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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寞無邊

      2017-11-25 13:05:39燕薇
      雨花 2017年20期

      ■ 燕薇

      寂寞無邊

      ■ 燕薇

      1

      “媽媽,你過來!”女兒的聲音異常急迫?!案墒裁??”我手里拿著報紙坐在滑梯下面的皮墊上,聽到女兒的叫聲便側(cè)轉(zhuǎn)身,抬起頭。女兒眼里噙著淚,正咧著小嘴,一副要哭的模樣。在她面前有一個黑瘦的小男孩正仰躺在那兒、雙腿伸的筆直擋住了滑梯口。

      我一邊說著“怎么回事”,一邊趕忙爬上去。

      “寶寶,你是哥哥,讓小妹妹過去好不好?兩個人一起玩?!蔽矣蒙塘康目跉鈱π∧泻⒄f。小男孩沒理我,平躺的姿勢變成了側(cè)臥,腿依然伸得筆直。

      沒辦法,我只好回頭哄勸女兒:“我們玩別的,好不好?那邊還有?!迸畠翰淮饝?。

      “劉思遠,兒子,快過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讓小妹妹玩?!蹦桥诉呎f邊從旁邊爬上來?;萆厦娴目臻g很小,來人一下便把通向各方的路給堵死了。

      “顧建秋!”我沖口而出。雖然有很多年不見,我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她。她似乎愣了一下,眼睛仔細看向我:“小薇,這么巧!”與我相遇她是非常高興的,這一點我看得出來。

      我們曾是文友、筆友,數(shù)年前一起去報社領獎時認識的。那次我們兩人分獲了某征文大賽的一、二等獎。后來我成了這家報社的記者,她去了一家商業(yè)銀行做會計。此后有數(shù)年的時間里,我們關系非常密切,直至她婚后方才中斷了聯(lián)系,而今又已有七、八年的時間沒有見面了。

      從外形上看,顧建秋的變化大得驚人。三十幾歲的人頭發(fā)卻幾乎是全白的了。雖然她刻意地把它染成了棕黃色,卻仍沒能遮住那縷縷的白發(fā),尤其是在頭皮處、頭發(fā)根那兒,全是白的。她的皮膚粗糙,膚色黯淡,臉上長了許多黃褐斑,密布在眼睛周圍。一副眼鏡上部、下部、眼角處壞了好幾個地方。嘴唇烏青、發(fā)黑……

      我們邊聊天邊相互打量著彼此。我驚異于她的變化,心中不時發(fā)出聲聲哀嘆。歲月,這便是歲月么?歲月原本就是這樣的呵。

      記憶中的她遠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她常梳一根掃帚把,不高不矮地垂在腦后。眼睛明亮,眼神靈活。皮膚緊繃繃的,光潔、細膩,只偶爾在眉心、下頜那兒生出一兩只小痘痘,幾天后便會不見了。她時常涂口紅,媚紅色,紫羅蘭色,不時變換著,頗有精神。平常也很注重穿著打扮。

      我在隨后的聊天中驚異于她時而木然的表情、刻板的反應,時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知什么時候她的眼睛里還會無緣無故地蓄滿了淚水。她的主要變化應該不是在面容上,而是在精神上。我似乎瞥見了她內(nèi)心里的傷痛,甚至她的絕望也是顯而易見的——那是一種失去了生之希冀的絕望。她的整個精神因沒有了支撐、沒有了依傍而陷入萎頓,隨時都會有崩塌的可能。

      外面下起了雨,雨水像個巨大的布幔一樣包裹了這個商場,包裹了商場里的這個小小的兒童樂園。時間已近中午,我想帶她和孩子一起去門口的店里吃水餃,她順從地答應了。此時兩個孩子玩興正濃,聽到喊聲,牽著小手一起從高高的滑梯頂端沖下來。他們大概也都餓了吧,不然是不會那么容易就給叫過來的。

      這頓飯吃了整整一個下午。因為是下雨天,食客不多,沒有人在旁邊急著等我們的座位,也沒有店員過來趕我們走。就在這個下午,我為我的驚異找到了答案。

      她是坦白的,她對我向來毫無保留——如同一直以來我對她一樣。

      2

      顧建秋所在的千佛巖分理處是務信商業(yè)銀行下屬的一個營業(yè)網(wǎng)點,位于這座城市中相對偏僻的一隅。由主干道向里去,初來乍到者多不能迅速找到它的門面。原本就不起眼,兩邊的時裝店、精品屋又都仗著彼此關系不錯,總想擠占那么一點點。這邊把空調(diào)的室外機放在公共部位,那邊把拖把、雜物等倚靠在銀行的這一側(cè),便越發(fā)顯得門臉窄小。

      網(wǎng)點前面是由白色地磚鋪就的一條人行道。行道樹手植不過兩三年,樹蔭很小。清一色白色的地磚原本會顯得地面潔凈,卻不料這兒總有人或家養(yǎng)寵物的糞便,被不留意的人踩了去,涂涂抹抹的一片讓人很不舒服。沖是沒人沖的,只能臟兮兮的,間或有雨水時沖了去,或時日長了漸漸至看不出來。城管的人是不問的,街道的也不管。而網(wǎng)點職工則也懶得理:大廳里干凈就行了,哪里管得了外面。

      營業(yè)大廳不大,柜臺內(nèi)地方更是逼仄。對外的窗口雖有幾個,卻也只有兩三個人在對外辦公,另有內(nèi)部人員的工作臺,上面常年放著牌子:對不起,本柜暫停營業(yè)。

      柜臺內(nèi)地方雖不大,卻分前后兩部分。前面靠墻放著電腦主機、監(jiān)控器、打印、復印等輔助設備,后面卻是個上下兩層的小樓。樓上兼有廚房、衛(wèi)生間、休息室、主管工作室等多項功能,樓下是換衣間、辦公用品放置間。

      網(wǎng)點不大,也就只是十來個人。一個負責去企業(yè)上門收款的;一個外勤人員,負責拉存款;兩個已辦了停薪留職,在家里忙著做生意的。日常上班的也就只有六、七個人了。一個瘦瘦的、臉孔有些黑、身上皮包著骨頭,袖管褲管都略顯肥大的短發(fā)婦女,是這兒的一把手領導,四十多歲,姓趙。員工們時常說她減肥有方,飯量不算小,卻是胖不了的。對她多有些不敬的言語,大多是因為上面撥下來的錢款挺多,一年到頭這兒卻是什么都沒有的。連平常賣個廢舊報紙之類的錢,也不肯拿出來買點水果,大家吃吃。此類的還有很多。一個皮膚微黑,頭發(fā)短短的,瘦長臉,一雙黑豆眼的叫劉欣若。一個皮膚白細,頭發(fā)微卷、略長,說話文縐縐、輕聲慢語、顯得斯文有禮的叫楊藝——她和顧建秋年齡相仿,都是三十幾歲。此外還有一個叫曹傳錦,新來的,脖子又黑又瘦又細,一臉淺淺的麻點子,四十多歲,和趙主任、劉欣若年齡接近。

      這兒人不多,應該沒有多少事。當初顧建秋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沒有怎么猶豫就來了這兒的。來后不久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想錯了。

      這天是顧建秋公休假后上班的第一天。早上起來洗漱完畢,給兒子穿衣、喂奶粉,洗凈臉,又看他在便盆上坐下。7點半鐘,她起身了。送孩子上學是孩子父親的事,他上班稍晚。

      顧建秋騎車出了門。天陰沉沉的,不知不覺已是九月天氣,早上頗涼。顧建秋上身穿了件藍黑道相間的白襯衣,尖領,掐腰,束袖,下身穿一條褐、白暗條紋的黑褲子。腳上一雙帶有銀色水晶玻璃飾品的黑色皮鞋,玻璃飾品的形狀很象是人的兩只眼睛。

      出門來顧建秋方才覺得涼意濃重,秋已深。本想回去添件衣服,又恐上班遲到。便蹬上車子,忍耐著向前騎去。

      馬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沒有聲息。只車輛行進的聲音、剎車聲及偶爾的鳴笛聲不時響起。顧建秋隨著人群騎行,時間充裕,她自可悠閑地慢慢向前走。

      不多久,便到了單位。把車推到門邊鎖上,她看到趙主任正弓身打掃衛(wèi)生。兩人目光相視,彼此招呼了一句。楊藝剛好騎車過來,兩人說了一句,楊藝似乎有些奇怪顧建秋這么快就歇完了假。顧建秋說話間拎包走進營業(yè)大廳,劉欣若從柜臺內(nèi)走過來,“來啦,建秋?!眲⑿廊粜χ泻羲櫧ㄇ锩銖娦χf:“來啦,劉姐?!彪S后進門,把包放下,上樓。

      楊藝隨后上樓,低聲問顧建秋:“你歇幾天?”顧建秋說:“十天?!睏钏圀@訝地說:“十天,你怎么才歇十天?!禮拜六、禮拜天不算?!鳖櫧ㄇ镏罈钏囆菹r外加了禮拜六、禮拜天兩天,那兩天是她正常該歇的時間,而顧建秋實際歇的是十一天,她只外加一天,那一天也是她當時該休的時間。不過她看楊藝的樣子,似乎又不僅僅如此,便心下狐疑,幾次想問,不是劉欣若在,就是趙主任有事上來,后來送款車又到,終不能問清楚。

      送款車剛走,趙主任便走過來叫顧建秋:“小顧,你接小劉的?!鳖櫧ㄇ锊唤獾貑枺骸澳敲醇??你不是說跟上回一樣……”上次楊藝歇假回來上班時,沒有馬上接。做了點雜事算是休息一日,次日又正逢她休息,所以楊藝實際是歇了十四日之多。而顧建秋歇假那日,趙主任對她說等她上班時,情況也和楊藝恰好一樣,到時她也如此。不想今天卻不一樣了。

      顧建秋不快地低聲問趙主任:“那,她干啥去?”趙說:“她去干點雜活……”正說著,劉欣若從外面回來,去樓下關上門換衣服。

      顧建秋呆了一會,見拗不過趙主任,便不快地坐下來,開包,清點庫款與憑證。

      恰巧楊藝的電腦出了故障,死機,總修不好。外面的客戶兩邊排著,排了不少人。沒等顧建秋點清、數(shù)好,趙主任卻已把窗口的暫停牌移開,對外面說:“馬上就好。”說著還接過客戶手中的錢來放在柜臺里面。顧建秋愈發(fā)生氣,只悶不吭聲,想憑你再怎么樣,我也要收拾好了再辦業(yè)務。

      趙主任見楊藝那邊機子總也不好。便把她自己的那臺換了給她先用著。還好顧建秋這邊還算順利,楊藝那邊換了機子卻也好了,客戶分成兩隊人倒也不多。自慢慢辦理罷了。

      顧建秋生氣是因為趙主任和劉欣若。她原本不該這么急就接了去,這是上次趙主任早已說過了的。如今急急地讓接,休息一日的事也泡了湯。而她這么急地接過去,劉欣若卻又并不馬上休假。她想等十一假期過后再休。此刻急忙換下她來是讓她干些趙主任原來干的雜活,也算是讓她休息,而趙主任則什么都無須再做。更可氣的是早在前一天下班時,劉欣若就已經(jīng)辦好了交接交出了——這兩個人就是這樣迫不及待等她回來上班,自己好清閑清閑。為什么每次到了自己事情總會霍然轉(zhuǎn)上一個彎去?顧建秋細算了算,她這兩年也不知是怎么了,每次逢節(jié)、假日休息,倒霉、吃虧的總是她。

      顧建秋越想越氣,只低頭辦理業(yè)務。乘趙主任和劉欣若不在時,楊藝悄悄遞過來一張紙條,上寫:我算錯了,那個禮拜六和禮拜天剛好該我休息。楊藝看出顧建秋有氣,兀自以為顧建秋是為這個生氣!

