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楷 陳若倩
(福州外語外貿(mào)學院,福建 福州 350202)
“暴力美學”發(fā)端于好萊塢,成熟運用于香港電影中,并逐漸蔓延到世界各地熒屏之上。然而,當世界各地影評人在熱議“暴力美學”時,中國評論界卻啞然一片,甚少提及海峽兩岸電影中“暴力美學”的表達。兩岸電影擁有共同的美學淵源,是一種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然而受制于生態(tài)文明不同,又具有各自的獨特性,進而豐富了“暴力美學”表達的東方特征?;诖?,我們嘗試梳理出兩岸電影中“暴力美學”表達方式的異同。
“沖突”是電影敘事得以跌宕起伏所不可或缺的要素,而“暴力”作為沖突的一種表現(xiàn)手段,直接參與到電影敘事中,推動劇情發(fā)展,給觀眾帶來一種緊張刺激的觀影體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大多數(shù)觀眾最初的觀影記憶應(yīng)該是對“暴力”的欣賞和理解。在電影的萌芽時期,“暴力元素”融入其中,經(jīng)過幾代導演的努力,形成一套成熟的表意體系,逐漸演變?yōu)橐环N新的“美學”。
早期的電影導演利用有限的電影技巧,將暴力元素穿插于電影情節(jié)中,制造出跌宕起伏之感,使之成為一種吸引觀眾的手段。在美國電影中充斥著大量暴力場面,多是毫不掩飾的血肉模糊的表達,留給觀眾的是一種顛覆想象的刺激之感與極度恐懼的擔憂之情。《低俗小說》帶給觀眾的不僅僅是一種暴力的描寫,更多的是不由的贊嘆與驚訝之情。其將暴力的表現(xiàn)同人物的動機與行為相結(jié)合,創(chuàng)造一種極端的視覺奇觀。
當暴力元素被引進中國電影中后,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視覺體驗。自秦漢以來,中國人接受儒家思想的熏陶,仁的思想鐫刻在每一位中國電影人的心中,由此,中國導演也絕對不會制作出諸如《電鋸驚魂》等類型的電影,將殺人視為一種游戲。那么,中國導演是如何表現(xiàn)暴力的?自20世紀20年代開始,他們通過一種非世俗化的表達方式,通過道德的修飾,將其偽裝成為一種武器,從小的方面來說,維護個人尊嚴,重塑社會公義與道德,諸如《武松血濺鴛鴦樓》;從大的方面來說,保家衛(wèi)國,捍衛(wèi)民族尊嚴,諸如“黃飛鴻系列電影”。[1]由此,暴力在電影中成為一種手段與力量,用于抵抗一切的不公和罪惡。
“暴力美學”最初由香港影評人提出,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后才流行起來,發(fā)展至今,主要專指“電影中暴力的形式主義趣味”[2]。張蜀津認為“暴力美學”專指“儀式化暴力場面”與“暴力場面的形式美感”。[3]郝建指出,“暴力美學”起源于美國,在香港發(fā)展并成熟的“一種藝術(shù)趣味和形式探索”,它主要是將暴力場面的形式美感發(fā)揮到炫目極致的程度。[4]據(jù)此,筆者認為,“暴力美學”是將暴力元素融入電影中,成為電影表達主題的一種創(chuàng)作手段,它是以暴力場面作為驅(qū)動,通過這種最為原始的展露,傳達一種正義的力量。
在我們的文化之中,儒家思想銘刻于我們的靈魂,以孔孟思想為代表的仁義禮智早已深入人心,溫良恭儉讓的道理是中國人為人的一個準則。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決定著,不可能出現(xiàn)將生命當作兒戲的中國電影;相反,中國電影中的暴力都化身為一種美,散發(fā)出一種力量,以此來改變世界。王孝威指出:“香港電影的‘暴力美學’淵源于中國講求‘神韻’‘韻律’的美學傳統(tǒng),繼承了武俠片對動作美感的追求,也吸取了西方警匪片、歌舞片的一些拍攝技巧,而形成了高度風格化的特色。同時它也具有民族文化的深層內(nèi)涵,即在光鮮炫目的表象下蘊含著中國傳統(tǒng)的俠義精神?!盵5]而文化溯源也可以擴大到整個華語電影的“暴力美學”中,正是有了這份文化的積淀與傳承,“暴力美學”才彰顯著一種中國之“美”。
