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
變動中的憂患、潛淵、抽象與實際的戰(zhàn)爭沈從文的昆明時期(一)
張新穎
一九三八年四月三十日,沈從文到達昆明。第二天,梁思成、林徽因陪他到北門街火藥局附近看市景。編教科書的辦事處在青云街一個大院二一七號租了房子,既辦公又做宿舍,也接納過輾轉(zhuǎn)昆明求學——長沙臨時大學遷來,改稱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暫時借住的學生,如楊苡、陳蘊珍(蕭珊)等;傅雷夫婦也租在這里,傅聰才四歲;為報父仇,一九三五年擊斃孫傳芳的俠女施劍翹,租住后院。
“半路太累,初到這里氣候又太壞,因此一來就流鼻血,發(fā)燒到四十度,半個月后方好一點。空氣一暖,不知為什么又流起鼻血來了,真是要命。”沈從文途經(jīng)貴陽時曾與二十年代北京時期的老朋友蹇先艾相聚,到昆明不久寫信報告自己的狀況,“蕭乾夫婦,楊先生的少爺小姐,都同住在一處”(17;433)。
青云街鄰近云南大學,頭年九月應聘來任教的施蟄存,空閑時常來找沈從文聊天,尤其是,兩人常逛福照街夜市,注意力全在幾個古董攤子?!坝幸淮?,從文在一堆盤子碗盞中發(fā)現(xiàn)一個小小的瓷碟,瓷質(zhì)潔白,很薄,畫著一匹青花奔馬。從文說,這是康熙青花瓷,一定有八個一套,名為‘八駿圖’。他很高興的化了一元中央幣買了下來。”還有一次,他們在舊衣服中看到兩方繡件,好像是從朝衣補褂上拆下來的,沈從文勸施蟄存買下。施蟄存搜尋緬刀和緬盒,他買的一個緬盒引起沈從文興趣,以后他見到就買。
十九歲的楊苡見證了沈從文在青云街生活的一些片斷,五十年后回憶起來還是那么歷歷在目:“穿著長袍,透過他的眼鏡片也能看得出他微笑著的眼睛,一口湖南話,那么輕,那么軟軟的,好聽極了!”
九月二十八日上午,日軍戰(zhàn)機第一次對昆明進行大轟炸,警報響起來,“我們和鄭(穎蓀)先生一同走進大院,住在大院朝南的樓下三間正房的楊振聲教授和他的子女,住在他們樓上的沈先生也相繼到院子里來,后院的各家也有湊熱鬧到前院的,鼎鼎大名的施劍翹女士和她那準備考聯(lián)大的弟弟也到前邊來了。沈先生開玩笑似地請施女士給大家講一下她那年槍殺孫傳芳的事”。“天空有什么在閃爍,我們還來不及分辨,爆炸聲便在四周把我們震得宛如石柱釘在地上,窗子的玻璃碎裂了,一片片落下來,夾雜著塵土、瓦片、人們的哭喊……這時只有俠女比我們敏捷,也許她比我們更了解槍子炮彈的性能。我親眼看她喊了一聲天津腔的‘我的媽呀!’便抱頭奔回后院。而我們的沈先生卻神色不變,望著不遠的濃煙,喃喃著:‘炸了哪一邊?學校才遷來,不能再受損失了!’警報解除后,沈先生同楊先生趕忙去探望聯(lián)大師生?!?/p>
從此整個昆明市被迫進入“跑警報”的忙亂生活?!靹偭寥藗儽憧钢浠\衣物,紛紛出城到郊外山溝間消磨整日,傍晚才疲憊地回到城里做晚飯。這些日子沈先生的臉色越來越陰郁了,他反對“跑警報”,說不愿這樣浪費時間,天天出城“逃命”實際上是浪費生命。但楊先生一家天天出城,便強拉他同去,以保安全。可能他們?yōu)檫@事爭論過不止一次。有一天解除警報較早……中午大家高高興興地吃了頓飽飯。但下午楊家的女兒悄悄對我說:“吃飯時沈先生喝了點酒,忽然把酒杯一放哭起來!可把我們嚇壞了!”我聽了也非常緊張,因為大人一般是不會當著人哭的。楊告訴我,沈先生說國家成了這個樣子,人人只顧逃命,不能讀書,不能工作……還沒說完就哽咽不止。這一天我們都顯得特別安靜,誰也不知該怎么勸慰沈先生,只是不愿吵他,希望他快點再對我們微笑!
《大公報》香港版八月創(chuàng)辦,蕭乾主編《文藝》副刊,他回昆明組稿,楊苡記敘了青年作者茶話會上沈從文的“動作”:
不記得蕭乾的開場白說了些什么,只記得沈先生一邊滔滔不絕地鼓勵著他寄與厚望的這一批年輕人,一邊卻不停地伸著胳臂用手慢慢地揮著在這四季如春的昆明市存活率最高的蒼蠅。桌子上放著幾碟點心、花生米、瓜子、糖果。沈先生不停地揮著。他著了一身藍綢的舊而薄的棉袍,右臂肘下的綢面由于長期伏案,早已磨破了一個洞。他揮著、揮著,棉花就漸漸從洞中墜落,他趕緊用左手食指把棉花朝里塞塞,并不中斷他的講話,這個動作不斷重復,裝點了他整個的發(fā)言。我和樹藏、蘊珍坐在他的對面,拼命忍著笑。我本是個愛笑的人,這時樹藏就不時地暗中碰我的胳臂,怕我笑出聲來,我只好用手絹捂著嘴,等到開完會,我們?nèi)顺鰜碓隈R路上笑個沒完。我們誰也說不清沈先生和蕭乾都說了些什么,但那破了一個洞的、不時掉出棉花又被塞進去的藍色袍袖卻永遠在我的記憶里搖晃!