      顧建秋低聲說:“不為這個。她現(xiàn)在又不歇假,就慌忙讓我接過去……”楊藝接口說:“你替她干了,她好上去看報紙。我剛才上去,她正在上面看報紙呢?!睏钏囀种钢鴺巧?,頗為不滿地說:“兩個人早就算計好了的……”

      正說著,見趙主任從樓上下來,兩人便住了口。趙主任眼見閑下來,不知是討好還是什么,忙把單位里新發(fā)試卷的答案放顧建秋桌上,讓她抄了好交上去。顧建秋裝著沒有看見、沒有聽見,依然做自己的事情。等趙主任一轉(zhuǎn)身,她把兩張答卷用手一撥拉,“該扔哪扔哪去,煩死人了?!?/p>

      中午時分,趙主任和劉欣若兩人先后都走了。柜臺內(nèi)只有顧建秋和楊藝兩個人了。楊藝先去吃飯,回來見人不多,就又過來發(fā)了一通牢騷。

      楊藝不滿趙主任和劉欣若兩個人,一個讓她這樣,一個讓她那樣。她說劉欣若:“別管怎么說人家趙主任還是個領導,要是你是個主管什么的也好,什么都不是,天天還像個領導一樣跟著教訓別人?!睏钏囌f劉欣若“沒有自知之明”。顧建秋就說:“她有一段也這樣說我,說我這不好,那不好,意思是她好、我要向她學習,我當時就說了‘有的人就是這樣,自己的素質(zhì)差的一塌糊涂,還教訓別人?!B說了兩次她就不敢再說了?!眱扇烁髯哉f著心中的不滿,大肆發(fā)泄一番。

      這時保潔員過來叫顧建秋開門,說要打掃衛(wèi)生。顧建秋正心情不好。又聽楊藝說起她是趙主任的親戚,以前曾幫趙主任想過修理她們的歪點子,便不愿理她,況是大中午,就更不愿給她開門了。保潔員說已給趙主任說了。顧建秋說:“那你叫她打個電話過來?!睂Ψ秸f不知號碼。略停了停,顧建秋還是過去給她開了門。她從沒有這樣對人過,今日如此,只因為這個人與她們素日是有些積怨的。

      顧建秋出去買飯?;貋頃r,保潔員笑著與她打招呼:“才吃飯?”她說:“嗯?!庇挚蜌庖环骸霸俪渣c吧,大姐?”她見不得人的熱面孔。竟有些后悔剛剛對她那樣不客氣了。

      整個下午都是昏昏沉沉的,快下班時,趙主任問卷子放哪兒了。顧建秋從桌下拿出來,說還沒做呢。她第二天休息,原想扔那里不理,趙主任若要急了就自己做去。不想終躲不過,最后只好拿過筆來三下兩下劃好了完事。

      下班時,顧建秋借口天開始下雨,說了一聲便獨自先走。她一直是和趙主任同路的,此時因為生氣賭氣先走了。不想緊蹬慢蹬走了很遠,卻忽然想起手機充完電后忘拔下來了,急忙又折回來。趙主任正鎖門,把鑰匙給她,由她進去自取。等取了手機出來,她卻不好再說先走的話了,只好一路騎行在趙主任旁邊一同回家。一路上只哼哼唧唧不接話茬、懶得搭理趙主任一句半句。

      星星點點的雨不時打在身上。還沒等她到家,雨便越來越大了。

      3

      這天顧建秋在家里休息。早起打發(fā)兒子上學后又回來睡了個回籠覺。自兒子上學后,即便是休息日,她也很少能睡個懶覺,像這樣回頭再睡一會的機會,非常罕見。

      顧建秋一覺醒來已近上午的十點鐘。想起自訂的作畫計劃,便起來用冷水洗了把臉,來到陽臺上的書桌邊。想起畫筆、紙都在小臥室的抽屜里,便過來拿。等紙筆在手卻又見椅子仍在臥室里。于是也抱過去。及至端端正正在書桌前坐下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厭倦了每日此時坐在這個陽臺上、這張書桌邊、抬眼望著面前那棟樓房的窗戶、屋頂,厭倦了苦思冥想,厭倦了作畫任務重壓之下被迫的涂抹。打一個不很恰當?shù)谋确?,就象一只老母雞每天都想產(chǎn)一個蛋出來,于是天天伏在窩內(nèi)兀自努力,卻也終是產(chǎn)不下蛋出來的——自然規(guī)律不可違背——沒有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產(chǎn)蛋的母雞。要每個蛋都大而光滑、甚至都為雙黃的幾率就更小了。

      在陽臺上呆坐了半天,大腦里面一片空白。便又把紙筆、椅子統(tǒng)統(tǒng)搬回到小臥室里來,剛坐下卻又覺得這邊桌子空間太小,不方便作畫、大腦的思維在這兒也似乎受到了限制……

      很久之后靜下來,卻又不肯輕易下筆。想一筆不慎,整幅畫作就減了顏色,下筆前須得斟酌再三、胸有丘壑方可。如此折騰許久,面前的畫紙仍是一片白色。時間不覺已近中午時分。心中有事,難以靜心,這其實不難理解。顧建秋今天,確切地說是這幾日以來,確實是懸著一顆心,這一刻才會如此心煩。

      不妨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再說吧,說不定它能激起自己的創(chuàng)作靈感呢。顧建秋拿起電話,先打給神州保險的代理員劉姐。她和劉姐自歇假就沒有再見過面,這幾天上班她也沒來。不妨打電話給她探看一下情況。她是神保老總的弟媳,消息應該是最準確的。

      劉姐正在家里洗洗刷刷,曬箱子,套被子,剛想著要給顧建秋打個電話,可巧顧建秋的電話已先到了。從劉姐口里知道,神?,F(xiàn)正辦理的產(chǎn)品已完成了全年任務,近來國家查得很嚴,便停了。再辦的都沒有手續(xù)費;新產(chǎn)品預計下個月才開始營銷。她簡要介紹了一下新產(chǎn)品的特點:萬能型,三年期,收益能達到……她說現(xiàn)在不光務信商業(yè)銀行停了,連瑞信、匯信、通銀等銀行也全都停了。查到誰都不是玩的,哪一個都犯不上往槍口上撞,寧肯不辦也不冒那個險。等這陣風過了,以后該怎么辦還怎么辦。劉姐問千佛巖這邊怎樣,顧建秋說這邊只一個千秋保險停了,其余都還讓辦。雖然劉姐沒直說出來,顧建秋仍然聽出了劉姐的意思:暫時還是不要辦了,掙錢也不在這一會,以后有的是機會。劉姐是這樣委婉地說明她的意思的:某一個網(wǎng)點原來退保了七萬,現(xiàn)在卻辦了八萬元出來,那多出的一萬元著實讓保險員犯了難……

      顧建秋從劉姐那兒似乎并沒有聽出什么異常。放下電話便稍稍安下心來。既然閑來無事,她便又撥通了薛姐的電話。

      薛姐聽出是顧建秋后的第一句話就是:“小顧,那個事你別多想。”顧建秋說:“沒有,我這兩天就想辦一份抵上上次那個退保的,我怎么聽說停了?”薛姐說:“最近上面查的很緊,千秋保險公司又是個大公司,一般這樣的事大家的眼睛都盯著大公司、上面也多是拿大公司開刀,所以停了。這一段再辦的都沒有手續(xù)費,象某某處,某某處,出了十萬、幾十萬的單子她都沒有手續(xù)費給人家,覺得很不好意思,想以后只好自己出錢請人吃頓飯罷了。等什么時候有手續(xù)費了,我再告訴你,再辦?!币驗樽约核鶕牡木褪巧洗螢檠愎舅k的那個退保的小單子,顧建秋此刻便直接問薛姐:“我這幾天一直在想,這保險辦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停了,會不會和我上次那個退保的客戶鬧事有關?”薛姐立刻說:“小顧,我不給你說了嗎?你別多想。那個錢不都退給她了嗎,她還能再鬧事,她要敢鬧,我辦了她……”薛姐說話一貫粗魯。

      打完了這兩個電話,顧建秋開始慢慢放下心來。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自己的那件事不過恰巧在上面采取某項行動的過程中發(fā)生罷了。自己卻以為是自己攪動了某一潭水,一切皆因己而起。想自己一介小小蝦米,如何攪得這千尺深潭掀起巨浪?她不覺覺得自己原來的想法實是好笑。

      顧建秋如釋重負。今天畫是畫不下去了,不妨出去逛逛。順便再想一下她的那幅畫如何立意、構(gòu)圖——她總忘不了這個,她的心何曾在其他上面如此停留過?她略略收拾了一下便來到大街上。

      4

      這天是十一長假的第一天,早上晚半個小時開門,下午早一個半小時關門,管理是越來越人性化了。顧建秋非常高興,想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也就這三兩日可以稍稍縮短一下上班時間,休息休息。

      這天趙主任值班,在說說聊聊中不覺就到了下班時間。趙主任到點便用半截竹竿橫在了玻璃大門的兩個門把上。點庫、把別柜的庫款調(diào)過來,日終打印。顧建秋只等把包裝好、上鎖,一天的工作就算結(jié)束了。

