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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在云水間

      2017-11-22 23:21祝勇
      當(dāng)代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陳子龍錢謙益

      祝勇

      崇禎十六年(公元1643年)的春天,晚明名士錢謙益偕柳如是走進拂水山莊觀看桃花。那一年,柳如是27歲,錢謙益67歲。

      柳如是一生鐘愛自然的聲色,風(fēng)拂竹瑟,月映梨白,都會讓她深深地感動。很多年后,后,她仍不會忘記,那一天,小桃初放,細(xì)柳籠煙,她與夫君一步一步,輾轉(zhuǎn)于月堤香徑。那桃,那柳,都見證著她生命中最為清寧恬靜的歲月。她輕輕踏上花信樓,端坐在窗口,凝望著迷離的春光,心中想起錢謙益《山莊八景》詩中的那首《月堤煙柳》,突然間想畫一幅畫,把自己最鐘愛的時光留住。她索來紙筆,匆匆畫了一幅山水圖景。

      三百七十年后,我在故宮博物院目睹著柳如是的《月堤煙柳圖》,心里想著當(dāng)年的歲月芳華,都是那樣真實,仿佛那煙柳風(fēng)花正是昨日剛剛見到的景物,中間三百多年的流光,根本不曾存在過。

      在抵達(dá)拂水山莊之前,柳如是的路走得太久、太累。

      柳如是一生的行腳,幾乎都不曾離開過江南。她出生在江南水鄉(xiāng),幼年身世無考,少年時入?yún)墙?,被賣作已被罷官的宰相周道登府上做婢女,又做小妾,后被周府姬妾所陷,15歲淪落風(fēng)塵,很快傾倒眾生,成為“秦淮八艷”之首。

      但后人提她、陳寅恪寫她,絕不止于這些。

      在陳寅恪先生眼里,即使在倚門之女、鼓瑟之婦那里,也存在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更何況柳如是的清詞麗句,嘗深奧得令他瞠目結(jié)舌、不知所云。1

      “放誕多情”“慷慨激昂”“不類閨閣”,這是當(dāng)時文人對柳如是的評價。她常作男子打扮,頭罩方巾、一身長衫,于文人的世界中周旋,在她的溫婉嫵媚中,平添了幾許陽剛之氣。

      就是陳寅恪所說的“三戶亡秦之志”2。

      她愛過宋征輿,但那份曾經(jīng)狂熱的戀情卻因宋母的強烈反對而熄滅。后來她又愛陳子龍,因為她不僅看上了陳子龍身上的才華,更喜歡他的俠義之氣。在松江的渡口,她送年輕俊逸的陳子龍北上京師,參加次年二月的春闈。那是崇禎六年(公元1633年),帝國正處于風(fēng)雨動蕩之秋,北方的戰(zhàn)事糜爛,紫禁城里的崇禎皇帝,神經(jīng)衰弱得幾近崩潰?;蛟S,正是那樣的處境,趕上那樣的時事,讓陳柳之間的那份情,別有一番暖意。

      陳子龍沒有一去不歸,第二年春天,他就落

      第歸來了,這反而讓柳如是感到釋然。崇禎七年(公元1634年),離大明王朝的灰飛煙滅還有整整十遍的春秋,柳如是和陳子龍住進了松江南門內(nèi)的別墅小樓——南樓。白天,陳子龍去南園讀書——那座園林,本是松江陸氏所筑,但多年無人居住,已是廊柱丹漆剝落,假山薜荔縱橫,看當(dāng)年與他們同在園中讀書的陳雯的記錄,覺得那園林的氣氛,很像今天的恐怖片。他說:“有啄木鳥,巢古藤中,數(shù)十為伍,月出夜飛,肅肅有聲。猵獺白日捕魚塘中,盱睚而徐行,見人了無怖色?!?/p>

      但在柳如是看來,這荒蕪的園林別墅,在她的輾轉(zhuǎn)流離中,無疑是一處溫暖的巢穴,因為每天晚上,陳子龍讀書歸來,都在南樓上與她相伴。那段日子,她填了許多詞,有《聲聲令·詠風(fēng)箏》《更漏子·聽雨》等。她《兩同心·夜景》里寫二人纏綿之狀:

      不脫鞋兒,

      剛剛扶起。

      渾笑語,

      燈兒廝守。

      心窩內(nèi),

      著實有些些憐愛。

      緣何昏黑,

      怕伊瞧地。

      兩下胡涂情味。

      今宵醉里。

      又填河,

      風(fēng)景堪思。

      況銷魂,

      一雙飛去。

      俏人兒,

      直恁多情,怎生忘你。

      陳子龍拾起紙頁,笑道:“這該是我作給你的啊。”

      陳子龍也為柳如是留下很多詞,比如《浣溪沙·五更》《踏莎行·寄書》。

      但柳如是的詞,像這樣輕松俏皮的并不多,更多的,總是有著一種莫名的愁緒,就像崇禎七年的春天一樣,晦暗不明。

      在陳子龍身邊,內(nèi)有正室張孺人不動聲色斗小三兒,外有文場小人背地暗算,讓他腹背受敵。在家里,張孺人出身大戶人家,掌握家庭財政大權(quán),她能接受陳子龍納妾,卻絕不接受一位青樓女子玷污門楣;在文場,許多人對陳子龍又妒又恨,開始風(fēng)傳一些流言蜚語,還有人花錢,讓當(dāng)?shù)毓賳T上奏朝廷,剝奪陳子龍的舉人資格,這事,陳子龍自撰年譜有載。

