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新梅
摘 要:陳查理和傅滿洲作為20世紀50年代前美國大眾文化中華人形象代表,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美國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意志和對華態(tài)度,因而,對這兩個形象的深刻解讀與剖析,不僅對我們全面、深刻地認識美國的中國形象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而且能夠以此為鏡,以他者的眼光完成自我認識與自我提升。在剖析華人形象的同時,我們更應勇于超越東西方二元對立的思維定勢,破除狹隘的民族主義與國家主義偏見,減少沖突與誤解,促進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與融合。
關鍵詞:中國形象;傅滿洲;陳查理;文化交流與融合
中圖分類號:I7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7)09-0141-04
一、傅滿洲與陳查理形象產生的時代語境
每一個文學形象的產生都會或多或少地帶有時代與社會的烙印。傅滿洲與陳查理也不例外。19世紀中后期,隨著美國經濟的發(fā)展,需要更多的移民加入西部大開發(fā)建設,他們主要從事金礦開采、鐵路修建以及開荒種植等工作。但隨著金礦生意的黯淡以及鐵路修建的完工,大批移民面臨著失業(yè)的局面。為了生存,他們愿意以極低的報酬去做白人不愿意做的苦力活,而白人卻認為華人移民搶走了他們的工作機會,對其加以鄙視與排斥。1882年,在白人反華的強烈要求下,美國政府通過了帶有強烈種族歧視的“排華法案”,禁止中國人入境。19世紀末,義和團運動在中國爆發(fā),關于中國人殘忍屠殺西方人的恐怖傳聞不斷傳入美國,引起了美國人的極度恐慌,加上對境內大量移民的擔憂,使美國人意識到,中國人再也不是遙遠的噩夢,而是近在眼前的威脅。作為維護社會秩序的工具,美國的大眾文化開始發(fā)揮其意識形態(tài)功能,不斷配合政府的旨意,從負面描寫中國,丑化華人形象。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著名的華人惡魔形象傅滿洲誕生了。傅滿洲為英國作家薩克斯·羅默于1913年創(chuàng)作的有關“傅滿洲博士”的系列小說中一個華人形象。他集東方人所有的殘忍、狡猾、智慧于一身,極具毀滅性與顛覆性,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盛極一時的“黃禍”思想的化身。這一形象對美國人乃至整個西方人心中的中國人以及中國形象產生了巨大而持久的影響。
英國當代著名漢學家雷蒙·道森認為,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不斷變化著的,有時候轉變是驚人的,就像變色龍一樣。這些變化更真實地反映了西方本身的變化,而不是中國的變化。中國形象的歷史應該是觀察者的歷史,而不是被觀察者的歷史[1]。同樣,美國人對中國的想象和描述也會隨著時代背景以及中美關系的變化而變化。一戰(zhàn)后,美國人為了治療由于對現(xiàn)代文明沮喪和絕望而形成的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他們再次把關注的目光轉向中國,在孔孟學說中找到了仁愛、和諧的思想,中國再次點燃了西方人的希望[2]。自19世紀后期以來,世界各地的移民大批涌入美國,這些外來者不甘于被剝削、被控制的社會地位,不斷與白人爆發(fā)沖突,嚴重影響了社會治安。如何有效地教化與改造這些移民讓美國人背負了沉重的壓力,除了政府制定的硬性政策以外,還需要一種正面的引導與榜樣力量。這時,任勞任怨、勤勞節(jié)儉、安分守己的華人移民便成為了白人偏愛的對象,他們可以充當少數族裔的榜樣,來引導和影響那些躁動不安的移民,更好地維護白人的統(tǒng)治。另外,二戰(zhàn)爆發(fā)后,作為抗日戰(zhàn)爭的盟友,美國民眾認為中國是戰(zhàn)爭的受害者,紛紛表示對中國的同情和支持。種種跡象表明,美國對中國的態(tài)度已經悄然發(fā)生了變化。隨之,陳查理形象誕生。陳查理是美國作家厄爾·畢格斯塑造的一個正面的華人偵探形象,他耐心、智慧、機敏、沉著,對待白人畢恭畢敬、謙恭忍讓,贏得了白人的推崇與認可。
