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憲濤
第一封信是拉腳車老板捎來的。那是黃昏時分,車老板以討口水喝為名,走進了尹家的院落,確認了尹大刀的母親本人,然后把信交到她的手里。尹母顫抖著手舉著信,就像舉著一面旗幟。
尹母是尹家當家人,一個眼色,兒女們就明白了她的心思。院子大門閂上了,窗子用破布遮擋著,豆油燈點亮了,一家人圍在燈光下。信封并未拆開。尹母抖著聲音道,老二還在呢!她把信交給大兒子,大兒子雙手捧過來,仔細端詳一番。老大把信交給三弟,三弟興奮起來,對著信封叫了聲二哥。三弟把信交給小妹兒,小妹兒接過信,道,二哥,你啥時候回來?信最后傳到小翠手里,小翠捧著信哭起來,肩膀一聳一聳的,淚水打濕了信封。
小妹兒說道,娘偏心,就讓二哥上學堂,結(jié)果去跟先生鬧革命,現(xiàn)在家里缺認字的人,一個個都是睜眼瞎。尹母道,去把程先生請來。三弟問,現(xiàn)在嗎?大哥道,不現(xiàn)在,還等明兒嗎?
三弟飛也似的去了。一會兒的工夫,院子里大門吱嘎響,尹母帶著兒女迎出去,程先生眾星捧月般地進了屋子。程先生在飯桌前坐下。毛筆蘸滿了墨汁,宣紙鋪展在桌上,油燈火焰搖曳著。程先生看著尹母,道,寫啥呢?尹母環(huán)顧了兒女們,道,都想咱家的老二了,就每人說兩句話,麻煩先生寫上去。程先生說,這個主意好,俺還是頭次省去酸腐文字,都寫親情的話語,那就你先說吧!尹母說,讓孩子們先說。小妹兒說,重要的戲文壓軸,娘就唱最后一碼戲,讓嫂子先說吧,二哥一向最疼咱嫂子。小翠躲進燈影兒里,道,俺還沒有尋思妥帖,讓大哥先說吧。大哥道,先說就先說,俺打頭陣!大哥說,二弟,你離家一年多了,家里不用惦記,娘的身體挺好的……
小妹兒插嘴道,大哥,娘自己會說自己,你說你自己的事。大哥說,二弟,你臨走咋不喊哥一聲,咱兄弟倆有個照應,你嫂子給你生了個侄兒,待會兒讓她說兩句……
三弟說話時結(jié)巴了,小妹兒捧著肚子大笑,小翠抿著嘴巴笑。三弟終于平靜了下來,道,二哥,你現(xiàn)在可出名了,都知道尹大刀的名號,俺也想跟著你打鬼子……程先生皺了下眉頭,道,這個還是不寫了。尹母道,這個說不得!
小妹兒說,三哥,你先歇歇尋思尋思,還是俺先說吧。二哥,俺想讓你帶俺上山,去套狍子打兔子,俺想你回來下河,去撈蝦米網(wǎng)白魚,還有三哥欺負俺,你回來幫著俺,三哥最怕你了,你揮一揮拳頭,他就撒丫子跑呢!尹母說,凈說小孩子的事兒,讓你二嫂說說。
小翠本來在外圍站著,被小妹兒推到前面。程先生舉著筆等著。小翠說,俺等著你回來!就這句。程先生問,就這一句嗎?小翠用力點點頭,嗯了一聲說就這句。小妹兒道,該娘說話了。
尹母抹著眼睛笑道,剛才一肚子的話,現(xiàn)在突然都空了呢!娘巴望著你平安回家,娘給你做你稀罕吃的,肥豬肉燉寬粉條子,給你蒸大白面饃饃……
程先生輕輕地把墨跡吹干,把信紙小心地折疊起來。沖著尹母說道,拿來!尹母問,啥?程先生道,地址!尹母從懷里摸出信,平鋪在黑漆桌子上,用雙手把信封褶皺抹平。程先生開始抄寫地址。等到信封墨汁干透了,把信紙裝進了信封,然后封上信封,雙手遞給尹母,道,家書抵萬金啊!
尹母雙手接過信來,放在鼻子下聞聞,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把油燈挪到了眼前,把信放在油燈火苗上,火苗一下子躥了起來。兒女們都看著母親。信封打成了黑色的卷兒,火焰一點點吞噬了信封,直到燒到了尹母的手指,她似乎忘記了疼痛,嚇了一跳似的丟掉了紙灰……
十年后,兩名外調(diào)的部隊干部來到青山鎮(zhèn),尹家村村長接待了他們。村長盯著被外調(diào)者的名字,張大了嘴巴,半晌才說道,這是俺二叔?。∷€活著,還活著!部隊干部說,后來他參加了長征,他現(xiàn)在是營長了,據(jù)他說,當年他離開家跑出村子時,聽見了學校操場的槍聲,估計全家人都被鬼子殺害了,他曾給家里寫了十一封家書,但是都沒有收到回音。尹營長沒有了后顧之憂,對小鬼子充滿了仇恨,作戰(zhàn)勇敢舍命,很快就晉升為營長。但因為摻雜個人復仇思想,始終沒有加入共產(chǎn)黨組織,這次我們?yōu)樗朦h外調(diào)。
半年后,尹大刀回到了家鄉(xiāng)。他以軍人的口吻質(zhì)問媳婦,當年為啥不給回信?!小翠說,娘擔心鬼子得到信件,按照信的地址找到你,找到咱的隊伍,收到的十一封信,我們都委托先生寫了回信,但是都燒掉了。尹大刀道,苦了你這么多年!小翠說,知道你活著,俺在等著你,你呢?尹大刀說,俺一個人,上戰(zhàn)場不想拖家?guī)Э冢?/p>
小翠轉(zhuǎn)身招呼一個壯小伙子,道,這是你的兒子!
〔原載《小小說月刊》2017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