      南樓,不是他們在現(xiàn)實中的容身之所,只是現(xiàn)實中的一道幻影。

      很多年后,當(dāng)所有的纏綿都成了陳年往事,內(nèi)心的傷口長出厚厚的繭子,柳如是翻弄昔日的詩稿,不知會做何感想。

      有意思的是,她的詩集,后來恰由陳子龍為她整理編印。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

      我見過柳如是初訪錢謙益時的小像一幀,的確是一身儒生裝束,配她的清逸面龐,倒顯得灑脫俏麗。

      那一年,是崇禎十三年(公元1640年)的冬天。

      轉(zhuǎn)眼間,已和陳子龍相別六年。

      六年中,柳如是遷延于盛澤、嘉定等地,也幾經(jīng)情感的波折,始終沒有歸處。

      她感覺自己已然老去許多。

      不是容顏老了,是心老了。

      柳如是最終與錢謙益最終牽手成功,得益于杭州友人汪然明的牽線。

      終于,她乘上一葉小舟,翩然抵達(dá)虞山半野堂。

      柳如是買舟造訪錢謙益,讓人想起卓文君夜奔賣酒情定司馬相如,那份膽略,自出一途。所幸,錢謙益早知柳如是的才名,對她所作“桃花得氣美人中”之句激賞不已。他初時只覺面前的翩翩佳公子骨相清朗,待看到她投來的名刺,又見她落落長衫之下的一雙纖纖弓鞋,方恍然悟出面前的少年郎竟是名滿江南的柳隱,自然大喜過望。1這一段曠世姻緣,就這樣在崇禎十三年冬天

      曖昧不明的光線里,塵埃落定了。

      很快,柳如是擁有了自己的居舍,那是錢謙益在半野堂邊上為她建起的一座新舍,取名“我聞室”。這名字來自《金剛經(jīng)》,因為經(jīng)文開頭便是“我聞如是”,如是,剛好是柳如是的名字。endprint

      此時,距柳如是半野堂初會錢謙益,只過去了一個多月。

      柳如是從此有了別號:“我聞居士?!?/p>

      入住我聞室那一天,面對綠窗紅舳、熏爐茗碗,柳如是不知都想了些什么。不知她是否會想起,自己16歲時與宋征輿相見時,宋征輿送她的那一首《秋塘曲》;是否會想起與陳子龍在南樓相別,陳子龍和秦觀《滿庭芳》而填的那闕新詞:“無過是,怨花傷柳,一樣怕黃昏。”或許,那份曾經(jīng)的溫存與暖意,她都不曾忘記,只是沉沉地壓在心底,不愿把它們再翻攪上來。

      相比之下,錢謙益的確是老了,燕爾之宵,老錢說:我愛你黑的頭發(fā)白的面孔,柳如是笑答:我愛你白的頭發(fā)黑的面孔。這事《觚賸》《柳南隨筆》有載,不過這些都是清代筆記,真實性存疑——他們又不在現(xiàn)場,怎知錢柳二人的悄悄話?但不管怎樣,“白個頭發(fā)黑個肉”,從此成為典故,那說笑里,多少也藏著柳如是的辛酸。

      其實,柳如是的心跡,在她的詩里寫得明白:

      裁紅暈碧淚漫漫,

      南國春來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夢里,

      向來煙月是愁端。

      畫堂消息何人曉,

      翠帳容顏獨自看。

      珍重君家蘭桂室,

      東風(fēng)取次一憑欄。

      聽上去,柳如是并不怎么開心,有了我聞室作安身之所,竟有一脈冰涼自眼角溢出,流過她的面頰。是傷痛,還是幸福的淚水?陳寅恪先生解釋說:“蓋因當(dāng)日我聞室之新境,遂憶昔時鴛鴦樓之舊情,感懷身世,所以有‘淚漫漫之語?!?/p>

      或許,出于對于出身的敏感,柳如是一生,要浪漫,更要尊嚴(yán),要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獨立的空間,而這,恰恰是宋征輿、陳子龍所不能給她的。這世上,只有錢謙益能給,能夠給她一個我聞室、一個像樣的婚禮、一個側(cè)室夫人的身份,還有,對一位藝術(shù)家的那份欣賞與尊重。

      錢謙益,在晚明歷史上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他24歲中舉,28歲參加殿試,被定為一甲探花,被授翰林院編修,后來因母親去世,回鄉(xiāng)丁憂,在朝廷坐了十年的冷板凳。公元1620年,明神宗萬歷皇帝龍馭歸天,明光宗即位,錢謙益被召回京,官復(fù)原職。不料第二年,也就是天啟元年,又被政敵所害,辭官回鄉(xiāng)。崇禎即位后,又召他入京,授禮部右侍郎,很快又成黨爭的犧牲品,又遭溫體仁、周延儒彈劾,直到崇禎把自己吊死在煤山上,他再也沒有進過紫禁城。

      但錢謙益有錢,有才華,有名聲,還有兩座園林別墅——一座半野堂,在虞山東面山腳,吳梅村、石濤都曾在此住過;另一座拂水山莊,在虞山南坡。這兩處林泉佳境,既是他的生活空間,也是他的知識天堂,在品味詩文,或者詠誦唱和間,他面對晨昏晝夜,笑看時空輪轉(zhuǎn),人們稱他為:“山中宰相”。

      三年后(崇禎十六年,公元1643年)的秋日里,錢謙益又在半野堂旁,為柳如是蓋起一座絳云樓。此樓共五楹三層,樓上兩層為藏書之所,樓下一層為錢柳夫婦的臥室、客廳和書房。

      此時的錢謙益,既無內(nèi)憂,也無外困。

      而朝廷的形勢,卻剛好相反。

      絳云樓以北,萬里關(guān)山以外,大明帝國接連丟掉了關(guān)外重鎮(zhèn)寧遠(yuǎn)、錦州,遼東總兵祖大壽和前去增援的薊遼總督洪承疇相繼降清,山海關(guān)屏障盡喪。絳云樓清夜秋燈、私語溫存之時,清軍已如浩蕩的洪水,沖垮了薊州、兗州等88城。而黃土高原上的那支義軍也將俯沖下來,一年多后,就將會師北京。

