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樹勇
高考放榜了。楊成飛面如死灰。老漢楊駝子問,大伢崽,泡湯了?楊成飛輕輕地“嗯”了聲。老漢扯起彎架子便跨出門檻,回頭給他丟了把鑰匙說,老子要下溪背浮柴,你上三道水替班去。
楊駝子也心煩意亂。家里大半收入押寶在大伢崽的前程上,卻泡泡都不冒一個。楊駝子更怕大伢崽想不開,便有意讓他去替班,好把他交給老伙計麻客看管。麻客擅長給人安神,完事了不收紅包,打幾斤包谷老燒就足夠了。有人說他是玩安神的把戲騙酒喝,也有人說他確實有道行。麻客從不辯白,反正他就喜好干這事。
楊成飛躺在三道水林檢站的老木屋里,仍然面如死灰。路上來了輛運木車,有人大聲喊“楊駝子”,楊成飛聽他喊得放肆,便懶得拉攔路的花桿,那人便大罵道,楊駝子你安安心心挺尸,老子要砍桿子。楊成飛提了把柴刀走到路上指著花桿說,你動桿子,老子動你!來人陰陰笑道,嫩伢崽,老子給你教乖!扯出斧頭便將花桿砍了一個豁口。楊成飛咬牙切齒提起了柴刀。一個麻臉漢忙從林子里冒出來說,大伢崽,偏騾子,都穩(wěn)當(dāng)點!麻臉漢拉起花桿示意偏騾子的那個瘸漢開車過去。車走遠(yuǎn)了,楊成飛才想起沒收撫育費,拔腿要追,被麻臉漢捉住膀子,一步也邁不動。楊成飛吃了一驚,想不到這干瘦漢子有如此神力。
麻臉漢松了手說,煙草站逮酒去!楊成飛正懶得煮飯,便跟了過去。
麻臉漢就是麻客,煙草站老臨時工,也是個趕山漢。酉中縣三道水是三條長河的源山,山大人稀,因扼關(guān)守要才建了兩個小站,平常只有麻客和林檢工楊駝子二人。楊駝子見大伢崽輕狂,擔(dān)憂他早晚必出麻煩。麻客卻是個萬年寬,對楊駝子打包票說,萬一大伢崽路走得不順,交給我就是了。果然楊成飛在高考前不聽訓(xùn)導(dǎo),吃多了同學(xué)帶來的雜食,卷子剛到手便開始屙痢,一連兩天屁股后頭竟留不得人,前后考生嫌他,左右考生告他,楊同學(xué)便考得一塌糊涂。
楊成飛跨進煙草站灶房,胡桃已備好飯菜。胡桃也是煙草站臨時工,新聘的。楊成飛講了兩句客氣話就狼吞虎咽起來,吃了三碗還要舀飯,鍋里卻空了。胡桃抿嘴直笑。楊成飛道了謝要回去,胡桃叫住他說,還有莖豆洋芋湯。楊成飛猶豫了一下,胡桃已從鼎罐里舀了一大瓢倒進他碗里。這一碗下肚楊成飛脹得肚臍眼外翻,卻意猶未盡又舀一碗吃了,打著飽嗝還想再來。胡桃明白自己做的湯很合楊成飛的口味,心中暗自得意,嘴里卻譏諷說,怪不得考不好,腦殼里裝的全是潲食!麻客翻了她一眼說,你考好了?又不要你嫁他,急么?胡桃氣得把瓢一扔,怒道,嗲嗲你昏了頭,講出這種沒大小的話!我胡桃就是嫁不脫也不會嫁給這種呆包、死瓜肚!
楊成飛臉一黑,放下碗筷便往林檢站走。待他走遠(yuǎn)了胡桃偷笑道,嗲嗲,你這激將法管不管用?我話說重了他扛不住怎么辦?麻客說,水牯大條漢子,放幾句話沖一沖有么扛不???他是個倔人,先用倔辦法對付。他心里這個套解不開,我就帶他做趕山漢,解開了他便前途無量,你也功德無量。胡桃說,莫把我扯進去,最煩那幫趕山漢,動不動就安神解套,一身的怪味!
