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宛彤/Zhang Wantong
史蒂芬·威爾遜(Stephen Wilson)認為,21世紀可能是“生物學的世紀”:“根據(jù)預測,在對有機世界——包括我們自己的身體——的理解和控制這方面即將實現(xiàn)的突破,會讓電子和計算機的革命看起來像小孩子的把戲。”①20世紀50年代以來,生物科學領域不斷取得重大突破,通過生物技術人類似乎可以扮演上帝的角色,按照自己的意志創(chuàng)造生命體。隨之也引發(fā)了一系列倫理危機,人類和其他物種是否還存在著清晰的界限?從80年代末期開始,部分敏感的西方藝術家在作品中就此給出自己的立場與判斷,這些嘗試統(tǒng)稱為“生物藝術”(Bio Art)。和許多后現(xiàn)代以來的術語相似的是,“生物藝術”一詞具有開放性和動態(tài)性,總體來講是指藝術家用活體有機質(zhì)創(chuàng)作的藝術,這些有機質(zhì)同樣也是科學家所使用的:細菌、細胞株、分子、植物、體液和組織,甚至活體動物。
生命科學是人類共同面對的議題,因為它在拷問著“人類”身份——每一個個體隱藏在多樣社會身份表皮之下的,由基因決定的最后的身份——存在的合法性。李山的《胭脂》系列早已被寫進中國現(xiàn)當代美術史“政治波普”一章,如果我們拋開那些標簽,只關注圖像本身,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李山對于生命的關注是持續(xù)性的:在《胭脂》系列中,粉紅色的植物和人類器官的組合體就已經(jīng)成為藝術家的標志性符號。難怪當其他“政治波普”的藝術家90年代初還在從這個口碑與市場兼?zhèn)涞乃囆g寶庫中汲取能量之時,李山的興趣已經(jīng)轉向了生物藝術領域。藝術家回憶,最初的靈感源于1993年威尼斯雙年展上馬修·巴尼那半人半獸的形象帶來的觸動。真正的嘗試是在1995年,通過大量專業(yè)閱讀后,李山認識到生命現(xiàn)象是遺傳數(shù)字的囤積,我們的表象只是一個密碼的載體,這帶給了他一種“被擊倒了的感覺”。在人之為人的尊嚴受到了挫敗的同時,李山反而看到了另一種“世界大同”的可能性:從基因密碼的微觀角度出發(fā),也許能達到真正意義上的眾生平等和個體自由。這次個展,不僅是把李山長達二十余年的生物藝術實驗做一次集中總結和呈現(xiàn),也給生物技術這一爭議已久的議題帶來新的有東方智慧的切入角度,再次對啟蒙以來不斷回響著的“人是萬物的主宰”這一古老命題提出質(zhì)疑。
熟悉李山藝術的觀眾在此次展覽中會發(fā)現(xiàn),藝術家曖昧性、實驗性和強烈的感官刺激性的個人藝術語言特征一以貫之。上海當代美術館的兩層展廳被營造成一個充滿悖論感的空間:將理性與感性、科學和藝術、馳騁的想象力和嚴謹?shù)膶嶒瀾B(tài)度融合在了一起。一樓展廳集中展示了藝術家的雕塑和裝置藝術,你的視線首先會被空中飛馳的60個“蜻蜓人”吸引,這些2米高的奇幻生物以李山自己的身體為原型,被鑲嵌上蜻蜓的頭部、腹部和翅膀,而這一構想在基因?qū)用嫔鲜峭耆赡軐崿F(xiàn)的,它們被命名為《偏離》。另一個體量龐大的“裝置”是一片肆意生長著的玉米地——《涂抹-2》,屬于基因編輯藝術《涂抹》系列的組成部分,另一部分是以水稻為實驗對象的作品《涂抹-1》,位于二樓展廳,以實驗基地模型的形態(tài)呈現(xiàn)。
二樓其他視覺展示分為影像區(qū)、繪畫區(qū)以及走廊區(qū)。影像區(qū)為觀眾帶來沉浸式體驗,包括大平臺球型影像區(qū)投影的基因編輯原理動畫——《寫入》方案以及超寬景動畫《遭際-1》方案。繪畫區(qū)給予觀眾靜態(tài)而直觀的展示,包括帶有藝術家早期的抽象和波普風格的《轉譯的錯誤》,運用電腦技術將人體局部與昆蟲或青蛙進行數(shù)碼合成的照片《閱讀》系列,以及被敲除控制基因之后,瘋狂生長成駭人模樣的第一個生物藝術完成品《南瓜計劃》的照片。此外,走廊區(qū)的墻面上還展示了李山的讀書筆記和創(chuàng)作草圖,幫助觀眾深入理解藝術家的思考和創(chuàng)作過程。
