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詩嘉
靈魂的滌凈和重生是可能的
——讀托爾斯泰《復活》有感
葉詩嘉
這樣的幡然悔悟是可能的嗎?靈魂的滌凈和重生是可能的嗎?
在虛浮的生活中浸淫日久,物質豐盛,人際和諧,個人聲譽和外在形象得體妥帖,塵世的種種誘惑回環(huán)往復,如潮汐陣陣不斷取悅感官。突然之間一個神諭驟然降臨,如閃電劈開重重圍困的聲色迷霧。在尖銳的驟亮之中,往日粘稠停滯如死水的生活暴露無遺。于是清楚地看見了多年來犯下的累累罪行:在這縱情恣意的一日日循環(huán)重復中,如何在世俗欲望涌來時歡喜鼓舞地逢迎而上。如何矯飾辭令如何刻毒嘲諷如何假笑賠罪,如何深藏內心如何屈意迎合如何驕傲地保持沉默……
這神諭驟降,出其不意而直擊人心,在已然冰冷的血液里激蕩起嘹亮回音。于是那曾熾烈燃燒而后黯然熄滅的理想主義的火焰,再次竄奔出勃勃生機的火苗,撩撥著漸漸復蘇的心。
《復活》就是我的神諭。近來閱讀托爾斯泰以“懺罪”為主題的小說《復活》,在聶赫柳多夫的身上照見了自己的影。我們曾相信自己的精神存在才是真實的自我,曾極度關注自己的靈魂并時時清掃以保持它的澄凈無垢。
就如那時的聶赫柳多夫,嚴格恪守著內心為自己制定的清規(guī)戒律;那時世界在他的眼中是一個美妙的秘密,吸引他滿懷熱情地去探求去經歷;那時的他是一個純潔無邪的青年,愛慕著一個同樣純潔無邪的少女,他們在花叢中奔跑游戲,少女濕潤如醋栗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他情不自禁地湊近她的臉龐……然而當這個正直而富有犧牲精神的青年,穿上了嚴肅正義漂亮軍服,開始了無所事事、沽名釣譽的軍役生活,解除了原先給自己設置的所有道德羈絆,他開始大吃大喝、揮霍錢財、喝酒打牌玩女人。俗世誘惑斑斕閃爍,肉體歡愉強盛若此,使他變成了一個貪淫好色的極端利己主義者。
然后在這種動物性的自我統治之下,他在一個晚上誘奸了他純真貞潔的初戀,同時也玷辱了他自己那高貴潔凈的靈魂。那時他坐在明亮的火車車廂里前往彼得堡,奔赴他繁華富裕的錦繡前程,將被他深深傷害過的卡秋莎遠遠拋棄在昨日記憶的廢墟之中。
那時他坐在天鵝絨靠椅上喝酒談笑,而那個走投無路的少女在泥濘和黑暗中,追著火車奔跑,任由風出雨打,淚流不止。當卡秋莎因此淪落為妓女,幾年來顛沛流離寥落悲戚,聶赫柳多夫尚還沉湎于此種墮落腐化的享樂之中。直到命運安排他出席一次法庭陪審,他猛然發(fā)現那個被誣告圖財害命的無辜女子竟是當年被他引誘以致走向墮落的卡秋莎。
巨大的震驚之下他回憶起他們的初識歲月:那一日卡秋莎的白色連衣裙和天藍色腰帶隨風飛舞,如在眼前。他的心驟然緊縮,想起那時的他是如何朝氣蓬勃,充滿青春活力,曾那樣羞怯貞潔地愛慕著一個面容緋紅美麗的少女……
卡秋莎陌生又熟悉的蒼白臉容喚醒了他沉睡已久的良心。巨大的羞慚之下,他意識到這個凄慘女子這些年遭遇的侮辱和迫害,都是他犯下的滔天罪行。
多年來蒙蔽他雙眼的黑暗幕布終于被揭開,他看清了自己的骯臟丑陋,看見了自己游手好閑的生活。他發(fā)現自己再也無法融入原先的生活圈子,那種光鮮亮麗實則腐朽潰爛的享樂生活,他透過那些貴族名流的綢緞假面,看到這些人赤裸丑惡的本來面目。
他決心要清洗自己的靈魂,要向所有人承認自己的一起罪過。決心舍棄他高貴顯赫的貴族生活,跟隨卡秋莎一起流放。決心要同她結婚。而卡秋莎卻不忍看他為自己做出如此大的犧牲,最終拒絕了他并和另一個流放犯結合。
聶赫柳多夫為此感到傷心和羞愧。但監(jiān)獄里、流放途中種種觸目驚心的所見所聞,使他的心靈受到了巨大的折磨。使他從個人的小情小愛、小得小失中解脫出來,以一雙驟然明亮起來的慈悲之眼,看到煉獄般的世界是如何將無數人的性命如螻蟻般碾壓,如何以少數人的意志統治大地上千千萬萬的百姓。虛偽的教會多年來矢志不渝奉行的信仰恰恰是上帝所禁止的一切。人人都尋找一切機會插科打諢來賣弄自己的聰明。官僚貴族們用富麗堂皇的外衣和假面掩蓋著累累罪行。無論是壓迫者還是被壓迫的人都覺得一切都是天經地義……
人世間的種種罪行愈演愈烈,勢不可擋,毫無戰(zhàn)勝之法。看到人們心安理得地制造出種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罪惡,聶赫柳多夫為一切慘象緣何產生又該如何消滅困惑不已。直到小說的最后,他才從圣經這古老的教義中獲得了神明的啟示:要把受苦受難的人們從慘不忍睹的罪惡中拯救出來,其唯一可靠的方法就是人們在上帝面前承認自己永遠有罪。
人從血污之中出生,生而有罪。人是天生的利己主義者,無時無刻不帶著匕首保衛(wèi)自己的血。世間最大的荒謬便是自己罪行累累,卻妄圖別人改惡從善。然而社會秩序之所以能夠存在,不是因為存在那些專事審判別人和懲罰別人的合法罪犯,而是雖然黑暗和罪惡隨處可見,人心終究曲折向善。
這一神諭如甘霖澆淋他的全身,就在這一夜他感覺自己煥然一新。他決心要徹底與過去的自己決裂,不僅是那個奉行荒淫縱欲的自己,還有那個對世間丑惡持激憤態(tài)度的自己。
葉詩嘉(1996-),女,浙江人,漢語言文學專業(yè)。
浙江師范大學 32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