激將法好像不起用。楊成飛依舊火氣猛,檢一車木吵一次架,若遇到運木的也是偏騾子那樣的火爆脾氣,花桿前便有一場惡斗,麻客便像只老麂子一樣射過去扯勸。守了幾天卡,楊成飛被打得鼻青臉腫,麻客便十分耐煩地給他敷草藥,熬中藥,并無一句責(zé)備的話。想是麻客年輕喪偶后便未再娶,膝下無子,又是看著這伢崽長大的,比楊駝子還憐愛他。胡桃卻看得窩心,有了好菜也不準(zhǔn)嗲嗲喊他過來吃。麻客便假裝厭食,悄悄把省下的飯菜端到林檢站。
林檢站一天也就十幾輛運木車往來,卻不分晝夜,讓守卡人睡不安寧。楊成飛熬了幾天便熬出一雙狗屎眼,紅陰陰白糊糊的讓胡桃看了便覺惡心。楊成飛還學(xué)會了裝死,大半夜的,有脾氣溫和的木材販子在卡上喊得嗓子啞,胡桃在煙草站都睡不安寧,楊成飛卻蒙頭大睡懶得起身。胡桃就更加厭惡他。每每這時,麻客卻心平氣和地起了床,拿著筆和本子走到卡前替楊成飛代收撫育費,還給運木材的賠禮道歉,說好下次過來補發(fā)票。早上楊成飛起床后,麻客便過去給他交錢交賬,討要發(fā)票。
楊成飛是個大肚漢,麻客省下的那點菜不濟事,他自己又懶得弄飯,替班不久就搞得一臉菜青。麻客對胡桃說,人到難處拉一把,干脆叫大伢崽過來搭伙,如何?胡桃笑道,老漢好待,少爺難陪,您做善人卻要我吃苦,主意莫打歪了!她是厭惡楊成飛年輕力壯卻又懶又臟,還是個火藥罐子,簡直就是一條臟兮兮的懶狗,可惡又可怕。
麻客見楊成飛精神仍舊不振,又一天天干瘦下去,便吩咐胡桃守站,他要換一套方法來安神。麻客提了桿老銃背了副套索,腰懸刀挎子鉆進大森林。過了兩天,麻客和另一個趕山漢抬著一頭大野豬回來了,野豬抬進屋,麻客倒在地上。胡桃一聲驚叫,扯開他衣服一看,身上有五六處長長的血槽。胡桃難受得大哭起來,麻客笑道,哭么!嗲嗲有的是好藥,十天半月后照樣提銃安套!楊成飛聽到煙草站響動大,跑過來想幫忙,走來走去插不上手,胡桃又十分厭惡他,就默默回林檢站了。
第二天胡桃將野豬肉大砣大塊燉了一鍋。麻客坐在院子里扯起嗓子喊楊成飛過來吃肉。楊成飛走進煙草站灶房,胡桃不由撲哧一笑。原來楊成飛新剃了個小分頭,換了件干凈的折扣T恤,眼不紅了眼屎也沒了,脫胎換骨一般。楊成飛吃了一碗野豬肉就向灶邊望。胡桃眼尖,起身盛了一碗莖豆洋芋湯放在他面前說,嘴賤!麻客大笑道,老子舍命打下這頭長嘴來巴結(jié)你,你龜兒子偏喜歡那口寡湯!胡桃剜了麻客一眼說,您老眼睛花了,除了酒,龍肉都不認(rèn)得!莖豆在別處叫四季豆,和洋芋燉湯清香適口又耐餓養(yǎng)人,這東西酉中人一年四季都在吃,沒有鮮莖豆就用干的充數(shù)。楊成飛不知著了什么道,像被胡桃煮的莖豆洋芋湯迷了魂,吃起來不知飽足。
林檢站老木屋里突然書聲瑯瑯,夜不滅燈。麻客看到自己的安神術(shù)見效了,十分寬慰,沒事便卷一根葉子煙,蹲在院壩邊聽大伢崽讀書,好像那聲音里有比苞谷老燒更好的味道。到了深夜,麻客便把沒吃完的飯菜熱好了,悄悄來到林檢站,聽到屋里讀書寫字的聲音暫停了,才輕輕敲門把飯菜端進去。待楊成飛把飯吃完了,他又輕腳輕手把碗端出來。
隔天,胡桃采了一籃子樅樹菌,和野豬肉燉了一鍋。湯霧從灶房里飄出來,香得巴骨巴肉。麻客吞著清口水,扯起嗓子想喊大伢崽過來,朝灶房望了一眼,搖搖頭又不喊了。胡桃是他撿來的寶貝,要是胡桃不高興,就是神仙來了她也不留客。胡桃卻走出灶房撇著嘴說,要喊您就喊,莫怪在我身上!
麻客剛喊了一句,便聽到老木屋里“哎”了一聲,楊成飛一步飛出門檻,蹦蹦跳跳過來了。飯菜端上桌,院壩里來了一輛越野車,一個氣宇不凡的后生下了車說,麻叔我來湊個熱鬧,有幾瓶酒孝敬您老!麻客興致勃勃地給楊成飛介紹說,這是建筑公司的姚總,偏騾子的大少爺,比他老漢還能干,偶爾到三道水替老漢運木材。姚總對楊成飛說,老漢脾氣爆,得罪了老弟我代他賠個不是!又說叫姚總他臉發(fā)燒,就叫姚大。姚大客氣了兩句便催麻客倒酒。麻客倒酒時給楊成飛也倒?jié)M一碗。姚大關(guān)切地說,學(xué)生伢還是消停點好。麻客說頂天立地的漢子,還灌不下幾兩馬尿?先把碗養(yǎng)起再說!胡桃卻把楊成飛的酒碗移到麻客面前說,我的嗲嗲,人家可是下了血本要復(fù)讀!再考不好您擔(dān)待得起?您英雄,不在乎多一碗少一碗酒。
胡桃說得有些嬌意,走得有些婀娜。麻客白了她一眼,胡桃頓時臉頰飄霞,那神色身姿五分像人,五分倒像龍門陣?yán)锏牧种邢勺右话?。姚大臉上卻滑過一絲不快。
