗的木頭轱轆上纏著圈圈井繩,一根可怕的黑色的鐵鉤子垂在井口,那就像懸掛在地獄門口的神秘判詞。
那時,大槐樹尚未展示它真實的一面,沒人能想到它將成為麻雀的國度。
我們無法判定父親是否早有預感,但父親就在那時牽回一條黑狗。那是一個黃昏,黑狗有些生疏地走在他的腳邊。就像剛剛從他的身體里走出來,與我的父親有一種相似的神態(tài)。它瘦骨伶仃的四條腿顯得孤傲而反叛,并不純正的黑毛雜著灰屑,在我們面前它像狼一樣瞇著眼睛,它的外貌有些老實而實則充滿鋒芒。那時,它還沒有將我家的院子當做自己的領地,有些孤單地站在香椿樹下,最后一抹夕照映在它身上,父親自豪地摸摸它看上去笨拙善意的嘴巴,惺惺相惜地說:
這是一條好狗!
那時,我們感覺那就像父親在摸自己的嘴巴,父親和黑狗之間的相像之處非常明顯,他們就像真正的親兄弟一樣。
很快,黑狗劃定了自己的領地,大膽地在我家的院子里奔跑,像主人一樣勘探地形和地面上的物件,它把尿撒在垃圾堆父親丟棄的裂口破棉鞋上,也撒在倒在地窖旁邊的舊自行車輪胎上,它的尿液散發(fā)出親密的古老家族的氣息。它在空地上沖刺、躲避,進行有章法的戰(zhàn)斗演練,原先死氣沉沉的院子隨著這一演習進入了戰(zhàn)斗戒備狀態(tài),臭蒿在黑狗的蹄子下面被踏倒,狗尾草被碰得直晃動,空氣也在黑狗的奔跑中打著一個個旋渦,那時,我們完全不知道這條黑狗如同先知一樣已經(jīng)料到,一場殘酷的戰(zhàn)爭早晚無法避免。它已經(jīng)暗自與我的父親結成精神上的同盟,似乎已經(jīng)捕獲了父親面臨的種種危險苗頭。它甚至已經(jīng)隱隱覺察到草地背后極不尋常的信息。秋天,垃圾堆里長出幾棵錯季的西紅柿苗,它們注定要在結果子前死去,等蜜蟲安靜地趴在葉子上,留下銹跡般的傷口,黑狗似乎第一次嗅到令人恐懼的死亡陰影彌漫在院子里,每當它看到父親病蔫蔫地出現(xiàn)在院子里,它就充滿激情地撲過去,似乎要努力傳遞這一重大信息。但我父親或許比它更早地知道了,父親明白,這是一場暗中上演的生死之戰(zhàn)。
黑狗有時會警惕地在草叢里鼻息咻咻地嗅來嗅去,試圖發(fā)現(xiàn)最終的秘密。它用粗笨濕潤的鼻子對著草根,晃著被剪掉半截的尾巴行走在草叢里。而此時的院子密封著自己深處的秘密,臭蒿用自己臭烘烘的味道迷惑著黑狗,一些死去的宿根空洞而輕飄,莖干斷裂處有一個小口一樣的嘴巴,貌似在喘息,實者暗藏禍心。就像是誰隨意撒出來的似的,地上時不時會長出一片密密麻麻的香椿樹小苗,只有兩個葉片的小苗裝出幼稚孩童的神情,故意造成一種懵懵懂懂的氛圍。風刮過來時,草地傳出一片沙沙沙沙的令人麻痹的摩擦聲,其中或許隱藏著數(shù)不清的隱語和暗號。黑狗靈敏地擺動著耳朵,一雙黑幽幽的眼睛直視著前方凝神靜聽,然后又困惑而氣惱地低下頭來,它用爪子刨一刨被滋長的草弄得松軟的地,土地在它的爪子下呈現(xiàn)出一副虛弱和放任的假象。這又一次迷惑了黑狗。