來昆明沒多久,沈從文就投入到《湘西》和《長河》的寫作中。這兩部重要作品幾乎同時進行,發(fā)表時間也重疊:《長河》從八月七日起在香港《星島日報·星座》副刊連載,至十一月十九日,載六十七次而止;《湘西》從八月二十五日起在香港《大公報·文藝》副刊連載,至十一月十七日,載四十三次,刊完。
由于不經(jīng)的傳說、荒唐的記載、“專家”的生疏隔膜,“湘西就在這種情形中成為一個特殊區(qū)域,充滿原始神秘的恐怖,交織野蠻與優(yōu)美,換言之,地方,人與物,由外面人眼光中看來俱不可解”?!断嫖鳌返膶懽?,則要破除“幻覺與錯覺”,“作者是本地人,可談的問題極多”,“現(xiàn)在僅就一個旅行者沿湘黔公路所見,下車時容易觸目,住下時容易發(fā)生關系,談天時容易引起辯論,這一類瑣細小事,分別寫點出來,作為關心湘西各種問題或?qū)ο嫖鬟€有興味的過路人一份‘土儀’”?!驈奈淖约汉驮S許多多人轉(zhuǎn)往大后方在湘西行經(jīng)的路線,構成了這部著作敘述的次序:常德的船、沅陵的人、白河流域的幾個碼頭、瀘溪·浦市·箱子巖、辰溪的煤、沅水上游幾個縣分、鳳凰、苗民問題——如果能給旅行者減少“憂慮”、補充“好奇心”、更給一點“常識”,以喚起對此地的“同情”,“就可說是已經(jīng)達到拿筆的目的了”(11;334,335)。
這似乎是說,這本書預設的讀者是外來者、過路人,在連載完之后寫的《題記》里,沈從文再次提起,這是“一個湘西人對于來到湘西或關心湘西的朋友們所作的一種芹獻”;不過,這篇《題記》卻以更深的憂慮,寄希望于他的同鄉(xiāng)讀者:他說在沅陵住了幾個月,“大約見過兩百左右年青同鄉(xiāng),談起國家大事、文壇掌故、海上繁華時,他們竟像比我還知道的很多。至于談起桑梓情形,卻茫然發(fā)呆。人人都知道說地方人不長進,老年多頑固墮落,青年多虛浮繁華,地方政治不良,苛捐雜稅太多??墒嵌既嗽埔嘣?,不知所謂。大家對于地方壞處缺少真正認識,對于地方好處更不會有何熱烈愛好。即從青年知識分子一方面觀察,不特知識理性難抬頭,情感勇氣也日見薄弱。所以當我拿筆寫到這個地方種種時,本人的心情實在很激動,很痛苦。覺得故鄉(xiāng)山川風物如此美好,一般人民如此勤儉耐勞,并富于熱忱與藝術愛美心,地下所蘊聚又如此豐富,實寄無限希望于未來。因此這本書的最好讀者,也許應當是生于斯,長于斯,將來與這個地方榮枯永遠不可分的同鄉(xiāng)”(11;329,330)。
他難以控制自己的激動和痛苦,接下去說道:“湘西到今日,生產(chǎn),建設,教育,文化,在比較之下,事事都顯得落后,一般議論常認為是‘地瘠民貧’,這實在是一句錯誤的老話。老一輩可以藉著解嘲,年輕人決不宜用此卸責。二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必需認識清楚:這是湘西人負氣與自棄的結果!”在列舉了方方面面的事實之后,又說:“負氣與自棄使湘西地方被稱為苗蠻匪區(qū),湘西人被稱為苗蠻土匪,這是湘西人的羞辱,每個人都有滁除這羞辱的義務!天時地利待湘西人并不薄,湘西人所宜努力的,是肯虛心認識人事上的弱點,并有勇氣改善這些弱點”(11;330,331)。
顯然,《湘西》大大不同于《湘行散記》,正如同《長河》大大不同于《邊城》。
四年前沈從文第一次返鄉(xiāng),已經(jīng)意識到,正在寫作的《邊城》無法“對應”發(fā)生了深刻變化的湘西現(xiàn)實,所以在《〈邊城〉題記》里,他特意預告似地說:“我并不即此而止,還預備給他們一種對照的機會,將在另外一個作品里,來提到二十年來的內(nèi)戰(zhàn),使一些首當其沖的農(nóng)民,性格靈魂被大力所壓,失去了原來的樸質(zhì),勤儉,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個什么樣子的新東西。他們受橫征暴斂以及鴉片煙的毒害,變成了如何窮困與懶惰!我將把這個民族為歷史所帶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中前進時,一些小人物在變動中的憂患,與由于營養(yǎng)不足所產(chǎn)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樣活下去’的觀念和欲望,來作樸素的敘述”(8;59)?!堕L河》最初的醞釀,應該就在此一時期。四年之后戰(zhàn)亂之中短暫的家鄉(xiāng)生活,使得這個醞釀成熟,就等到昆明安頓下來動筆了。
七月二十八日,沈從文寫信告訴張兆和:“我已寄望舒文章十頁,下期航信還可寄十頁?!边@文章,指的就是《長河》;戴望舒時任香港《星島日報·星座》副刊主編。“我用的是辰河地方作故事背景,寫橘園,以及附屬于橘園生活的村民,如何活;如何活不下去,如何變;如何變成另外一種人。預備寫六萬字”(18;313)。
二十九日晚又寫一信,一開頭就說:“已夜十一點,我寫了《長河》五個頁子,寫一個鄉(xiāng)村秋天的種種。仿佛有各色的樹葉落在桌上紙上,有秋天陽光射在紙上。夜已沉靜,然而并不沉靜。雨很大,打在瓦上和院中竹子上。電閃極白,接著是一個比一個強的炸雷聲,在左邊右邊,各處響著。房子微微震動著。稍微有點疲倦,有點冷,有點原始的恐怖。我想起數(shù)千年前人住在洞穴里,睡在洞中一隅聽雷聲轟響所引起的情緒。同時也想起現(xiàn)代人在另外一種人為的巨雷響聲中所引起的情緒。我覺得很感動。唉,人生。這洪大聲音,令人對歷史感到悲哀,因為它正在重造歷史”(18;316)。
正是在“現(xiàn)代”中國的雷聲轟響中,帶著對變動中的歷史的深重憂慮和悲哀,沈從文重新書寫鄉(xiāng)土,書寫一個“現(xiàn)實”的湘西世界。
小說寫的是辰河中部呂家坪水碼頭及其附近小村蘿卜溪的人與事,時間是在一九三六年秋天。從二十世紀初到這個時間,中國社會的巨大變動輻射到這偏僻之地,居住在辰河兩岸的人的哀樂和悲歡,就和一個更大世界的變動聯(lián)系在一起,不可能是封閉的時間和空間里的哀樂和悲歡了。從《邊城》這個自足世界的時間和空間,到《長河》風吹草動都與外界息息相關的時間和空間,其性質(zhì)已經(jīng)顯示出非常不同的特征。