搞建筑的姚大忽然成了木工頭,手里捏著大把的砍伐證,隔三差五便帶人到三道水伐木,每次過三道水都要到煙草站落腳,都提著好酒好肉。麻客和姚大喝了幾次酒,便勸他莫再破費。姚大看出麻客是心痛他砍杉條,便一根也不砍了,仍然十天半月就上一次三道水,與麻客喝酒扯白。麻客看出姚大的心思在胡桃身上,但他不點破,也不攆客。一家有女百家求,姚大并沒越界出錯,麻客便不能失了主人的禮數(shù)。
楊成飛去復(fù)讀,卻沒報上名。復(fù)讀的指標(biāo)有限,審核名單需要教導(dǎo)主任和校長過一遍。班主任把楊成飛的名字報上去,到了校長手上就卡死了。楊駝子牙齒一咬賣了頭架子豬,包了兩個紅包去走夜路,紅包沒送脫,反被訓(xùn)斥了幾頓。
林檢站的書聲消失了,罵楊駝子的聲音卻又響起來了,花桿前三天兩頭又在打架。
高高的三道水早早開始了秋冷,細(xì)雨霏霏,連綿不斷。麻客對胡桃說,大伢崽又走神了,我得想個辦法,便又一頭鉆進大森林。幾天后,麻客扛了兩頭麂子回來,麂子扔到地上,麻客倒在地上。麻客比上次趕野豬時傷得更重,摔壞了兩根肋骨。姚大帶著骨科專家來到三道水,責(zé)怪麻客差錢也不跟他說一聲,重傷了也不帶個信。不就是插個班嗎?一個電話的事,這樣做太看不起他姚大!麻客說,椽子是椽子,檁子是檁子,莫攪和。趕山漢傷皮斷骨是常事,自有妙藥治療。你來喝酒吃肉我高興,其他就不必麻煩了。姚大還是讓醫(yī)生仔仔細(xì)細(xì)處理了一遍傷情,留下很多藥品器械才回去。
楊駝子按照麻客的指點,拜托縣城里的一個能干人把麂子送到校長家里。第二天學(xué)校就通知楊成飛去報名。能干人辦成事后立即又敲了楊駝子一頓酒飯,喝得興起他就把真相透露了出來。原來校長就是偏騾子的妹夫,姚大的姑父。偏騾子到妹夫那里說楊成飛像殺星下凡,走一方亂一方,校長便心存忌憚不敢接收。能干人和楊成飛高三的班主任一起向校長陳明情況,校長得知楊成飛家貧又上進,便爽快地批了條子。兩頭貴貨自然被能干人截留了。
麻客擅獵麂子,一套用了幾十年的家伙全被沒收,人也要傷后待處。麻客仗著身體底子硬,不久就行動自如了。森林公安卻好像把這事忘了,再也沒有“待處”他。
楊成飛復(fù)讀的日子過得很快。翻年后轉(zhuǎn)眼到了青年節(jié),他趁假期跑到三道水。麻客遠(yuǎn)遠(yuǎn)一見楊成飛冒頭,就扯起嗓子喊他打牙祭。麻客手中無槍,只套得幾只野兔。姚大恰好又在。楊成飛啃了幾口兔肉又向灶房里瞅。麻叔說,在鼎罐里,自個舀。楊成飛進了灶房揭開鼎罐,莖豆洋芋湯熱騰騰的清香撲出來,卻沒見到煮湯的人。他心里有些失落,順手舀了一瓢就出去了。麻叔把兩只鮮辣椒蘸了鹽分別遞給他和姚總,大聲招呼他倆喝酒。
過了月半節(jié)。楊成飛穿著新買的折扣T恤,新理了個小分頭來到煙草站。楊成飛見到胡桃就問,上次你明明就在煙草站,為么躲起不見面?胡桃說,你是神仙,也沒問人就知道我在?楊成飛說,你煮的莖豆洋芋湯燒成灰我也聞得出味!胡桃眼圈一紅,轉(zhuǎn)頭不語。過了半天楊成飛又問,那天為么不見面?那個姚總為么每次都在煙草站?胡桃說,我哪敢見你這大學(xué)生,你的心思亂七八糟,我怕點燃你的火藥罐子,你考不上大學(xué)怪我。楊成飛說,我家一堆亂賬,要不是你將我一軍,要不是麻叔和你相助,我復(fù)讀的膽都沒有,憑么敢怪你?不給你作揖磕頭都過意不去。胡桃再也穩(wěn)不住,眼淚嘩嘩流下來。
楊成飛考上重點大學(xué),家里賣了兩頭架子豬,學(xué)費還差大半截。這日楊成飛要到信用社去貸款湊學(xué)費。麻客和胡桃卻專門到林檢站來“吃學(xué)酒”。屋里亂得放不下腳,楊成飛顧不得給客人泡茶,急急拿掃帚掃地。胡桃笑道,客來掃地,客走泡茶,你這大學(xué)生講的么規(guī)矩?把掃帚搶了過來代勞,叫他去準(zhǔn)備點飯菜。胡桃掃著掃著便輕聲哼起了山調(diào)子:貪財?shù)膫€幺孃孃喲,背時的個幺孃孃,你那長把傘啰,遮的是個爛心腸,嘎嘎喲……楊成飛聽不懂,麻客卻懂,是《幺孃孃的長把傘》,罵媒婆的。飯桌擺好了,菜是半碗干臘肉和幾只鹽辣椒,胡桃刨了兩口飯便皺著眉頭說吃飽了,掏出一疊票子遞給楊成飛說,反正我也沒地方交學(xué)費,幾個錢都給你。楊成飛見錢多不好意思接。麻客說,胡桃一個月也就幾十塊錢工資,這一年來口攢肚挪才存了幾個錢,你就收了。楊成飛便說,胡桃不把我楊成飛當(dāng)外人,我也不講客氣了。
