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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廣州去

      2017-11-22 23:11周潔茹
      當代 2017年6期
      關鍵詞:格蕾絲光頭電梯

      周潔茹

      一個女人,長得再好,走出來珠光寶氣,有什么呢,到底是個二奶。

      一個二奶女人,氣場倒強大到死,就這么立在校監(jiān)的對面,漆黑眼珠盯住混了血的棕色眼珠,聲音都是強直的,證據(jù)呢?我兒子犯了事要受罰,證據(jù)呢?同學投訴就是證據(jù)了?我還投訴你們呢。

      奇怪吧,講話的方式。

      到底是沒有丈夫的,被拋棄了的。

      養(yǎng)在外面的。

      她是聽不到這些聲音,實際上也沒有這些聲音。只是現(xiàn)在的人懶了,七情六欲都在臉上。她時時想起過去的人們,還有人情、面紗、心底里的憐憫。

      像她的老公,一個直截跟她講,惠姍要生了,你搬去香港吧。那樣的一個男人。

      四五年前的往事,竟然已模糊了。

      若不是父親走得早,她會跟他嗎?她真是有點不知道。父親是大廠的老廠長,一輩子清廉,廠里分房子,從來沒有伸過手,若不是母親開了口,最后一次的分房都是沒有的。其實已經(jīng)退了,提拔了年輕的廠長,培養(yǎng)了十幾年的徒弟,夜里倒要走去徒弟的家里,開這個口出來。

      她在香港的朋友格蕾絲說這個徒弟忘恩負義,在房子的事情上難一難師傅?

      這倒沒有。她搖搖頭,只是父親拿著鑰匙,新房子里轉了一圈,當夜就走了,爆血管。新房子沒有住過一天。

      走的時候也是放心的,格蕾絲說,到底家里面的事情安排好了的。

      她望著格蕾絲,不知道說什么好。母親很快也過了世,這間新村房,給了弟弟結婚,弟弟又離婚。她總不能同弟弟爭什么。

      他就是有錢,她跟了他。

      她也同別人講,他有多愛她,她單純又可愛,不知道除了他之外的男人是什么樣的,生了兒子,完滿了。

      可是大婆那邊也是個兒子。

      都說如果男人更愛女人一點就會是兒子,女人的愛更多一點才是女兒。他是愛她?又愛大婆?

      四五年前的往事,模糊了是不能再去回想。如果傷痛很傷痛,記憶模糊了也是藥。

      落到現(xiàn)實,每月幾萬塊生活費,定時又準時,一間深圳的廠,有人管,每星期要去,法人掛著她的名字。

      他盤算到連她的名字都不放過。

      所有的產業(yè)都是他的,卻沒有一個寫了他的名字,她不懂,格蕾絲也不懂,格蕾絲說你們有錢人就是這樣的啊。她笑笑,搖搖頭。

      所以,他給你多少才是多少。

      他不給她錢,他給她廠,明知道她是弄不來的,她若是再找人,當是什么都沒有了。他沒有明著說,她也沒有想過再找人。

      一心把兒子養(yǎng)大,她只操這個心。

      她沒有想過再找人。

      香港生活平靜,吃飯睡覺,兒子慢慢長大。

      只是投資移民投的一層樓,空空蕩蕩。廳里擺了大沙發(fā),紅木家私,還是空蕩蕩,睡房里的大床,空蕩蕩。要叫她把這空蕩蕩的一層樓換成小公屋擠在一起的熱鬧,她又是不情愿,她是怎么都不要回去了的,她也是回不去了。就這么空空蕩蕩。反正也是一轉眼,什么都是瞬間。不去想明天,明天就是兒子長大。

      他不算是再找的人。小時候就見過,第一面好慌張,她跑出他家院子的時候,依稀覺著他在看她,她是顧不得了。十五六歲的年紀,怎么會不慌張。

      第二面就是她已經(jīng)跟了人生了小孩,隔了七年。他仍是只看著她,稀薄的嘴唇,都沒有一句話。又過了七年,他才突然說我愛你。

      之前的電話、QQ、微博、微信,都是沒有話的,普通朋友中最冷清的那一種,我愛你那三個字私信傳來,她的眼淚涌出來。

      格蕾絲說你問問他現(xiàn)實是什么,一年一面,今宵歡樂多是吧?

      她說可不就是今宵歡樂多。

      格蕾絲說婚外情都是十三點。

      她說我也算是婚外情?