      這時外面卻來了客戶。是顧建秋素日頂不喜歡的家具城的小會計與主管,此時她們正抱著一大堆錢站在門外。趙主任說著“下班了”,就走到門邊。顧建秋其實是已經(jīng)猜想到她們是會進來的,這個單位向來如此——辦理業(yè)務向她們要證件,從來都是理直氣壯地說沒帶、且以前從來就沒帶過。那神態(tài)讓人著實氣憤。有一次存款顧建秋忘了在回單上給蓋章,小會計還找上門來不客氣地指責,說工資單被打回來耽誤了事、她們因此被罰了錢,意欲鬧事。又有一次,據(jù)說是她們的一位頭頭腦腦,過來存取款時與顧建秋一陣惡吵,要投訴她。原因不過是她拿了張單子要求提前支取,而提前支取須要本人在背面簽字、寫地址、身份證號。顧建秋讓她寫時,她說以前怎么不讓寫、她從來都沒寫過,顧建秋說一直都寫的,誰不讓你寫是不對的,出了問題要她自己負責。如此說著,她便極不高興地寫了。剛好她旁邊一個客戶見她要寫一會才行,便把存折遞進來要取點錢。顧建秋正想把存折接過來,就見這位領導邊用存單把對方的存折往一邊碰,邊大叫著:“干什么?干什么?!先來后到懂不懂?!”又轉(zhuǎn)而把火氣對準顧建秋:“你是怎么辦業(yè)務的?服務態(tài)度真差!”顧建秋忙說:“不是看你還沒寫好嗎?你要寫好了就先給你辦?!彼旖舆^“領導”的存單,卻見她還沒有寫:“我不寫,你趕緊給我辦。哪有你這樣辦業(yè)務的,我以前來從來就沒填過,到了你就多少事!你服務牌怎么沒戴?工號多少?我要投訴你。”顧建秋見她氣勢洶洶,便開始仔細看她的證件,把它抄在傳票上面,并故意大聲問她:“是福祿巷四號樓六單元二零二室嗎?”領導仍然氣焰很盛:“寫得清清楚楚的,你看不見?還問我?”之后大概見顧建秋知道了她的住址,便開始有些收斂。語氣緩和下來:“話又說回來,我要是真投訴了你,也夠你受的。就覺著經(jīng)常來辦業(yè)務,不想這樣做罷了?!?/p>

      也許是覺得存款的數(shù)額稍大點,這次來的是兩個人。果然如顧建秋所猜想的那樣,趙主任已放她們進來了,且把錢就放在顧建秋的窗口那兒。顧建秋有些不快地嘟噥了一句:“都下班一會了,什么都弄好了……要存?zhèn)€三萬兩萬的也無所謂,那么多錢,也不早點來?”“喲,來晚了?來晚了也得點哪!”家具城主管話里面帶著骨頭,邊說還邊用手里的筆點著顧建秋。顧建秋一下就生氣了,心想:“不錯,你是老客戶,偶爾來晚了,你客氣一句說‘幫個忙給點一下’也是個話。來那么晚說話還這么不客氣。”便賭氣欲把錢退回去,不客氣地回擊說:“我下班了,想點就點,不想點就算,你還管得了我?”趙主任忙從她手里拿過來用機子過錢:“我就得管,你服務態(tài)度不是一般的差!點,快點給我點。”“哎喲,你還嚇唬我?來那么晚,連句話都不會說,我還受你的氣?”顧建秋惱了:“拿走,該拿哪兒拿哪兒去,我不點!”趙主任勸說了幾句,兩個人才不吵了。見顧建秋隔壁窗口沒人,家具店主管便叫會計:“去,拿些去那個窗口點。”覺得是自己的活,顧建秋不想給同事添麻煩,便說:“你拿那邊干什么?他那邊的錢都調(diào)過來了。那邊沒有庫了。我既接過來就給你點,還讓這個點讓那個點的,急得還不輕呢?!奔揖叩曛鞴軟]好氣地說:“兩邊點不快嗎?”“我給你點就行了?!眰z個人邊說邊又是一陣爭吵。顧建秋看著家具店主管那傲氣十足、神氣活現(xiàn)的臉就來氣,且素日又關系不好。見她邊說邊用手里的筆不時點點戳戳自己,此刻還在說:“你看你那個樣子!”顧建秋馬上回擊:“你的樣子好,你漂亮,上大街上讓大家都來看一看去!”

      兩個人你來我往,互不相讓,雖有趙主任等在中間勸止,卻吵了足足有十幾分鐘。家具城會計這次倒說得不多。顧建秋此刻不想讓她們,只想痛痛快快地惡吵一架解解氣恨。她知道對方多是不會投訴的,無論如何,她們是要看趙主任的面的。

      顧建秋這一刻絲毫不想稍稍收斂一下自己潑悍的本性,平日里的壓抑在此刻得到了最暢快淋漓的釋放。那一刻,她對一切都不管不顧。她甚至沖口對趙主任一連說了幾句:“趙主任,你以后別攬這樣的活?!薄氨緛砝鞯模@弄的什么事?!壁w主任情知已下班、結(jié)完了帳,再讓職工這么干也確實有點不太合適,便任她說了幾句也沒有說什么。下班之后,顧建秋和趙主任仍是一起走,兩人一前一后兀自向前騎行,趙主任在前,顧建秋在后。只最后分手時趙主任扭頭勉強擠出個笑臉,說了句:“走吧!”

      接下來的這天,是顧建秋和楊藝的班,劉欣若值班。顧建秋到班上時,楊藝剛剛開了門。顧建秋沒忙打掃衛(wèi)生,先上樓去吃自帶的早飯。說話間便提到頭天下午的事。說本來想能早一點下班,卻是如此這般。顧建秋把事情講給楊藝聽。楊藝說:“這還要說,她能不給她們收不?你沒接人家的東西有人接了,人家給你茶具了嗎,給你靠墊了嗎?”顧建秋一下便明白了:“原來如此!沒想到家具城偶爾給點小東西還這般藏藏掖掖、偷偷摸摸的,趙主任等居然一直在瞞著她!”不是從楊藝口里,顧建秋又如何能知道這些?——雖然那些東西壓根兒就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顧建秋根本就看不上眼。

      兩人正說著,忽見趙主任推著自行車在營業(yè)室門前停下來,便住了口。想她一大早又過來干嗎?——拿東西?后來卻見她在柜臺外面打掃起衛(wèi)生來了。

      趙主任不知為什么和劉欣若調(diào)了班。不知是因為擔心顧建秋為頭天的事會在背后大肆講她的壞話,還是擔心顧建秋第二日又和客戶(或者就是家具店里的人)發(fā)生沖突、她作為領導頗不放心?這是她和劉欣若兩人商量的結(jié)果,還是劉欣若有事找她調(diào)的班?顧建秋心里雖直犯嘀咕,卻一句也沒有問。

      趙主任不提頭一天的事,和顧建秋、楊藝她們說笑如常。上午授權、理傳票、核銷賬務,還找人裝了word、excel——用它們來發(fā)郵件、劃表格什么的。下午則整錢上交。

      中午趙主任依然是回家去。她早已知道當班柜員為提防下午上班時犯困、中午輪流休息的事,只裝作不知道。顧建秋與楊藝兩個人一先一后吃了飯,沒人時便站在樓梯口那兒閑聊。說起劉欣若,楊藝便說起她想當領導、四處競聘的事,說她平時總象個領導似的,安排這樣,安排那樣;又說她看不起新來的曹傳錦,說他象個非洲人、鄉(xiāng)下人什么的;還說她時常戴些不知從哪兒買來的破銅爛玉顯擺,總覺得自己的衣著是這兒最時尚、最時髦的。

      顧建秋說:“她無非是覺得我們幾個人的老公,別管怎么樣,都有正式的工作、單位都還不錯,她老公是路邊給人修鞋的,她怕人看不起才會這樣。人常說:越?jīng)]有什么,便越想向人證明什么、顯示什么?!接绣X的越不露富,越?jīng)]錢的越在那兒吹噓自己’就是這個道理。至于穿衣服好與不好,那是有的人喜歡打扮,有的人不喜歡打扮罷了,現(xiàn)在誰家還買不起幾件衣服?這有什么,即便是自己收拾的稍好一點,也沒有必要在那兒自夸,更沒有必要在那兒埋汰別人?!睏钏囉终f曹傳錦可會看趙主任的眼色了什么的。

      對于劉欣若,顧建秋對這些倒是不介意的,她只隱約覺得劉欣若——還有趙主任——和自己那個小的退保單有很大關系。首先,那天那個老太太取錢時,是劉欣若給辦的,不知她當時說了什么,那老太才執(zhí)意要取走那兩千元錢,并在營業(yè)室內(nèi)大鬧一場。后來代理保險便驟然停掉了。務信商業(yè)銀行市支行專門發(fā)文說到宣傳的問題,之后省里又專門就保險的事發(fā)文件過來。

      省保監(jiān)會、銀監(jiān)會同時查。直到九月底方結(jié)束。這些恰恰就是那張退保單之后的事。當時先停掉的千秋保險的薛姐是趙主任的親家。由此看來,這個向上報告的人不是趙主任,便是劉欣若。而劉欣若的可能性最大。從顧建秋歇假回來這幾天劉欣若反常的安靜,反常地回避與顧建秋碰面、柜臺上已太平很多看來,那個人就是劉欣若。這報復之后、情感得到肆意宣泄之后的快意此刻表現(xiàn)為異乎尋常的平靜。

      自這件事之后,顧建秋對趙主任和劉欣若便有了很深的戒備。尤其是對趙主任,以前她們兩個之間無論發(fā)生什么矛盾,她都從沒有真正怨恨過她,事情過去也就完了,這次之后卻不。趙主任是一個虛偽的人,別看她平常笑瞇瞇的,“口蜜腹劍”“笑里藏刀”這兩個詞用在她身上是再恰當不過的了。顧建秋是早該意識到這一點的。想她剛來千佛巖不久,一次錯款抹了一筆賬,不想之后立刻就有文件下來:抹帳算差錯。當時她就懷疑這個文件是自己的那筆抹帳引來的。后來見這句話是文件中很平常提及的一句,并不是特別提出的,便不再多想。

      這次,她卻無論如何再不能自欺欺人了。一切是那么湊巧,巧得不能再巧。人都把刀捅過來、血都流出來了,自己卻還傻傻地在那兒沒事人一般沒感覺到痛呢。

      5

      顧建秋覺得自己說的話太多了。每次和楊藝一起上班,總會說很多。今天說的尤其多了,而楊藝特別喜歡說到劉欣若。

      早上顧建秋到單位時,門還沒有開。顧建秋沒有鑰匙(鑰匙在歇假時交了出去),只好站在門前等。不久,楊藝便到了,兩人開門一起進去。

      “劉欣若真是個神經(jīng)病。”楊藝開口便說。“昨天給我打電話問我做行所(日終網(wǎng)點簽退)了嗎?那天簽退時她就問,曹傳錦說‘做過了’,她居然說‘問你了嗎’,都告訴她:簽退了,簽退了,還一遍遍地問?!鳖櫧ㄇ镎f:“昨天她說給你打電話,不知道你的號碼,我告訴她在那個通訊本上,她大概沒找到,給趙主任打電話,趙主任有些不放心,又打電話過來問?!眲⑿廊艚o主任打電話的事,顧建秋本來是不想說的,因和楊藝關系不錯,沒有多想,就告訴了她。

      楊藝一聽說劉欣若還給趙主任打電話了,便有些生氣?!八锏倪€給主任說了?”楊藝一生氣便爆了粗口,“上次我修改操作卡密碼時沒修改成功進不去。趙主任本來已轉(zhuǎn)授權給她了,她居然還會打電話給趙主任,讓趙主任來給改。可她自己的錯了,卻可以不作聲地自己重置。她無非是想讓領導知道我們的錯?!鳖櫧ㄇ锵肫鹕洗蔚氖乱差H為生氣。開始明白這次和上次沒有什么不同。