麻客大笑說,爽快!便又要灌酒。胡桃卻把酒碗搶了說,嗲嗲您都被酒泡壞了,今天再也不準(zhǔn)端杯!麻客笑道,大伢崽變了,胡桃也變了。麻客忽然覺得胡桃的心思變深了,一個沒人提親的姑娘罵么媒婆?是不是也該給胡桃安神了?麻客年輕時也娶過漂亮能干的堂客,堂客身懷六甲時卻墜崖死了,一尸兩命。麻客便不再續(xù)娶,守著堂客的墳堆過日子。胡桃不是他的崽,卻總是掛著他堂客的影子,讓他能把胡桃的心思猜個八九不離十。
收煙開秤了。麻客找到領(lǐng)導(dǎo),讓楊成飛到煙草站做零工,把上學(xué)的路費掙出來。三道水煙價定得高,賣烤煙的人來得多且遠(yuǎn),麻麻亮開門,半夜都關(guān)不了。楊成飛看到胡桃一天天消瘦,便要她把粗活全交給自己做。胡桃也不客氣,到了傍晚把細(xì)活做完了,便把自己關(guān)到屋里歇氣,打捆、入庫、寄貨等一應(yīng)粗活全交給嗲嗲和楊成飛做。
一日凌晨,幾只過路的麂子呆在山梁上學(xué)鬼叫。楊成飛被吵醒了起床去攆,見胡桃的窗還亮著燈。早上見面時他問胡桃怎么一晚都不關(guān)燈?胡桃說累了,忘了關(guān)。麻客心痛地說,胡桃,現(xiàn)在的妹崽對男伢表心意都曉得討巧,哪個還像你這樣自找苦受!胡桃埋怨說,我自有拿作,嗲嗲您莫多嘴!
楊成飛要上大學(xué)去了。頭天晚上,麻客早早把煙客的貨寄好了,勸他們明早再來,他和胡桃要為楊成飛餞行。大山里難得出一個重點大學(xué)生,煙客再急也不好意思不給方便。這次的包谷老燒是楊成飛按麻客安神的規(guī)矩孝敬的。胡桃破例給楊成飛倒了一碗酒,自己也倒了小半碗。楊成飛看見胡桃手掌手指上破得亂七八糟,血還往外滲,急忙去拉,胡桃卻縮了回去。麻客嘆了口氣說,胡桃,吃了飯把該交待的都交待了,免得大伢崽讀不安心。胡桃低頭不做聲,有一口無一口地吃飯。
吃完飯胡桃回了閨房,楊成飛也跟了進去。胡桃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楠木箱子,打開,里面碼著五六雙新納的布鞋。胡桃說,兩雙碼子不一樣的是給叔和嬸做的,四雙碼子一樣的你帶到省城去,我臨學(xué)現(xiàn)做,手藝粗得很,不合適就扔了。胡桃把箱子鎖好,叫楊成飛帶到林檢站早點睡。楊成飛直直盯著胡桃說,陪你坐一晚好不好?胡桃有些不自在,埋怨道,哥,你看人好野!見楊成飛不動身,胡桃幽幽說,你是有前程的男人,不像我這個沒出息的小女子,要是你有心也不急在一時,畢業(yè)了明媒正娶。楊成飛說,無論如何要陪你扯一夜白。胡桃急了,把楊成飛往門外推。手掌推到楊成飛那又寬又硬的胸膛時忽然沒了力氣,人也軟軟地倒了進去。胡桃在楊成飛懷里嚶嚶亂語,楊成飛渾身火燒火燎,他看到了一片絢爛滋潤的天堂,聞到了一種洪荒的、香得讓他迷醉的味道。
胡桃好不容易才把楊成飛攆出閨房。楊成飛離開煙草站時,走得比來時更加挺拔穩(wěn)健。胡桃在窗前呆呆地站了半夜。她忽然發(fā)覺楊成飛已經(jīng)從一只臟兮兮的懶狗變成了高傲的雄鷹,向遼闊無邊的藍(lán)天飛翔。飛到了高天上,雄鷹還會記得三道水這只小山雀嗎?
楊成飛走了,十天半月才有一封書信寄過來。楊成飛到了大學(xué),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要學(xué)的東西清單都列不完,便難得有空鴻雁傳書。胡桃的空閑卻多,等一封信等得眼發(fā)綠。等了一段時間后,胡桃的話少了,再也不跟麻客頂嘴,事事都順著麻客的心意,飯菜也比以往做得更合他的口味。鬧喳喳的小山雀變成了安安靜靜的小麂子,安靜得讓麻客老是覺得不對勁。
中秋前后,糧熟禽肥,三道水的天空每日都盤桓著幾只老鷹。麻客忽然明白了:胡桃的心已長了翅膀,飛出了三道水。到底飛到了哪里?恐怕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胡桃本是一個趕山漢的崽,他爹是個神槍手,一時輕狂喝多了烈酒,不安山就撞進去,花了眼,一槍把一個藥客當(dāng)麂子撂了,被判了十五年,判決書剛下媽就帶著兩個女兒改嫁到外縣。大女兒胡桃那時才七歲,死活不去后爹家,躲在煙草站不回去。日長月久,麻客干脆收養(yǎng)了她。胡桃沒考上大學(xué),就在煙草站當(dāng)臨時工。胡桃是麻客的命,是他的天和地。胡桃飛走了,麻客怎么辦?