20世紀70年代以來,以現(xiàn)代科學觀為基礎的價值觀及其依托的以人為本的自然觀受到了西方理論界的批判性審視,生物藝術則可以看作從生命基因這個微觀層面瓦解“人類中心主義”的嘗試——到底哪一層面能證明人類的至高無上的身份?體表、細胞還是DNA?對此,李山有自己的理解:“生物藝術……應該是一種認知方式,是一種文化形態(tài)的建構方式。從界限上說,它應該是基因?qū)用娴奈幕罱??!雹谶@里所指的文化形態(tài),應該是一個想象中的消解了人類中心地位后的齊物的、大同的世界。就此,李山提出了理解他的生物藝術至關重要的兩點認知。
第一點,在一個大分子的長長鏈條上,對位的基因組只占2%,余下98%是基因間的垃圾和雜物,科學家將這些雜物看作是古老基因的殘留物或者病毒殘骸,李山卻認為這是上帝給未來生命預留的表達空間。如果我們將今天的一切生物(包括人類自己)看作是上帝的制約,而業(yè)已出現(xiàn)的轉基因生物是人類基于自己的利益對自然進行壓迫的結果,那么,生命個體真正的自由表達又在哪里呢?經(jīng)過兩年的實驗,李山在《涂抹-1》和《涂抹-2》這件作品中分別敲除了直立1號稻的SDG711家族蛋白和玉米的Tb1和Tu1兩組基因,最終,前者長成一堆蓬松的野草,后者回歸原始性狀,表現(xiàn)為大芻草和雌雄同體,生命個體終于擁有了自己的存在方式。盡管李山及其團隊對最終結果做了種種預測,這些植物的表現(xiàn)還是超出了大家的想象。“基因在轉錄和翻譯的過程中,將調(diào)控機制解除,使其隨機表達,這可能是一個生命獲得自由的唯一機會。”③
李山 《胭脂》系列
李山 《閱讀》系列 2008年
李山 涂抹-2 2017年
李山 涂抹-1 2017年
李山 偏離 2017年
李山 遭際-1 2011年
李山 南瓜計劃 2007年
李山 南瓜計劃 數(shù)碼打印 85×65cm 33幅 2007年
李山 《閱讀》系列 布面丙烯 185×552cm 2010年
李山 蜻蜓人 2016年
李山 重組 數(shù)碼打印 60×80cm 36幅 1996—2003年
第二點,將我們自己從“人類”的概念中解放出來,看作一堆組織有序、永動不息的細胞群,從更廣泛的視角審視自我。一種人類共有的、不可侵犯的人類身份的基本信念是本質(zhì)主義 (essentialism) 的最后陣營之一,但通過基因重組,這一陣營在現(xiàn)實層面上也將被攻陷?!膀唑雅c李山的嵌合體”方案陳述中描述道:“將影響李山頭部和上肢的第7號染色體HOXA基因群集敲除,在蜻蜓的第三號染色體靠近3'端的HOX基因群集敲入,就有可能構建李山與蜻蜓的嵌合體?!雹茏髌贰镀x》就是此方案的直觀具象呈現(xiàn),而超寬景動畫《遭際-1》展示了更具藝術家個人情感傾向的情境:伴隨著宗教吟唱一般的音樂,幻想中的蜻蜓人在藍天中自由飛翔,頗有幾分羽化登仙的意趣。由于中國基于老莊哲學和禪宗文化形成的自然觀是生命本位的,自然世界和人類是互相依存的生命共同體和精神統(tǒng)一體,便無所謂人對自然武力上的征服或精神上的超越。因此,生物藝術在中國語境中被轉化的過程似乎顯得不那么焦慮和難以接受。
開幕式當天參加本次展覽研討會的有學術支持高名潞、藝術家李山、批評家高嶺以及展覽部主管項苙蘋這些藝術“圈內(nèi)人”,生物學家陳克勤的出席和發(fā)言也讓觀眾耳目一新。其實,整個藝術展就是以科學為依托的、完全可以實現(xiàn)的構想,是二者的“嵌合體”。那么,學科邊界的崩塌與重建究竟意味著什么?