二、妖魔化與東方化的假想敵——傅滿洲
某國文學作品中的異國形象大都不是客觀的,而是自我對“他者”進行的想象性塑造,反映的是作者的自我欲望。自19世紀以來,作為一種文化幻想的“中國”形象在歐美人當中已根深蒂固,中國只是作為一個“他者”被注視,被制作,由此導致了生活畫面的失真。賽義德在《東方學》中就指出:“不同時期有關東方的文學作品中所展現(xiàn)的東方,都是西方人幻想中的東方,是西方為了確認自我而建構出來的他者?!敝軐幵凇而f片帝國》一書中認為:“如果不確定愚昧與無知、貧窮與落后的東方,就不能展現(xiàn)一個自由與民主、繁榮與進步的高貴的西方。”[3]傅滿洲就是西方為了確認和鞏固其自身價值體系而妖魔化與東方化的假想敵。
羅默年輕時酷愛神秘的事物,因此,在其創(chuàng)作道路上總能利用一些神秘的知識,再加上夢境和其他超自然的手段,創(chuàng)作出富于想象色彩的東方故事。羅默有關傅滿洲系列小說有十多部,在這些小說里,傅滿洲是一位陰險、狡詐、十惡不赦的形象,他要征服世界,成為統(tǒng)領世界的霸主。羅默是這樣描寫傅滿洲外貌的:“他擁有著莎士比亞的眉毛和撒旦的臉,腦袋光光的,狹長的小眼睛閃著貓一樣的綠光。他集東方人的所有殘忍、狡猾和智慧于一身。”[4]在西方人心目中,中國移民聰明、冷漠、狡猾、殘忍,他們擁擠在骯臟不堪的唐人街進行著各種罪惡勾當,并試圖顛覆世界,消滅白人。但無論傅滿洲擁有著多么超凡的能力,最后總是敗給他的白人對手史密斯警官,傅滿洲與史密斯之間的沖突代表了黃種人與白種人的沖突,是東方與西方的沖突。傅滿洲代表了邪惡勢力,而史密斯代表了正義的力量,最終邪不壓正,體現(xiàn)了白人的種族優(yōu)越感和“西方中心論”。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羅默在創(chuàng)造傅滿洲這一人物形象前,從未到過中國,他對中國的了解非常有限。他說:“我靠傅滿洲成名,因為我對中國人一無所知?!彼鶆?chuàng)造的東方形象僅僅是為了滿足美國人需要一個假想敵,以強化白人的優(yōu)越感。但由于當時美國人了解中國的途徑較為有限,他們自然而然將這個危險、神秘與邪惡的人物與中國人形象等同起來,并逐步發(fā)展成為一個定型化的形象。
二、美國化與被馴化的理想“他者”形象——陳查理
陳查理也是西方小說的典型形象,陳查理是抓捕白人罪犯的偵探,傅滿洲則是白人痛恨的惡魔,這說明美國在塑造中國形象上有了明顯轉變,即由邪惡、否定性形象轉向了善良同情性形象。畢格斯曾談到他創(chuàng)作陳查理的初衷:“我認為陰險狡詐的中國人形象已成歷史,而一個溫和的、站在法律和正義一邊的中國人,還從來沒有過。”[5]而這一善意的想法,最終卻創(chuàng)造出了美國大眾文化中另一種典型的中國男性形象,即溫良和善、身材臃腫、行動緩慢、缺乏男性氣概。20世紀初期,美國的種族歧視與排外思想十分嚴重。無疑,畢格斯在塑造陳查理形象時必然會受到這種思想的影響。因此,在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有意無意地賦予了陳查理很多異質特征。在外貌上,陳查理是典型的東方特征。在小說《沒有鑰匙的房間》中,是這樣描寫陳查理的:“他胖胖的,卻邁著女人似的輕快步伐,他那象牙般的臉像嬰兒一樣可愛。”[6]受種族主義思想影響,畢格斯盡量弱化陳查理身上男子漢氣質,將他女性化了,目的在于塑造一個對白人沒有任何威脅的華人形象。陳查理雖然是一個正面的中國人形象,并且得到了白人社會的認可,但他的形象依然體現(xiàn)者了“他者”的特征。語言上,更加體現(xiàn)了他的外來者身份。陳查理經常把孔子語錄式的格言和警句掛在嘴上,如:“真理就像足球,多踢幾次才能進球門”、“容易打開的堅果往往是空的”等。他還操著一口洋涇浜英語,有時丟了動詞,有時用錯了人稱和單復數。