      大明王朝,已入垂死之境,自相殘殺的熱情卻絲毫不減。崇禎在位17年,卻換了11個刑部尚書,14個兵部尚書,誅殺總督7人,殺死巡撫11人、逼死1人,這其中就包括總督袁崇煥。崇禎拔劍四顧,滿朝找不出一個他信任的人。

      而此時的錢謙益,正追攜著佳人,一壺酒、一條船、一聲笑,歸隱江湖。對于那個年代的士人而言,這未嘗不是一個最好的結(jié)局。

      假如退回到晚明,我們可以看到許多記憶里

      的老熟人,正端坐在水榭山館中,撫琴叩曲、操弦吟詞。這里面,有弇山園(小祗園)里的王世貞、樂郊園里的王時敏、梅村山莊里的吳偉業(yè),當(dāng)然也有拂水山莊里的錢謙益與柳如是。

      多年前,我曾有常熟之行,卻因行色匆匆,沒有看到過拂水山莊,也不知道從前的秋水閣、耦耕堂、花信樓、梅圃溪堂這些園中建筑,如今可否安在。后來從黃裳先生書里看到,他曾經(jīng)兩次去常熟,都向當(dāng)?shù)厝舜蚵犨^拂水園的遺址,沒有人知道。1他說這話的時候,是1983年,如今,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余年了。

      所以,那個拂水山莊,對我來說一直是一個神秘的空間,擱淺在17世紀(jì)的光陰里,從未向21世紀(jì)的我打開。出于對當(dāng)代仿古建筑的警惕,我再也沒去常熟,打探過拂水山莊的下落。今天我能面對的,也只有柳如是在崇禎十六年所繪的一紙《月堤煙柳圖》。從這幅圖卷上看,這座拂水山莊,沿襲了明末文人空間的質(zhì)樸風(fēng)格,房屋建于一個平坦的島上,有小橋與岸邊相通,空間環(huán)境幾乎被滿目煙柳所包圍,小島岸邊,??恐蝗~小舟,是為構(gòu)圖的平衡,是空間的延伸,也是她心內(nèi)處境的寫照。

      一卷《月堤煙柳圖》,讓我想起沈唐文仇筆下的文人空間——沈周《桂花書屋圖》軸、唐寅《事茗圖》卷、文徵明《東園圖》卷,都藏在北京故宮?!豆鸹〞輬D》里的書屋,被沈周設(shè)置為一個敞開的空間,面對一棵桂花樹,還有一條蜿蜒的小溪,屋后,則是青黛的山巒。這幅畫中,無論是書屋本身,還是周邊的竹籬、門扉,都平樸至極,沒有絲毫的聲色與囂張,但它卻是那么美,美在建筑與自然、物質(zhì)與精神的和諧相契。

      假如我們打量元代繪畫中的房子,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不同——那個時代的畫家,要么借助鎧甲般厚重的山石,把屋舍一層層包裹起來(如馬琬《雪崗渡關(guān)圖》軸),要么把房屋安置在半山的位置上,在山崖的皺褶與山樹的簇?fù)碇校灰老÷冻鰩讉€屋頂(如王蒙《夏山高隱圖》軸、《葛稚川移居圖》軸、《西郊草堂圖》軸、《溪山風(fēng)雨圖》冊);甚至更加極端地把居舍托舉到了一個不可企及的高度上,與世隔絕(如黃公望《天池石壁圖》軸、《九峰雪霽圖》軸、《丹崖玉樹圖》軸和《快雪時晴圖》卷[傳])——我甚至懷疑在那樣的高度上,是否可以有正常的生活。endprint

      后來,所謂“隱”與“顯”、出世與入世的對立,就不那么尖銳了。二元選擇帶來的兩難,漸漸被時間所溶解。自在的世界是無處不在的,不一定只有在深山絕谷、寂寞沙洲才能尋到,而士人的內(nèi)心,也漸漸由幽閉,轉(zhuǎn)向開放和坦然。

      在明代繪畫中,幾乎找不到王蒙、黃公望這樣不近人世的孤絕感,也不像倪瓚那樣,把人間生活的一切場景全部濾掉。明代風(fēng)景畫上的房屋,大都平穩(wěn)地坐落在平實的環(huán)境中,不一定要置身于奇勝絕險之地,也不需要高墻或者天然的屏蔽把自己遮擋起來,而是門軒開敞,與世界融為一體。在這個空間里,水自流,花自開,風(fēng)自動,葉自飄,他們笑納一切。

      所謂“會心處不在遠(yuǎn)”,他們的目光,已由遠(yuǎn)方,收攏到質(zhì)樸、親切的生命近處,收攏到自己對生命與世界的真實體驗中。這里不再是寂寞的江濱,而是溫暖的溪岸,讓我想起鄒靜之兄在電影《一代宗師》里寫下的一句詞:

      有一口氣,點一盞燈;有燈,就有人。

      多年前,我從米希爾·埃利亞德的書里讀到過這樣一段話:“在日常住宅的特定結(jié)構(gòu)中都可以看到宇宙的象征符號。房屋就是世界的成像……”2這讓我們對于房子的功能有了新的想象:除了遮風(fēng)擋雨和保護自己以外,房屋還是“世界的成像”。

      我對這話的理解是,無論什么樣的房屋,對應(yīng)的都是一個人對世界的想象。一個人在構(gòu)筑物質(zhì)空間的同時,也在構(gòu)筑著他的精神空間。敬文東說:“房屋絕不是房屋本身,也絕不只是磚、石、泥、瓦等各項建筑材料按照某種空間規(guī)則的完美堆砌。在‘房屋這個巨大而源遠(yuǎn)流長的‘能指之外,昂然挺立的,始終是它的超強‘所指(或意識形態(tài)內(nèi)容)?!?