首先,“暴力美學”之美融于集體之中。在兩岸電影中,暴力場面的展露突出的是一種集體力量。在內(nèi)地拍攝的戰(zhàn)爭片中,戰(zhàn)爭的勝利并非僅是通過個人的犧牲而獲取,更多的是一個集體或全民族努力的結(jié)果。哪怕在電影《英雄》中,看似只是無名憑借一己之力挽救天下蒼生,然而,在他的背后,卻是一個為了國家和人民甘愿犧牲的團體。在《刺客聶隱娘》中,窈七絕不只是一個單槍匹馬的刺客,她雖然看起來有些孤獨,但是每一次的刺殺與營救,都是大家齊心協(xié)力的結(jié)果。此外,在諸如《賽德克·巴萊》《百團大戰(zhàn)》《智取威虎山》等電影中,也突出展示了中國文化中“眾人拾柴火焰高”的精神,讓我們感受到一種集體力量。
其次,“暴力美學”之美存在于理性思考之后。暴力的表現(xiàn)以理性為基準,是深思熟慮后的揭竿而起,絕不是一時的意氣用事。而這種理性思考更多的是將暴力的展露和英雄們的俠義豪情相結(jié)合,賦予暴力合理性?!霸谥腥A語境中,暴力是具備一定的合理性的,‘止戈為武’便是對‘以暴制暴’形象地描述。在武俠電影中,從來就不排斥‘暴力’的使用,對‘暴力’的肯定與否關(guān)鍵在于是否對‘俠義’肯定?!盵6]在《英雄》中,無名最終為了天下的安定,放棄了近在咫尺的機會。全片在展現(xiàn)暴力之美的過程之中,思考著國仇家恨同天下太平之間孰輕孰重,這是一種俠客的俠義豪情,是一種理性思考之后的大愛?!洞炭吐欕[娘》中展現(xiàn)了一種無聲勝有聲的力量,讓每一個內(nèi)心有著武俠情懷的人產(chǎn)生共鳴?!皠Φ罒o心,不與圣人同憂?!瘪浩咭痪渚涞淖园缀透嬲],雖然惜字如金,卻有著充分的感染力。她的殺與不殺一方面是因為內(nèi)心的不舍,另一方面是為了一方百姓生活的安定。電影在展現(xiàn)“暴力美學”的魅力之時不忘思考暴力的真實含義,不忘將暴力同理性結(jié)合起來,永遠都在探討一種暴力的本質(zhì)以及武俠精神真正的含義。“暴力美學”和武俠精神的融合是最為完美的,將暴力與道德問題掛鉤,點到即止的暴力,留給觀眾的卻是感性的認可與理性的思考。
最后,“暴力美學”之美體現(xiàn)在含蓄表現(xiàn)之上。不同于西方電影,中國電影在暴力場面的描述上較為隱晦,推崇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狀態(tài)。因為血腥與殘忍是無法與美學沾上邊的,它的作用理應(yīng)是在有限的暴力展露上,凸顯一種力量和美,而較為有限的暴力展露留給觀眾充分思考的空間?!队⑿邸泛汀洞炭吐欕[娘》的“暴力展示”大多同武打場面結(jié)合,場面如同一段舞蹈一般生動而富有美感?!队⑿邸分酗w雪與如月在楓葉叢中的打斗場面可謂是將天、地、人融合到了一起。進攻,躲避,劍起,發(fā)落,每一次出擊都富有層次感和力量,未見血淚,但所有的感情都溢于畫面之中?!洞炭吐欕[娘》中,窈七和田繼安的每一次出招帶給觀眾的感覺都是“收著”的,是一種不忍和保留。電影《師父》更是在暴力的描繪下融入武俠之美,只見刀劍而不見血。巷戰(zhàn)中,陳識和天津當?shù)匚淙藢Q,所用武器可謂是五花八門,招式可謂是招招致命。但“暴力”儼然成為一種神圣的儀式,帶著濃濃的敬畏之感,是一種對武俠精神最后的執(zhí)拗。這時“暴力美學”的有限展露突出了一種中和之美,是傳統(tǒng)中庸思想的體現(xiàn)。
盡管兩岸有著相同的文化淵源,但在呈現(xiàn)暴力之時還是存在著一些差異。中國大陸地處亞歐大陸東部,自古以農(nóng)耕文明為本,講求的是一種安定平穩(wěn)的生活;臺灣與內(nèi)地隔海相望,長期的海洋生活讓他們的性格中充滿了一種不服輸?shù)挠職?。兩岸電影在展現(xiàn)“暴力美學”時,便呈現(xiàn)出不同的發(fā)展道路。