這個變化,概而言之,是“現(xiàn)代”來了。
“現(xiàn)代”是什么?“現(xiàn)代”到底怎么樣?此類問題,對于許多知識分子來說,也許首先是理論問題、理念問題、觀念問題,再是從理論、理念、觀念到實踐的問題;沈從文“鄉(xiāng)下人”的思路卻不同,對他來說,實際的耳聞、目睹、身受的“親證”,具體的現(xiàn)象和確實的狀況,比抽象空洞的理論、理念、觀念重要得多,更準確地說,后者必須在與現(xiàn)實具體情境的摩擦中,產(chǎn)生出經(jīng)得起檢驗的有效性。由此而進入觀察和辨識,沈從文得到的是非常沉痛的經(jīng)驗。他后來為這本書寫《題記》,說:“‘現(xiàn)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體的東西,不過是點綴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輸入,上等紙煙和各樣罐頭,在各階層間作廣泛的消費。抽象的東西,竟只有流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際世故。大家都仿佛用個謙虛而誠懇的態(tài)度來接受一切,來學習一切,能學習能接受的終不外如彼或如此?!睍r髦青年也好,普通學生也好,“共同對現(xiàn)狀表示不滿,可是國家社會問題何在,進步的實現(xiàn)必需如何努力,照例全不明白。”所能做的,不過是“揮霍家中前一輩的積蓄,享受現(xiàn)實,并用‘時代輪子’、‘帝國主義’一類空洞字句,寫點現(xiàn)實論文和詩歌,情書或家信?!鄙贁?shù)“想要好好的努力奮斗一番的,也只是就學校讀書時所得到的簡單文化概念,以為世界上除了‘政治’,再無別的事?!瓊€人出路和國家幻想都完全寄托在一種依附性的打算中,結果到社會里一滾,自然就消失了”(10;3,4,5)。
高蹈的對于“現(xiàn)代”理論的依附性,對于“簡單文化概念”的依附性,或者是世俗的對于“政治”的依附性,都無從與現(xiàn)實經(jīng)驗和個人內(nèi)心發(fā)生深切的關系,因其依附性,不可靠是必然的。這樣的“現(xiàn)代”,將產(chǎn)生什么樣的后果,大可疑慮。
再者,并非說到“現(xiàn)代”就說到底了,還可以繼續(xù)往下說。舉一個小例子,小說里寫到當?shù)厝擞懻撔率接蜆I(yè)公司的事:辰州府地方要成立一個用機器榨油的公司,一旦開張,最直接的結果,就是原有四處散落的手工作坊式的油坊要關門。這一種“現(xiàn)代來了”,表面上是新式工業(yè)來了,代替老舊的生產(chǎn)方式;兩種作業(yè)方式之間的沖突,通常會被敘述成“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新與舊”的沖突——而這不過是根本不了解表面掩蓋之下真實情形的浮泛之論。在這樣的關鍵地方,見出沈從文的不一般,也見出他對湘西生活真實狀態(tài)的深入和對湘西民眾疾苦的感同身受,他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是官與民爭利。橘子園主人滕長順看得明白:“有五百萬本錢,省里委員,軍長,局長,都有股份。又有錢,又有勢,還不容易辦?”“他們有關上人通融,向下運還便利,又可定官價買油收桐子,手段很厲害!自己機器不出油,還可用官價來收買別家的油,貼個牌號充數(shù),也不會關門”(10;89,90)!如果一定要把這里將要發(fā)生的事情說成是機器工業(yè)和手工作坊業(yè)、“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新與舊”的沖突,那么這個“現(xiàn)代”和“新”,也是和權力勾結在一起而來的,官與民爭利的動機和實質(zhì)深藏其內(nèi)。
小說中人物對地方現(xiàn)實的憂心忡忡,絕非空穴來風。山雨欲來,地方的命運,正處在“無邊”的威脅和危險之下。
《長河》最后一章,《社戲》,是后來寫的。這個小小地方的樸素的歡樂,自然襯托下的抒情詩氣氛,其實正處在大的災難的包圍之中,除了接連不斷的地方性動亂,前頭還有即將全面爆發(fā)的抗日戰(zhàn)爭,整個國家民族的大劫已經(jīng)是步步緊逼而來。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沈從文寫酬神娛己的社戲,寫與日常生活緊密關聯(lián)的歡樂、虔敬和抒情詩氣氛,寫地方民眾于危機四伏中照常生活的能力,照常莊嚴和活潑的能力,顯示出筆力的非凡強健。
《長河》舒展,開闊,有些散漫,不像《邊城》那樣精致,而有厚實粗拙的美感。半個世紀之后,黃永玉這樣表述他讀這本書的感受:“我讓《長河》深深地吸引住的是從文表叔文體中醞釀著的新的變革。他排除精挑細選的人物和情節(jié)。他寫小說不光是為了有教養(yǎng)的外省人和文字、文體行家,甚至他聰明的學生了。他發(fā)現(xiàn)這是他與故鄉(xiāng)父老子弟秉燭夜談的第一本知心的書?!?/p>
與故鄉(xiāng)的親密性卻并不必然意味著狹隘、偏執(zhí)的立場和視野,“雖然這只是湘西一隅的事情,說不定它正和西南好些地方差不多。雖然這些現(xiàn)象的存在,戰(zhàn)爭一來都給淹沒了,可是和這些類似的問題,也許會在別一地方發(fā)生?!鄙驈奈膶Φ胤健⑧l(xiāng)土的關注和憂思,與對現(xiàn)代中國“重造歷史”的關注和憂思一脈相連、息息相通。生怕讀者不明白,他在《題記》里寫道:“記得八年前《邊城》付印時,在那本小書題記上,我曾說過:所希望的讀者,應當是……在各種事業(yè)里低頭努力,很寂寞的從事于民族復興大業(yè)的人?!F(xiàn)在這本小書,我能說些什么?我很明白,我的讀者在八年來人生經(jīng)驗上,對于國家所遭遇的挫折,以及這個民族憂患所自來的根本原因,還有那個多數(shù)在共同目的下所有的掙扎向上方式,從中所獲得的教訓,……都一定比我知道的還要多還要深?!瓩M在我們面前許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卻不用悲觀。驟然而來的風雨,說不定會把許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掃摧殘,弄得無蹤無跡。然而一個人對于人類前途的熱忱,和工作的虔敬態(tài)度,是應當永遠存在,且必然能給后來者以極大鼓勵的!”(10;7,8-9)——這是和現(xiàn)代中國的父老子弟談心。語重心長。