      格蕾絲說唉。

      她說婚外情也只是個階段性快樂,還是要回來。

      格蕾絲說人生就是來來回回。

      格蕾絲是兒子同班同學的家長,格蕾絲的小孩很安靜,她的小孩也很安靜,兩個安靜的小孩。

      她說我也是一個女人啊我會淪陷啊我又不是神。

      格蕾絲說可是男人都是一樣的,拔屌無情。

      拔屌無情。像一記耳光,直接摑到她臉上,她低了頭。

      我這么大年紀了,折騰我作孽的。她說,你知道我有多絕望,天都是不會亮的,只好去死的那種。

      格蕾絲說唉。格蕾絲說你多大啊,有的人三十歲才開始。

      我要愛一回。她說,我要去愛一回。

      去愛。格蕾絲說。

      格蕾絲,我同你講,他打動我是因為他講,我們好像結過婚一樣。

      癡女人。格蕾絲說。

      格蕾絲能夠成為格蕾絲是因為格蕾絲不會對她說,你去信佛啊,你就放得下執(zhí)念了。格蕾絲說,你就去愛吧,死啊死啊就死習慣了。

      老公從來不來香港,她過年的時候帶兒子回去,每回去一次就是苦。往年要睇大婆的臉色,今年怕又有惠姍的臉色。

      從沒敢想過不去,想都是不能想的,她只敢想過,若只是香火,有了兩個兒子,又要了惠姍,他只是好色。愛她的話,她拿來騙別人,也拿來騙自己。

      知道惠姍那邊是個女兒,她也是輕出了口氣的,可是誰知道以后不會出來惠嫻、惠淑。老公,不過是個陌生人。他的本事。

      有時候一個電話也是要過去,都不是什么事情,要她這么趕一趟。

      她是空的,兩個工人,一個專管兒子,吃飯穿衣,學校的接送,補習班,樂器課。老公定下的工人,還找家里的算命師傅看了工人的面相,挑到第四個才定下,這個工人是只管兒子的,別的不用做。香港的工人就是便宜。

      她是空的,卻不愿意飛一趟去見老公,她已經(jīng)是講一句話都要斟酌,說錯一個字都令他暴怒,她只有沉默,老公說什么,她都是沉默,垂眼低眉,低到土里去。

      過了三十歲,眼皮都耷拉下來了,她想著回香港的時候要做一下。endprint

      她并沒有旺到老公,也是算命師傅看過的,他的生意總有些小波折,他要她搬去香港,是投資,也是命。

      她在香港。

      茶不能天天喝,她是真喝到嘔了,臉也不能天天做,她的時間多到她自己都厭。

      有一陣子學香港人行山、斷食,想要活久一點,陪伴兒子的時間多一點。又想,何必活那么久,這一生已經(jīng)厭到了頭。

      兒子從學校回來,離傍晚的課還有兩個小時,吃著茶點,劃拉著手機,同她也是沒有話的,她也沒有問題問他,是她先厭了的,他的眼神涼,她是一早涼了。

      她有時候去書店買書回來看,看會子書,能叫整日整夜開著的電視停一會兒。她不去圖書館,很多舊書、老年人,壓抑的地方。

      香港書店只是亦舒,張愛玲,好像慢了幾個年代。

      十五六歲的女孩,春天的晚上,后門口,桃樹下,對門的年輕人,一面,一句話,你也在這里嗎?千萬人之中遇見的人,千萬年之間的一個瞬間。

      坐在家里哭,好過坐在圖書館里哭,香港的圖書館,全是看報的老年人,老年人沒有表情。

      他過來廣州開會,她問他來不來香港。他講不好隨便過來,要審批。

      你來。他講,你來廣州。

      我為什么要去廣州?她說,我從來沒有去過廣州。

      你知道的,我本來不是一定要來廣州的這個會,你知道的。他說。

      老公突然來了香港,她去廣州的前夜。

      她打電話給格蕾絲,格蕾絲說兩個小孩在打球,功課做完了,下樓打個球。格蕾絲說,怎么了?