      后來楊藝打電話給趙主任,自是一番解釋。單子也打了,至于單子為什么會找不到那就不清楚了。

      后來兩人一起上班,楊藝仍不時提到劉欣若,絮絮叨叨,嘟嘟囔囔。顧建秋開始有些厭煩。就象她后來對楊藝說的,對一個人最大的不屑就是走過她的身邊,正眼都不瞧她一眼——這是她在什么上面看到的,她已記不太清,只大概是這個意思罷了。對劉欣若她就是這個樣子:好時多說一句,不好時理都不理。想楊藝這樣耿耿于心,總把劉欣若掛在嘴上真是太抬舉她了??梢岳斫?,楊藝所經(jīng)歷過的與顧建秋的又如何可比,楊藝的經(jīng)歷太簡單了,她根本就不知道復雜的人世歷練是什么樣的。而這一切,顧建秋卻早已經(jīng)歷過了。

      不知是楊藝沒聽清楚顧建秋的話還是什么,她居然接口道:“這些人都以為我們是普通的家庭婦女呢,這些說爛了的話也拿出來說給人聽?!?/p>

      顧建秋一陣赧然。自己原本是一番好意,不想讓劉欣若的事一直影響著楊藝的情緒。因為在她看來,我們自己快快樂樂的才是最重要的,有些人是不配影響我們的生活,尤其是給我們屢屢?guī)聿豢斓?。卻不料……

      顧建秋立刻閉了嘴。

      耳朵里裝滿了嗡嗡不絕的聲響?!斑@一天頗不清凈?!鳖櫧ㄇ镌诨丶业穆飞线@樣總結(jié)這一天。

      鱗次櫛比的大樓之間填滿了灰白的云,天陰沉沉的,路旁的樹木都似在靜待著一場雨的到來。風越來越大,拂著她略燙的臉頰,涼嗖嗖地順著衣領、袖口、褲腿往她的身上鉆。

      秋意漸濃。天黑的也早了。到家時剛剛六點多鐘卻已是華燈初上。

      6

      這個重陽節(jié)和國慶長假之間僅隔了一天。時間短的讓人來不及期待便倏忽之間就到了眼前。顧建秋只在重陽節(jié)的前一天晚上不知怎么忽然想到重陽節(jié)快到了罷,不想第二天看新聞時才知道當天即是重陽節(jié)。趙主任沒有忘記這個節(jié),她一家此前一晚已去過此地的鳳凰山,熱熱鬧鬧地過了一晚。曹傳錦也沒有忘記這個節(jié),他家恰巧住在鳳凰山腳下,山上一個晚上吵吵嚷嚷,戚戚喳喳,害得他們家一晚都沒怎么睡好。這些都是后來聽他們說的。

      顧建秋對這個節(jié)是有一些清楚的記憶的。記得幾年前每至重陽節(jié)的夜晚,她便和現(xiàn)已成為老公的男友去登鳳凰山。山上燈火通明,人們或坐在臺階旁、空地上,或擠擠挨挨、說說笑笑向前走。有打牌的,有燃起酒精燈來涮火鍋的,更有戀愛中的男男女女在一個個燈光昏暗的角落里做些親昵的動作,絲毫也不避諱偶爾經(jīng)過者那或有意或無意的注視的目光,結(jié)果反倒是看者不好意思地扭了頭去、快步走開了。這樣纏綿的鏡頭大家早已是司空見慣的了,白天尚多見,更何況是夜晚:有夜色遮羞,又有何做不出來的?自結(jié)婚后,兩人便再不知浪漫為何物,重陽登山也自是別人的事情。更何況孩子又小,哪禁得住山上夜晚的露冷風寒?

      重陽節(jié)就這樣來了復去,在顧建秋的記憶里沒留下任何一點與平日不同的地方。她依然是上班、忙亂,復又下班。她記住這一天是因為這一天里發(fā)生了一些事,這些事的發(fā)生和這天是個特殊的節(jié)日并無關系。

      早上去上班,顧建秋遲遲不見趙主任來,一問才知是去開追悼會了。務信商業(yè)銀行某一部門的一位處長死了。這位女處長年僅三十多歲,孩子剛上初中,十一放假時方好好收拾整理了辦公室,卻不料假期未結(jié)束,人卻去了。因走的太過突然,死時出門旅行的包仍背在身上,旅行回來未及進家門便覺頗不好受,驟發(fā)腦溢血倒地身亡。

      這件事顧建秋幾天前就已聽說了,此時也不覺太過突然。她不認識這位女處長,聽同事說起時,也覺頗為惋惜。剛剛?cè)畮讱q的人,走的似乎太早了點。后想想?yún)s又覺得并不奇怪,現(xiàn)在大家的工作生活壓力都那么大。普通如你我者面對周圍的幾個人尚覺吃力,何況她是個處長。上下、左右關系的擺布,工作、生活的重負。何況據(jù)說這位女處長還長期飽受各種傳言蛛絲般的包裹與困擾。作為一位年輕的女處長,她所承受的比同樣的一位男處長要更多,長期如此,則必然會影響到她的健康。

      這次去的是她,下次又不知會是誰,顧建秋想。上次體檢,單位里許多人都被查出了這樣那樣的毛病:腰椎、肩周已不算病,只女職工就有乳腺小葉增生、卵巢囊腫、子宮肌瘤等,或輕或重。沒有毛病的幾乎沒有。也就是從那時起,她便開始擔心自己的身體,便覺得自己就象是一架鐘擺,不知什么時候起便會停擺。

      更何況現(xiàn)在幾乎沒有什么可放心食用的東西。飲料、食品,即便是蔬菜、水果,也有農(nóng)藥、化學制劑等的污染。地溝油,有毒大米、粉絲、海鮮、奶粉,蘇丹紅……還有什么是可吃的?顧建秋想。國家每年都花那么大的力氣,為什么最終仍不能讓這些東西絕跡呢?也許最有效的手段應還是建立一整套完善的法律法規(guī)、以法治國。立法,然后廣為宣傳,做到婦孺盡知,之后若有違犯必嚴懲、重罰。這樣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又在這兒瞎操心,可別出錯。顧建秋忙著辦理業(yè)務的間隙,卻是思緒翩飛。此時一下清醒過來便忙著提醒自己。

      那邊劉欣若和曹傳錦正在那兒說什么,你拍我一下,我推你一把,然后彼此會意,再莫名其妙地說上那么兩句。在那一顧、一瞥之間,顧建秋不禁頓生疑心,覺得他們似乎是在說自己。頓覺頗為心煩,只沒聽清,不好發(fā)作。

      后來見他們兩個中午又一起出去吃飯,便想他們關系定是好的了。自己原以為曹傳錦是和自己、楊藝一起的想法原是錯的。以前曾以為是劉欣若和曹傳錦之間發(fā)生口角的那些細節(jié)也便是自己錯解的了,那是他們之間的玩笑話。

      這樣一想便心生郁悶,也走了神。剛好柜臺上有個黑臉、平頭的男子想取錢,一查是X百九十元,那個男子說取X百元,給了兩張五元共十元的鈔票。顧建秋正愣神,一時沒反應過來,便問他給十元干嘛,那人小聲說了,顧建秋沒聽清,便又問了一句。那人大怒:“還不明白嗎?你是怎么干工作的?”顧建秋有些不解他因何會突然發(fā)火,就說:“對不起,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下好嗎?你取X百,沒有必要給十元,這兩張五元是想換成一張十元的,還是想再取九十元?”顧建秋說著就有些急了。那人不容顧建秋往下說:“你這是什么服務態(tài)度?我要投訴你!”顧建秋沒有吱聲,劉欣若忙過來勸說那男子,讓顧建秋不要再說什么,打發(fā)他走就完了。那男子又嘟噥幾句,取了錢也就走了。

      顧建秋頗為氣惱,忍不住發(fā)了幾句牢騷。無外乎是罵那人吃飽了沒事干,一大早催,催,催,急得什么似的。正罵著,后面的一個女孩遞上存折,小聲說了個取款的數(shù),顧建秋碰巧又沒聽清楚。那女孩不耐煩地拖長音說:“取——八——百!這回聽見了不?!”顧建秋當時一肚子火窩在心里。

      不久,趙主任回來,與劉欣若兩個人都上了樓。中午吃飯時,趙主任從顧建秋身邊走過:“小顧,把工號牌帶上?!鳖櫧ㄇ镆幌乱庾R到什么,便沒好氣地說:“別有人要投訴又不知號碼……”不用說,劉欣若早已把上午的事匯報給了趙主任,劉欣若后來出去吃飯時問顧建秋:“小顧,你中午吃啥,給你帶點?”顧建秋起初裝沒聽見,后來勉強應了聲:“不用,謝謝?!钡人叱鲩T去,顧建秋對曹傳錦說:“一個‘兩面三刀’的人!”曹傳錦附和著說:“大家在一起,就是那么回事,知道就行了……”

      還好,此后顧建秋慢慢調(diào)整了情緒,與趙主任等又開始有說有笑的。心中對她們的怨氣、猜疑暫時被忘在了一旁。

      下班回家時,顧建秋發(fā)現(xiàn)自行車的閘線斷了。見斷處數(shù)根鋼絲除一兩股外皆是齊刷刷的,似被剪斷的樣子,不禁心生疑惑。平緩及上坡的路段尚好,唯有地下道那兒。不騎吧,路遠。騎吧,卻因車閘失靈頗覺害怕。她坐在車上踩著自行車踏板正自猶豫著,不覺車速已越來越快??从泻芏嘬囋谇懊妫阊杆賹ぶ瘴煌白?,有片刻顧建秋頗擔心那飛速旋轉(zhuǎn)的失控的車輪與別的車會撞在一起,或撞在橋墩上。她就那樣飛速地沖了過去,腦子中忽現(xiàn)出影視劇中車禍即將發(fā)生前的那一刻。自行車失去控制是如此,若是汽車,那情形真是不難想象。

      自行車瘋狂地向前奔著,載著驚慌恐懼中的顧建秋,那有些不平的路面只是讓它稍稍跳躍、停頓了一下、之后繼續(xù)向前。不時的磕磕絆絆絲毫沒有影響其速度,由著下沖的慣性一直向前。

      還好,地下道的另一側(cè)是一個上坡,自行車象一匹飛奔的快馬被勒住了韁繩,漸漸慢了。最后停下來。顧建秋從車上下來,一身大汗。揪緊的神經(jīng)慢慢松弛下來,緊張的肌肉開始放松下來。

      在這由上而下俯沖而來的過程中,顧建秋曾嘗試用手揪緊斷掉的閘線,可沒有用。連同另一條完好的閘線,一點制動的能力也沒有。

      在其后的那段路程中,顧建秋的車不用腳蹬,顧自向前。每至人的身邊她就會緊張、擔心,想下來,卻一副下不來的樣子。

      顧建秋駕著這匹脫韁的馬,一路膽戰(zhàn)心驚地過了紅綠燈、穿過暮色即將來臨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離家不遠處的修車鋪。修車師傅卻早已收攤回家。只有他留在墻邊的一點什么東西還在那兒。顧建秋嘆了一口氣,推著車向前走。此后的一段下坡路,看看下面有人,顧建秋再不敢騎坐上去,只用一只腳踩著順溜著過去,還好人不多,也容易避開。