剛落筆的時候,《長河》只是一個中篇的構思,寫作過程中發(fā)現(xiàn)這個篇幅容納不了變動時代的歷史含量,就打算寫成多卷本的長篇?!缎菎u日報·星座》連載的有六萬余字,為第一卷,之后隔了一長段時間,到一九四二年四月,沈從文動手補充修改第一卷,五月給沈云麓的信里說,“《長河》已成十三萬字,不久可付印”,預計全部完成后為“三十萬字”。“最近在改《長河》,一連兩個禮拜,身心都如崩潰,但一想想,這作品將與一百萬或更多讀者對面,就不敢不謹慎其事了”(18;402)。到九月八日,又報告說,“上卷約十四萬字,不久或可出版”(18;408)。
事實是,桂林明日社正準備出版《長河》第一卷,沒料到十四萬字書稿被扣,經(jīng)重慶、桂林兩度審查,各有刪削,卻仍然不能出版。原因是,“從目下檢審制度的原則來衡量它時,作品的忠實,便不免多觸忌諱,轉(zhuǎn)容易成為無益之業(yè)了。因此作品最先在香港發(fā)表,即被刪節(jié)了一部分,致前后始終不一致。去年重寫分章發(fā)表時,又有部分篇章不能刊載。到預備在桂林印行送審時,且被檢查處認為思想不妥,全部扣留,幸得朋友為輾轉(zhuǎn)交涉,徑送重慶復審,重加刪節(jié),方能發(fā)還付印”(10;7-8頁)。這是一九四三年寫的《題記》里面的話,實際上“付印”仍然只是設想。
一直到一九四五年一月,昆明文聚社終于出版了這部小說,因此前屢遭刪節(jié),出版時只剩十一萬字。第六章《大幫船攏碼頭》的中間,竟印了一行“(被中央宣傳部刪去一大段)”的字樣(10;102)。
黃永玉在沈從文去世后非常感慨地談到《長河》:“寫《長河》的時候,從文表叔是四十歲上下年紀吧,為什么淺嘗輒止了呢?它該是《戰(zhàn)爭與和平》那么厚的一部東西??!照湘西人本分的看法,這是一本最像湘西人的書??上??!薄皩憽堕L河》之后一定出了特別的事,令這位注意力很難不集中的人分了心,不能不說是一種損失。真可惜?!?/p>
一九三八年八月初,沈從文已經(jīng)為家人辦好了來昆明路途所需要的護照、文件,并寄往香港張兆和二弟處。但張兆和遲遲未能動身,讓他大為氣惱。八月十四日,他給兒子龍朱寫了一封信,說:“你姆媽七月卅一來信,還問我事情,等回信,我真不大高興,不再回她信……我希望你姆媽體諒我一些,不要再為什么事等我回信。且希望帶你和小弟弟來,不要怕這樣那樣”(18;324)。四歲的孩子哪里能讀他的長信,這當然還是寫給張兆和的。
九月底,張兆和帶著兩個孩子和九妹岳萌,終于成行:從天津乘船到上海,再往香港;十月在香港等待船只期間,遇到回上海省親返昆明的施蟄存。“從文、頡剛都有電報來,要我和他們的眷屬結伴同行,代為照顧,徐遲也介紹他的姊姊和我一起走?!露巳?,一行七人,搭上一艘直放海防的小輪船。顧夫人身體不健,買了二等艙位,余者都買了統(tǒng)艙位,每人一架帆布床,并排安置在甲板上,船行時,顛簸得很厲害?!薄按卸円梗竭_海防,寓天然飯店。次日,休息一日,在海防補充了一些生活用品。次日,乘火車到老街,宿天然飯店。這里是越南和中國云南省的邊境,過鐵路橋,就是云南省的河口。當晚,由旅館代辦好云南省的入境簽證。次日,乘滇越鐵路中國段的火車到開遠,止宿于天然飯店。次日,繼續(xù)乘車,于十一月四日下午到達昆明。這一次旅行,我照料四位女士,兩個孩子,攜帶大小行李三十一件。船到海防,上岸驗關時,那些法國關吏把我們的行李逐件打開。到河口,又一度檢查,比海防情況好些。每次歇夜,行李都得隨身帶走。全程七日……這一件事,我自負是平生一大功勛,當時我自以為頗有‘指揮若定’的風度?!?/p>
楊苡目睹了沈從文盼望已久的團聚:
一個傍晚,兆和姐出現(xiàn)了,這以后我們稱她為三姐。她抱著長得極像洋娃娃的小虎雛,后面跟著瘦小的龍朱,沈先生走在前面,拿著十分簡單的箱子包袱。她和孩子們的到來頓時給青云街這個大門里帶來了溫暖和歡樂。這可不是愉快的旅行,而是只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中逃難的人才能懂得的艱苦遠征!一場熱鬧寒暄和介紹之后,大家都聚在外間大書房里,三姐憔悴消瘦,眼睛里卻閃著快樂的光輝,她望著沈先生,不在乎我們還在跟前便忽然對他說:“頭發(fā)都這么長了,難看死了!”沈先生笑瞇瞇地回答:“沒辦法,哪有時間去理發(fā)!”我們這幾個年輕人又想笑起來。到了晚上靜下來了,我在里間繼續(xù)我的讀書筆記,大概后面的沈先生家兩個孩子也睡了,我聽見沈先生舉著燈帶著三姐輕輕地走上了樓。他們在書房里一邊整理書籍,一邊輕輕地談話。第二天我們看見三姐已經(jīng)把沈先生的頭發(fā)剪過了,沈先生顯得年輕、漂亮,從此再也看不見沈先生原先那不修邊幅的名士派形象了。
一家人暫時住在二一七號中院,教科書辦事處移到外院。到年底,全家搬入北門街租的民房,是已故蔡鍔將軍簡樸的舊居。張充和也到了昆明,加入教科書編纂小組,與三姐一家同住。
北門街出現(xiàn)了一個臨時大家庭,成員如張充和所列:楊振聲同他的女兒楊蔚、老三楊起,沈家二哥、三姐、九小姐岳萌、小龍、小虎,劉康甫父女?!拔彝判〗阕∫婚g,中隔一大帷幕。楊先生儼然家長,吃飯時,團團一大桌子,他南面而坐,劉在其左,沈在其右,座位雖無人指定,卻自然有個秩序。我坐在最下首,三姐在我左手邊。汪和宗總管我們伙食飯賬。在我窗前有一小路通山下,下邊便是靛花巷,是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在地。時而有人由灌木叢中走上來,傅斯年、李濟之、羅常培或來吃飯,或來聊天。院中養(yǎng)個大公雞,是金岳霖寄養(yǎng)的,一到拉空襲警報時,別人都出城疏散,他卻進城來抱他的大公雞。”