      她猶豫了一下,說,我老公過來了,想看一眼兒子。

      格蕾絲說哦。格蕾絲說那我現(xiàn)在去叫他們。

      她把電話換了個手,轉頭望了一眼老公,老公的手還扶著行李箱,她不知道他今夜是住還是不住,她不知道。

      快點,格蕾絲。她說,叫我兒子快點跑過來。

      格蕾絲的屋苑與她的屋苑隔了一個天橋,他們講她的樓是投資移民樓,她完全不覺得是冒犯,豪華會所,豪華游泳池,金碧輝煌,住的也全是投資移民,每一個女人都是厚底高跟,每一個男人都是標準的普通話,要到一年以后,有一些高跟長裙會換成球鞋牛仔褲,有一些標準普通話會變成略不標準的廣東話。然后又會到來一批新的移民,新的高跟和新的普通話。香港就是這樣的存在。格蕾絲家的樓倒是摩登的,立在會所前面的裝置,花園里的雕塑,每座樓里掛的畫,全是真跡。格蕾絲笑著說其實都一樣,全是投資移民,披一層藝術的皮。

      老公坐到沙發(fā)上,行李箱靠住沙發(fā)邊,沒有打開。

      深圳廠我給惠姍了。他說,跟你說一聲。

      她說哦,沒有抬頭,看不到他的臉。

      走了。老公站起來。

      她慌張,這么急?

      老公停了一下,說,嗯,走了。

      電梯下到底層,出了大堂,格蕾絲正帶著兩個男孩過來。

      她看了一眼格蕾絲,格蕾絲看了一眼她。

      兒子也低著頭,很輕的聲音,爸。她也看不到兒子的臉,他低著頭。身量竟然跟老公差不多高了。

      用功念書。老公伸出手輕按了一下兒子

      的肩膀,說,走了。

      她送他到車庫,月白襯衫,棉麻拖鞋,空曠的車庫,聽得到老公皮鞋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她低著頭,仿佛又看到老公皺了眉,略帶厭惡的表情。

      我沒有給你錢買衣服嗎?他說。

      出來得急。她又開始慌張,下次我會當心的。

      太素。他又說,什么都沒戴。

      在的在的。她慌張到結巴,怕丟了,一直存在床頭柜里的,一直。

      看著老公的鞋停了下來,鞋尖轉了過來,她有點喘不上氣。

      再等等。他說,給你注冊個香港的公司,你也不用每星期跑深圳。

      她更慌張地點頭,漲紅了臉。

      老公的車開出去,她的臉才涼下來,眼淚也掉下來。

      上到地面,格蕾絲還等在那里。

      孩子們都自己回家去了,格蕾絲說,一起喝杯咖啡?

      不了,她冷淡地答,我也回去了,還有事。

      你還好吧?格蕾絲說。

      謝謝你。她說,其實你不用趕過來的。

      對不起。格蕾絲說,我就是好奇。

      那你終于看到了?她說,我老公就是長得那個樣子。

      挺好的呀。格蕾絲說,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大你二十歲,自我要求高啊,保養(yǎng)得這么好。

      她有點不想生格蕾絲的氣了,她一直沒有辦法生格蕾絲的氣,這個女人總是一副有情有義沒心沒肺。

      身體素質肯定也特別好。等咖啡的時候,格蕾絲又笑嘻嘻地說。

      她沉了臉,說,是啊,已經(jīng)有第四個了,還是學校里的學生。

      輪到格蕾絲說不出來話。

      我明天去廣州。她說,格蕾絲,我要去廣州。

      她沒有趕上網(wǎng)上預訂的火車,因為沒有身份證。不知道什么時候丟了身份證,用時才想得起來。她只有護照,護照要去窗口拿紙質票。她在深圳北站的窗口排隊的時候,車已經(jīng)開走了。

      先是排在自動取票機的隊伍里的,有人來問她,是不是去廣州?一個光頭,話是對著她說的,眼睛卻望著遠處的遠處。

      她說是啊,我去廣州。她想的是我的臉上真的寫了去廣州三個字嗎?