      7

      這幾天顧建秋的心情很壞。除了和劉欣若疙疙瘩瘩矛盾不斷,和趙主任、曹傳錦也頗不和睦,甚至和楊藝也有些惱了。

      那天上班楊藝仍是嘟嘟嚕嚕,嘴巴一刻也不閑著。除了一如既往地罵劉欣若外,似乎對趙主任也頗有意見。她對顧建秋說這兩個人就是“狼和狽的關系”。大概是覺得這么說顧建秋可能不理解,她便進一步地闡釋說:“狽和狼是同類的野獸,因其前腿短,要趴在狼身上才能行動。狼和狽常一起出來傷害小動物?!鳖櫧ㄇ锵?,為證明自己并不是家庭婦女,楊藝大概又是一番惡補。如今這么一通來解釋“狼狽為奸”這個詞,卻不知也是拾人的牙慧。想是翻了詞典、透徹看了一遍的。此時她卻想到另有兩個詞也可表明趙主任與劉欣若之間的關系,比如“朋比為奸”,比如“沆瀣一氣”。

      楊藝不滿的非唯趙、劉二人,似乎還有自己。這一點顧建秋在隨后很快也便看出來了。此時的楊藝儼然一只刺猬。

      楊藝沒有沖顧建秋直接說一句不滿的話,她只是在辦理業(yè)務與客戶講話時猛然地說上那么一句兩句,或者僅僅是某一兩個詞,卻冷不防硌了顧建秋那么一下。想她說的不是好話,想她情緒似乎不對,欲要不再理她,卻不及細想,楊藝的話又過來,她不好作形作色,便漫應著過去。然后不久,就又有那么幾句,讓人不舒服。來不及想明白,楊藝卻又沒事人一般轉(zhuǎn)入另一個話題。直至若干次之后,顧建秋終于下定決心:真是吵死人!冷淡她,不理她,由她自己說去。顧建秋當真便閉了嘴。

      上午還好,頭腦清醒,反應也快。能夠稍加克制。至下午頭腦迷糊之時,顧建秋聽到不悅耳處不免壓不住火,話中有話地回了過去。楊藝不吃這套,回過來。顧建秋話中帶刺又回過去。如此來往幾個回合,兩人漸漸越言越明,話頭越來越嗆。就只差掀起桌子走至一起斗雞般面對面臉紅脖子粗地互吼互叫了。

      見楊藝和顧建秋幾欲翻臉。趙主任不禁竊喜,便趁機想說顧建秋幾句。只剛剛說了一句,顧建秋立刻毫不留情、毫不含糊地回敬她,把她那張老臉羞臊的幾乎沒處可放。最后吃了虧,卻又不能讓人看出來,便裝作沒事人一般胡扯幾句、把話扯遠。這邊,劉欣若卻不干了。指著一張紙上顧建秋的簽名說:“這后面的一個字怎么沒有了,是不是翹到天上、云里去了!”顧建秋不客氣地說:“翹的有你高嗎?”劉欣若冷冷地說:“哎喲,那比我可高多了。你現(xiàn)在是誰,誰能和你比……”

      顧建秋覺得真的是太吵了。劉欣若上正常班后的這幾天、營業(yè)室比平常多了這一個人后,真的是太吵了。耳朵里面是滿滿的,嗯嗯嗡嗡,嘰嘰喳喳,不在此,即在彼(樓上)?;蚋呗?,或低語,或笑言或疾聲。讓人不能片刻心靜。耳朵之外,精神上更是飽受折磨。因為議論人與被人議論本來都是讓她生厭的事。她是很不喜歡議論人的,被拖入某個話題時便頗為不快。說人干嘛,自己的事還管不了,真正是無聊透頂。而她是不介意人說她的,只背后說去好了。她根本就不想理會。

      在忙碌工作的同時,耳朵里裝滿了各種聲音。這影響了她的工作質(zhì)量,也大大影響了她彼時的情緒。

      曹傳錦這個剛來不久的中立者,現(xiàn)在也已被劉欣若拉到了自己的一邊,對顧建秋開始冷淡疏遠。隔三差五兩人一同吃個飯、一起騎車回家,曹傳錦對顧建秋較之最初態(tài)度大變。與顧建秋偶有不快時,口中便會冒出那么幾個詞、幾句話,那是劉欣若罵顧建秋時的語言。曹、劉二人偶爾開玩笑,說著說著也便拐到顧建秋身上,兩人心照不宣,一唱一和地暗罵顧建秋。顧建秋聽在耳里,氣惱不已。因沒明說是她,或聽不真切,只不好發(fā)作。

      顧建秋此時只待劉欣若歇了假,方才得耳根清凈。等她回來之后自己再請病假??蓜⑿廊粽f她要代表千佛巖參加單位舉行的圍棋大賽,下月方歇,歇完接著請病假。顧建秋便只好等著了。

      8

      這天是禮拜天。

      一大早楊藝便告訴顧建秋:“劉欣若今天值班?!鳖櫧ㄇ锖敛谎陲椝那榫w:“可別讓人清凈了,又值什么班的?”楊藝說:“可不,現(xiàn)在是我和你禮拜天上,老趙大概不放心,讓劉欣若周一至周五尋一天休息,然后周天來值班?!碧岬絼⑿廊?,兩個人之間的不快似乎淡了。

      不久劉欣若來了,自去樓上看書、看報,對她來說上班也是休息。顧建秋、楊藝按部就班,準時開包,軋庫,辦理業(yè)務。過了些時候,楊藝見外面人不多,就寫了一張紙條給顧建秋:“人不多,輪流休息一會,去吧?!鳖櫧ㄇ飼?,見她那邊沒人,自己這邊還有兩個,便示意她先去。楊藝便放了暫停牌,去后面休息。楊藝去樓上不大會,劉欣若下樓來,推開營業(yè)室的門出去。

      顧建秋正獨自辦理業(yè)務,就聽柜臺上有人大聲問:“怎么就你一個人上班,那邊那個呢?!甭曇纛H不悅耳。顧建秋說:“她上衛(wèi)生間了。”那人又問。顧建秋大聲說:“她上衛(wèi)生間了,你有什么事嗎?”那人便說:“沒有事,我問問。”便要匯款單填寫。后來又問趙主任呢。顧建秋說趙主任今天休息。又問顧建秋從哪邊來的,不認識。顧建秋也問她是誰?!拔沂前踩O(jiān)察處的?!薄皠招攀蟹中邪脖O(jiān)處?”“千佛洞支行?!鳖櫧ㄇ锫犓跉?,故意問她:“今天值班?”對方說:“不值班,住這附近,過來辦業(yè)務?!闭f完了似乎也意識到既是休息日,也就無須如此官腔十足。后見顧建秋說到“咱們自己、內(nèi)部職工”,便順著緩和了口氣,帶了些親熱的樣子。這邊楊藝聽見人一疊聲地問她上哪兒了,便氣呼呼地小聲罵著。又見劉欣若回來了,沒敢多停,就坐到前面來。坐下就是一句:“上個衛(wèi)生間,這個熊貨急著叫著喊我?!北藭r那人剛辦完業(yè)務,手拿存單還沒有走,聽了這話不敢言語,再靜聽下去見沒再說什么便走了,走時似乎還跟劉欣若打了個招呼。顧建秋望著她的背影說:“安全監(jiān)察處怎么了,休息日還拿出來唬人,一口一個‘監(jiān)察處’,就是務信商業(yè)銀行的一把手領導來了,該去衛(wèi)生間也得去衛(wèi)生間,他也不能把你從衛(wèi)生間里拽出來?!眲⑿廊簦骸八侗O(jiān)察處,早退休了?!鳖櫧ㄇ铩钏噧扇藥缀跬瑫r說道:“退休了?退休了還這樣?我們休息時到務信下面網(wǎng)點辦業(yè)務,覺得是一個單位的職工,尤其客氣。這倒好!”三個人自是一番感慨。

      又辦了一會,楊藝小聲對顧建秋說:“你去吧……”顧建秋見人不多,便放上暫停牌,拿起幾張報紙去了衛(wèi)生間。剛一會,就聽外面劉欣若對人說:“她在衛(wèi)生間里!”顧建秋不知何事,稍停了停出來,剛到營業(yè)室,就見老公連同兒子正在柜臺外面,兒子大聲叫“媽媽”。顧建秋忙出去。家人是不能進營業(yè)室的,這是單位的規(guī)定。去外面問了一下,兩人也沒什么事。就說了一下帶兒子免費做B超查一下,看有沒有什么問題。前一段某藥品受了污染,出現(xiàn)多例死亡病例,引發(fā)重大藥品安全事故,國家承諾讓服用過此藥的患兒免費檢查一下。許多雖沒有服用過此藥、卻擔心其他藥物傷害的兒童也借此查了一下。顧建秋的兒子也屬這種情況??纯匆簿头判牧?,大家多是這樣一種心理。老公又說兒子嗓子近來不好,想帶他去查一下,不久便離開了。

      近十一點鐘,劉欣若接趙主任電話,說要去練圍棋,走了。楊藝說這個點叫她,去吃飯還差不多。兩人正辦業(yè)務,顧建秋忽聽楊藝說她的機子壞了??礂钏囇劬Σ煌U拥臉幼?,知道她又故伎重演了,便心領神會地也說“通訊故障”“線路不通”的話。后來楊藝果然說:“那個討厭的客戶又來了,不想給他辦。”

      兩人停了一陣。之后輪流吃飯。

      快到下班時,楊藝似乎又有些莫名其妙。先說蚊子咬她,彼時劉欣若已回,正與她們說話,聽了這句便發(fā)呆一會,顧自上樓。顧建秋亦不解何意。后又聊時聽楊藝說在后面哪兒見一狼狗,顧建秋便隱約覺得楊藝情緒似有異常。只不知因何而起,也不去想,由她去。

      下班后,劉欣若讓顧、楊二人先走,自己留下,說有東西要給千秋保險的薛姐。

      次日,難得的安靜的一天,劉欣若沒來上班??蛻粢膊欢啵芮彘e。只一大早趙主任說顧建秋少了一張傳票(憑證)。顧建秋想到此前楊藝、曹傳錦剛剛丟傳票的事,又想到劉欣若頭天早來晚走的情形,心知肚明。便忍不住說出來:她一裝訂傳票,我們?nèi)齻€就都少過來了。趙主任聽了此話也似乎有所察覺,只沒說出來。

      此后,顧建秋偶爾與曹傳錦、趙主任說上幾句,一天便也過的頗為順暢。下午,存大額現(xiàn)金的頗多,銀行業(yè)協(xié)會下來檢查,之后趙主任出去練習圍棋。