編教科書還在青云街,“楊振聲領首,但他不常來。朱自清約一周來一兩次。沈二哥、汪和宗與我經(jīng)常在那小樓上。沈二哥是總編輯,歸他選小說,朱自清選散文,我選點散曲,兼做注解,汪和宗抄寫。他們都兼別的,只有汪和宗同我是整工。”
一九三八年沈從文沒有出版一本書。但在侵略者的國度,出現(xiàn)了沈從文作品的譯本:松枝茂夫翻譯的小說集《邊城》,東京改造社十一月出版,除《邊城》外,還收入其他七篇小說。另外,東京第一書房出版的《支那現(xiàn)代小說集·夜哨線》收入古濱修一翻譯的《會明》;《中國文學月報》第四卷三十六號刊登了梅村良之翻譯的《生存》。
一九三九年一月,由陳岱孫、潘光旦負責的《今日評論》周刊創(chuàng)刊,沈從文參加編輯文藝稿件。二十二日出版的一卷四期他發(fā)表《一般或特殊》,說在目前,用文字做“宣傳”工作,固然值得重視,“不過我倒覺得另外有些作家,特別值得注意。這些人好像很沉默,很冷靜,遠離了‘宣傳’空氣,遠離了‘文化人’身份,同時也遠離了那種戰(zhàn)爭的浪漫情緒……從表面看來,都缺少對于戰(zhàn)爭的裝點性,缺少英雄性。然而他們工作卻相同,真正貼近著戰(zhàn)爭,目的只一個,對于中華民族的優(yōu)劣,作更深的探討,更親切的體認,便于另一時用文字來說明它,保存它。他們不在當前的成功……只重在盡職,盡一個中國國民身當國家存亡憂患之際所能盡的本分。他們在沉默中所需要的堅忍毅力,和最前線的兵士品德,完全一致。這種人和‘文化人’比起來,在當前是個‘少數(shù)’”(17;263-264)。
沈從文強調(diào)文學作品對文字性能的“特殊”運用,文章一發(fā)表,即遭到嚴厲的批評。四月出版的《文藝陣地》三卷一期刊登巴人《展開文藝領域中反個人主義斗爭》,其中說道:“他卻把這‘特殊的工作’和抗戰(zhàn)牽上了一根線,讓做特殊工作者有名義特殊下去,這一毒計,是超過梁實秋之上了?!薄痪湃四晔乱蝗眨簩嵡镌谥貞c《中央日報·平明》副刊《編者的話》中表示:“與抗戰(zhàn)有關的材料,我們最為歡迎,但是與抗戰(zhàn)無關的材料,只要真實流暢,也是好的,不必勉強把抗戰(zhàn)截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戰(zhàn)八股’,那是對誰都沒有益處的?!贝搜砸怀?,即被視為主張文學“與抗戰(zhàn)無關論”而加以撻伐。沈從文不合時宜地作《一般或特殊》,也就被批評者順勢歸入“與抗戰(zhàn)無關論”——巴人繼續(xù)說:“胡適主義的最好注腳,莫過于這一篇高妙的文章了。如果真的照沈從文先生的辦法,那么抗戰(zhàn)完結,在敵人的鼻息下,‘建國開始’,千秋萬歲,沈從文也就‘懿歟盛哉’了。”
其實,文章寫作之時,沈從文就已意識到他的這種“迂論”“反世違俗”(17;262),他只是忍不住要說,如同兩年前提“反差不多”,也如同幾年后寫《文學運動的重造》以及其他招惹是非的文章,基本思路和核心關切一以貫之。
戰(zhàn)爭驅(qū)迫著一批又一批機關、學校、企業(yè)、個人流亡西南大后方,昆明形成一個中心,四方云集,隨即也成為日軍空襲的重點,于是又紛紛向附近鄉(xiāng)下疏散。一九三九年五月,張兆和帶著虎雛住到呈貢縣的龍街,在楊家大院租了房子,與張充和前后樓。沈從文編書仍在城中,龍朱要上學,跟他一起住?!懊慷Y拜天我可下鄉(xiāng)看看,坐火車一小時,騎馬一小時,即可到達。鄉(xiāng)下在滇池邊,平田萬頃,處處見得安靜。只是找房子不容易。若有房子,必一同下鄉(xiāng),反而省事”(18;369)。
這一時期的沈從文,“惟雜務多,既得為《大公報》發(fā)稿,又得為《今日評論》發(fā)稿,忙而少功,甚不經(jīng)濟,若能下鄉(xiāng),即可擺脫一些不必作之會晤,不必要之應酬,以及可作可不作之小文章矣”(18;366)。而編書工作逐漸結束,所編教科書稿上交教育部,需要另作“生活法”:“論個人趣味我想到處走走,為孩子便利我得教書,為萬千讀書人計,我得寫文章。或許上述各辦法均無從實現(xiàn),末了還是聽天由命”(18;367-368)。
六月六日,時任西南聯(lián)大常務委員的楊振聲向朱自清提議聘請沈從文為聯(lián)大師范學院教師,朱自清時任聯(lián)大文學院中文系主任兼師范學院國文系主任,他日記里記此事,感覺“甚困難”;朱自清找羅常陪商談,十二日日記:“訪莘田,商談以從文為助教?!笔眨皬奈耐馊温?lián)大師院講師之職務?!倍呷?,聯(lián)大常務委員會第一次會議通過決議,“聘沈從文先生為本校師范學院國文系副教授,月薪貳百捌拾元,自下學年起聘?!?/p>
暑假過后,沈從文開始在聯(lián)大上課,每周三天左右住在昆明,其他幾天去呈貢鄉(xiāng)下。龍朱也住到了鄉(xiāng)下,上龍街小學。
一九三九—一九四〇學年沈從文開的課有:在文學院中文系,與朱自清合上“國文一(讀本)”、“國文二(讀本)”,獨自上“國文二(作文)”,這些課是一年級必修課;在師范學院國文系,上“各體文習作(白話文)”,為二年級必修課。
一九三九年沈從文出版了幾種書:
《湘西》,長沙商務印書館;
《昆明冬景》,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收五篇文章,《真俗人和假道學》、《談朗誦詩》、《談保守》、《一般或特殊》、《昆明冬景》,都是來昆明后所作;
《記丁玲續(xù)集》,上海良友復興圖書公司,擱置幾年的《記丁玲》后半部分終于以“續(xù)集”形式印行,文后注明:“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三日成于北京,二十八年七月二十六日補校于昆明?!?/p>
《主婦集》,上海商務印書館,收一九三七年上半年發(fā)表的小說五篇,《主婦》、《貴生》、《大小阮》、《王謝子弟》、《生存》。
松枝茂夫翻譯的小說《山道中》,收入《蠶》(“中國文學研究會·支那現(xiàn)代文學叢刊”第二輯),日本伊藤書店出版;土井彥一郎翻譯的小說《?!罚杖搿段骱梗喊自捨膶W二十講》,日本白水社出版。
關于沈從文的一九三九年,如上簡述;這樣是不是就可以了?