經(jīng)歷了第一天的驚濤駭浪,次日開始,我們的日子就進入逼人的、難熬的炙烤狀態(tài),我們的三間老屋幾乎承受不住這種精神上的考驗,就在那時,它的后墻微微外突起來,像孤寡老人微彎的脊背,屋檐狼狽地試圖藏起它焦黑的木椽,屋頂像前后兩截的奇怪帽子,上面發(fā)青的瓦草早就被曬干了,變成枝枝丫丫的斑斑污跡。好像戴這樣的一頂帽子僅僅是一種懲罰。
那時,二弟就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某種兆頭,他居然對這一切采取了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在他的眼光之下,所有的事情都染上了甩不掉的可笑意味:那條亂蹦亂跳、已經(jīng)完全酷肖父親的狗;母親過于激動的走動,吐沫亂飛的詛咒;父親不管不顧地面向墻壁蜷縮在炕上,他窩向胸口的頭部脖頸、他后腦勺凌亂的濕漉漉短發(fā)、他后脖子正中央的豆大黑痣,以及脖子側面被蚊子叮咬起的疙瘩……他在被子盡頭伸出一條腿,因為褲腳提起,露出一截像女人肌膚一樣過分白皙的小腿肚,包括他全身透露出的那種甲殼蟲般的僵硬姿態(tài)。一種可鄙的嘲諷意味已經(jīng)滲透到這個秋天的空氣里。
二弟用懈怠來對抗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他懶洋洋地在母親尖利惱怒的嗓音下擺放柿餅——這是我家早熟的十棵柿子樹上的果子,也將是今年唯一一點收獲。它們剛剛旋去皮才兩天,濕漉漉、紅彤彤的,小小的柿蒂上,浸滿甜汁的果肉裸露在外面,二弟每次只從蛇皮袋子里拿出一兩個柿餅,敷衍了事地順勢滾在雨篳上。但是,即使二弟的消極也難以殺滅眼前光艷誘人的一幕。等我們擺放停當,面前呈現(xiàn)出一個炫目的世界:在陽光下,去皮的柿子一個挨一個像潮潤的瑪瑙一樣,圓鼓鼓地放置在雨篳上,散發(fā)出入髓入骨的香甜氣息。光線撫觸在光溜溜的柿子上,還露骨地順著紅色的果肉慢悠悠透進了里面,使得內里晶瑩通亮,像少女一樣溫潤,柿餅中心一粒一粒芝麻似的顆粒也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它們羞澀的秘密。母親在兩棵香椿樹下一共架起三張雨篳,那時,太陽像是突然間復原似的發(fā)出第一道強光,將雨篳上的柿餅照得水靈靈、光燦燦的。那光線像是得到滋養(yǎng)似的突然變得癲狂,似乎柿餅就是它夢寐以求的可口食物,但又無法真正觸及它的皮肉,于是,它又像情場老手一樣游刃有余地撫摸著晶瑩的柿餅。
就是在那時,我們聽到第一聲撲棱撲棱的聲音,一只鳥像是無意中飛過我們的頭頂,但它兜了一個圈子之后,落到了大槐樹的一個小枝上,那是一只灰突突的麻雀。它像是無中生有地從空中顯現(xiàn),就像天空變出的一個戲法。直到后來,我們才知道麻雀是父親真正的敵人。它們組建成一個亂哄哄的國度,目的是來報復我的父親。
2