      9

      休息這天,早上顧建秋一如既往地去看兒子做完操,便去外面買了點飯,邊看電視邊下了肚。之后抹一把桌子,搬來椅子,神情沮喪地坐到窗前桌邊。卻無心作畫,只一聲接一聲地吁聲嘆氣。對于頭天已發(fā)生的不快的事,她一向本能地抗拒,不愿再想。可她又不得不想,她必須找出解決的辦法,以避免此類情況今后再一次地出現(xiàn)。

      其實,她一直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的。頭天早上去上班時,她還在心里提醒自己:好好上班,好好把一天打發(fā)掉,此天的任務也便完成了。為了在這個還算不錯的單位長久地呆下去,她需要這么做。這兒離家不遠,曾是自己夢想的工作之地。如今若不知珍惜,以后是必定會后悔的。

      到那兒不久,便見楊藝向行里請假。說她身體有病,且病的不輕,要請假半年。千佛洞支行領導大概是準了,只好像說過幾天再歇、先歇一個月看。

      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里也還算順暢。只有個老頭拿了老伴的身份證來存款,顧建秋見他沒帶自己的,便沒給他辦理。那老頭很不滿,嘟嘟嚕嚕說了些什么,顧建秋只裝著沒聽見,不再多說。便接了下一個客戶的折子,給他辦理。老頭過了一段時間復又回來,指點著顧建秋氣呼呼地說:“你不誠實!我去別的地方怎么就存了?人家怎么沒問我要身份證?”顧建秋趕忙站起來說:“她不要你的證件是違反規(guī)定的,查到了要受罰。存款實名制,這是國家規(guī)定的,你拿別人的身份證存款肯定是不行的?!崩项^根本不聽她的,她解釋了兩三遍后便懶得再接口。老頭又重復說了幾遍后便氣哼哼地走了。

      老頭在外面吵嚷時,趙主任急忙從樓上下來了。因沒弄明白是什么原因,說話便不硬氣。老頭便更覺顧建秋要身份證之舉是無理的了。好在不幾分鐘他就走了。

      這個小插曲并沒怎么影響顧建秋的心情。雖然她覺得其他網(wǎng)點員工違規(guī)辦理業(yè)務的做法不可取,她們給正常辦理的人帶來了多少麻煩啊??刹豢斓男那槭菚簳r的,她很快便忘了這件事。真正讓顧建秋不快的事發(fā)生在離下班不到一個小時的時候。此時,幾個人正邊整錢上交邊聊天。顧建秋辦完了窗口前的業(yè)務,便上了一下衛(wèi)生間?;貋砗笙脒€未軋庫就想趁窗口還沒打開點一下庫。庫款太亂了。零、破幣亂七八糟地堆了一抽屜,她想整理一下。

      誰知剛坐下,就聽窗口外有個女聲在那兒叫:“你這個窗口什么時候辦業(yè)務,外面排著隊只一個窗口辦業(yè)務?!鳖櫧ㄇ镉行┎桓吲d,邊說邊指給她:“我放了暫停牌了,不好意思,你先在那邊辦一下?!蹦桥藚s不走:“那邊在排隊,你為什么不辦?”顧建秋說:“我這兒一桌子錢,我要點一下庫!”“人那么多你不能不點嗎?你抓緊給我辦!”顧建秋說:“我們有規(guī)定一天軋幾次庫,不軋還不行,對不起?!?/p>

      那女人堅持要顧建秋快給她辦,用存款單折推弄著窗口的暫停牌發(fā)出呯叭的聲響,態(tài)度蠻橫而不講道理。顧建秋氣得沒有辦法,嘴里嘟噥著:“你要等就在那兒等……”趙主任忙過來替她整錢,顧建秋點了一遍卻差幾百元。來不及細找,趙主任說:給她辦吧。讓她趕緊走,回來再找。

      顧建秋心里的氣是可想而知的。邊辦業(yè)務邊抬眼向窗外看去,那女人以為看她,說:“我給過你了?!鳖櫧ㄇ锎舐曊f:“我看前面,沒看你。”聲音粗硬,讓人一下便聽出了其努力壓抑著的憤怒。

      顧建秋這邊正生氣,卻聽劉欣若和楊藝在那兒嘀咕,竊笑。又趁機說顧建秋什么。顧建秋氣極,說:“有你什么事,該去哪兒去哪兒去,別在這兒影響我們辦業(yè)務?!彼钦f給劉欣若聽的。

      “也不知為什么,我這兩天老想吃豬耳朵。”劉欣若在罵顧建秋是頭豬,她一貫就是這么罵她的,說她蠢笨如豬?!斑€是買點狗肉吧,好好補補?!鳖櫧ㄇ锖敛豢蜌?。她早已從最初每每挨罵便只會深深受傷中掙脫出來,學會了反擊。果然劉欣若安靜了下來。

      這邊女人剛走,另一個婦女見趙主任正在柜臺上整理零錢,便要換五十元的。因為五十元不多,又恰好人預約了幾千去。顧建秋便說:“五十的不多了,有十元、五元的給你換一點。”那婦女馬上不高興地對趙主任說:“不多了,每次都是這句話。上次我明明看見里面有五十的,她就是不給換?!鳖櫧ㄇ镎f:“不想給你換,就連五元、十元也沒有了,能給你換五元、十元的,就不能換五十的嗎?”那婦女指著柜臺上:“這不是嗎?”顧建秋告訴她那是破幣。她卻說:“破幣我也換?!壁w主任還想說什么,顧建秋在下面用手輕扯她的衣服:“給她說了,她要換就給她?!蹦桥舜媪隋X,回去拿錢來,為息事寧人,趙主任背著顧建秋偷偷拿了點給人預留的好一點的給她才算罷了。

      一天的順暢又被這臨下班前的一番嘰喳吵鬧所打斷。又是失敗的一天,顧建秋心中郁郁不快。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顧建秋和趙主任一路騎車回家。

      路上趙主任忍不住勸說顧建秋:“小顧,你的脾氣還是太躁了。你在那兒點庫,她要你辦,你就說:請等一下。她再說什么,你別理她就完了?!鳖櫧ㄇ镎f:“客戶倒無所謂,最主要是劉欣若讓人生氣。你聽她在那兒說的那些話?!壁w主任說:“她說啥你別理她,裝沒聽見。她管啥?以前在千佛巖,一把手不大問事,她總喜歡管。我來后就不讓她管了。你放心,小顧,有我在這兒一天你就放心,有什么事你給我說?!壁w主任又說。顧建秋忍不住把上次保險的事告訴了趙主任,說她懷疑是劉欣若往上面匯報的,不然為什么那件事一出來,保險就停辦了,保監(jiān)會、銀監(jiān)會都來查,市行下文、省行下文。趙主任說:“為你那個事?怎么會。這是上面統(tǒng)一都查的。不是為那個事。時間正巧碰上,也不怪你多聯(lián)想。劉欣若不是也有那里面說的情況嗎?小顧!你要學會把心胸放寬,遇事不要太敏感,多想。你這樣心情也不好,長期下去對身體也不好。”

      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談,趙主任和顧建秋兩人各自扶著自行車站在馬路邊上。趙主任的話音不低,說到某處還把顧建秋說的流下了眼淚。路上的行人你來我往,沒有人把目光盯住在她們身上。人們各自急急奔忙。滿懷心事的或歡快愜意地各自朝著不同方向疾馳。這一刻顧建秋有一些愧意:那天她真不該那樣說趙主任,她當時可一點臉面都沒給她留啊。而趙主任此刻卻說:“我能體會你父母都不在這里你生活的艱難,有什么事有老大姐給你擋著!”顧建秋后來想起,就是這句話讓她當時眼淚一下流了出來,此后再也拂拭不斷。

      感動只是瞬間。在趙主任轉(zhuǎn)身離去的霎那,顧建秋忽而想起以前的此類情形,那時她一樣篤信對方作為領導者的真誠與關心,卻不料對方多說是說、做歸做。許久之后她才明白,那只是一個善于做領導工作的人多會說的客套話,她傻傻地竟信了。

      這次不知會不會依然如此。

      次日上班果然比前一日要安靜些。顧建秋、曹傳錦在前臺,趙主任在后面,劉欣若在樓上,四個人各做著自己的事情。柜臺上人不多。顧建秋不時向外面看看。外面依然是人來車往,一派繁忙。一次抬頭,她看見一個警察正對著一輛停放在路邊的車子在拍照。行道樹枝拂葉動,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與之遙相呼應,且搖且擺。

      顧建秋看到自己的自行車。它正一聲不響地呆在門邊,像一個小伙伴,等著她下班后一起回家??蛇@輛自行車,顧建秋起初是不喜歡的。不喜歡它的顏色:淺灰色。所以一直與它并不親近。如今這輛車陪伴顧建秋已經(jīng)十多個年頭了。中間丟過一次,卻又找了回來。它是她的一件舊物,而她對舊物向來是很有感情的,那些看盡她的眼淚與歡笑,緊緊跟隨她,不離不棄的舊物,在她眼中是有生命的??匆娝鼈兯蜁肫鹱约涸?jīng)的歲月?,F(xiàn)在這輛車就在門邊上,小巧的車座,姿態(tài)峭拔、利落??粗櫧ㄇ镄睦锱模何也⒉皇且粋€人在這兒,我亦有親人的陪伴。它在那兒默默看著這里所發(fā)生的一切,于無言中與我分擔、共享每一個哀愁與歡樂的片段!

