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玲 吳蕾
論張愛玲香港傳奇小說中的上海女人
陳紅玲 吳蕾
張愛玲香港傳奇小說書寫的是以香港為背景的上海女人的故事,描述各色各類的上海女人在香港這個大染缸里的蠅營狗茍。她筆下的上海女性充滿了悲凄的意味。張愛玲以其獨特的視角和非凡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將香港社會中的上海女人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而她強(qiáng)烈的女性意識和悲憫情懷也在香港傳奇小說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張愛玲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具有傳奇色彩的作家,她的藝術(shù)風(fēng)格獨樹一幟。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偉大收獲。其主要文學(xué)成就表現(xiàn)為拓展了女性批判新視野和女性文學(xué)的新世界。著名學(xué)者夏志清曾經(jīng)說過:“張愛玲是當(dāng)代最重要的作家,也是五四以來最優(yōu)秀的作家,別的作家,在文字上,在意象的運用上,在人生觀察與透徹等方面,實在都不能同張愛玲相比 ”。上個世紀(jì),曾在香港、臺灣、大陸掀起“張愛玲熱”,直至現(xiàn)在,仍有許多人被她筆下癡男怨女的傳奇故事所吸引,她剖析人生的深度與把握人性的準(zhǔn)度在現(xiàn)代作家中較為突出。
張愛玲在散文《到底是上海人》中說:“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包括《第一爐香》、《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jīng)》、《琉璃瓦》、《封鎖》、《傾城之戀》七篇?!?這七篇就是張愛玲以香港為背景來描寫上海女人、講述上海女人故事的香港傳奇小說。張愛玲在《茉莉香片》說:“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在這樣的一座城市,演繹出的上海女人的故事必然是悲涼的。
張愛玲往往給人們一種錯覺,仿佛她一貫都是在書寫香港,書寫有上海影子的香港。那個時代的香港,還是在英國的統(tǒng)治下,屬于殖民地,處處都能看到英國對香港的影響?!冻料阈迹旱谝粻t香》中有這么一段描述:“從走廊上的玻璃門里進(jìn)去是客室,里面是立體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shè)。爐臺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fā)前圍著斑竹小屏風(fēng),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面上。英國人老遠(yuǎn)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光這一段描述就深刻地體現(xiàn)了香港這個大熔爐對薇龍姑母這對上海女人的影響,就連自己的居家住宅都深深烙上了殖民地的烙印。家里所有的布置都是西式的,僅有幾件擺設(shè)帶有中國文化色彩,而這一丁點的中國文化也是為了滿足外國游客的需求。
這七篇小說中,薇龍、流蘇、碧落、小寒和翆遠(yuǎn)這幾個上海女人的形象比較典型。張愛玲以香港為背景,通過這幾個上海女人不同的出身和命運以及對于人生的態(tài)度,用自己的筆將她們的辛酸與苦楚,以及生在舊時代的悲哀刻畫得入木三分。
張愛玲的香港傳奇小說中,最為典型的上海女人形象分別是葛薇龍、流蘇、碧落、小寒和翠遠(yuǎn)五人。而她們盡管都是上海人,盡管都生活在香港,卻有著不同的性格,也有著不同的際遇和命運。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本是一個有原則的學(xué)生,可是自從她對紙醉金迷的生活上了癮之后,她的生活準(zhǔn)則一次次地打了折扣,終于成為了姑媽潛心培養(yǎng)的勾引男人的魚餌。她有想過追求新生活,變回原來的自己。甚至已經(jīng)收拾好了行李,也買好了船票,想要回到上海,回到父母身邊??墒窃谂R走之際,卻又生了一場大病,留了下來。就跟她姑媽說的一樣:“要想回到原來的環(huán)境里,只怕是回不去了。” 可是回不去的究竟是她的人,還是她的心呢?“她生的這場病,也許一半是自愿的,也許她下意識地不想回去,有心挨延著……” 到最后,她還是留在了香港,留在了“繁華的社會”里,留在了“鬼氣森森的世界”里。