父親病重之后,他就與我們看不到的事物進行了長期、秘密的戰(zhàn)斗,我們的院子變成了真正的戰(zhàn)場,黑洞洞的三間南屋是父親最后的堡壘,墻壁上蒙上油煙污跡、隱約可見的獵獵紅旗,似乎正在為他飄揚。有一艘海水中的巨輪,正在海面上破浪前進,描寫的或許就是我們看不到的戰(zhàn)線。有時候,他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一聲聲呻吟,還會用腳蹬墻,發(fā)出嗵嗵的悶響,都讓我們聯(lián)想到他正在進行緊迫的肉搏戰(zhàn)。
稍稍平靜的時刻,他就湊到窗前就著微弱的天光看那本《山西中草藥》,正是在這本像天書一樣的秘義中,父親獲悉了大量的敵方資料。上面的彩頁部分展示了許許多多鮮綠多汁的植物,順著種種標記和注釋,他慢慢洞察到它們所具有的毒性。他還在柔美的枝葉和花朵里辨認各種密碼,他嘗試了許多植物的果實、葉子、莖干、根部、花朵和種子,還有線條粗獷的礦石、瘤子一樣的毒菌,以毒攻毒。他終于認識到,植物是另一個世界派來的間諜,但經(jīng)過他的重新配置,就可以改變它們的習性。父親展現(xiàn)了自己可怕的求生本能,但柿子溝遭到洗劫之后,他神情恍惚地從《山西中草藥》的迷宮里游走出來,他臨時決定冒險,孤注一擲地配制了四環(huán)素加生雞蛋的險方。為了這險惡的一戰(zhàn),他甚至不得不放棄了與偷盜者的抗爭。
我們還記得之前那段困頓、似乎停滯不前的日子,父親正癡迷地研讀《山西中草藥》,他用鉛筆在上面寫下歪歪扭扭的標注,每喝下一個藥劑,他都躺在被窩里暗自感受一次新的歷險。一個晚上,父親似乎非常滿意這次新的嘗試,第一次將我們召集到他跟前。父親躺在炕上,撩起被子,拉起上衣下擺,露出在肋骨下微微凹下去的一截肚皮。蒙著塵土的燈泡發(fā)出暈紅的光,照在人臉上像是涂了一層淡黃的釉。這使得小小的屋子里充滿了新婚之夜的那種曖昧的亮光。
你們都仔細看——
說著,父親已經(jīng)用明察秋毫的“貓眼”盯緊了自己的肚皮,似乎上面很快就會走過千軍萬馬。這是我們第一次親眼看到最終發(fā)生在他肚子里的戰(zhàn)斗:
看到了沒?父親指著肋下隱隱鼓起的半球狀,接著,從肚子的下部,也浮現(xiàn)出一個半球,它們以難以覺察的速度各自徘徊向前,就像天上緩緩運行的星球,對峙了很久之后,突然之間,它們碰撞在一起,伴隨著肚子里一陣咕嚕咕嚕聲,變成一個大球,之后又緩緩下行……
作為一個盲目探索的斗士,父親此刻的目光充滿驚奇和隱忍,他就像一個狂熱的船長,正帶著我們這艘搖搖晃晃的破船航行,我們的臟舊被子上,一只只油綠肚皮的鴛鴦正在褶皺和暗影中浮游,父親半撐著身子,在身后的墻上投下孤僻的、形狀不定的黑影,就像是父親在另一個世界投下的灰暗影子。接著,父親肚子上的球體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游移到肚腹下部,最后以幾乎覺察不到的速度消失在大腸下面,正當我們以為它會引起多么驚人的反應時,它以一聲長而悶的屁結束了發(fā)生在肚腹之內的戰(zhàn)斗。