      光頭亮出他的名片,又收回去,她只望見上面寫著一行字,深圳—廣州。

      多少錢?她問。她知道她是有點趕不上她的火車了。

      一百。光頭答,上車即走。

      真的嗎?她說。

      光頭不耐煩地到處望。

      只要一百嗎?她說,我買張火車票也一百啊。

      突然出現(xiàn)了另外一個光頭。

      不要煩,給她到前面買張高鐵票算了。后面出現(xiàn)的光頭說。

      我沒有身份證。她說。endprint

      兩個光頭突然都消失了,她話都沒有說完。

      她使勁找他們的背影,全都是人,每一個人都長得一模一樣。

      她的隊伍一丁點兒也沒有移動,每一條隊伍都沒有移動。她看見旁邊的隊出現(xiàn)了一個戴紅袖套的人,紅袖套上一串黃字,有愛有心,好多人圍繞著那個紅袖套。她就對她后面的人說,對不起請幫我留一下我的位置好嗎?后面的人沒有說話,她離開隊伍的時候只記得他長了一張完全沒有醒的臉,那張臉在她說了請幫我留一下我的位置以后好像醒了一下。

      她往紅袖套那兒擠,紅袖套正在指導一個從來沒有見過取票機的群眾如何取出票來。紅袖套很耐心,細致地解釋每一個步驟。

      你想干什么?有人伸出手,攔住了她。第三個光頭,是的又是一個光頭,你轉來轉去的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取票。她說。她又看了一眼紅袖套,我想問問他護照怎么取票。

      更多的人圍住了他們,光頭的手固執(zhí)地伸長著。不在這兒。光頭說,這兒沒有。

      那我去哪兒?她微弱地問。周圍的目光

      快要讓她昏過去了。

      那兒!光頭手往遠方一指。

      她終于放下了紅袖套,往光頭手指的方向走過去。她沒有回頭,但還是感覺得到他的目光,后背灼熱。她突然意識到他是把她當作了黃牛,她想著回一下頭,告訴他她不是,但是她沒有時間。她只好繼續(xù)走,沒有回頭。

      在她還排在窗口的時候,車開走了。

      她的后面是沒有醒的臉,她的前面是沒有醒的臉,她的旁邊是一個一手舉美國護照一手舉手機的中年男人,誰的隊伍都沒有移動。

      為什么不在網(wǎng)上買票呢?十五分鐘以后,她對她前面的女人說,那個女人長了一張印度尼西亞的臉。

      因為網(wǎng)上買不到票了。印尼女人回轉頭,認真地答,我們一直在刷手機。

      網(wǎng)上沒有票了,窗口就有票?她說。

      也許會有呢。印尼女人側著頭,認真地想了一下,說。印尼女人的同伴手里抓著兩部手機,在女人們對話的間隙,他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不停地點刷新鍵。

      完全不移動的隊伍。

      因為是周末,印尼女人說,周末就是這樣的?,F(xiàn)在是上午九點,但是只有傍晚的票了。而且網(wǎng)上還購買不了,顯示的全是余票不足。

      她疲憊地笑了一下,換了一個姿勢站。她穿著高跟鞋,因為要到廣州去,她穿了一雙高跟鞋。

      她的目光越過了印尼女人和她同伴,隊伍的最前面,整個人都趴在售票窗前的瘦小男人,像一攤橡皮泥一樣。她想起了她的童年,手肘總是越過課桌中線的同桌,小時候巨大的煩惱,現(xiàn)在看起來,真的不算是煩惱。

      一張票都沒有了?真的沒有了?一張票都沒有了?真的嗎?站票呢?站票也沒有了?一張票都沒有了?是真的嗎?是真的嗎?是真的嗎?什么票都沒有了?

      瘦弱的橡皮泥男人反復地追問。

      一張票都沒有了。真的沒有了。一張票都沒有了。這是真的。站票也沒有了。一張票都沒有了。是真的這是真的全部都是真的。

      窗后的售票員禮貌地反復地回答。

      她注意著他們的對話,快要到隊伍的終點,每個人都是緊張的。

      滾!她后面的人突然喊了出來。

      她沒有回頭看后面的人,她只看到橡皮泥男人拿出了電話,開始打電話。

      售票員離開了座位。

      也許只有三分鐘,卻好像三年那么長。橡皮泥男人仍然在打電話。售票員回到了她的座位,她請他往旁邊挪一下。他往旁邊挪了一下。

      印尼女人和她的同伴靠近窗口,只問了一個問題,一句話,她完全沒有聽到他們的聲音,她只聽到售票員說沒有,他們立即就離開了,他們從隊伍中撤離了出去,一秒都沒有逗留。

      美國護照從旁邊的隊伍插了過來。一手護照,一手手機,一個巨大的雙肩包。他把手機和護照都貼到了玻璃上,玻璃后面的人請他到別的窗口去。護照取票怎么會在我這個窗口呢?她反問他。他也立即離開了,一秒都沒有逗留。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但是足夠她決定買一張新的票。