      很多年中,我都對裝修充滿熱情,好像我的前世是干裝修公司的。電視里《交換空間》這類節(jié)目,我也興趣十足。然而,仿佛命中注定,我總是不能在一套房子里住得太久,總是裝修了,離開,又裝修,又離開。這無疑訓(xùn)練了我的裝修技藝和品位,比起那些裝修公司的職業(yè)設(shè)計師也未必遜色。在我看來,裝修的趣味性在于,它能夠把一個看上去千篇一律、索然無味的毛坯房,變幻成一個唯美的、舒適的、充滿個人氣息的空間。而過程的艱辛、狼狽、無厘頭,不過是讓結(jié)局更顯驚喜而已。甚至朋友的家里裝修,我也經(jīng)常幫忙出主意,只不過花錢,那得別人花。不是我學(xué)雷鋒,是別人出錢,我過癮。

      讀了米希爾·埃利亞德的書,我才知道,我的這種偏執(zhí),竟然是“世界的成像”在作怪。那四白落地的毛坯房,就是我構(gòu)筑自己“世界的成像”的起點,讓我按捺不住,躍躍欲試。它們仿佛一張白紙,供我在上面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又好似空白的電影銀幕,等待著我導(dǎo)演出最好的劇情,只不過電影的呈現(xiàn)有賴時間的流動,而個人的房間要憑借對空間的結(jié)構(gòu)與組合。

      皇帝也是一樣,只不過他的毛坯房大了一些,帝國、城池,就是它的毛坯房,他內(nèi)心里的“世界成像”,也就更加壯麗和宏觀。回顧中國歷史,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令人矚目的皇帝,比如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都是偉大的空間夢想家,也是野心勃勃的建筑設(shè)計師,在他們的任期內(nèi),無不根據(jù)他們的旨意,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建設(shè)運動。

      《歷史簡編》是14世紀(jì)在巴黎出版的一本書,記錄了忽必烈汗曾經(jīng)夢到過一個宮殿,后來他根據(jù)這個夢,修建了著名的汗八里——就是元大都(今北京)的宮殿。拉什德·艾德丁在這本書里寫道:“忽必烈汗在上都之東修建一座宮殿,宮殿設(shè)計圖樣是其夢中所見,記在心中的。”1

      4個多世紀(jì)后,英國詩人科爾律治夢見了忽必烈的夢,并且在夢里完成了一首長詩《忽必烈汗》,醒來后他依然記得三百多行,這時,一位不速之客打斷了他,結(jié)果他除了一些零散的詩句以外,再也想不起其他詩句。他有些憤怒地寫道:“仿佛水平如鏡的河面被一塊石頭打碎,它反映的景象怎么也恢復(fù)不了原狀?!?2又過了一百多年,一個名叫博爾赫斯阿根廷老頭又用這兩個相距幾百年的夢構(gòu)筑了自己的小說——《科爾律治之夢》。

      忽必烈汗的夢,有人認(rèn)為是一種心理學(xué)的奇特現(xiàn)象,但是在我看來,它剛好暗合了建筑空間的成像性質(zhì)。

      于是,房屋就不再僅僅是遮風(fēng)避雨的實用場所,也不只是裝載夢的容器,它是夢的物質(zhì)形式,可以體現(xiàn)夢想的形狀、質(zhì)地與方位感。

      紫禁城落實的是一個王者的“世界成像”,因此它必須是唯一、宏偉的、秩序謹(jǐn)嚴(yán)的,必須把所有人的個性全部吞噬掉。同理,一棟日常的住宅——它的環(huán)境、空間、布局、裝飾,也是與一個人內(nèi)心里的世界相吻合,是他心目中“世界成像”的表達(dá)。

      入明以后,畫家不再迷戀深山絕谷,不再用一層層的山巒把自己的內(nèi)心緊緊地包裹起來。他們的內(nèi)心不再那么緊張,而是以一種相對松弛的心態(tài),構(gòu)筑自身與外界的關(guān)系。此時,他們的清逸人格,就更多地通過對居住空間的構(gòu)筑得以表達(dá)。不論這樣的居住空間坐落在哪里,它都將是“一個自足的摒絕外界聯(lián)系的隱居天地,不受歲月流逝的促迫,因此可以按照個人理想,像高濂在《遵生八箋》(1591年序)中所宣揚的,選擇最精當(dāng)?shù)奈锛順?gòu)筑私屬的永恒仙境”3。

      盡管我已經(jīng)無緣進入錢柳的絳云樓,去參觀他們生活空間的內(nèi)部,但他們生活空間的那份低調(diào)的奢華,完全是可以想象的。低調(diào)體現(xiàn)在建筑環(huán)境上,一定是樸素直率、清曠自然,就像拂水山莊設(shè)計者、17世紀(jì)早期最著名的園林設(shè)計師張漣所追求的,“一花一竹,疏密欹斜,妙得俯仰”,“窗欞幾榻,不事雕飾,雅合自然”4;奢華則體現(xiàn)在布局?jǐn)[設(shè)上,不僅囊括了錢謙益的平生所藏:秦漢金石、晉元書畫、兩宋名刻、香爐

      瓷器、文房四寶……

      我們可以透過明代畫家文徵明的一幅名為《樓居圖》(見《如何讀中國畫》P118)的畫軸,觀察明代文人的私密空間。這也是一座坐落在自然環(huán)境中的樸素的居舍,院外有一條彎曲的小河,河上有一板橋正對著敞開的院門,流露出主人對友人造訪的期待。院內(nèi)那座兩層高的樓閣,傲然獨立于一片高聳的樹林上,樓中主客二人正對坐暢談。閣中設(shè)一紅案,案上置一青銅古器,旁邊堆放著一些書冊,屏風(fēng)后面,露出書架的一角,有書卷和畫軸在上面碼放整齊,一位小侍童正端著一個托盤,步入高閣,準(zhǔn)備為二人奉上酒或者茶。endprint

      在這樣的文人空間內(nèi),來自大自然的瓶花,充當(dāng)著點睛之筆。

      鮮花插瓶,自宋代以來興盛于士大夫之間。對此,許多宋代文人作品都可以為證,比如曾幾《瓶中梅》寫:

      小窗水冰青琉璃,

      梅花橫斜三四枝。

      若非風(fēng)日不到處,

      何得色香如許時。

      神情蕭散林下氣,

      玉雪清瑩閨中姿。

      陶泓毛穎果安用,

      疏影寫出無聲詩。1

      揚之水說,形成這一風(fēng)雅的重要物質(zhì)因素,是家具的變化,亦即居室陳設(shè)的以憑幾和坐席為中心而轉(zhuǎn)變?yōu)橐宰酪螢橹行?。高坐具的發(fā)展和走向成熟,精致的雅趣因此有了安頓處。2這一風(fēng)雅,也一路延伸到明代。這個朝代,為我們貢獻(xiàn)了一部專門品藻物質(zhì)雅俗的書——《長物志》。在這部書里,文震亨不僅以一卷的篇幅談?wù)撐娜嘶荆以凇镀骶摺芬痪碇?,專設(shè)《花瓶》一節(jié),對插花之瓶,一一做出指導(dǎo),告訴讀者什么瓶可以插花,什么瓶不可。我才知道青銅器,如尊、罍、觚、壺,也是可以用來插花的,而且花之大小不限。在我看來,最適合插花的青銅器,應(yīng)當(dāng)是形體細(xì)長、優(yōu)雅的觚,張岱給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美人觚。當(dāng)然,在這些“專業(yè)知識”之下,我也想起一個曖昧的書名:《金瓶梅》。

      錢謙益寫過《燈下看內(nèi)人插瓶花戲題》四首,可見絳云樓內(nèi)人花相照的情景。其中一首為:

      水仙秋菊并幽姿,

      插向瓷瓶三兩枝。

      低亞小窗燈影畔,

      玉人病起薄寒時。

      除了花朵、美人,墻上的掛軸,也最能暗合居室主人內(nèi)心的清雅?!堕L物志》里,文震亨對不同時令掛畫的內(nèi)容也提出不同的建議,比如六月宜掛云山、采蓮等圖,七夕宜掛樓閣、芭蕉、仕女等圖;九十月宜掛菊花、芙蓉、秋江、秋山、楓林等圖,十一月宜掛雪景、臘梅、水仙、醉楊妃等圖。3

      因此,柳如是《月堤煙柳圖》,就像沈周《桂花書屋圖》這些明代繪畫里的士人一樣,縱然在他們的身體與世界之間已經(jīng)沒有屏障,但是,在他們的內(nèi)心與世界之間,還是有一條線的,只不過那線不再像之前的繪畫那樣,通過大山大水進行區(qū)隔,而是存于他們的心底,是一條隱隱的心靈底線,是文人們的內(nèi)心品格與操守,明代的畫家們,通過居舍中的書卷、文玩、香爐、花瓶、茶具、梅蘭竹菊表現(xiàn)出來。他們不是玩物者,那個所謂的“志”,就潛伏在他們心里,從來不曾泯滅。

      一個人,可以通過物質(zhì)空間的構(gòu)成來為他的烏托邦奠基,而物質(zhì)的空間,也可以界定一個人的身份和命運。比如,在學(xué)校的空間里,我們被界定為學(xué)生;在寫字樓里,我們被界定為職員;在風(fēng)景旅游點里,我們被界定為游客,而我們所有的故事,都圍繞這樣的身份展開。

      對于柳如是來說,絳云樓既包含了她對世界的設(shè)計和想象,也重構(gòu)了她的命運,甚至重塑了她與世界的關(guān)系——

      絳云樓里的柳如是,不再是青樓楚館里的柳如是,不再是南樓里的柳如是,也不再是她為躲避謝三賓糾纏而在嘉興勺園避居養(yǎng)病的柳如是,

      甚至,不再是我聞室這個臨時建筑里的柳如是,她與愛人的關(guān)系,再也用不著偷偷摸摸、暗度陳倉。絳云樓重新界定了她的身份——她不僅是一代名士錢謙益的愛妾,而且是一位兼具詩人、詞人、書法家、畫家身份的女藝術(shù)家。翁同龢曾經(jīng)在《客以河?xùn)|君畫見示,偽跡也,題尤不倫,戲臨四葉漫題》一詩的自注中說:“在京師曾見河?xùn)|君狂草楹帖,奇氣滿紙?!蔽掏槥橥砬逡淮鷷?,他稱河?xùn)|君(即柳如是)的書法“奇氣滿紙”,柳如是的書法功力可以想見。當(dāng)代學(xué)者黃裳先生也說,她的“詩詞都很出色”,而她“漂亮非凡的小札,放在晚明小品名家的作品中……也是第一流的”1。

      她愛瓶花,但她不是花瓶。

      還是崇禎十四年(公元1641年)正月初二,拂水山莊梅花開得正艷,錢謙益邀柳如是來看梅。面對那數(shù)十株寒香沁骨的老梅,錢謙益作詩《新正二日偕河?xùn)|君過拂水山莊,梅花半開,春條乍放,喜而有作》:

      東風(fēng)吹水碧于苔,

      柳靨梅魂取次回。

      為有香車今日到,

      盡教玉笛一時催。

      萬條綽約和腰瘦,

      數(shù)朵芳華約鬢來。

      最是春人愛春節(jié),

      詠花攀樹故徘徊。

      柳如是步其韻,寫道:

      山莊山色變輕苔,

      并騎輕看萬樹回。

      容鬢差池梅欲笑,

      韶光約略柳先摧。

      絲長偏待春風(fēng)惜,

      香暗真疑夜月來。

      又是渡江花寂寂,

      酒旗歌板首頻回。

      這些唱和之作,在拂水山莊之美上,又疊加了一層二人唱和的和諧之美。

      在錢柳詩稿中,這樣的唱和之作,比比皆是。

      至少在詩詞上,柳如是可與錢謙益平起平坐。

      她與錢謙益,是一種平等的“互滲”關(guān)系,相互推動,東成西就。

      她美,但她不甘只做被觀賞的對象,因為觀賞也是一種權(quán)力——在男權(quán)社會,對女人的觀賞更是男人的權(quán)利。她曾放言,非曠世逸才不嫁,而且主動投靠錢謙益,都表明她從沒有放棄過對男人的鑒賞權(quán)。而與她過從甚密的那些文人——張溥、陳子龍、錢謙益,又無不是那個時代的佼佼者。