如今,從天而降的麻雀是父親新的敵人,父親從未想過與來自天空的敵人交手。黑狗已經(jīng)嗅到麻雀帶來的不安氛圍,雖然剛開始僅僅是一只孤零零的麻雀,就像是失群一樣的普普通通的一只,這不過是麻雀迷惑性的一種方法,它迅速潛入大槐樹密密麻麻的樹葉中間,嘰嘰地叫著。又有幾只麻雀同樣像是不經(jīng)意地飛來,它們已經(jīng)在空中形成一片混亂的飛行軌跡。黑狗辨認出這一軌跡中所隱藏的邪惡,辨認出這是一群破壞使者,黑狗脖子里的那道血管像荊條一樣凸起來,令我們想起父親脖子里的青筋。黑狗不斷躍起,在院子里奔跑,使出渾身解數(shù)向麻雀示威。凌厲的進攻套路可惜無法在空中派上用場,這就顯得有些可笑。它在草地里兜著圈子,就在飛速轉圈時,兩條后腿蹬在土中,噗噗地激起一陣煙霧般的塵土,但是因為無法夠見空中的麻雀,到最后它只是無助地仰起頭,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怪聲。
落滿了麻雀的大槐樹真正成了麻雀的王國,連母親的祈禱也絲毫不起作用。大槐樹像是從古老深邃的狀態(tài)中活了過來,在清脆的嘰嘰喳喳聲中變得年輕聒噪。它伸張著充滿撲棱棱聲音的繁密的枝丫,就像一座邪惡的教堂?;秀敝校銜詾槟切┞槿覆攀撬闹θ~。它們在大槐樹上空不斷形成各種各樣的拋物線,父親已經(jīng)意識到隱蔽世界的狡詐,麻雀在大槐樹上的驚擾,以及它們在柿餅上的啄食,與他胃部的動蕩完全對應,他早就預料到了這一點。
然而母親對此毫無認識,或者為了表達她對父親的怨恨,故意把氣撒在黑狗身上。
倒灶鬼,熬煎死啦——
母親厭煩地向黑狗伸了伸腿,語氣卻像是跟父親說話。那時,連我都不得不承認,我們已經(jīng)很難不把黑狗當做父親本人來對待,黑狗的神情動作已經(jīng)與父親別無二致,它從草地上爬起來時,蹙眉抬臀的緩慢動作像極了病榻上的父親,黑狗的前腿斜支在地上,鼻子兩側兩道彎彎的弧紋像父親那樣耷拉下來,頹廢深沉、暗藏著鋒芒的大眼漫不經(jīng)心地掃向四周,之中又帶著父親那種無法模擬的苦相。三根下巴上的細毛居然也刻意模仿了父親。吠叫起來時,它帶著膛音的叫聲就像父親往常轟炸在我們耳邊的訓斥。這時,黑狗在院子里的狂吠已經(jīng)激起母親的憤怒,過去漫長的日子里,她早就厭倦了父親式的聲音轟炸。然而黑狗唯一可用的就是它的叫聲,就像是一種隱秘的語言暴力,以及聲音在空中的一次次爆炸,它的吠叫與一片聲的嘰嘰喳喳正在進行看不見的斗爭,這是聲音組成的堤壩。到下午的時候,院子里已經(jīng)層層疊疊堆積了無數(shù)的吠叫聲。母親對黑狗的吠叫已經(jīng)忍無可忍,她站在雨篳前面,揮舞著一根棍子驅趕麻雀。突然之間,她倏地一回身,在黑狗的脊背上兇猛地敲了一棍,發(fā)出嗵的一聲悶響,這一棍連母親都沒有想到,她遲疑地將棍子舉在空中,沒敢再打第二下。那一刻的氣氛如此怪異,渾似父親的黑狗尖叫一聲,在地上狼狽地打了個趔趄。恰好有一股風刮過來,草地和大槐樹發(fā)出詭異的唰唰的聲音,連麻雀都呼啦啦飛了起來,似乎刻意營造出一個神奇的決定性的時刻。我們驚異地看著母親,她打得那么狠。對我們來說,那聲悶響讓我們脊背一陣戰(zhàn)栗。她從未敢真正反抗過父親,她總是用言辭故意激怒父親,等到父親扔過一只碗來,她才暫時閉嘴。