麻客的酒量更大了,他怕胡桃擔(dān)心,就躲著喝,在林子里喝。他發(fā)覺自己也需要安神了,而且只有酒能給他安神。不久,麻客因飲酒過量引發(fā)器官衰竭,倒床不起。眼見已經(jīng)奄奄一息,跳撒葉爾嗬的班子都悄悄來打探了一趟,想把這趟活攬下來。胡桃哭得眼睛腫,找公家私人借錢給麻客治病,麻客卻只相信自己的藥草,不肯到醫(yī)院去。他是怕給胡桃留下一身債。姚大得知后急急趕來,悄悄給麻客服了安眠藥,等他睡了強行送往市里的大醫(yī)院,又花了一筆出診費,請醫(yī)院從省城接來專家會診。不到一周麻客竟能正常進食了。過了些時日,麻客起死回生,利利索索回到三道水。
一場大雪后,三道水封山了,鳥歸窠,人歸屋。潔白的積雪蓋在公路上,一條車轍也沒有。全縣都沒幾輛車,能在雪天爬陡坡的車就更少。姚大的越野車耐滑,掛了副輪鏈吱吱嘎嘎爬上了三道水。姚大笑著對麻客說,這次上來不是“扯冷白”,是想和胡桃商量一件事。胡桃不能老待在這鬼都打得死人的山蓋蓋上。麻客笑道,山蓋蓋上有么不好?神仙不都住在山蓋蓋上么?姚大說,可惜胡桃不是神仙喲!也不是打得粗的趕山漢。每次我到煙草站胡桃都不嫌吵,好菜好茶招待,我總想對她表示一下感謝,給她換個城里的工作,現(xiàn)在終于有了好機會。正在添茶的胡桃愣了一下,只偏了一下耳朵,停了一下茶壺,姚大卻看清了。麻客也看清了,他心里一直裝著胡桃的出路。麻客對姚大說,那就勞你費心了。
麻客選了個吉日去姚家還禮。相救之恩是必須登門致謝的。姚大得知麻客要來,便頂著大風(fēng)大雪開車到三道水來接人,還請胡桃也去。姚大說上頭要搞個委培班,他已給胡桃搞定一個指標(biāo),只要兩級主管局審一下,再過一次體檢就能入班,學(xué)員出來后就是公家人。能做公家人麻客也心動,“朝里有人好辦事”,山野草民哪個沒做過這樣的夢?麻客要胡桃自己拿主意。胡桃卻干脆地說不去。姚大勸他說,如果有高中學(xué)歷我都去了,你還嫌么?勸了幾次胡桃還是不去,姚大只好開車走了。車要翻坳時,姚大減了速伸出頭來,見胡桃還站在雪地里朝這邊望,便立刻把車開了回去。
麻客下了車把胡桃拉進屋里問,你真不想去?胡桃說,我是真想去,可是這樣的大好事他肯白送么?麻客說,這事對我們來說難比登天,對有門路的人來說可能就是多說幾句好話的活,莫想深了。胡桃便不知如何是好。麻客問,要不要到郵電所打個長途電話,聽聽大伢崽的口氣?胡桃淡淡說,他都半個月沒來信了,不曉得還認(rèn)不認(rèn)得我。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勞他操心。
胡桃終于還是上了姚大的車。一只小山雀,不借點風(fēng)力能飛得了多遠(yuǎn)?
胡桃的高考成績剛好過了委培班招生入門線。面試組對胡桃現(xiàn)場表現(xiàn)很滿意。胡桃面試完就和麻客來到姚家大院。
麻客叔侄本是去謝恩的,偏騾子一家卻把他們當(dāng)成上大人來招待。偏騾子兩口子對胡桃越看越歡喜。姚家個個都是人精,就差個胡桃這樣的兒媳。兩口子把兒子拉到一邊說,緣分來了莫放脫。姚大說,胡桃已有意中人,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偏騾子說,我打聽明白了,她與楊大伢崽過場都沒走一趟,你算不得挖墻腳。你把生米煮成熟飯,別人就沒份了。姚大說,我好歹也是個公司經(jīng)理,爭要爭在明處,不干這下三濫的事。偏騾子冷笑道,你和你那些狐朋狗友下三濫的事還干得少嗎?別在老子面前耍斯文!老子當(dāng)年還不是把生米煮成了熟飯才有了你。姚大母親結(jié)結(jié)實實扇了偏騾子一耳光,壓低聲音罵道,說話不看場合,老混賬!偏騾子橫了她一眼說,老子不混賬,哪有姚家今天的排場!
酒席擺好了。酉中縣吃酒不分男女,在主人家的再三相勸下,胡桃只好接了一杯。醫(yī)生本已囑咐麻客禁酒,麻客想,老子不喝酒還活起搞么?便照樣逢酒必喝,只是量卻小得多了,有時簡直是沾酒就醉。這次喝的酒是偏騾子特意找來的新品種楊梅酒,酒味壓在甜味里,入口像喝蜂糖水。麻客喝得爽口,胡桃也不覺得醉人,偏騾子兩口子便勸得更殷勤。楊梅酒后勁來得很慢,也很足,麻客不知不覺便爛醉如泥,胡桃也口干舌燥兩眼蒙眬,慢慢往桌下縮。偏騾子兩口子也一并醉糊涂了。姚大酒醉得不深,他看到胡桃酒后百般嬌羞,怎么看都順眼。姚大看膩了穿金戴銀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便更加喜歡胡桃這樣的真性情、真容貌。姚大的心癢了,癢得臉上發(fā)燒,眼睛發(fā)亮。他想,這樣的女子都不求,我姚某難道還要求個神仙妹妹?胡桃又不是楊成飛的堂客,我有么求不得?