在《中國鸚鵡》中,對于假扮成一位華人廚子,他很不樂意,并夸張地使用一種粗俗的洋涇浜英語解釋說:“我一生都在學說地道純正的英語,可現(xiàn)在為了裝得像些,為防止別人懷疑,我卻必須把話說得顛三倒四、結結巴巴,這種日子可不太好過?!盵7]盡管他竭力模仿純正的美式英語,但仍無法改變其洋涇浜式的腔調,在所有六部小說里情況都是如此,這說明他從來沒有被美國主流社會完全接受過。當時盛行的白人至上理論使西方人很難接受一個有色人種男子,只有在對他們不構成威脅,又能馴服地為他們服務、聽憑他們的差遣時,才能有限地、有保留地接受[8]。性格上,他性情平和、溫文爾雅,對白人畢恭畢敬,從來不顯露任何的憤怒與不滿,若有不當,他會立刻向白人賠禮道歉,態(tài)度極其謙遜。在《中國鸚鵡》中,珠寶商伊登派遣兒子鮑勃去港口接陳查理,鮑勃因為其他事耽誤未接到陳查理。當伊登責問兒子時,陳查理馬上說:“是我的錯,我真為自己的過錯感到不安。”[9]這種具有女性般服從性格的男人被認為是白人社會中的模范。所謂的模范,便是對白人社會的聽命與服從。盡管陳查理滿嘴的中國式的格言警句,但由于長時間生活在美國,他也逐漸美國化了。有時他也意識到這一點,而感到憂心忡忡。在《帷幕之后》中,他說道:“盡管如此,我坦白地說還是感到羞愧,我在美國大陸的這一地區(qū)逗留了很長時間,我現(xiàn)在染上了他們的一個最壞的毛病。我太愛管閑事?!盵10]實際上,他的飲食習慣也在美國化,喝茶時要放三塊糖,還要加些檸檬。白人之所以接受他,恰恰是因為他已經完全美國化了,從而證明美國文化強大的同化力,讓美國人有一種民族自豪感。陳查理這種謙恭的態(tài)度、溫和的外表、毫無野心的性格特征逐漸被美國白人社會所接受,這也是其文化與種族的馴化之旅。endprint
三、傅滿洲與陳查理——種族歧視與性別歧視的定型化形象
傅滿洲和陳查理作為美國大眾文化中關于中國人及華裔美國人的典型形象。兩者具有截然不同的特征。前者被塑造為威脅西方文明的罪惡天才,后者卻是捍衛(wèi)白人利益的可愛偵探。前者是圖謀顛覆西方社會的罪惡的化身,后者則是對白人忠心耿耿、一心為其效勞的華人代表。前者使白人感到恐懼,后者討白人歡心。傅滿洲之所以被塑造為惡魔和黃禍的化身,是因為他是無法被白人控制的亞洲人;陳查理沒有被表述為“黃禍”的一部分,是因為他有著對白種人謙恭的態(tài)度,即被馴化了的亞洲人[11]。威廉·吳在《黃禍:1850—1940年美國小說和故事中的亞裔美國人》一書中曾指出,傅滿洲和陳查理這兩種形象并非簡單的善與惡的對立,“他們代表的這種二元對立是種族主義的、黃種人與白種人之間的一種對立,傅滿洲體現(xiàn)的是黃種人的邪惡,而陳查理支持的是白種人的優(yōu)越感”[12],這就表明,這兩個形象雖然表面上有如此的不同,但背后都潛藏著種族主義的歧視,“都是經過美國東方主義眼光過濾后的形象,都是美國文化建構的‘他者形象”[12]。二者都被塑造成缺乏男性魅力的邊緣化與從屬化的形象。傅滿洲在小說中被描寫為無什么男性吸引力、也沒有正常的性需求,對白人男性常有曖昧動作的男同性戀傾向。為了避免傅滿洲給白人女子帶來性威脅,羅默悉數剝除了他身上的男性魅力,煉長生不老丹與吸食鴉片才是他的生理需求。陳查理雖然是一位機智勇敢的華裔偵探,但他身上卻缺乏偵探應有的威嚴與氣度。與探福爾摩斯這位大偵的剛毅果敢、器宇軒昂截然不同,陳查理則是表情呆板、身材臃腫、謙卑順從、缺乏男子漢氣概的人物,是一個被閹割了的形象。小說中,他經常被描寫成女性化的男人,如在《中國鸚鵡》中:“他穿著西服,圓圓的臉,膚色白凈”;“占卜師轉身看到一個異常胖的中國人以驚人輕盈的步伐朝他走來”(《黑駱駝》)。無論是傅滿洲還是陳查理,這兩個定型化形象都沒有真實的反映出華人的內在特質,而是根據西方的需要對人物形象進行大加改造,以維護白種男人的霸權與強勢地位。當一種形象被解讀成定型化的形象時,不熟悉這個民族或族群的讀者或觀眾就會下意識地,甚至有意識地以一種虛構的形象做參照,去理解這個民族及其文化[13]。因此,對傅滿洲與陳查理這兩個刻板形象的各種主觀的、扭曲地想象與塑造,大大貶損了華人男性的異性戀男人氣質,對當今海外華人都產生了十分不利的影響。為了破除這種定型化形象,提高華人男性的社會地位,恢復他們的男性魅力,需要所有華人攜起手來,自覺抵制各種偏見,與白人合作,早日根除刻板化形象的影響。
四、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與融合