我們都暗自捏了一把汗。然而黑狗隨后的動作卻大煞風景,它往前奔了幾步,喉嚨里發(fā)出委屈的叫聲,耳朵有些慌亂地貼在腦后??匆娔赣H舉在空中的棍子,黑狗夾著尾巴往后就跑,甚至在夾起尾巴之前還擠出幾點尿來。
正是黑狗這樣的舉動,讓我們更加確信了一件事情。所以等母親后來要把黑狗趕到大門外面去,我們都沒有怎么反對。再說,它在外面溜一圈還會自行回來。那時大槐樹上已經(jīng)聚集了不計其數(shù)的麻雀,它們已經(jīng)習慣了母親的棍子,以及我們的喊叫,黑狗震耳欲聾的吠叫除了讓我們煩躁之外,已經(jīng)絲毫不起作用。那是黑狗從未有過的連續(xù)的吠叫,為了發(fā)出爆裂般的吼聲,黑狗的頭在空中劇烈震顫著,像魚噴魚子一樣釋放出一串串吠叫聲。不過,這只會讓我們對它聲厲內荏的習性看得更清楚。
母親用棍子驅趕它,它顯得非常驚愕,而且有些惱怒。它還想僥幸地從母親身旁的空隙中鉆進去,但母親用腳踢它。它站在院門外的路上之后,開始對著我們滿是裂口的板木院門吠叫,像是不理解它犯了什么錯誤。相信連母親都感到一種別樣的困惑,覺得就像是真正趕走了父親一樣。我看見黑狗繞著門口走了幾圈,幾個月來它變得更大的身體給了它某種威嚴凝重的氣勢,我無法不想象真實的父親在那里走幾圈的樣子,接著,黑狗還抬起頭看了我片刻,它似乎已經(jīng)冷靜下來,它看得意味深長,我一時難以區(qū)分它與父親真實的區(qū)別,正在我感到慌亂恍惚之時,它像父親那樣沉思著,低頭轉身離開了,離開之前它還稍稍回了一下頭,就像父親常常做的那樣,眼神里流露出復雜的神情,父親從不向人揮手告別,僅僅回一下頭,許許多多的含義都蘊含在這一回頭中。接著,它往前走去,我非常好奇,想知道它要去哪里。很快,它一步一步拐到另一個巷子里,它的兩條略略僵硬的后腿像父親那樣外撇,顯露出一種虛張聲勢的傲慢。之后,我聽見它在那個巷子里發(fā)出一聲孤零零的吠叫,或許它遇見了村民,或者是有村民踢了它一腳。
下午兩三點的時候,我們聽見被母親臨時放逐的黑狗瘋狂的吠叫聲,聲音遠遠傳來,隱隱有一種異樣,像是它的喉嚨變大了,吼聲里有一種嗡嗡的黑暗的回音,我們從未聽過黑狗這樣叫過。那時太陽依然很毒,將大槐樹炙烤得幾乎癲狂了,麻雀像是一團一團灰色的火苗在枝頭躍動,它們不時地飛落下來,發(fā)出游戲般的嘰嘰聲,它們?yōu)榱俗氖呈溜?,似乎再也不會被母親的棍子迷惑,它們聰明地目測到棍子與它們的距離,只要棍子夠不見它,它就安然地脖子一伸一伸地啄食。院子里到處發(fā)出唰啦唰啦的聲音,就像是烈日光線引起的騷動。