      錢謙益也珍愛這一點,所以他把自與柳如是相識以來的唱和詩作編成一本書,取名《東山酬和集》。

      其實,除了她是一介女流,不能去參加科舉,不能求取功名以外,她的內(nèi)心,與士人沒有區(qū)別,甚至,她內(nèi)心的境界,比起那些搖頭晃腦、大做帖括文章的舉子要高出許多。她就像沈唐文仇繪畫里的那些高雅文士一樣,安坐在一個由自己選定的寧靜世界里,堅守著內(nèi)心的原則,卻不孤高、不傲世,甚至,這種對生命的感動、對家園的渴望,與對他人的關(guān)愛、對國家的抱負(fù),一點也不抵觸,以至于后來,當(dāng)崇禎皇帝在紫禁城憔悴的花香里奔赴煤山,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歪脖樹上,弘光政權(quán)在南京搭起草臺班子,柳如是雖為一女文藝青年,那一副報國之心,也是一樣可以被激起的。錢謙益被這個臨時朝廷起用,出任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xué)士加太子太保,她隨夫君奔赴南京,當(dāng)清軍殺入南京時,她又勸錢謙益不做降臣,重返山林。她在亂世中把握自己的那份力道,雖不如她在筆墨間那么輕松自如,卻依然讓人肅然起敬。endprint

      絳云樓就像她命運中的變壓器,把她從青樓閨閣里的柳如是,變成歷史圖景里的柳如是。只有在絳云樓里,她才能活成她希望的那個自己——那個最好的自己。

      清軍是在清順治二年(公元1645年)的五月

      初八夜里從瓜州1渡江的。渡江前,江面上刮起了強勁的西北風(fēng),吹得江南的明軍士兵幾乎睜不開眼睛。等他們睜開眼睛時,看見的卻是一副離奇的景象——江面上居然燃起了大火。是豫親王多鐸下令,用搜掠來的門板、家具等扎成木筏,澆上桐油,用火點燃之后,推入江中。這些燃燒在火船,在大風(fēng)中飛奔著,在江風(fēng)中越燃越旺,連同它們的倒影,照徹江水,把它變成一條寬廣而明亮的光帶。此時,長江北岸的清軍與南岸的明軍已經(jīng)對峙整整三天,明軍的精神已經(jīng)高度緊張,看見那些火船,明軍以為清軍已經(jīng)開始渡江,于是引燃他們的紅衣大炮,萬炮齊發(fā)。夜空中劃過弧形的彈道,炮彈落在江里,又爆出巨大的火光。假如那不是戰(zhàn)爭,我想現(xiàn)場的人們一定會為江面上綻開的神奇的、亮麗的、惡毒的花朵而深感陶醉。

      不知過了多久,那驚心動魄的火光終于沉寂下來,江岸陷入了更深、更持久的黑暗,像一片深海,寒冷而岑寂。對于明軍來說,剛剛發(fā)生的一切,仿佛一場恍惚迷離、不可確認(rèn)的夢。江面上,不見清軍的一兵一卒。他們沒有想到,那不過是多鐸虛晃一槍。他們已經(jīng)打完了所有的炮彈,此時,清軍準(zhǔn)備真正渡江了。

      清軍渡江時,鴉雀無聲,草木不驚。所有人幾乎屏住了呼吸,默默地、小心翼翼地潛到長江南岸,等明軍發(fā)現(xiàn)時,清軍已經(jīng)近在眼前,還沒等他們叫出聲來,就見一道道白光閃過,在刺透黑夜的同時也刺透他們的脖頸。他們遠(yuǎn)離身體的腦袋一邊在半空中飛行,一邊發(fā)出一聲恐怖的尖叫。

      那時,崇禎的哥哥、在南京被擁立為新皇帝的朱由崧,企圖憑借長江天塹,守住半壁江山,這個政權(quán),史稱南明弘光政權(quán)。只是這個新皇帝,絲毫未改這個家族驕淫和變態(tài)的基因,在清軍渡江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初十的午后,在南京城溫煦的春風(fēng)和迷離的暖陽中,還在大內(nèi)看了一出大戲。歌舞升平中,南京的官員,沒有一人敢把清兵渡江這個破壞安定團結(jié)的消息報告給皇帝。

      《鹿樵紀(jì)聞》說,為清軍打開南京城門的,不是別人,正是錢謙益。此書記錄的過程是這樣的:當(dāng)多鐸率領(lǐng)大軍到南京城下,看到城門緊閉,遂命一人上前大喊:“既迎天兵,為何關(guān)閉城門?”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城頭上傳下來:“自五鼓時分,已在此等候,待城中稍微安定,即出城迎謁。”清兵問:“來者何人?”對方答道:“禮部尚書錢謙益!”2

      但計六奇《明季南略》則說,多鐸到時,是忻城伯趙之龍派人縋城出迎。當(dāng)趙之龍準(zhǔn)備迎接清軍入城時,南京百姓在他的馬前跪成一片,企求他不要把清軍放進來。趙之龍從馬上下來,對百姓說:“揚州已經(jīng)屠城,若不投降,城是守不住的,唯有生靈涂炭。只有豎起降旗,才能保全百姓?!?

