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燦
復仇故事的現(xiàn)代書寫
——淺析馮至小說《伍子胥》
劉立燦
《伍子胥》講述了一個消解了古老復仇主題的“復仇”故事。伍子胥身上仇恨的生成、他對于復仇命運的承擔都并非自動生成,而是生存境遇的產物,并在行動中實現(xiàn)。這個過程一方面消解了古老復仇的義無反顧和狂熱,另一方面成為伍子胥個體存在的確證,反映出馮至獨特的生存哲思。這是一種獨特的現(xiàn)代書寫。
《伍子胥》講述了春秋末期伍子胥的復仇故事。因為父兄被楚王殺害,伍子胥開始逃亡,希望借助吳國完成自己的復仇愿望。這一歷史事件進入詩人馮至的視野中,產生了不一樣的色彩,充滿現(xiàn)代人的生存哲思。復仇事件也遠遠超出安置仇恨的意義,成為個人存在的確證。馮至在1942到1943年間創(chuàng)作出這一小說,也曲折表現(xiàn)出他對于戰(zhàn)爭時局的思考、對于個人責任的認識。
在唐湜看來,《伍子胥》是“和穆的純潔的散文,卻不是真實的丑惡的人生?!弊鳛樵娀≌f,這部小說對于現(xiàn)實人生進行了抽象和提純,這在馮至處理“復仇”這一古老主題時尤其明顯。在馮至看來,“復仇”是一個個人化的事件,而不是背負歷史責任感等宏大意義的選擇。按照西美爾對于現(xiàn)代人生活觀念的闡述,古典時期個人生活在共同體之中,個人人生需要依托終極意義,如家國、城邦、宗教等。但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不再有不證自明的終極意義。個人意義來源于個人對于自己和世界的認識,以及個體進行的選擇。因此,伍子胥的出亡選擇,與他哥哥的求死行為并沒有本質的差別。他們都沒有忠君愛國的自覺,更沒有作為叛臣的歉疚,而只是憑借自己的判斷做出選擇而已。哥哥甚至希望自己的求死選擇可以成為弟弟的負擔,為他今后的人生增加重量。因為他們求死或求生的選擇并沒有參照物,更沒有對錯之分,僅僅出自個人的決斷。
個人的決斷獲得意義是一個艱難的歷程,需要在行動中完成。決定復仇之前,伍子胥仇恨的累積就呈現(xiàn)曖昧的色彩。他的仇恨并非源自義憤或熱愛,而是源自一種失重感。城父三年來無人過問“仿佛失卻了重心,無時不在空中漂浮著?!背侵械娜艘矟u漸失卻熱情,處在疏淡散漫之中,仿佛有了悔意。對于饞臣費無忌,人人只能采取放任的態(tài)度。家與國岌岌可危,并沒有帶來個體的熱情活力。伍子胥作為個體的“復仇”延宕至父兄的死去,這個不得不做的選擇決定了他人生的走向。仇恨的果實得以成熟,但它進入伍子胥心中,也并非自然而然的事情。在出昭關之前,伍子胥復仇的心愿并不明朗,他只是感到前路的捉摸不定。復仇于他,是過于沉重的負擔,帶來人生的緊張。這恰恰說明,復仇行為并沒有真正進入伍子胥的生命意識之中。
因此,伍子胥確認復仇使命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他者的對照。楚狂的隱遁讓伍子胥意識到茍且偷安的虛幻,申包胥的盡力周旋則使他感到力量。他者的對照消解了古老復仇主題的盲目和狂熱,同時展現(xiàn)作為現(xiàn)代主體自我思考與反思的能力。因此,初登旅途的伍子胥覺得黃土的道路呈現(xiàn)著懶洋洋的姿態(tài);昭關以外的山水,卻讓他意識到自己獲得了真實的生命。這一有他者作為對照的歷程豐富著伍子胥的生命。這時,伍子胥對于復仇使命的擔承,是見證了生的無聊和環(huán)境丑惡之后做出的選擇。他真正投入復仇之中,對于自己要面對的選擇和不得不失去的東西有了明晰的認識,復仇才成為確認個體存在的事件。
走出昭關之后,復仇成為伍子胥明確的選擇。昭關之后的出亡經歷,不再讓他感到困擾,而是更加堅定自己的使命。不管是面對淳樸的漁夫還是具有象征意義的溧水女子,伍子胥都感受到生命得到滋養(yǎng);在糾結于要不要拜訪季札時,他的感受不再是空虛和疏離,而是接受自己運命的安排。世界的美麗與無聊,不再是混亂的一團,他看到了美麗和無聊背后的線索。這些線索穿結著每個人、每一種選擇要面對的光明和晦暗面。如果只關注表象,人會越來越混亂;但這時堅定了追求的伍子胥,他的人生空前明晰:“他眼前的事是一塊血也好,是一塊泥也好,但是他要用全力來擁抱它?!?/p>
在這種意識下的復仇,已經不再是僅僅需要理性和智慧完成的事業(yè),而成為個體自我完成的儀式。這個儀式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緊密相連,同時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又陌生疏離。伍子胥用簫聲吸引吳王注意,當然是他復仇計劃的開始。但是這一計策本身超越了功利的意義:“簫聲里是一個早晨,一個人類的早晨,像一個女性的心,花一般慢慢展開,它對著一個陌生的男子領悟了許多事物?!瘪T至曾表示伍子胥的故事到這里不會再寫下去,如果要寫,就要寫到伍子胥的死。伍子胥出亡的經歷是他作為個人精神完成的儀式,他之后人生的計謀和復仇的快感,在詩人看來也許只是工具性的滿足。而他選擇死,則和選擇逃亡一樣,泛出生命的火光。
馮至詩一樣簡潔有力的語言為小說承載哲思提供助力。詩人創(chuàng)作這一小說的靈感源自里爾克的散文詩,他想寫出詩的色彩與音調。時隔十六年,這篇小說才得以問世。這十六年間世事變遷,馮至的小說在詩情之外添加了現(xiàn)實因素,浪漫的想象中加入了對現(xiàn)實凝重地思考??箲?zhàn)的緊張現(xiàn)實投射到詩人心中,像古老的復仇主題一樣,沒有帶來直接的反映,而是化作人生哲思,化作厚重的個人使命擔承,緩慢但深厚。
作者單位:海南師范大學571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