      顧建秋偶爾也會低下頭來翻一翻字典、詞典,翻看一下那些可提升自己文學修養(yǎng)的詩詞鑒賞的小冊子。文學與書畫是相通的,文學素養(yǎng)的提升對作畫大有益處。

      時間一點點過去。中午時分,趙主任回家吃飯,下午則去看電影:《生死檢察長》,說看了要寫觀后感的。趙主任下午便沒有來。劉欣若依舊整錢上交。幾個人聊了幾句。顧建秋言語十分謹慎。不想招惹她。

      無論如何都要與劉欣若維持和平,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和平。劉欣若不是一個善茬子、省油的燈。顧建秋與她言語上的沖撞只會給自己帶來一次次明槍暗箭。明槍她是不怕的,暗箭就不好說了。顧建秋如今早已覺察到那柜臺上總也不斷的麻煩事,那業(yè)務上不時被發(fā)現(xiàn)的疏漏,自行車不時漏氣、閘線莫名其妙斷掉,甚至是樓下衣柜里的幾件衣服莫名其妙腋窩同時開線,這些或是自然發(fā)生的,更多的卻是人為制造的。人常說“明槍好躲,暗箭難防”,與劉欣若的碰撞與爭斗,只會讓自己一次次受傷。因為她是最不慣、不善玩那些背后害人的招術的,就這一點看自己就已不是劉欣若的對手。

      再說即便是分出個輸贏來又有什么意義呢。它會分散去顧建秋很大一部分精力,從而讓她的成為一個畫家的夢想更加遙遙無期。

      她的志趣在作畫上面,不在這狹小的柜臺上。她不屑于做劉欣若的敵手。

      10

      又是一個星期天,是顧建秋和楊藝的班,劉欣若值班。早上顧建秋來到單位時,見門還沒有開,便在門前等待。不大會,送款的車便到了,停在前面路上。顧建秋忙走過去,笑說:還沒來。又忙回頭裝作去打電話的樣子,其實她的手機頭一天就沒有電了,此時從包中摸出它來,一來可以此讓對方看到自己正忙著聯(lián)系,二來可減輕對方等待的急躁。她拿起手機裝模作樣地撥號、放耳朵上靜待。還好,楊藝很快就到了。急急開門,卻越急越開不開。顧建秋拿過鑰匙,擰了幾下終于打開了。顧建秋一下便鉆進去,打開兩道防盜門,解除警報,開啟監(jiān)控器。兩個人一起出去,拎包,互簽字后,對方離開。

      兩人去樓上邊吃邊說話,顧建秋帶了菜餅和豆腦,楊藝帶了自做的飯菜,各吃各的。邊吃邊如平常一樣發(fā)牢騷。聽到外面有鑰匙開門的聲音,便知劉欣若到了。兩人瞬間變換了話題。

      劉欣若打掃了一下營業(yè)廳外面。進了監(jiān)管系統(tǒng),后上樓來。

      劉欣若說她買了條褲子?!翱少F了,一百多塊錢?!鳖櫧ㄇ锫犓f便注意地看她身上的褲子:有些像牛仔褲,煙灰色,兩邊膝蓋那兒發(fā)白一片,想是故意弄成那個樣子的,臟兮兮的?,F(xiàn)在就時興穿這種看起來半新不舊的牛仔衣服。

      楊藝也在仔細看,并假意說了幾句:“不錯,挺好的?!眲⑿廊艉苁菨M足,停了會,說要去練圍棋了,交代了楊藝等下幫她核銷賬務后便走了。

      這里顧建秋和楊藝自去上班。兩人輪流休息,只一個對外辦理業(yè)務。因為是禮拜天,附近的幾家網(wǎng)點都關了門,人還是挺多的,排起了長隊。只是按順序一個個來,又沒有多少特殊業(yè)務(大額存取,破幣爛錢存、換,掛失、開卡等),也還順當。

      中午兩人仍是輪流吃飯、輪流休息。不知為什么這日取現(xiàn)金的頗多。三萬、兩萬、五萬……留下的現(xiàn)金很快便付完了。再有取的,便只好勸他等著或去其他網(wǎng)點。最難為情的是有一個外地男孩取兩千元,卻只能與他商量著給他一千。好在這個男孩挺好、對這一情況也能理解,笑說夠買車票就行。有一個顧客在柜臺外面坐等了半個多小時,后來一問才湊了五千元。便不再等,又去他行了。只有很少幾位客戶不理解,先說:“銀行沒錢,這太可怕了。”又說:“沒有?我不問,你想辦法也要給我弄來,我在這兒存,一取你說沒有了?”逼著顧建秋拿錢出來。顧建秋無法,只好一個勁地說好話:“今天巧了,什么事都怕巧,頭天成百萬沒人取、上繳了。早上還有幾十萬,不大會就取完了。禮拜天行里又不讓留太多的錢。實在是不好意思……”好話說了一籮筐,最后那人見再怎么樣也沒有用了,便氣呼呼地甩頭轉(zhuǎn)身走了。

      好在下午收了幾萬元擋了好一陣子。此后陸續(xù)又有存款的。到日終結(jié)帳便又有了十幾萬的庫存。

      楊藝和顧建秋在一起上班時,總不忘說到劉欣若。這會兒,她便說早上劉欣若說的她那條褲子:“還‘可貴了’,還‘一百多塊錢’,一百多塊那還叫貴?”楊藝說:“她和老趙(趙主任)一說買東西就‘多貴不’‘可貴了’,上次說在古舊貨市場見到一件玉制品,對方要價三百元,說要是在銀鸞購物中心(一大型高檔商場)要賣上兩萬多呢。她說的都沒有邊沒有譜。在銀鸞購物廣場能賣兩萬多,他傻呀,他不想盡辦法去那里賣,還賣給你?沒腦子,這些人說話就沒腦子,還說銀鸞賣的東西都是在花橋(廉價商品批發(fā)市場)批來的。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銀鸞的商戶能是隨便進的?都是有大量押金在購物中心的。銀鸞能讓你砸了它的牌子?銀鸞在這兒那么多年,從來就沒聽說報紙、傳聞中有說它以假充真、以次充好的。”

      楊藝每次一說起這些總會喋喋不休。她喜歡在銀鸞買東西。顧建秋以前以為銀鸞消費水平太高。一件毛衣、一件普通的上衣在那兒就是千元左右,所以自它開業(yè)以來就很少去過。偶然逛一次回來便會生出自己“工資收入太低、屬城市貧民”的感慨。上次聽楊藝說到銀鸞的東西并非價高的令人咋舌,搞活動時買也挺合適的。還說要她去那兒看看。

      顧建秋抽空去了一次楊藝所說的樓層。以為那兒一定會有許多稍稍過時些的處理品在賣,去了卻才知道不是。那兒的床上用品非常精美,花型、做工、布料、顏色,都是絕對的上品;那里的古玩、玉器,造型奇巧、活潑大氣,讓她把玩許久,不舍放下。好東西就是好東西。價格雖高,但打了折后卻也并不很貴。有一處1-4折的處理品專柜,價格便宜倒是便宜,在顧建秋看去,只是些陳年舊款或缺號斷碼,數(shù)度無人要的破爛而已。

      顧建秋又去了樓上女裝部,看見一件長款上衣,估計在外面要賣到二、三百元。這兒要的是五百多,打折送券也才二百多。便一改在銀鸞消費不起的最初想法,逐漸把日后選擇的目標投向了銀鸞。

      楊藝是不怎么看得上劉欣若的,為她多拿在花橋買來的劣質(zhì)貨來唬人,每每叫嚷著幾百、上千元買的。明眼人看時卻是遮不過去的劣質(zhì)貨。楊藝也是看不上自己的,顧建秋想,她每日深居簡出,休息日又懶得上街,多留在家里強迫自己潑墨揮毫。偶爾帶孩子出門,那個小人兒總是拼命地拽她去看玩具、買吃食,或者買他的小衣服、小鞋子。她想看看自己穿的用的這些,卻抵不住兒子又哭又鬧的撕拽。楊藝一定以為她是個“會過”的人,只知攢錢、攢錢,掙了舍不得花,衣著樸素、甚至是寒酸的。

      顧建秋在這方面卻也是看不得楊藝的。每個人的消費水平、消費喜好各自不同。誰想怎樣誰怎樣,沒有必要以為自己的是最好的,并因此鄙薄他人、非議他人。

      此時楊藝又在那兒說:“我原來以為趙主任的消費水平有多高,其實不是那么回事,你說一個主任,買了個包還說多貴多貴,我一問才知——五十元,唉!”

      另外顧建秋也漸漸發(fā)現(xiàn)對楊藝這人不可太過信任。她每每在自己面前說趙主任、劉欣若這不好那不好,可大家在一起時,她和她們相處的較之與自己卻更顯融洽。她冷眼看去,楊藝對趙主任、劉欣若比對自己似乎還好些呢。偶然,顧建秋與劉欣若有言語上的交鋒時,顧建秋總會明顯地感覺到,那一刻,楊藝似乎是和對方在一起的。而她,則頗顯孤立。

      如果說楊藝在為人處世上如她自己說的一度是失敗的。顧建秋此刻明顯地看出,失敗的原因之一或許便是她沒有確定的朋友。她并不把視她為友的人當朋友。別人也便慢慢不再把她當作朋友。而自己呢,顧建秋想,如果說自己一度也是失敗的。那原因又在哪兒呢?

      楊藝說她再上一天便要歇假了,一個月。

      11

      一個月很快便過去了。這天顧建秋去上班時,見搭檔換了,是個陌生的女士。

      早上的天氣異常清冷。戴著口罩與手套,穿著毛衣、外套和厚厚的羊毛褲,顧建秋騎上自行車一路飛快地蹬著。冷。她的身體因為冷而皺縮著。初戴口罩她頗不習慣,有一種憋悶的感覺。她急促地呼吸著。

      出了小區(qū)大門,是一條窄細的水泥路,新修砌的。水泥路的另一端是一條寬闊的公路,是這座城市的主干道之一。

      灰白色的天空下是灰白色的路面。人們靜默地顧自奔忙。只有汽車碾過路面時的聲音不停地響著。沿街的店鋪都還沒有開門,垂閉著的卷簾門上涂滿了各種野廣告,如“辦證,138657431”“刷墻,87234569”等。有一些已被店老板用漆給蓋住了,有些則擠擠挨挨、東倒西歪地躺靠在卷簾門的中間地帶。五顏六色的,煞是惹眼。而卷簾門旁工整的大字才是店主人匠心獨運的廣告語。綠化帶中行道樹的枯黃的葉子早已凋落凈盡。只有為數(shù)不多尚泛青色的葉片還在枝頭上靜靜地立著,一動也不動。人們都已穿上了各種冬裝:短大衣,長風衣,羽絨襖。

      顧建秋一路急急踩著自行車來到單位。正開門時,身后來了一位女士:“是你,哦,上次單位出去旅游時見過的?!敝灰痪湓?,顧建秋心里立刻不舒服起來。那是一次不愉快的旅行,單位統(tǒng)一組織的。那次,當著眾人的面她被人好一番羞辱。而那時親見了自己尷尬、難堪一刻的人此時來到了眼前,且又提起那不堪的一幕。顧建秋心中不禁生出一絲厭惡。她因討厭那次的經(jīng)歷而討厭眼前的這個人。

      此后她不愿再與對方多交談。因為知道自己在那兒早已有了極為不佳的印象,想改變什么是困難、甚至是徒勞的。她的到來對這兒的人來講,只是多了一份談資。這來自四面八方的口水聚合在了一起,必將一點點把她淹死。她準備好了要去承受。

      可是,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她并沒有感到來自對方的輕視與鄙薄。對方很自然地與她交談,不象有成見、有惡感的樣子。她的心便一點點輕松了,但戒備仍在。

      一天很快便過去了。這天,小雨一直不停地下著。把門口的路面打濕了。車輛與行人就在這陰冷潮濕的地面上你來我往。去去復又來來。伴著他們的,是濕得發(fā)亮的地面上的他們自己的影子。因為是下雨天,沿街小店的生意比平時似乎要略差些。

      務信銀行柜臺上的客戶也比平日少了許多。還不到下班時間,天卻早早地黑了。雨一點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兀自下著,在一個個低洼處濺起點點水花。顧建秋有些發(fā)愁,不知該如何回家。找了幾遍方才在地下室桌腳的一個地方找到一把傘來。