      清軍兵不血刃地進入南京城時的場面,從許多時人的筆記中都可以看到。城破那日,已是五月十五。根據(jù)《東南紀(jì)事》的記載,多鐸穿著紅錦箭衣,騎馬自洪武門沖進南京城的。趙之龍率公侯駙馬、內(nèi)閣大學(xué)士、六部尚書侍郎、六科給事中及都督巡捕提督副將等55人迎降。

      禮部尚書錢謙益,就躋身于迎降的政府官員中,把屁股翹得老高,頭緊緊貼在地上,作叩頭狀,多鐸的馬隊已馳出很遠(yuǎn),仍緊張得不敢抬起頭來。

      拒不參與迎降的官員也有很多,他們是:尚書張有譽、陳盟,侍郎王心一,太常少卿張元始,光祿丞葛含馨,給事蔣鳴玉、吳適,主簿陳濟生等。

      左都御史劉宗周、禮部侍郎王思任、兵部主事高岱、大學(xué)士高弘圖等,皆絕食而死;太仆少卿陳潛夫,與妻妾相攜,投河而死;后部主事葉汝蘇也是與妻子一同溺死。

      柳如是對錢謙益說,咱們死吧,錢謙益站到水里試了試,又縮回來,說他怕冷。

      其實他不是怕冷,是怕死。他很愛惜生命。

      倒是柳如是不怕死,自己要“奮身欲沉池水中”,卻被錢謙益緊緊抱住。

      那一天,柳如是的心,一定比水還冷。

      在柳如是看來,即使不死,也用不著去獻(xiàn)媚。

      甲申國破,文人們又紛紛離開家園,像當(dāng)年的倪瓚那樣,避入山林。其中有:傅山、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方以智、冒襄、李漁……

      張岱,那個曾經(jīng)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的紈绔子弟,歷經(jīng)國變,在50歲那年避入剡溪流域的山村,拒不與新政權(quán)合作。那時,曾歷經(jīng)繁華的他,身邊只有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shù)帙、缺硯一方,雞鳴枕上,夜氣方回,想到自己平生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給自己寫下悼亡詩,準(zhǔn)備自殺。

      但他還是活了下來,因為他要把自己經(jīng)歷的歷史和歷史中的奇談怪事寫下來,于是在我的書案上,有了《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夜航船》《瑯?gòu)治募贰犊靾@道古》等絕代文學(xué)名著,我寫此文,自然還會找來他花費27年時光所寫的史學(xué)巨著《石匱書》。從他的《石匱書后集》里,我看見了錢謙益的身影,只是翻到《錢謙益王鐸列傳》那一頁,發(fā)現(xiàn)竟是個白頁,標(biāo)題下只有一個“缺”字,看來是原稿遺散了,真是無比遺憾。

      就像那一頁所缺的,在那些入山隱居的士人中,不見文壇領(lǐng)袖錢謙益的身影。

      錢謙益正忙著前往天壇拜謁英親王阿濟格。1

      那一天,南京城陷入一片凄風(fēng)苦雨,青色的城墻在雨水的沖刷中戰(zhàn)栗著,風(fēng)挾著雨在黑色的屋頂上咴咴地叫著,仿佛心事浩茫的嘆息。從談遷《國榷》中,穿越那些久遠(yuǎn)的文字,我終于看到了錢謙益蒼老的身影,佝僂著,與阮大鋮一起,穿越重重雨幕,去尋找他新的主子,一副喪家犬的模樣。到了天壇,他在大雨中等待接見,都不敢往屋檐下挪動半步。

      而那個負(fù)心人陳子龍,雖手無縛雞之力,卻在這關(guān)鍵時刻挺身而出,在清兵南下時,密謀抗清。順治五年(公元1648年)五月,他在吳縣被捕,審訊者問他為何不剃發(fā),陳子龍答:“吾唯留此發(fā),以見先帝于地下也?!睅兹蘸?,他被押解南京,路過松江時,趁守衛(wèi)不備,縱身跳向水中。endprint

      他不怕水冷。

      清軍后來找到了他的遺體,用亂刃戳尸后,又丟棄在水中。

      那一年,陳子龍39歲。

      錢謙益的降、陳子龍的死,無不讓柳如是感到錐心之痛。

      柳如是不會想到,她所置身的那個帝國,本身就是一座更大的建筑、一座曲徑交叉的花園、一臺更加神異的變壓器,它讓每個人的命運都處于急劇的變動中,不到生命最后,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無論他們所擁有的個人空間能夠在多大程度上落實他們的意志,但是,這個空間終歸是微小的。這個空間之外的一切似乎都不可掌控,一個更加浩大、多變、迷離的空間,也終將消磨和吞噬他們原有的空間。那個時代的歷史敘事,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依托這兩個空間的關(guān)系轉(zhuǎn)換來完成的。

      關(guān)于這兩種空間關(guān)系的轉(zhuǎn)換,李書磊曾經(jīng)說過一段非常精彩的話,在這里我只能照抄:

      對任何一個社會人來說,有兩件事對他擁有決定性的影響力,因而也成為他生活中的基本點,這兩件事就是政治和愛情。政治代表公共生活,愛情代表私人生活。這兩件事對人同樣重要,然而它們在生活中所占的比重卻不是平分秋色而是此長彼消的。如果政治的天地大了,那么愛情的領(lǐng)域就必然縮小,反過來也一樣。有趣的是,凡是政治在人生活中占重要位置的時候都是出現(xiàn)政治災(zāi)難的時候,不是暴虐,就是腐敗,或者干脆就是戰(zhàn)亂。這時人們不得不用全身心來應(yīng)付政治,愛情退居于無關(guān)緊要的角落。任何時代只要人們不得不全力應(yīng)付政治,就表明他們的基本生存受到了威脅,政治關(guān)系到了人們物質(zhì)形式的存在。假若苛政猛于虎,兵匪羅于門,國政到了一塌糊涂的地步,人們的生活乃至生命朝不保夕,這時候誰還有心思去歌唱愛情,人們這時候只會無休止地歌詠政治,表達(dá)對統(tǒng)治者的怨怒。而如果一個地方、一個時代情歌很興盛,那就說明此時此地政治的重要性減小了,政治收縮了它的領(lǐng)地,政治退隱了。而政治的退隱恰恰是政治