      沒有。售票員說,上午的票一張都沒有了。要么下午三點。

      她捏著下午的票離開窗口,橡皮泥男人還在打電話,她從彎曲的兩條隊伍的中間走出去,她知道她的腳跟已經(jīng)破了,她顧不上去想自己為什么要穿一雙從來不穿的高跟鞋。

      過了安檢,她的左邊是一條隊,右邊也是一條隊,兩條隊都在檢票。她走去左邊的隊伍,去廣州?她問。去廣州,末尾的人答。于是她沒有再去右邊的隊,她跟住這條去廣州的隊伍,慢慢往前走。

      沒有座位的。檢票的人說。

      她說她知道,她只是想早一點到廣州去。檢票的人放她進去了。

      沒有座位的。列車員說。

      她說她知道,她只是想早一點到廣州去。列車員也沒有再說什么。她背靠住車門,車廂與車廂的中間。

      腳痛得厲害,但是她顧不上了。深圳到廣州四十分鐘,她確實也沒有想什么,她不知道她要想點什么好。

      被轉賣,做妾,又經(jīng)過許多事的女人,見到

      小時候見過的人,一句你也在這里,是愛。她想的全是這個。

      下車前,她給格蕾絲發(fā)了條微信,我到廣州了。

      出租車的標識全是亂的,她的高跟鞋,走到這里,又走到那里,哪里都畫著車,哪里都沒有車。

      要車嗎?有人跟住了她。

      她停了下來。車在哪兒?她問。

      就在這兒。

      哪兒?她說,我看不到車。

      不就在這兒?