現(xiàn)代主義以來,科學一度被認為是“客觀的”“中立的”“理性的”,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通常情況下,我們不會將科學歸入文化生產(chǎn)當中。然而,解構主義使曾經(jīng)不可置疑的科學喪失了部分公信力,人們意識到披著客觀外衣的科學也是被語言建構起來的:首先,科學本身就是被挑選的,能夠獲得研究經(jīng)費的項目通常本身是有利可圖的或服務于某種政治目的的,哪怕是宣稱造福人類的基因工程結出的碩果,也只有站在金字塔頂?shù)纳贁?shù)精英才能享有。其次,科學面向公眾展示的看似嚴謹?shù)牟噬珗D片中同樣充滿著虛構、闡釋和轉化,它們通過合成、調(diào)色等藝術修辭手法讓自己看上去無懈可擊。這樣一來,科學與藝術的楚河漢界被攻破了:它們都隸屬于文化生產(chǎn)場域,其中充滿了權力關系、策略和利益的角逐。
從某種程度上講,當代科學和藝術領域都面臨著被扁平化、精英化的學科危機,此次生物藝術主題展有助于二者重新審視自身的邊界,激發(fā)更多可能性。展前的討論會采用對話形式讓藝術家、評論家、策展人和科學家放棄了自說自話的傳統(tǒng)模式,在你一言、我一語的互動中使生物藝術主題透明化、具象化。一方面,科學的介入使原本個人化的藝術具有了權威性外觀。挪用科學外觀的藝術形式反而更富有感染力,如《偏離》這件大型裝置作品,將自然博物館中全裸且豎直站立的人體模型與放大的蜻蜓標本進行并置與嫁接,原本“異?!钡膱鼍氨桓叨日鎸嵒?。另一方面,科學的藝術化呈現(xiàn)無疑激發(fā)了更多公眾加入到這場有關人類未來圖景的討論之中?!拔覀儗M南芥為模式植物,來鑒定南瓜的H3K4組蛋白甲基轉移酶,并且由它建立南瓜的組蛋白甲基化修飾。”⑤這段冷靜而客觀的陳述在觀眾心中投射的影響力遠遠比不上李山和科學家真正培育出的祛除控制基因后的那組南瓜照片,那詭異和夸張的自由造型使生物科學的魔力得到了具象化的呈現(xiàn),情感上的刺激敦促公眾進行理性思考。
本次“中國當代藝術收藏展?李山”首次大規(guī)模地將“生物藝術”進行中國本土語境的轉換。從繪畫、雕塑、裝置到試驗田,從藝術家主觀情感到科研團隊的縝密實驗,對生物藝術進行了多層次、全方位的展示,拓展了這一前沿領域的內(nèi)涵與外延。對于生命科學,李山的態(tài)度是耐人尋味的。解除生命的枷鎖,甚至自愿成為“試驗品”,并不意味著他是全然樂觀的,那些在一層展廳空中重復排列的60個蜻蜓人既是修辭手法,也是令人不安的隱喻:在自由翱翔的同時,由每個人社會經(jīng)驗塑造的個體身份又該置于何處?
注釋:
①[美]羅伯森·邁克爾丹尼爾:《當代藝術的主題:1980年以后的視覺藝術》,江蘇美術出版社,2012年,第412頁。
②見《中國當代藝術系列收藏展·李山》開幕式訪談稿。
③見李山:《生物素描基礎》,2015年8月。
④見李山:“蜻蜓與李山的嵌合體”方案陳述,1998年。
⑤同③。
(本文圖片來自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官網(wǎng),文字資料由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展覽部主管項苙萍女士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