或許需要再做一些補充。
譬如他發(fā)表不多的幾篇文章:
《真俗人與假道學》,“此文在《平明》第一期上發(fā)表時,熟人多以為被罵,不熟人更多以為被罵”(12;14);
《記蔡威廉女士》,蔡威廉是蔡元培長女,與丈夫林文錚同在杭州藝專任教,杭州藝專與北平藝專合并后失業(yè),來昆明在北門街與沈從文比鄰而居,因產(chǎn)褥熱而死,留下一堆畫,六個孩子。忠厚老實的藝術家,“為藝術而致力,用勤苦與自己斗爭”,“末了卻被貧病打到,終于死去,想起來未免令人痛苦”(12;208)。
譬如他的交往和活動:
吳宓三月三十日日記,他與梁宗岱、林同濟訪沈從文,恰好碰到沈從文邀請蕭乾、馮至、錢鍾書、顧憲良、傅雷等在青云街茶敘,眾人相聚,“肆談”到晚七點始散;
曹禺受聞一多、鳳子和國立藝專校長吳鐵翼聯(lián)名邀請,七月赴昆明執(zhí)導《原野》,聞一多擔任舞臺美術設計,八月十六日起在新滇大戲院連續(xù)公演,中間換演《黑字二十八》(老舍、宋之的等集體創(chuàng)作的多幕抗日話劇,又名《全民總動員》)幾天,再演《原野》,直到九月十七日結束,全城轟動。沈從文、朱自清等前往觀看。兩年多以前,沈從文寫劇評《偉大的收獲》,稱贊曹禺的《日出》對中國話劇運動尤有意義和貢獻;
朱自清買了幅畫,“從文為李先生所作的山水畫配對聯(lián),甚有趣。但沈認為書法欠佳,不讓我拿去裱。我乘他不注意時拿走了”。兩人合上的大一國文期末考試,試卷合改,此事或小,但前后一個多月才弄好。朱自清日記十二月二十一日記“訪沈從文先生并與他一同閱一年級試卷”,到次年一月下旬,仍有改卷記錄。一月二十三日,朱自清自己整日閱卷,發(fā)現(xiàn)少了三份卷子,“為此煩惱”,并抱怨“沈馬虎了事,給我造成困難,必須馬上寫信給他,要他找到那三份卷子?!钡诙旒男?;第三天,二十五日,“訪沈從文先生,找到了三名學生的試卷,交給他五十份試卷。沈夫人做酒釀雞蛋,我感到很新鮮,味道也好”。
——補充進這些,是不是就可以了?當然,還能繼續(xù)增添;不過,問題不在補充和增添多少“外在”的事實,而在另開視域,感知和探測他精神內(nèi)里的特殊活動和狀態(tài)。
有必要特別提出,一九三九年是沈從文陷入精神困難之中的年份,這種困難不同于以往,更煩惱的是,它還只是個開始,將隨著時間繼續(xù)生長、蔓延、深入。在這個開始的階段,它就抓住了沈從文。他以日記形式寫《三星在戶》雜記,這份私人雜記無從見到,發(fā)表的《燭虛》之五摘抄了幾則,以示“說他人不如說自己。記人事不如記心情”(12;21)——
五月五日:
辦事處小樓上隔壁住了個木匠,終日錘子鑿子,敲敲打打,聲音不息。可是真正吵鬧到我不能構思不能休息的,似乎還是些無形的事物,一片顏色,一閃光,在回想中盤旋的一點笑和怨,支吾與矜持,過去與未來。
為了這一切,上帝知道我應當怎么辦。
我需要清靜,到一個絕對孤獨環(huán)境里去消化消化生命中具體與抽象?!冶仨毻馕锿耆艚^,方能同“自己”重新接近。
黃昏時聞湖邊人家竹園里有畫眉鳴囀,使我感覺悲哀。因為這些聲音對于我實在極熟習,又似乎完全陌生。二十年前這種聲音常常把我靈魂帶向高樓大廈燈火輝煌的城市里,事實上那時節(jié)我卻是個小流氓,正坐在沅水支流一條小河邊大石頭上,面對一派清波,做白日夢。如今居然已生活在二十年前的夢境里,而且感到厭倦了,我卻明白了自己,始終還是個鄉(xiāng)下人。但與鄉(xiāng)村已離得很遠很遠了。
五月十日:
我發(fā)現(xiàn)在城市中活下來的我,生命儼然只淘剩一個空殼。譬喻說,正如一個荒涼的原野,一切在社會上具有商業(yè)價值的知識種子,或道德意義的觀念種子,都不能生根發(fā)芽。個人的努力或他人的關心,都無結果。試仔細加以注意,這原野可發(fā)現(xiàn)一片水塘澤地,一些瘦小蘆葦,一株半枯檉柳,一個死獸的骸骨,一只干田鼠。澤地角隅尚開著一叢叢小小白花紫花(抱春花),原野中唯一的春天。生命已被“時間”“人事”剝蝕快盡了。天空中鳥也不再在這原野上飛過投個影子。生存儼然只是煩瑣繼續(xù)煩瑣,什么都無意義。
百年后也許會有一個好事者,從我這個記載加以檢舉,判案似的說道:“這個人在X X 年已充分表示厭世精神”。要那么說,就盡管說好了,這于我是不相干的。
事實上我并不厭世。人生實在是一本大書,內(nèi)容復雜,分量沉重,值得翻到個人所能翻看到的最后一頁,而且必需慢慢的翻。我只是翻得太快,看了些不許看的事跡。我得稍稍休息,緩一口氣!我過于愛有生一切。愛與死為鄰,我因此常常想到死。在有生中我發(fā)現(xiàn)了“美”,那本身形與線即代表一種最高的德性,使人樂于受它的統(tǒng)治,受它的處治。人的智慧無不由此影響而來。典雅詞令與華美文字,與之相比都見得黯然無光,如細碎星點在朗月照耀下同樣黯然無光。它或者是一個人,一件物,一種抽象符號的結集排比,令人都只想低首表示虔敬?!?/p>