《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有很強(qiáng)的女性自主意識,自己做主結(jié)了婚,但婚后丈夫變成了一個敗家子,便又自己做主通過法律離了婚。在那個時代,不認(rèn)命,結(jié)了婚還要離婚的女性是不多的,并且還是通過法律,完全體現(xiàn)出了流蘇自主的女性意識??杀У氖牵谒械腻X被哥嫂騙光后便開始遭到嫌棄,在娘家常要忍受閑言碎語。但是她不甘心就這樣沉淪下去,她要憑自己二十八歲的青春和剩下的女性意識去追尋自己的歸宿,去改變自己的命運。于是她昧著良心搶走了本屬于七妹的對象——范柳原,盡管她深知范柳原并不是真的愛自己,但她還是得牢牢抓住他,因為,如果她失去了范柳原,便失去了再嫁的可能與生活的希望,同時還得遭受家人的歧視。于是她機(jī)智地與范柳原周旋,以便于她還能保持自己的身份,不至于被家人掃地出門??墒撬龔?qiáng)烈的女性意識不允許她向范柳原低頭,她絕不會貶低自己的身份,于是她一度跑回了上海。但,白公館里等待她的只是尖銳的話語:“本來,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dāng),就該死;女人給當(dāng)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dāng)給男人上當(dāng)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dāng),那是雙料的淫惡,殺了她也還污了刀?!?在他們眼里,流蘇就屬于上了別人的當(dāng)后灰溜溜地回家這一類的,這一句句的話其實比刀還可怕。故事的最后,流蘇雖然等到了范柳原的電報,再次離開娘家去了香港,但這次卻又完全不一樣了,她除了做范柳原的情婦,沒有其它的選擇了。即使后來發(fā)生了戰(zhàn)爭,她們兩個結(jié)了婚,但在情感的戰(zhàn)爭中,流蘇還是失敗了。
其實,在《茉莉香片》中,描寫碧落的篇幅實在是很少。但盡管如此,透過少數(shù)的篇幅,我們還是可以看到碧落的人物性格以及她悲慘的命運。在碧落十八歲的時候,在定親以前,她是很想、很渴望進(jìn)學(xué)校讀書的。她還是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希望和追求的,只是家庭的打壓和社會的壓力讓她不得不“認(rèn)命”。在愛情方面,她也不是自己兒子認(rèn)為的那樣不懂得爭取的。她和表妹學(xué)堂里的學(xué)生言子夜戀愛了,言家便托了人說親,可是卻被父母拒絕了,他們希望碧落嫁一個發(fā)達(dá)人家。后來,碧落主動找到子夜,暗示子夜去求父親重新托人在她父母跟前疏通,但是子夜拒絕了。他不希望使自己的家庭重新蒙受侮辱。于是,子夜出國,碧落嫁人??梢姡搪錇樽约旱膼矍槭桥幦∵^的,并不是一味的認(rèn)命。
《心經(jīng)》中的小寒和《封鎖》中的翆遠(yuǎn)的人物性格有異曲同工之妙,但細(xì)究之下,卻又天差地別。她們兩個都是自私的,都是悲哀的。不同的是,小寒是因為自私而悲哀,而翆遠(yuǎn)是因為悲哀而自私,并且小寒的痛苦和悲哀都是真實的,而翆遠(yuǎn)的只是夢一場。
小寒的性格極其張揚(yáng)。她生活在一個人人羨慕,幸福無比的家庭。她的世界只有她一個人,她是自私的,自私到不允許任何人愛上自己,當(dāng)她知道自己的同學(xué)龔海立愛上自己的時候,就急著替綾卿說媒,把海立介紹給她。她自私到不允許別人愛上自己,卻要用美色勾引別人。她甚至自私到無論自己有多大,都要霸占自己的父親。就是因為她的自私,導(dǎo)致了她的悲哀,因為她的自私,導(dǎo)致她失去了自己的父親。父親的出走,留給了她無盡的悲哀。
同樣《封鎖》里的翆遠(yuǎn)也是自私和悲哀的。她的悲哀來源于她的家庭,而非她自己。家里人希望翆遠(yuǎn)嫁一個好人家,可是這并不是翆遠(yuǎn)想要的,她不快樂,她感到悲傷。于是,她的悲哀導(dǎo)致了她的自私。她愛上了宗楨,一個只是在電車上見了一面的男人,一個沒錢但有太太的男人,僅僅因為她恨她的家里人。她和宗楨戀愛只是為了氣自己的家人,她太快墜入情網(wǎng)了,第一次和宗楨在電車上見面就戀愛了,僅僅是宗楨朝她坐了坐,她便感到熾熱,感到激動。翆遠(yuǎn)只是做了一個不近情理的夢,夢到自己在電車上和宗楨戀愛。
一句話,在這七篇小說中,張愛玲把“女性的悲哀與無奈,自愿或被迫的沉淪與墮落,不動聲色地表現(xiàn)出來,無言的展示著華麗的蒼涼”。
張愛玲筆下的女性,都是生活在舊時代,命運不能由自己主宰。然而這些女性卻都不甘于自己的命運,有著一顆世俗的進(jìn)取心。她們都對情愛生活極度向往,這就注定了她們悲劇的命運。薇龍、流蘇、碧落、小寒和翆遠(yuǎn)這五個上海女性都是對愛情有著向往和追求,通過自己或多或少的掙扎和斗爭,有的改變了命運;有的,則順從了上天的安排,但悲劇的結(jié)局是一樣的。通過這些女性的不幸遭遇,張愛玲悟出諸多人生感慨。