      濕濕的路面,陰冷的風。顧建秋撐著傘一路慢慢回家。有車輛從身邊駛過,騰起薄薄的水霧,它們多開著雪亮的前燈與紅色的尾燈。前燈如同打出的兩束激光,照射得很遠。綠化帶里的木槿裸露著近乎光禿禿的枝丫,濕漉漉地立著,一動不動。地上映出不遠處路燈的黃色的蛇一般的身形。隨著人的走動,不停扭動著、變幻著。路邊偶有的幾個小攤小販們,一個個用塑料布罩著擺放著食物、蔬菜、水果的小車子。其中有一個烤紅薯的,在高高的灶膛上撐起了一把傘來擋雨。

      已過了小雪,天氣是越發(fā)冷了。

      那天,楊藝回來續(xù)假,向行里出具了住院證明。行里準了她的假。楊藝如愿再歇一個月。

      楊藝自己在外面開了間小的服裝店。這次病是假,假借有病不去上班、去做服裝生意卻是真的。顧建秋對此很是清楚。這個服裝店的情況,楊藝在剛來那會曾和她提起,后來再沒有說過。劉欣若、趙主任她們或許是不知道這些的,她們還以為她真的是病了呢。

      楊藝請完假,在營業(yè)室里站了一會,說道:“上班多好,冷不著熱不著的。人身體要是好好的,誰愿意請假?”顧建秋一語不發(fā)。楊藝成功續(xù)假此時卻急壞了劉欣若和趙主任。

      上次歇工休假時劉欣若沒有接著歇,原因之一是接下來是個十月一。十月一大家是要放假的,她歇了就虧了。原因之二便是她參加圍棋比賽,她想等比賽結(jié)束后再歇。卻不料楊藝等不及了,沒等她開始,她早已歇了病假了。劉欣若當時想,她歇她的,我歇我的,行里來人就是了。卻不料千佛洞的領導是不想派人來這兒的、趙主任也不想要人。他們一起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目的就是想等楊藝回來。劉欣若漸漸有些急了,她早已報名參加了計算機(白班)的考試輔導,要抽空上機。眼見考試日期臨近,急得她上了火。見三番五次地給行領導打電話,央求、發(fā)火均不起作用,上面仍然今天說明天,明天說后天地推著,她便想辦法跟人換班。誰知那天曹傳錦要去外地看女兒、不肯跟她換。她便以為他是故意的,在找借口,報復她上次因有事讓曹傳錦費了好大勁才肯跟他調(diào)班。幾天來,她板著臉上班下班,不和曹傳錦講話。實在忍不住時還要在那兒旁敲側(cè)擊幾句,她在那兒念叨給趙主任聽,一旁的曹傳錦卻不禁臉孔發(fā)熱。

      一段時間以來,她和曹傳錦一直是黏糊糊的。用楊藝的話說“兩人總在那兒‘打情罵俏’‘調(diào)情逗樂’”,彼此親昵地叫著對方的名字,開著不葷不素的玩笑。一個講粗話時,另一個也便很自然地接上話茬,接著演繹。如今因為調(diào)班換班的事卻也惱了。

      劉欣若后來想到顧建秋,可顧建秋的孩子小,又正生病。便只好采納了趙主任的建議。與曹傳錦調(diào)成半天班,與顧建秋只偶爾調(diào)一個班。這次曹傳錦心中雖不痛快——因為半天班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卻沒有說什么便答應下來。

      原說堅持幾天楊藝就會回來了,卻不料那天趙主任打電話通知楊藝要她來辦交接時,楊藝卻聲稱她身體的某個地方還沒有好,還要繼續(xù)請假。

      劉欣若是真的急了,她和趙主任兩個人輪番電話轟炸千佛洞的領導。而領導既已準了楊藝的病假,也就真正開始想辦法。他先是想要一個正替班的人過去。對方所在單位卻不肯放,理由是“剛剛摔著了”。這理由一看就是現(xiàn)編的,可他拿他們沒辦法。就又派了一個剛剛調(diào)動單位、還沒有來得及去新單位報到的人來千佛巖。這便是剛剛顧建秋見到的那位女士。

      據(jù)這位女士說,她在千佛巖只上一個禮拜的班,之后仍將回新單位報到。至于這邊又讓誰來,她就不知道了。

      趙主任這一段頗為疲憊。先是楊藝央求請病假,之后又稱病續(xù)假不肯上班。再就是劉欣若用各種理由一次次催逼著她找行里要人。曹傳錦在柜臺上又屢出差錯,屢次與客戶吵架。只有顧建秋一個人還好些。卻又是做事磨磨蹭蹭,讓人極不放心的?!耙膊皇莻€省事的,”趙主任心里說。而辦公機器又一次次故障頻出。這邊剛換來個新顯示器,那邊主機又壞了。在那邊行里好好的,來到卻又用不了。

      千佛巖的幾個人就這樣各自向前走著,各有各的煩惱。已近歲末,檢查、考試、寫小結(jié)、搞測試,不知還有多少煩心事在等著他們呢。

      12

      時值始于美國的金融危機正在全球蔓延,在世界的一片恐慌中,中國亦不能獨自幸免,整個國家也是一片風雨來襲時的驚懼與不安。股市劇烈動蕩,房市一片低迷,百業(yè)俱面臨凋敝。此時媒體不斷有企業(yè)倒閉、民工返鄉(xiāng)、某些行業(yè)工人放假、處于停產(chǎn)半停產(chǎn)狀態(tài)、就業(yè)形勢吃緊方面的負面報道,弄得人心惶惶。先前整個國家一派繁榮、充滿活力的景象已不復存在。人們普遍捂緊了自己的口袋,縮減或暫緩消費。國家一系列降息、降低印花稅、加大投資以刺激經(jīng)濟增長的手段因全球的大環(huán)境而收效甚微。

      金融危機的大浪一波波襲來,讓人心里灰灰的。此時能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該是何等幸福的事情,顧建秋想。這個一直以來被她視為“雞肋”的工作在這一刻讓她心里異常踏實。

      我奇怪在顧建秋冗長的敘述中幾乎很少提及她的家庭、她的老公,便忍不住把心中的疑問說出來。顧建秋先是說“不想說他”,不知為什么沉吟了一會,卻又主動講到了他:他是一家工廠的技術人員。由于性格內(nèi)向,與人不善溝通,心情時常不好?;丶液蟪Ec顧建秋爭吵、打鬧,近來由于大環(huán)境不好,許多單位借機裁員,他的壓力更大。而他排解壓力的方法之一就是回家沖顧建秋發(fā)脾氣,與她惡吵,甚至對她大打出手。

      顧建秋一次次被動迎戰(zhàn)。在數(shù)次的大吵小鬧之后,她再也顧不得自己的形象。他罵她,她亦回罵他;他打她,她也打他。彼此咒罵的語言隨著次數(shù)的增加,詞匯量不斷增加、翻新。罵著罵著,有時也就會打起來。這時他們的兒子劉思遠就會嚇得在旁邊大哭。

      兒子后來似是被嚇破了膽子。有時兩人剛一開口,他就會恐懼地直沖過來,叫聲凄厲、令人心酸。每次夫妻打架之后,兒子就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悶悶不樂,沉默少言,小小年紀一臉悲戚、憂郁的神情。

      顧建秋不懼怕吵架,可她心疼兒子。在每次無法控制的惡戰(zhàn)之后,她都會努力把兒子引到高興的事情上去,努力讓他忘記不久前剛剛發(fā)生的血腥的打斗。她允諾過生日時送他大蛋糕、給他買某一種他喜歡的玩具、碟片、書……兒子常常在她的安撫里露出笑臉、漸漸睡去??稍谝估铩⑺瘔糁杏殖3E然發(fā)出聲聲驚叫。

      這樣會毀了兒子。顧建秋非常清楚這一點。可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更無法控制丈夫的情緒。她一次次眼見著彼此從最初稀少的你來我往的口舌之爭,慢慢演變?yōu)轭l繁的肢體與器物的碰撞與搏殺。

      為了孩子。為了不親手毀掉這個曾自以為豪的自己的杰作——兒子,顧建秋慢慢把家務、輔導、照料兒子的一切一切都攬于一身。她以為這樣可以減少矛盾,減少沖突的機會??蓪φ煞蜻@個瑣碎、懶惰、在工作重壓之下心理嚴重扭曲變形的人來說,仍然時時可尋到開戰(zhàn)的由頭。

      顧建秋陷入了絕望。她看不到希望、明天在哪。只要與這個人生活一天,日子就似永遠充滿恐懼與暴力。她嘗試與他溝通,可他們之間無法溝通;她試圖離婚,可最后一刻的軟弱與顧及到兒子,讓她最終選擇接受他的所謂“保證書”。正所謂“青山好改,秉性難移”,這句千年不變的古語最終證明了它毋庸置疑的正確性,也讓她看清了自己的幼稚、頭腦簡單。寫了保證書的丈夫幾天之后舊態(tài)復萌,在她又一次說到“離婚”這個字眼時,他無賴一般地對她說:“行啊,別只有語言,沒有行動?!倍屗y過的是兒子。那天,她為什么事說了兒子一句,兒子居然指著她說:“你要再說,我就……”她猛然一驚:“干什么?”兒子說:“跳樓!”

      日子不是在過,而是在熬。

      從什么時候起,她便很少再主動與人交往了。她說那是從她開始過的不太順當?shù)哪骋蝗臻_始的吧。她一點點意識到自己和人在社會地位上的差距,感覺到輕視與不被尊重。她不肯攀附,便主動放棄友情。之后離群索居,鮮與人交往。再之后,當她意識到?jīng)]有人來人往的虛假的熱鬧的生活其實非常愜意、美好時,她便更加喜歡獨自一個人了。

      偶爾也會寂寞,甚至有寂寞無邊的感覺。只是這樣的情形在她是少有的。她已喜歡并享受平日難得的一個人時的安靜生活,她已開始享受這種在很多人(包括我)看來寂寞無邊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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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我偶爾會插上幾句之外,顧建秋幾乎是獨自一個人在絮絮叨叨,一說就是一個下午。她需要這樣的宣泄,我清楚這一點。尤其是面對我這個她曾經(jīng)的朋友、將來也不可能對她的生活有任何威脅的人。此刻,我看著她慢慢往下搬卸石頭,從她的心里。臨了,她似乎仍有意猶未盡的意思,可彼時時間已是傍晚時分。雨仍在下著,雨簾由細密正慢慢變?yōu)橄∈瑁焐絹碓桨档?,不久便有了燈光。兩個孩子早已倦了。她的兒子已拉扯她的衣服拉扯了多次,要她回家。而我的女兒偷偷抓撓我的手心、輕掐我的手背也已不止一次?;丶遥缤栁飨馒B兒要歸巢一樣,此時,我們都要回家了。她的家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而我的家她又如何知道?我尚沒有勇氣告訴她,我的巢里如今只有我和女兒兩只鳥兒。

      我告訴她我的手機號碼,說下次聯(lián)系。對她,我也是不準備隱瞞什么的了。

      農(nóng)業(yè)銀行徐州市鼓樓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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