這種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產(chǎn)生,一片銅,一塊石頭,一把線,一組聲音,其物雖小,可以見世界之大,并見世界之全?;蚣础霸煳铩保钪苯幼詈啽隳莻€“人”。流星閃電剎那即逝,即從此顯示一種美麗的圣境,人亦相同。一微笑,一皺眉,無不同樣可以顯出那種圣境。一個人的手足眉發(fā)在此一閃即逝更縹緲的印象中,即無不可以見出造物者手藝之無比精巧。凡知道用各種感覺捕捉住這種美麗神奇光影的,此光影在生命中即終生不滅。但丁、歌德、曹植、李煜便是將這種光影用文字組成形式,保留的比較完整的幾個人。這些人寫成的作品雖各不相同,所得啟示必中外古今如一,即一剎那間被美麗所照耀,所征服,所教育是也。
“如中毒,如受電,當之者必喑啞萎悴,動彈不得,失其所信所守?!泵乐詾槊溃∏∪绱?。
我好單獨,或許正希望從單獨中接近印象里未消失那一點美。溫習過去,即依然能令人神智清明,靈魂放光,恢復情感中業(yè)已失去甚久之哀樂彈性。
六月一日:
永生意義,或為生命分裂而成子嗣延續(xù),或憑不同材料產(chǎn)生文學藝術。也有人僅僅從抽象產(chǎn)生一種境界,在這種境界中陶醉,于是得到永生快樂的。
……
表現(xiàn)一抽象美麗印象,文字不如繪畫,繪畫不如數(shù)學,數(shù)學似乎又不如音樂。因為大部分所謂“印象動人”,多近于從具體事實感官經(jīng)驗而得到。這印象用文字保存,雖困難尚不十分困難。但由幻想而來的形式流動不居的美,就只有音樂,或宏壯,或柔靜,同樣在抽象形式中流動,方可望能將它好好保存并加以重現(xiàn)。
試舉一例。仿佛某時、某地、某人,微風拂面,山花照眼,河水渾濁而有生氣,上浮著菜葉。有小小青蛙在河畔草叢間跳躍,遠處母黃牛在豆田阡陌間長聲喚子。上游或下游不知誰處有造船人斧斤聲,遙度山谷而至。河邊有紫花、紅花、白花、藍花,每一種花每一種顏色都包含一種動人的回憶和美麗聯(lián)想。試摘藍花一束,拋向河中,讓它與菜葉一同逐流而去,再追索這花色香的歷史,則長發(fā)、清矑、粉臉、素足,都一一于印象中顯現(xiàn)。似陌生、似熟習,本來各自分散,不相粘附,這時節(jié)忽拼合成一完整形體,美目含睇,手足微動,如聞清歌,似有愛怨。……稍過一時,一切已消失無余,只覺一白鴿在虛空飛翔。在不占據(jù)他人視線與其他物質(zhì)的心的虛空中飛翔,一片白光蕩搖不定。無聲,無香,只一片白?!斗ㄈA經(jīng)》雖有對于這種情緒極美麗形容,尚令人感覺文字大不濟事,難于捕捉這種境界?!稚赃^一時,明窗綠樹,已成陳跡。惟窗前尚有小小紅花在印象中鮮艷奪目,如焚如燒。這顆心也同樣如焚如燒?!Γ系?。生命之火燃了又熄了,一點藍焰,一堆灰。誰看到?誰明白?誰相信?
我說的是什么?凡能著于文字的事事物物,不過一個人的幻想之糟粕而已。
天氣陰雨,對街瓦溝一片苔,因雨而綠,逼近眼邊。心之所注,亦如在虛幻中因雨而綠,且開花似碎錦,一片芬芳,溫靜美好,不可用言語形容。白日既去,黃昏隨來,夜已深靜,我尚依然坐在桌邊,不知何事必須如此有意挫折自己肉體,求得另外一種解脫。解脫不得,自然困縛轉(zhuǎn)加。直到四點,聞雞叫聲,方把燈一扭熄,眼已潤濕??纯创伴g橫格已有微白。如聞一極熟習語音,帶著自得其樂的神氣說:“荷葉田田,露似銀珠?!辈恢我狻5曇羰秩崦?,因此又如有秀腰白齒,往來于一巨大梧桐樹下。桐莢如小船,中有梧子。思接手牽引,既不可及。忽爾一笑,翻成愁苦。
凡此種種,如由莫扎克用音符排組,自然即可望在人間成一驚心動魄佚神蕩志樂章。目前我手中所有,不過一枝破筆,一堆附有各種歷史上的霉斑與俗氣意義文字而已。用這種文字寫出來時,自然好像不免十分陳腐,相當頹廢,有些不可解。
八月三日:
我實需要“靜”,用它來培養(yǎng)“知”,啟發(fā)“慧”,悟徹“愛”和“怨”等等文字相對的意義。到明白較多后,再用它來重新給“人”好好作一度詮釋,超越世俗愛憎哀樂的方式,探索“人”的靈魂深處或意識邊際,發(fā)現(xiàn)“人”,說明“愛”與“死”可能具有若干新的形式。這工作必然可將那個“我”擴大,占有更大的空間,或更長久的時間。
可是目前問題呢,我仿佛正在從各種努力上將自己生命縮小,似乎必如此方能發(fā)現(xiàn)自己,得到自己,認識自己?!拔釂饰摇保仪∪缭谡覍ぶ?。生命或靈魂,都已破破碎碎,得重新用一種帶膠性觀念把它粘合起來,或用別一種人格的光和熱照耀烘炙,方能有一個新生的我。
可是,這個我的存在,還為的是返照人。正因為一個人的青春是需要裝飾的,如不能用智慧來裝飾,就用愚騃也無妨。 (12;22-28)
十月發(fā)表短文《時空》,即《燭虛》之三,題記說:“看看自己用筆寫下的一切,總覺得很痛苦。先以為我‘為運用文字而生’,現(xiàn)在反覺得‘文字占有了我大部分生命。除此以外,別無所有,別無所余’?!彼孟脒^另一種“單純”的生活,“走出這個瑣碎,懶惰,敷衍,虛偽的衣冠社會”(12;13,16)。