(一)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張愛玲在《留情》里慨嘆:“生活在這世上,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的確,這七篇香港傳奇小說充分體現(xiàn)了愛情、親情、友情的千瘡百孔以及舊時代女性地位的低下。有的女性雖然在家里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但在精神上卻飽受摧殘,她們不能追求自己的愛情,也無法擁有真摯的友情,甚至有時候就連親情也會背叛她們。比如說流蘇,比如說小寒,比如說碧落。而薇龍和翆遠(yuǎn)相比之下更是悲哀,她們不僅在精神上遭到迫害,就連物質(zhì)上也受著壓迫。薇龍為了滿足自己現(xiàn)實的物欲,甘愿接受梁太太的安排,與明知靠不住的花花公子喬其喬結(jié)婚。她對生活的積極追求,其實是在編織圍困自己的羅網(wǎng)。她們出生在貧苦人家,在家里受盡欺辱,就連吃喝權(quán)利都不能掌握,就別說有追求自己理想的希望了。再者,她們的婚姻更是掌握在家人的手中,家人希望她們嫁一個有錢的人家,她們就不能不順從這悲慘的命運,最后淪為商品過著茍且的生活,也失去了愛情、友情和親情。張愛玲對這一切十分痛心,十分惋惜。
(二)男人是最拿不準(zhǔn)的東西
在這七篇香港傳奇小說中,張愛玲用她的作品表達(dá)了這么一個觀點,那就是男人是最拿不準(zhǔn)的東西,尤其在那紙醉金迷的香港社會??墒悄菚r代的女性對異性有著強(qiáng)烈依賴性,偏偏要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拿不準(zhǔn)的男人身上?!兜谝粻t香》中,丫頭睨兒曾對薇龍說:“我替你打算,還是趁這交際的機(jī)會,放出眼光來揀一個合適的人。” 就連一個丫頭都知道要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就得找一個合適的人把自己嫁了??梢娔莻€時代,女性必須依賴男人的觀念多么深入人心。《傾城之戀》中的流蘇第一次婚姻失敗后,對男人的依賴性更強(qiáng),她把自己人生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極不靠譜的富家子弟范柳原身上,她指望著范柳原能夠帶她離開娘家,能夠擺脫娘家人的閑言碎語。她更希望范柳原能夠給她嶄新的生活和人生的希望。于是她用自己僅存的二十八歲的青春來牢牢抓住范柳原,盡管范柳原本是七妹的相親對象,她不怕家人的辱罵,不怕別人的詬病,為了自己的人生,她就得抓住范柳原。而《封鎖》中的翆遠(yuǎn)為了氣自己的家人,為了改變一成不變的生活,她選擇了和一個在電車上相遇的,沒有錢但有太太的人戀愛。她依賴宗楨,指望著和宗楨戀愛可以反抗自己的家人,她把改變自己生活的唯一希望放在了宗楨這個已婚男人身上。女性對異性的依賴使女性喪失了自我,這也是她們悲慘結(jié)局的最主要原因。
(三)全為了生活
在張愛玲香港傳奇小說中的女性不管如何演繹,如何掙扎,如何折騰,善也好,惡也好,全是為了自己的生活。《第一爐香》中薇龍的姑媽為了保持自己聲色犬馬的腐朽生活,誘惑薇龍,把薇龍從一個正經(jīng)讀書的女學(xué)生變成了自己勾引男人的工具,變成了自己斂財?shù)捻来a,她用漂亮的衣服、帥氣的青年,用音樂會、晚宴和舞會來吸引薇龍,讓薇龍對這些上癮以致無法自拔,甘心淪落為“妓女”。而《心經(jīng)》中的小寒與綾卿因自私而互相迫害。小寒不想讓海立愛上自己,便要把自己不愛的海立介紹給綾卿,在她心里,綾卿就只配擁有一個她不要的男人。而綾卿為了反抗,竟然和小寒的父親相愛了,讓小寒的父親離開了小寒。而自己也背負(fù)了很多,因為一段所謂的不倫之戀。
總的來看,張愛玲的香港傳奇小說在她的小說作品中雖只占很小的比例,但卻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她的香港傳奇小說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專有名詞,小說中的上海女人也成為了她小說史上的一個符號,盡管這些女性形象不那么完美。但是,她們確實是真真實實地存在過,她們有過掙扎,有過斗爭。張愛玲對于香港傳奇小說這些女性形象的原型是非常熟悉的,她們都是來源于自己的真實生活,所以她對這些角色寄予期望,有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味。而這些女性形象,也確確實實地反映了張愛玲對于舊時代這個大環(huán)境的憎惡,憎惡它對于女性的摧殘與迫害。通過這些女性形象,鮮明而又熾烈地表達(dá)了張愛玲希望女性能自主和獨立地生活,表達(dá)了她對于女性勇敢追求幸福和掌握自己命運的希望與期盼。
作者單位:邵陽學(xué)院中文系 42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