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風(fēng)
當(dāng)方方的責(zé)編,要靠搶。
去年方方不做長江文藝雜志主編之后,給了編輯部一個短篇,《云淡風(fēng)輕》,我沒搶著。我說,我都快退休了,怎么也得讓我責(zé)編一回吧。好,她答應(yīng),一定好好給你寫個中篇。我大喜,也許撞上了《風(fēng)景》或者是《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呢,這編輯當(dāng)?shù)枚嗯夂恰K终f,有一個題材,你肯定喜歡。我就想,我喜歡啥呢?肯定是好玩的,有趣的。
我渴望能讀到手稿。手寫的最好,見字如面。如今這年代,這事兒不成了,原創(chuàng),沒公開發(fā)表出來的就算是手稿了。畢竟是未定稿,作者在不斷修改。能夠觀察這個修改的過程很有意思,若能摻和一下,就更好了。不過我一向認(rèn)定好作品是改不了的,了不起改幾個錯別字,方方就堅信并主張作品一定要改,且不斷地改。她不嫌累,也狠得下心,去年的短篇,只一萬多字,她自己就刪掉了數(shù)千字。很多作者,特別是大名家,下筆極慎重,對文字愛惜珍視,比如張煒老師,我曾編輯《萊山之夜》,上十萬字,文中有大量的動植物名稱,我就是查《辭海》,也找不到錯,他用字像字典一樣標(biāo)準(zhǔn)。看到這樣的稿子,我有強烈的職業(yè)幸福感。有時候和作者也會交流,特別是涉及方言和習(xí)俗,這是極好的學(xué)習(xí)機(jī)會。他們的認(rèn)真和努力,遠(yuǎn)超大多數(shù)人。
我讀方方的作品不算少,但都是普通讀者身份,全憑愛好,從來不曾深究。這一次,能換個身份,換個視角,我很期待。
過了大半年,偶爾問一下進(jìn)度,她一直在思考怎么寫。直到八月份,才告訴我,小說題目《時于此間》。這題目有點怪,把時間這個詞分割了,什么意思?想不出。我印象里,她的題目都是好懂的,大白話,風(fēng)景桃花燦爛行云流水行為藝術(shù)埋伏萬箭穿心樹樹皆秋色軟埋,要不直接人名地名琴斷口閑聊宦子塌烏泥湖年譜武昌城言午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等等。從這個題目我看不出題材。方方還說,這個小說跟以前的有些不一樣。我心下嘀咕不會整個奇怪得我看不懂吧。我怕看看不懂的小說。方方的小說一向是好看的。直白的。直白有直白的力量。我也想不出,她說的不同會怎樣不同。
拿到稿子,三萬多字,我一口氣讀完。她一開場白,我就忘掉題目。人物前腳接后腳上場。每個人都有心事。有說得的,有說不得的。不知不覺,大家走到了一起。好像一把線索,挽了一個結(jié)。然后,再把結(jié)一點點解開。
這是一個破案的故事嗎?破案不是重點,這案子破得一點兒也不費勁,全憑巧合。而所有的巧合,又產(chǎn)生于人物的一念之間。你看,楊桂花撿到零錢包,眼前并沒看到丟包的人,她可以交到環(huán)衛(wèi)所去,但她一嚷嚷,就有人答應(yīng),她就信了。李小蓮是來超市找工作的,路過,聽到這話,閃出一念,說是自己的,看到里面的鉆石,就要改車票,坐夜車回家,不得不讓老爹來接。丟了鉆石的江美晴半夜氣得睡不著給老公打電話訴苦,郭跳神正在開車,就撞了小蓮的爹,這時候這一念產(chǎn)生了:他把老爹拉到了路中間。寫到這里,讀者要做些停頓了。這個一念太可怕了。這個情節(jié)也是這個作品最初的源頭。我想作者看到這個案子時會想,這個人為什么會這么惡?如果是一念之差,為什么不是個善念,是個惡念?后來作者反復(fù)讓小說人物說這個話:一念之差。作者是想探索一下,一念是怎樣煉成的吧?!皶r于此間,玄機(jī)密布”。不過我覺得作者并不真的覺著有什么玄機(jī)。她思考的結(jié)果,借馬衛(wèi)強之口,明確說了出來:沒有真的一念之差,一個人的精神世界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所有的一念都是有長期的精神準(zhǔn)備。不管這是惡念還是善念。
于是,我回想標(biāo)題,《時于此間》,并不是把時間這個詞分開,時是時,間是間,時是時機(jī),間是空間,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空間中,一念產(chǎn)生了決定性的作用。說到底,作者還是在探討人性。
那到底有哪些不同呢?我又讀了兩遍,如果一定要說不同的話,我感覺是一些寫作習(xí)慣的微調(diào)。
方方小說主人公一向是很強大的,不是說人物是強人,而是說主角就是絕對主角。絕大多數(shù)筆墨都會在主角身上。不淋漓盡致不罷休。而這個小說,沒有絕對的主角,每個人物都很關(guān)鍵,缺一不可。找不到主角,于是讀者的視角很多變,我們不得跟著每一個人物的心理走。一個人一條線。
我讀她的小說,一向是感覺被她拉著走的,她的風(fēng)格是大氣磅礴,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樣子。我常常來不及想,只能聽她說,她話是一定要講透的,甚至還有好多的評論,但這個小說很有節(jié)制,理智大于情感。作者隱身掉了,不再多話,讓人物自己表演。偶爾現(xiàn)了身,也是一閃而過,不那么顯眼了。她的小說一向枝枝蔓蔓很多,這一次,枝蔓砍掉了不少,連地點都不太清晰,雖然我可以認(rèn)定省城是武漢,因為有個江南派出所,這好像是我唯一找到的地標(biāo)。
找出中心思想和分析寫作技法都不是看小說最大的樂趣。我的樂趣在于在她的精心結(jié)構(gòu)之下找到了作者埋伏的一二三個小道具。這個,每個認(rèn)真的讀者都會有心得,你好好看吧,好飯要自己吃才過癮。
為了對比,我又讀了一遍《風(fēng)景》。再次被震撼。這篇小說成于1987年,整三十年了,其實小說寫的人事大概終止于1985年。那一年的七月,我大學(xué)畢業(yè)。一天,從中南民院我父母家到水果湖畢辦去辦手續(xù),那時沒有民族大道,一條小水泥路,路的盡頭有大片稻田。七月水稻成熟了,滿目金黃。水果湖都是紅磚的三層樓,梧桐樹遮天蔽日。那時梧桐樹還沒有被砍頭,自由生長,樹蔭無處不在。那時我還不認(rèn)識七哥。按書里說的,他也在這里走著吧。也許我們碰到過?他應(yīng)該是1957年生人,今年正好退休了。他還在這里嗎?會在東湖賓館開會嗎,在東湖公園走湖嗎,會在水一小門口等孫子放學(xué)嗎?他會說,我這一生真值了,還是說,如果有來生,我一定要重新選擇?還是說,我不要來生,現(xiàn)在,這樣子,就好?當(dāng)年方方寫了他的選擇,讓萬千讀者唏噓不已,三十年后,方方還在為我們寫這個城市的故事,孜孜不倦地探索著這個城市人心世道的變遷,想到這里,滿心感動。我覺得她是當(dāng)之無愧的城市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