胡桃醉了,躺在姚家的床上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楊成飛請假回到三道水和她成親。楊成飛把她抱進洞房,放上鸞床,把她從姑娘家變成了女人。胡桃又羞又急,翻身坐了起來。睜開眼,卻見姚大站在床前,癡癡望著自己,像獵手望著中意的獵物。姚大的手還放在被子上。
胡桃的酒全醒了,想起夢中的事,不由又氣又急,怒火沖天地去找麻客。拖了半天麻客也不醒。胡桃一氣之下沖進冰天雪地的黑夜,拼命往三道水跑。她跑到哪,姚大也跟著跑到哪。眼看出了小城,胡桃真的要一個人摸黑跑回去,姚大才一把拉住她。胡桃又抓又打又罵,姚大只是不松手。胡桃罵,畜牲,再不松手我報警!姚大聽得一愣,隨即大聲說,胡小姐要報警請便,老子不是畜牲!胡桃冷笑道,誰要你管我的事,吃多了撐著?姚大也冷笑,今天你叔侄是我姚某請來的客,不把你們完完整整送回去是我姚某無能。明早起,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絕不再高攀你!姚大要去找兄弟開車,胡桃不屑地說,你要是心里沒得鬼,自己一個人開!姚大想了想說,行!兩人一言不發(fā)回到姚家,姚大把麻客扛上車,安全帶系好了,轟轟烈烈駛進了風(fēng)雪夜。
五十公里山路花了兩個多小時。姚大把麻客背進屋,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在半醉中,腳步有點虛,眼睛有點晃。胡桃早就不生氣了,把熱水瓶里的水倒進盆里說,先擦一把臉,一會兒泡了茶,加點燙水我給你搓腳。姚大聽說過年輕女子給到家客搓腳是極難得的禮遇,唯有酉中縣的高山寨子里還偶爾能遇見,受禮人只有兩種:對主家有大恩的;主家有意招為上門郎的。姚大不由心里一熱。不過麻客老漢還大醉沒醒,他不敢留,又想起胡桃此前故意為難他,他就沒好氣地說,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抬腿就要出門。胡桃攔住他說,氣消了再走,你是我?guī)淼目?,裝一肚子氣回,姚家人要罵我!姚大忽然笑了,爽快地說,有你這句話,我哪里還有氣。堅持上了車,又轟轟烈烈駛進雪夜里。
第二天中午,煙草站進來個烤火的過路客,一坐下來就高門大嗓地說,姚大命好長,幾十丈高的陡山?jīng)_下去竟還留著口氣。胡桃腦子嗡的一下炸了,換了雙靴子就往門外跑,麻客在后面喊都喊不住,只得也換了雙靴子追了上去。胡桃等了老半天才等到一輛過路車,講了一大通好話,和麻客擠了進去,趕到縣醫(yī)院急救室時,天都快黑了。
姚大出車禍后一直昏迷不醒。急救室外圍著一大群人,還有不少人長得好看的姑娘在低聲哭。偏騾子兩口子見了胡桃,頭一轉(zhuǎn)看都不看她,卻把身體橫在她和病床間,怨恨她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胡桃只好找了個不認(rèn)識的打探病情,又找醫(yī)生去問。越問她就越驚心。姚大顱骨破裂顱內(nèi)出血,身上多處骨折,失血過多體溫過低,搶救了幾個小時仍然處于重度昏迷。酉中出山太遠(yuǎn)了,又是大雪天,這樣的病人轉(zhuǎn)院都不敢。
一大群人心驚膽戰(zhàn)守到第五天。胡桃早已疲憊不堪,站不好站,坐不好坐,吃也是零打碎敲,還不受偏騾子兩口子待見。麻客就成了胡桃的保障員,既要觀察姚大,又要陪伴胡桃。他知道偏騾子夫婦恨胡桃,怕她吃虧,胡桃卻倔強地待在醫(yī)院不肯走。胡桃不走,麻客也不敢走。有了麻客關(guān)顧,胡桃好歹堅持了下來。
急救室忽然一陣騷動,偏騾子沖出來,一把將胡桃拖進去推到姚大的頭邊。胡桃驚喜萬分地看到姚大睜開了眼,吃力地張著嘴,低低喊著她的名字。胡桃是姚大醒來后叫的第一個名字。