首先,對“暴力美學”描寫視野不相同。大陸地區(qū)疆土遼闊,賦予子民一種兼容并包的廣大胸襟。因而在大陸電影中,隨處可見一種大局觀念以及胸懷天下的氣度。它重在描繪一種博大情懷,著眼于整個華夏民族?!队⑿邸分v述的就是一段關(guān)于小家與大家的思考。無名在得到刺殺秦王的機會后選擇了放棄,因為他明白就算成功刺殺了秦王,還將有其他的“秦王”出現(xiàn)。無名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勝負成敗早已沒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百姓們能得到穩(wěn)定的生活,他代表的就是一種心懷天下的民族精神。
臺灣島自古以來都是以海洋文明為主,他們更著眼于一個番邦或者是整個臺灣地區(qū)?!洞炭吐欕[娘》講述的是關(guān)于唐朝藩鎮(zhèn)魏博的故事。窈七所保衛(wèi)的家園是唐朝的一個藩鎮(zhèn),是她的一個“小家”,并沒有擴展到整個民族或是更為宏大的國家層面。窈七本可以輕而易舉地刺殺田季安,而她一面考慮到魏博的安定,一面不忍心拋下過去的舊情,選擇了放下手中的羊角刀,將這些拋之腦后。
其次,在對“暴力美學”的描繪上,兩岸也存在不同之處。大陸電影重在表達一種博大的家國情懷,較少出現(xiàn)兒女情長的細膩描繪。大陸電影多是將暴力手段作為一種抒發(fā)家國情懷的極端手段?!队⑿邸分械拇蚨穲鼍埃缫呀?jīng)超越了拼個你死我活,不是為了戰(zhàn)勝對方,不是為了在江湖上稱霸。在這些舉動的背后,實則包含著博大的情懷和太多的身不由己。無名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家,一個國家,無名背負著天下蒼生求得平靜生活的希望,他小心翼翼,生怕親手將這些打碎。
臺灣電影則反其道而行之。臺灣人生性較為細膩,能捕捉到生活中的點滴,他們更為擅長拍攝那些通過生活中的細節(jié)感動觀眾的小故事,而不是將這種情懷上升到更廣大的視野中?!吧婕氨┝υ氐呐_灣電影亦有其感性的方面,透露出濃烈的浪漫主義色彩,這是‘剛?cè)岵男愿耋w現(xiàn)在電影中最突出的特色?!盵7]《刺客聶隱娘》中,侯孝賢用更多的鏡頭表現(xiàn)窈七內(nèi)心的變化和她對田繼安的情感。電影重在細膩地展示窈七的內(nèi)心戲和其他細節(jié),以小見大,從小角度去隱射大現(xiàn)實。電影中多在展現(xiàn)窈七略帶孤獨的刺殺行動,顯得形單影只,但是這背后所要表達的思考卻是格外深刻的。通過這種最為簡單的手段,達到一種觸動觀眾心靈的作用。窈七是殺還是不殺?是正面的回擊還是趁其不備的偷襲?是追隨本心還是聽從師命?這些都在一念之間,而她做的每一次抉擇,都是建立在充分的思考和斗爭之后,她選擇了違背師命,選擇了一條自認為正確的道路。窈七是極為勇敢的,而當一切塵埃落定之后,她選擇的亦是自己的“小家”,回歸了自己一直想要得到的生活,牽著馬,和磨鏡少年悄然離去,不曾回頭。
兩岸電影中的“暴力美學”不像好萊塢大片那般毫無遮攔,而是在有限的暴力描寫中展示一種精神,這種精神隸屬于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隸屬于我們這個文明古國的氣度和輝煌。它化作一種致敬的手段,一種神圣不可褻瀆的儀式,而這才是真正的“暴力美學”?!队⑿邸贰洞炭吐欕[娘》凝練著兩岸電影人的心血。武俠和暴力的結(jié)合,讓一切都變得詩意與純凈。這些暴力元素絕不會是單純地宣揚暴力,而是將它化為一種無聲力量,感動著每一位觀眾,讓我們感同身受。而這就是電影的力量,更是“暴力美學”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