那時我們幾乎在心里暗暗產生了一個念頭,父親的病并沒有他顯示出來的那么嚴重。這一切都是他的一種表演,為的是找個借口逃避起來。這樣的想法幾乎讓我有些害怕,好像我不應該這樣想似的。黑狗離開之后,二弟坐在門檻上,淡漠地看著院子里母親可笑的舉動,那一刻,我們覺得原先隱藏的神秘布景紛紛脫落,裸露出乏味丑陋的院子,雜亂生長的野草蔫蔫地翻卷著葉子,雨篳上的柿餅被太陽曬成傷口般的紫色,我們的生活就像潰瘍一樣糜爛,乏味,毫無指望。是黑狗的歸來再次讓我們感到了驚異和刺激,黑狗像是發(fā)生了異變,它發(fā)狂地從木門下狹窄的門縫里擠了進來,像是剛剛從地獄里出來的惡犬,它渾身的黑毛都奓著,眼睛變得油亮,就像父親被完全激怒時一樣,這令我們心里發(fā)怵。母親猶猶豫豫揮起棍子之后,發(fā)現(xiàn)黑狗并沒有躲避,而是在她身邊閃電般飛奔了過去,母親下意識地嗨了一聲,臉色變得煞白。
3
黑狗身上多余出來的東西令我們害怕,那種說不清的東西如同懸崖、黑洞、峭壁一樣令人眩暈。父親狂怒的時候,我們就看到類似的東西從他的目光里釋放出來。然而這一景象也令我們振奮起來,覺得黑狗終于變成了那個我們想象中的黑狗。它的行動猶如神助,像是馬上要騰空飛起來似的。
黑狗繞著三張雨篳飛速奔跑,嗓門里有一種奇怪的嗚嗚聲,有時猛然發(fā)出一聲狂吠,格外低沉,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聲音,這聲音富有獨特的穿透力,像黑暗的洪水一樣四溢進我們的院子。它的奔騰引起院子里旋渦狀的風波,大槐樹上的麻雀王國第一次被真正驚擾起來,大批麻雀像是被傾倒一樣翻出來黑壓壓一片,之后又陸陸續(xù)續(xù)驚慌地飛進枝葉之中。正當我們倍感震驚之時,只見黑狗一邊狂吠一邊快速奔向南屋——父親所在的戰(zhàn)斗堡壘。它似乎要找父親,那個真正的指揮者。我們飛奔著追去,試圖看個明白。在黑洞洞的里屋門檻那里,黑狗正朝父親吠叫,這時,虛弱的父親詫異地抬起身子,我們剛剛從陽光下來到昏暗的小屋,只是看到一團黑影慢騰騰地爬起來,那影子像極了一個幽閉遲鈍的黑猩猩,接著父親那虛弱的面孔慢慢從我們的視線里浮現(xiàn)出來,他居然滿臉驚愕,一副不知所以的樣子。黑狗顯然已經(jīng)迫不及待,它突然一躍而起,吠叫著在炕上飛速繞了半圈,就快要走到父親身邊時,一瞬間讓我意識到,它或許會擺脫狗皮,真正脫變成與父親完全一樣的人。但沒有,只見黑狗從炕上跳下,幾乎沒有停留,一下子鉆進鍋灶,它的頭插進鍋底的爐灰里發(fā)出悶悶的吠叫聲。我們面面相覷,它突然一聳一聳,鉆了進去,后爪將爐灰揚了一地。之后,我們已經(jīng)看不到它留在最后的爪子和尾巴,只聽見它通過炕下的煙道費力地到了炕道。它或許需要走一條獨特的道路通到父親那里,并會真正與父親合體。我們能聽到,它在狹窄的炕道不斷用爪子劃拉,吠叫,最后不得不停留在一個地方,無法移動。很快,它偃旗息鼓了,沒有了任何動靜。
第一個意識到黑狗死去的是三弟,他有一種溫和敏感的直覺。但二弟第一個著急地流出了眼淚,他的神情充滿怨恨,似乎因為最終戳破父親的花招而產生了殘忍恨意。這時,父親第一次在我們眼前褪去所有的神秘,變成一個想象力豐富、善于騙人的猥瑣病人,他從被子里鉆出來,跪著爬到炕沿,像是剛剛睡醒似的,說:
狗日的,一定是他們毒死了黑狗!