      她繼續(xù)往前走,很小的一個出口,暗沉的茶色的窗,她望見外面停著一排車。她往那扇很小的門走。

      一百!跟住她的人說。她往小門走。

      八十!跟住她的人說。她出了小門。

      沒有人會打表的!跟住她的人最后喊了一聲。

      她排在等車的隊伍里面,其實也沒有什么人。有人上了車,車往前開了三米,人又下來了。有人從后面超過了她,直接上了一輛車,車就開走了。endprint

      打表打表!一輛車停在她的前面,司機把頭伸出車窗,上車了啦,打表。

      她上了車。

      你們?yōu)槭裁炊疾豢洗虮砟??她說。

      我們排個隊容易嗎?司機反問。

      她閉上了嘴。司機問她每個月賺多少錢她當沒有聽到。

      看你的手機就知道你有錢啦。司機又說。

      她皺著眉,一句話都不說。車窗外面,樹和橋,都不陌生。

      她竟然有些眩暈。

      這是她第一次去廣州,毫不陌生,像是上輩子來過似的,就是他說的,我們上輩子結過婚的。

      前生去過的地方,今世會眩暈。

      電梯里四面都是鏡子,她卻看不到自己的樣子,她開始發(fā)抖,一定是太冷了。

      黑色的門,她按下了電鈴。沒有人開門。她按了第二遍。

      她的世界都爆炸了,他戲弄她?這個十五年前的愛人。

      門開了。

      就像電影里一樣,他剛剛淋了浴,頭發(fā)還是濕的。

      她慌張到說不出來話。

      她繞開了他,徑直往窗口走,窗外是廣州的街道,當然與香港很不同,可是她看不出來什么不同。她什么都看不到,她只是望著窗外。

      他也沒有話,只是望著她。

      她坐了下來。

      喝什么嗎?他說,我?guī)е瑁铱偸菐е琛?/p>

      好吧。她說。

      見第三面的男人,完全不覺得陌生,她相信了前世今生的話??墒怯植挥X得親切,她坐得拘謹。這十年,除了老公,她從沒有跟一個男人吃過一次飯,更不用說,獨處一個房間。

      他遞給她一杯茶,炎熱夏天,一杯熱茶。

      一句話都沒有。大概是因為微信把話都說光了。

      應該去接你的。他說。

      不用不用。她慌張地答,外面的車也進不去火車站。

      他笑了一聲。她低著頭,不敢看他的臉。依稀覺得他的模樣,還是十五年前。

      什么會?她只好說。

      什么會。他說,也不是什么會。

      我的意思是,你是做什么的?她說,我都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他笑了一笑。

      她在微信里問過他為什么這些年都沒有找過她,他都沒有答。

      要不要出去吃飯?他說。

      好吧。她說。

      他夾給她一筷菜,她哭了。

      他驚訝地望著她,她說好像我們結過婚一樣。

      他笑了一笑。

      后來他抱住她,她一直在發(fā)抖。

      你是愛我的吧?她問。

      你害怕嗎?他答。

      我不怕。她堅定地答,她在想她的愛還是自由的。

      可是他試圖進入她的時候,她推開了他,完全沒有猶豫。

      他沒有笑,他說這樣就沒有意思了吧。

      你去廣州做什么的呢?格蕾絲在微信里問她。

      不做什么。她復她。下午三點,她已經(jīng)坐在廣州火車站,穿著一雙酒店的拖鞋。腳跟和腳趾的新傷,每走一步都是劇痛,拖鞋沒有減輕傷口的痛苦,可是她穿了一雙拖鞋。她用左手提著她的高跟鞋,她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買任何一班車,可以上任何一班車,只是沒有座位。

      格蕾絲的電話跟著打了過來。

      你哭了嗎?格蕾絲說。

      她沒有說話。

      你為什么哭呢?格蕾絲說。

      她說她沒有哭。她也真的沒有哭。

      我為什么覺得你在哭呢?格蕾絲說。

      剛才吃飯的時候,她說,有人給我夾了一筷菜。

      格蕾絲沒有說話。隔了一會兒,格蕾絲說,你知道嗎?我結婚十年以后,第一次獨自出門旅行,因為別人幫我提了一下行李箱,我說了謝謝,我不知道我說了多少謝謝,我自己不知道。那個幫了我的陌生人對我說,女士,請你不要再說謝謝了,你說太多謝謝了,你是一位女士,你的謝謝有點太多了。

      我沒有哭。她說,真的沒有。

      我在口岸等你。格蕾絲說,一起喝杯什么。

      她穿著酒店的拖鞋,廣州南到深圳北,深圳北到福田口岸,火車和地鐵。她沒有表情。她也什么都沒有想,她想的也許是一雙拖鞋的旅行,從廣州到深圳,馬上又要到香港。地鐵直接到了福田口岸的地底,她順著人流進入一架透明電梯,她是最后一個,她不應該進那部電梯的,可是她進去了,最后一個,門的位置。

      電梯到二樓,很多人要出去,每個人都撞了一下她。她拎著她的高跟鞋,沉默地接受那些撞擊,然后側身,沉默地把自己藏到電梯的最里面。她想起了童年時同桌的小刀,因為她的橡皮過了線,同桌用小刀把那塊橡皮切成小塊,一小塊,一小塊,破碎的橡皮,再推過線,還給她。她想過橡皮是會痛的,橡皮真的會痛嗎?

      你就不能先從電梯里出去嗎?擋著個門,你死的嗎?一個聲音沖著她說。

      她吃驚地抬頭,電梯里還有兩個人,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戴眼鏡的女人,頭發(fā)豎起來的男人。那個男人正瞪著她,你死了嗎?

      你說什么?她慌張地望著他。

      我叫你死出去!男人吼道。

      她愣了一下。你怎么可以這么對待一個女人?她更慌張地說,你是男人嗎?

      你是人嗎?男人反應很快地說,臉快要湊到她的臉上。你是人嗎?

      好樣的兒子!戴眼鏡的女人急促又歡快的聲音。

      她才注意到這個女人是這個男人的母親,這個打扮得很得體的母親說了一句,好樣的兒子。

      她說不出來話。

      你是人嗎?那張年輕男人的臉離她更近了一些。她慌張地后退了一步。太棒了兒子!母親的聲音。

      這里是深圳嗎?她無助地四周看,如果是香港,她想到她還可以報警,可是這里是深圳。

      深圳是這樣的嗎?她喘不過來氣,語無倫次。

      那你不要來深圳?。∧贻p男人的聲音像是要炸開來,誰叫你來深圳的?滾!

      兒子你就是太棒了!母親的聲音,聲音已經(jīng)在電梯的外面,那個滾字是在電梯門關上的瞬間滾進來的。她愣在那里,電梯又往下落,她伸出手,想去按開門的鍵,一時找不到那個鍵,她亂了。她想的是她要盯住那對母子的眼睛,告訴他們,深圳不是他們的。但是沒有,她沒有找到那個鍵,電梯又落下了地鐵。

      責任編輯 石一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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