胡桃成了主要護理人。麻客也便一直守在醫(yī)院。到了第十天,姚大已經(jīng)能喝一碗莖豆洋芋湯了,湯自然是胡桃煮的,姚家在醫(yī)院工作的親戚有廚房。醫(yī)生建議把姚大轉(zhuǎn)到貴賓房。清房時衛(wèi)生員大姐對偏騾子說,大哥好福氣,找了這么好的兒媳婦!偏騾子嘆了口氣說,我要是不心急,這還不是遲早的事?胡桃聽了心里咯噔一聲,拉著麻客走出住院部說,嗲嗲,我們該回去了,過幾天我再下來看情況。剛要走,偏騾子匆匆走過來說,姚大想吃碗湯,你去煮。胡桃看都不看他,抬腳走了。
氣宇不凡的姚大也成了偏騾子,偏得比他老漢還厲害,左腿比右腿短了好幾寸。臉上也敗了相,笑時都是一臉惡氣。一條瘸腿一張丑臉像塊大石頭,重重壓在胡桃的心口上。姚大樣子定型了,傷還沒好完,還不知要在醫(yī)院待多少天。開始入院時那一群常來的、常哭的、好看的年輕姑娘一個個都不見了。
楊成飛放寒假回來,精神了好幾倍,最大的變化是說話底氣足,條理好,一聽就是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不知底細(xì)的還以為他在養(yǎng)家活口。
楊成飛在家稍歇,便把老漢的鑰匙拿了往下三道水趕,還專門打了一壺包谷老燒。好久沒見麻叔了,不知道他又在給哪個不走運的人安神。半年沒吃到胡桃煮的莖豆洋芋湯了,想起來肚子就咕咕叫。
楊成飛走到林檢站,便見麻客站在煙草站院壩里,一聲清脆的唿哨吹出來,嘰喳喳飛來一群花喜鵲;一聲悶悶的唿哨吹出來,嘎嘎嘎飛來一群黑渡鴉。一聲哦嗬喊出去,一大群鳥兒轟的一聲全都飛走了。麻客仍然是萬年寬,還學(xué)會了御鳥術(shù)。
楊成飛一冒頭,麻客又扯起嗓子喊他打牙祭。又是幾只烤野兔,卻沒有了莖豆洋芋湯。楊成飛問,叔,胡桃呢?麻客說進城辦事去了,一會兒就該回來了。楊成飛說,那就等她一塊吃,以前是她弄我吃,今天我也給她煮頓飯。
飯菜弄好了,胡桃也回來了。胡桃懶懶地和楊成飛打了個招呼,像不常走動的親戚。楊成飛看出了異樣,問胡桃是不是遇上事了。胡桃說沒事。麻客笑著說,好事,開年她就要上委培班了,出來后就是公家人。楊成飛笑道,大好事啊,還愁么?喝碗酒祝賀!胡桃淡淡說,嗲嗲莫提那事了。麻客問,泡湯了?胡桃輕輕“嗯”了一聲說,不光泡湯了,還有一堆麻煩。
胡桃進的那個委培班是兩個大人物為了安排親戚硬弄出來的,為了兩個人,拉了一群人陪,是為了把事情搞得有模有樣,經(jīng)得起審查。不料那兩個貴公子卻酒后吐真言,原原本本把事情講了出來,被有心人聽到,錄了音送給他們老子的對手。調(diào)查組馬上提出了委培班暫緩開班的建議。新問題切進去,又帶出一大堆老問題,姚大為了胡桃的事行賄,還有幾件其他見不得光的事也被帶了出來。扯來扯去,偏騾子長期超批砍伐的事也擺進了森林公安的檔案柜,而且比姚大的麻煩更大。姚大已接受了初查,只待他傷好便要去過堂,說不定還有幾年牢獄之災(zāi)。
楊成飛問,姚大的事情和你們有什么關(guān)系?
麻客搖搖頭說,莫提了,逮酒!胡桃把酒壺按住說,既然事情都出了,說出來也不怕見不得人。怪就怪我不該想不勞而獲,不該說賭氣話,讓姚大喝酒開車成了殘廢人,還要為我的事受牢獄苦。
楊成飛對胡桃說,莫把錯誤都往自己身上攬,你沒有錯,對姚大盡盡人事就行了。
胡桃忽然怒了,對楊成飛吼道,你在干坎上講話,哪里曉得別人的苦處!哭著跑進閨房,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了。楊成飛挨了一頓沒頭沒腦的罵,呆著不知如何是好。麻客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大伢崽,你不受胡桃的氣,莫非要她到別處撒氣?她這一肚子悶氣不撒出來,人都要憋壞喲!