異國形象是一面鏡子,照出異國形象的同時,也照見了形象塑造者一方的形象,顯現(xiàn)了其自身的欲望、恐懼和夢想。研究美國文化中的中國形象,可以通過美國人的眼光來認識自我、思考自我、完善自我。同樣,在中國這面鏡子上,也投射著美國的影子,可以照見美國的理想與仇恨、希望與恐懼。中國是美國的“他者”,歷史上美國的中國形象,是美國在不同時期根據自身需要而虛構與創(chuàng)造出的“他者”形象。這種形象有時候是美好的,表明美國對自身現(xiàn)狀的不滿和重塑自我的沖動;有時候是丑陋的,表明美國想確認自我,鞏固政權,對外擴張等要求。但所有的形象,都是美國文化構筑的“他者”話語,歸根結底是為了確認美國“自我”的[14]。在解讀與剖析美國大眾文化中的中國形象時,一方面我們要洞察中國形象中的意識形態(tài)成分,警惕美國的文化霸權,另一方面,我們要審視自我,正確對待美國對中國形象的負面塑造,克服狹隘的民族心理。只有這樣,才能正確進行自我定位,借別人的眼光,不斷完善自己。再者,我們要勇于超越東、西二元對立的思維定勢,努力改變中西對抗的文化立場,加強中西方文化間的交流與溝通,倡導兩種文明取長補短、互通有無、共同發(fā)展,最終促成一種平等、尊重、欣賞的和諧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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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徐陽)
Abstract: Fu Manchu and Charlie Chan as the representatives of the Chinese image in the American popular culture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20thcentury, have almost become the barometer of Sino-U.S. relation, which represented to a certain extent the attitude of the American mainstream ideology towards China, therefore, the profound interpretation and analysis of these two characters is not just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our fully and profoundly understanding of the American impression of the Chinese image, but also for self-awareness and self-improvement in others' perspective by taking this as a mirror. At the same time, when we analyze the image of Chinese people, we should be courageous to transcend the western thinking tendency of binary opposition, to break the narrow nationalism and statism prejudices, to reduce conflicts and misunderstandings, and to promote the exchange and integration of oriental and occidental cultures.
Keywords: Chinese Image; Fu Manchu; Charlie Chan; Exchange and Integration of Cultures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