黑狗被放逐在門外的時候,村民一定注意到了它獨特的容貌——它與父親幾乎難以分辨地相似。黑狗像父親那樣鎖起眉毛,投射出貌似有鋒芒的凌厲目光,似乎早已看透對方。黑狗像父親一樣后腿一頓一頓的走法,簡直有些過分狂妄,多少令人無法容忍。有多少次,父親就這樣走在村莊的路上,他拉著我去找某個家長論理;有多少次,父親為了與村支書打官司,就是這樣傲慢、又有些虛張聲勢地走在路上……
等我們撬開炕上的土坯,發(fā)現(xiàn)黑狗已經(jīng)變得僵硬。它的身上沾滿了灰塵,瞪著的一雙油黑眼睛也蒙上了塵土。那一刻,我怪異地覺得死去的是父親,而不是黑狗,黑狗的遺容完全是沮喪狼狽的父親的翻版。
父親像黑狗到來第一天那樣,摸了摸黑狗的嘴巴,沒有說話。但我們都能感覺到,父親終于變得激動起來?;蛟S是我們周圍的空氣自行激動起來,昏黑的屋子里變得灼熱,有羽毛的空氣摩擦著我們的皮膚。就像有手指在觸摸我們的心臟似的,有一個部位變得刺癢難耐。
父親將刀尖放在黑狗的嘴巴上,從那里開始剝黑狗的皮。這給我們一個幻覺,就像父親正在殺死自己一樣,那是一張不停地嚎叫的嘴巴,有一副貌似凌厲的牙齒,此刻它的舌頭像青紫色的布帶子一樣甩在外面,蒙了灰土的眼睛正看著父親,等父親從上到下順著肚皮噗噗割開,我們看到一道血紅洇了出來,父親輕輕用手向兩側撕開皮毛,我們看到黑狗真正的肉紅色的肌膚,就像黑狗裹了一件豪華的皮毛睡衣一樣。父親劃開黑狗的肚子,于是我們看到黑狗的擺放得次序嚴整的五臟,父親將他的手探向五臟深處,我們的脊梁骨一陣顫抖,我們覺得那就像是父親正在探向自己的五臟。他的手在里面發(fā)出細微的咕嘰聲,他從下面掏出一個深紫色的袋子,這是黑狗的胃。父親將軟塌塌的胃拿在手中,那就像是父親剛剛從自己肚子里拿出他有巨大潰瘍的胃一樣。父親用刀去劃,我們的胃也痙攣起來,感受到鋒利的痛感。父親將手探進胃里,在流溢出來的紫色液體中,取出兩塊依然呈方形的肥豬肉。
他們用豬肉毒死了黑狗。父親說。
父親將黑狗滿是腥味的、沾滿血肉的皮釘在院子里的墻上,那張浸滿血色的皮面朝東方,裂成兩半的嘴巴貼在墻上,像是依舊在無聲地狂吠。父親把黑狗沒有毛皮的身體埋在香椿樹下,將刀子擦了擦,放在口袋,那一瞬間,我們意識到父親變成了原先那個真正的父親,盡管看上去虛弱無力,面色蠟黃。
我去找這些狗日的算賬!