楊成飛這頓飯越吃越不舒服。姚大的事他越聽越不想聽。草草刨了幾口,他把碗里的酒喝了,推說腦殼昏就回了林檢站。第二天一早,楊成飛騎著老漢的破自行車,風(fēng)一樣往山下沖去。
又睡了一夜,楊成飛想起麻客的話,跑到縣城買了幾盒補品去縣醫(yī)院看姚大。他想,姚大的傷因胡桃的倔強而起,對他盡一下憐憫之心是必須的,要是需要守幾天,他也必須守,還得滿面笑容隨喊隨到。楊成飛找護士辦問了房號,從門上的透明小窗里看進去,胡桃正扶著姚大的背給他喂湯,兩人都貼到一塊了。楊成飛腦子頓時一片空白,把補品扔在地上轉(zhuǎn)身就走了。胡桃聽到響聲開門一看,只看到補品和楊成飛遠(yuǎn)去的背影,雄健高傲的背影。胡桃的眼淚立刻噴涌而出。
姚大在醫(yī)院住了三個多月。久病床前清,何況姚家明顯在走下坡路。偏騾子兩口子吃力地應(yīng)付著調(diào)查的事,不客氣地把姚大交給了胡桃照管。胡桃一個姑娘家照顧姚大不方便,麻客便挑起了重任。麻客像中年得子,樂癲癲地忙前忙后,端盆遞水不厭其煩,困了,隨便歪一下都睡得香。姚大煩悶,麻客就和他扯散白。每次扯散白姚大都會嘆命運不濟,想斬斷六根青燈黃卷度余生,甚至還想一了百了。麻客便說,莫急,我給你安神后,你還有幾十年富貴!姚大便大笑說,等我出院了東山再起,請您到我公司里做安神師!時間一久,別人都以為姚大是麻客的兒子或小兄弟,倒把偏騾子認(rèn)成了姚大的遠(yuǎn)親。
姚大出院后,被判刑兩年,緩刑兩年執(zhí)行。成了罪犯后的小偏騾子反而精神抖擻起來,賣了棟老房子買了個新鮮東西——大哥大,搞起了山貨外銷生意。姚大一入行就上手,路子走得極順,就像拿到了藏寶圖。
楊成飛的信越來越少了。姚大又常到三道水煙草站扯白。胡桃的莖豆洋芋湯越來越爽口,人卻越來越消瘦。麻客的安神術(shù)在她面前都不濟事了。
夏日快走完了,三道水還不見燥熱,北緯三十度在這里成了一條清涼線,隨意抬眼一看就是清溪與青山想伴,像健壯卻傻笨的癡漢守著嬌妹妹。姚大的新越野像頭敏捷的豹子,剛剛聽到叫聲就溜進了煙草站。
姚大一見麻客就說,您是不是想叫我偏騾子?我現(xiàn)在的名號是偏鍋!麻客大笑說,偏鍋好舀食!我早說過你還有幾十年富貴!逮酒!見胡桃瞪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說,酒茶隨意!
姚大悄悄問麻客,楊成飛一個夏天都沒回來?麻客嘆口氣說,莫提這事!
姚大卻說今天就是為這事來的。麻客小心問道,你媽、老漢支派你來的?姚大搖了搖頭。胡桃來添茶,姚大才說,他們說了,我的事他們管不了,全憑我作主。胡桃的手稍稍停了一下,耳朵稍稍偏了一下,姚大全看在眼里。
吃了飯,喝了兩碗莖豆洋芋湯,姚大從車?yán)锶〕鲆粋€盒子遞給胡桃說,我要到外地開辦事處去了,可能三兩年都不回酉中,這部大哥大算是偏鍋給桃妹妹送行的小禮。胡桃呆呆站著一言不發(fā)。麻客把盒子推了回去說,既然是告辭,就不要送這么貴重的禮,大哥大放在三道水也打不通。
胡桃輕輕說,嗲嗲,我也要離開三道水了。
麻客驚呆了。
姚大強笑道,要不是我重殘,也不會便宜楊成飛那小子。桃妹妹,感謝你對我的義,下輩子要先到我家來喲!來時莫帶義,只準(zhǔn)帶著情!說完話,對麻客深深鞠了個躬,瘸起短腿鉆進越野車,一溜煙去了。留下胡桃泣不成聲。
胡桃爹提前幾年出獄,因在獄中表現(xiàn)極佳,出獄后直接成為產(chǎn)業(yè)工人,很快有了自己的新家。剛剛安頓好,他就和小女兒一起來接胡桃和麻客過去。公司為了體現(xiàn)對甚層技術(shù)骨干的重視,還專門派人派車到三道水來接人。胡桃在三道水待得累了,她要找到自己的將來,找個屬于自己的安穩(wěn)的窩。麻客卻不愿離開那幫趕山漢,一旦遠(yuǎn)離這清幽幽的水極山源,麻客便會成為一個癡呆、空虛的小老頭,就像被誰抽走了靈魂,更不用說給人安神騙酒喝。既然胡桃長了翅膀,就讓她飛吧。
上車前,胡桃在院壩里對麻客長跪不起,直到被妹妹架上了車。
七夕,同學(xué)們該約的約去了,該聚的聚去了。有個女生怯怯地邀楊成飛,被他支吾了幾句,氣得甩袖而去。楊成飛心煩意亂,出了校門漫無目的地晃蕩。晃來晃去晃進一處老巷,一小餐館木板上的幾個陰刻小字驀然躍入眼簾:莖豆洋芋湯。那小字只是店名旁的附文,卻死死拉住了他的眼睛。他走進餐館,只要一份莖豆洋芋湯,看店姑娘說這菜是免費贈送的,便從廚房舀了一大碗端給他。姑娘口音里帶著幾分酉中腔,和胡桃有幾分像。
楊成飛幾口便把一海碗莖豆洋芋湯吞了。姑娘赫然,小心問他,你是從三道水來的?楊成飛心頭大動,癡癡看著她。姑娘紅了臉說,哥,你看人好野!楊成飛一把捉住姑娘的手,又急急放了。他定了定神,給姑娘道了歉,問她是不是三道水的人?
姑娘埋怨說,我是哪里人管你么事!從沒見過你這樣的野人,把我魂都嚇掉了!
楊成飛苦笑說,得罪姑娘了,我以為這店是一個酉中親戚開的。
姑娘說,做這道菜的酉中餐館在省城有七八家,你有好多親戚在里頭?是你的堂客還是姨妹子?
楊成飛聽出了意思,急問,你姓胡?
姑娘笑道,算你不苕!胡桃托她妹妹告訴你,讀不好書,安不了神,就莫進胡家的門!
選自《來鳳文藝》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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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