      的昌明。愛情是一種精神奢侈品,是人們在生活安全、安定的時候才油然而生的東西,愛情需要時間、需要精力、需要閑適,當(dāng)然也需要財富;如果愛情成了人們生活的中心事件,那就表明人的生存條件已具有了基本保障,也就是說政治處于正常而良好的狀態(tài)。1

      具體到錢謙益與柳如是,他們“湘簾檀幾,煮沉水,斗旗槍,寫青山,臨墨妙,考異訂偽,間以調(diào)謔”的那副浪漫與美滿,也在政局翻轉(zhuǎn)的動蕩中,戛然而止。

      沒過多久,絳云樓就燃起了一場大火。樓中那些珍貴的書卷冊頁,像鳥兒張開了羽翼,貪婪地吸吮著火焰。在空氣中紛飛翻卷的錦繡冊頁,如風(fēng)中的火蝴蝶,如天花亂墜?;鹧娴臓N爛、灼目與邪惡,與清兵南渡時江面上奔跑的火光,好有一比。

      絳云樓大火,被稱為中國藏書史上一大劫難。

      錢謙益自己則說:“漢晉以來,書有三大厄。梁元帝江陵之火,一也;闖賊入北京燒文淵閣,二也;絳云樓火,三也。”

      有人說,是絳云樓的名字沒有起好。絳,是指大紅色;絳云,似乎預(yù)示了這場大火所升起的紅云。

      清人劉嗣綰在《尚絅堂詩集》中寫:“絳云一炬灰飛濕,圖書并入滄桑劫?!?h4>十一

      錢謙益向清朝搖尾乞憐,雖換得了禮部右侍郎的官職,但那基本是一個虛銜。錢謙益北上入京,柳如是沒有相隨,似乎以此表明她的政治態(tài)度。

      陳寅恪說:“牧齋(錢謙益字)在明朝不得躋相位,降清復(fù)不得為‘閣老,雖稱‘兩朝領(lǐng)袖,終取笑于人,可哀也已?!?

      清廷的冷屁股,讓錢謙益的熱臉變得毫無價值。他終于明白,柳如是的判斷都是對的,對柳如是,更多了幾分折服。終于,他回到常熟,開始從事反清活動。

      轉(zhuǎn)眼到了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除夕,已過八旬的錢謙益在城中舊宅的病榻上呻吟著,突然間想起了拂水山莊的梅花,心知自己無法再去看,叫柳如是拿來紙筆,他要寫下幾個字。

      我不知那一天他都寫了什么,只知道柳如是當(dāng)年畫下的《月堤煙柳圖》,是他們永遠(yuǎn)回不去的家。

      不知那時,他是否會記起,在《月堤煙柳圖》的題跋上,他抄錄了自己《山莊八景》里的一首詩:

      月堤人并大堤游,

      墜粉飄香不斷頭。

      最是桃花能爛漫,

      可憐楊柳正風(fēng)流。

      歌鶯隊隊勾何滿,

      舞燕雙雙趁莫愁。

      簾閣瑣窗應(yīng)倦倚,

      紅欄橋外月如鉤。

      陳寅恪先生點評:“此詩‘桃花‘楊柳一聯(lián),河?xùn)|君之繪出實同于己身寫照,所謂詩中有畫,而畫中有人矣?!?/p>

      第二年,春天到來的時候,錢謙益撒手人寰。

      錢謙益尸骨未寒,錢氏家族的人們就來催逼柳如是這個未亡人交錢交房產(chǎn),否則就把柳如是和她的女兒趕出家門。面對這一片亂哄哄的景象,柳如是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說:你們等等,我上樓取錢。

      許久,她都沒有下來。有人不耐煩了,說上去看看。推門時,見一白色身影,孝衫孝裙,靜靜地懸掛在房梁上。

      2015年12月3日—2016年4月1日寫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

      1 陳寅?。骸读缡莿e傳》,上冊,第3-4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

      2 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上冊,第4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

      1 蘇枕書:《一生負(fù)氣成今日》,第82頁,北京:同心出版社,2011年版。

      1 黃裳:《絳云書卷美人圖——關(guān)于柳如是》,第59頁,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

      2 [羅馬尼亞]米希爾·埃利亞德:《神秘主義,巫術(shù)與文化時尚》,第32頁,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0年版。

      3 敬文東:《從鐵屋子到天安門——二十世紀(jì)中國文學(xué)的空間主題(上)》,原載《閱讀》,第1輯,第176-177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

      1 [阿根廷]博爾赫斯:《科爾律治之夢》,見《博爾赫斯文集·小說卷》,第554頁,??冢汉D蠂H新聞出版中心,1996年版。

      2 [阿根廷]博爾赫斯:《科爾律治之夢》,見《博爾赫斯文集·小說卷》,第556頁,??冢汉D蠂H新聞出版中心,1996年版。

      3 石守謙:《從風(fēng)格到畫意——反思中國美術(shù)史》,第282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

      4 [清]吳傳業(yè):《張南垣傳》,見《吳梅村

      全集》,第1059-1061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1 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xiàn)研究所:《全宋詩》,第二十九冊,第18569頁,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

      2 揚之水:《宋代花瓶》,第1頁,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4年版。

      3 [明]文震亨:《長物志》,見《長物志 考槃馀事》,第84頁,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1年版。

      1 黃裳:《絳云書卷美人圖——關(guān)于柳如是》,第81-82頁,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

      1 今江蘇省長江北岸,揚州市南面。

      2 原文轉(zhuǎn)引自黃裳:《絳云書卷美人圖——關(guān)于柳如是》,第16頁,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

      3 原文見[清]計六奇:《明季南略》,第217頁,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

      1 [明]談遷:《國榷》,第六卷,第6212頁,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

      1 李書磊:《重讀古典》,第16頁,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年版。

      2 陳寅?。骸读缡莿e傳》,下冊,第848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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