事情非常明白,這是村支書幕后指使,由他的親戚三黑開著大卡車,帶著許多被鼓動的村民一起進溝進行了洗劫,原因是父親不同意中斷承包合同。父親猜測是三黑毒死了黑狗,因為他就是一個殺豬的屠夫。
驅趕麻雀的母親看到父親拿刀出門,但裝作絲毫沒有覺察。我們也默然無聲,驚訝地默認了父親的行動,我覺得我們早已經(jīng)在默默等待,等待中已經(jīng)感受到一種神秘的饑渴,甚至覺察到血管里細微的表達饑渴的咕咕的聲音。我們聽著熟悉的父親的腳步聲慢慢消失在南屋后面的巷子里,直到這時,我們才覺得我們失去了什么。母親也是在這時似乎才清醒過來,她第一個奔到院子門口,向外尋找父親的身影,但顯然父親已經(jīng)拐到了別的路上。我們一起觀望巷子的盡頭,一時緊張得我們的胃持續(xù)痙攣起來。我們希望能看到父親再從巷子盡頭回來,不管怎樣,那都是最好的結果。
然而,我們低估了麻雀王國的威力,父親什么都還沒有來得及做,很快就出現(xiàn)在巷子盡頭,一副像是被人夾著的踉踉蹌蹌的神態(tài)。他弓著的腰,完全收斂的目光,白得可怕的臉,預示著他又被我們看不見的力量所劫持。他似乎已經(jīng)難以走回院子,如果不是我們過去扶著他的話。最后他像往常一樣跪在院子中間的磚臺前,將頭頂在磚臺上,滿臉豆大的汗珠。我們這才看到,雨篳上已經(jīng)擠滿麻雀,麻雀王國已經(jīng)瘋狂。因為啄食甜蜜的柿餅,麻雀已經(jīng)喪心病狂,甚至不再畏懼母親的棍子。更為可怕的是,越來越多的麻雀發(fā)現(xiàn)了釘在墻上的狗皮,狗皮上擠滿麻雀,空中有一條無意中形成的麻雀的隊伍,它們拍著翅膀輪番啄食上面的肉渣,為此它們不惜飛來飛去地互啄搏斗。我們的院子看上去一片末日景象,這讓我第一次感覺似乎已經(jīng)站在死亡邊緣,如果不走得快一點,就會萬劫不復??諝庵醒笠缰环N隨時可以消失的氣氛,父親像是隨時可能死去。他正在做最終的、最可怕的掙扎。
這是太陽偏西的時刻,大槐樹因為承受不了過多的麻雀而輕輕搖擺,可怕的嘰嘰喳喳聲灌滿了我們的耳朵,然而奇怪的是,我們似乎依然能隱隱約約聽到黑狗的吠叫,似乎它并沒有退出戰(zhàn)場?;蛟S那只是我們的耳朵已經(jīng)習慣于它的狂叫。然而不久之后,我們一起感覺到整個戰(zhàn)場趨于平靜了,不光雨篳上的麻雀變少了,大槐樹也平靜了許多。
直到這時,父親似乎才活了過來,他抬起頭,露出那張剛剛被死亡侵占的面孔。我們這才注意到,父親變小了一圈,不知道他是在巷子里就已經(jīng)小了,還是剛剛跪在這里變小的。他身上的衣服顯得過于寬松了,他就像一個十六七歲的青年那樣大?;蛟S他最終會變得像黑狗那樣小。這時,我們才意識到我們根本不了解父親,更不了解他所感知的那個隱秘世界。
我們順著父親的目光看到大槐樹,大槐樹上的麻雀一片異樣的叫聲,有一只麻雀甚至朝著父親飛了過來,似乎要親自啄父親。母親驚呼著朝父親奔過來,但麻雀在空中像是遭遇了阻力似的,忽高忽低,拍打翅膀的力量越來越弱,最后,反而像是跌翻了似的落在父親的眼前。掙扎了片刻之后,伸直了雙腿。我們這才看到,大槐樹上的麻雀減少,是因為不少麻雀死了。草叢里到處能看到麻雀的尸體,它們伸直的雙腿上那雙青色的爪子像干癟收攏的花瓣一樣。
父親看了看院子遠處那張依然落滿麻雀的狗皮,說:
是狗皮毒死了麻雀!
這時三弟已經(jīng)請來村醫(yī),村醫(yī)對父親的病早就毫無辦法,他只是像往常一樣給父親注射了一管鎮(zhèn)靜劑。在那個時刻,黃昏的太陽佯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灑下金子般的柔弱的彩霞,在村莊里炮制出盛夏那種黏稠的蜂蜜一樣滾燙發(fā)黃的世界。而伴隨著這針鎮(zhèn)定劑,我們家最終陷入長期的凍結期,就像生活在緩慢凝結的熔巖中一樣。我們還能聽到院子草叢中黑狗隱隱約約的吠叫聲。
那聲音總是讓我們誤以為是風。
浦歌,1974年生,山西人。小說散見于《黃河》《山西文學》等刊物。出版有長篇小說《一嘴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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