既然無從離開這個“衣冠社會”,去往隔絕的單純環(huán)境,那么就將生命“縮小”,返回自我;可是這個自我,也絕非隔絕和單純,它把一己的內(nèi)心做成了與現(xiàn)實摩擦、沖突的戰(zhàn)場,時而激烈,長久膠著。現(xiàn)實的強烈刺激把內(nèi)心的感受磨得更為尖利,也更為脆弱。自我表現(xiàn)于外,固執(zhí)而堅硬,格格不入;內(nèi)里的情形則破碎,疲憊,茫然。他自己知道糟糕到何等程度:“吾喪我”——那么,總得有什么可以憑借或寄托吧?當此困境,“如中毒,如受電”的剎那之“美”,流動不居的形式,“抽象”的存在,“造物”閃現(xiàn)的神奇光影,突顯出來。
《燭虛》集收有一篇《潛淵》,也是從日記中摘抄出來的,時間上接續(xù)《燭虛》之五,銘刻一九三九年九、十月個人深思苦想的痕跡——
……歐戰(zhàn)從一日起始,至今天為止,已三十天。此三十天中波蘭即已滅亡。一國家養(yǎng)兵至一百萬,一月中即告滅亡,何況一人心中所信所守,能有幾許力量,抵抗某種勢力侵入?一九三九之九月,實一值得記憶的月份。人類用雙手一頭腦創(chuàng)造出一個驚心動魄文明世界,然此文明不旋踵立即由人手毀去。人之十指,所成所毀,亦已多矣。
讀《人與技術》、《紅百合》二書各數(shù)章。小樓上陽光甚美,心中茫然,如一戰(zhàn)敗武士,受傷后獨臥荒草間,武器與武力已全失。午后秋陽照銅甲上炙熱。手邊有小小甲蟲爬行,耳畔聞遠處尚有落荒戰(zhàn)馬狂奔,不覺眼濕。心中實充滿作戰(zhàn)雄心,又似覺一切已成過去,生命中僅殘余一種幻念,一種陳跡的溫習。
……人有為光影形線而感興激動的,世人必稱之為“癡漢”。……多數(shù)人所需要的是“生活”,并非對于“生命”具有何種特殊理解,故亦不必追尋生命如何使用,方覺更有意思。因此若有一人,超越習慣的心與眼,對于美特具敏感,自然即被稱為癡漢。此癡漢行為,若與多數(shù)人庸俗利害觀念相沖突,且成為罪犯,為惡徒,為叛逆。換言之,即一切不吉名詞無一不可加諸其身,對此符號,消極意思為“沾惹不得”,積極企圖為“與眾棄之”。然一切文學美術以及人類思想組織上巨大成就,常惟癡漢有分,與多數(shù)無涉,事情顯明而易見。
我如有意挫折此奔放生命,故從一切造形小物事上發(fā)生嗜好,即不能挫折它,亦可望陶冶它,羈縻它,轉(zhuǎn)變它。不知者以為留心細物,所志甚小?!?/p>
美固無所不在,凡屬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無不可以見出其精巧處和完整處。生命之最大意義,能用于對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傾心,人之所同。惟宗教與金錢,或歸納,或消滅。因此令多數(shù)人生活下來都庸俗呆笨,了無趣味。某種人情感或被世務所閹割,淡漠如一僵尸,或欲扮道學,充紳士,作君子,深深懼怕被任何一種美所襲擊,支撐不住,必致誤事。又或受佛教“不凈觀”影響,默會《訶欲經(jīng)》本意,以愛與欲不可分,惶恐逃避,惟恐不及。像這些人,對于“美”,對于一切美物、美行、美事、美觀念,無不漠然處之,竟若毫無反應。
不過試從文學史或美術史(以至于人類史)上加以清查,卻可得一結論,即偉人巨匠,千載宗師,無一不對于美特具敏銳感觸,或取調(diào)和態(tài)度,融匯之以成為一種思想,如經(jīng)典制作者對于經(jīng)典文學符號排比的準確與關心?;蚵犉浜硠?,如藝術家之與美對面時從不逃避某種光影形線所感印之痛苦,以及因此產(chǎn)生佚智失理之瘋狂行為。舉凡所謂活下來“四平八穩(wěn)”人物,生存時自己無所謂,死去后他人對之亦無所謂。但有一點應當明白,即“社會”一物,是由這種人支持的。
飯后倦極。至翠湖土堤上一走?!聊蹙?,生悲憫心。
我目前儼然因一切官能都十分疲勞,心智神經(jīng)失去靈明與彈性,只想休息?;蛉缬兴?guī)避,即逃脫彼噬心嚼知之“抽象”。由無數(shù)造物空間時間綜合而成之一種美的抽象。然生命與抽象固不可分,真欲逃避,惟有死亡。是的,我的休息,便是多數(shù)人說的死。
在陽光下追思過去,儼然整個生命俱在兩種以及無數(shù)種力量中支撐抗拒,消磨凈盡,所得惟一種知識,即由人之雙手所完成之無數(shù)泥土陶瓷形象,與由上帝雙手摶泥所完成之無數(shù)造物靈魂有所會心而已。令人痛苦也就在此。人若欲貼近土地,呼吸空氣,感受幸福,則不必有如此一分知識。多數(shù)人……皆可望從日常生活中感到完美與幸福。譬如說“愛”,這些人愛之基礎或完全建筑在一種“情欲”事實上,或純粹建筑在一種“道德”名分上,異途同歸,皆可得到安定與快樂。若將它建筑在一抽象的“美”上,結果自然到處見出缺陷和不幸。因美與“神”近,即與“人”遠。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間,兩相對峙,糾紛隨來。情感可輕翥高飛,翱翔天外,肉體實呆滯沉重,不離泥土。 (12;30-34)
一九四〇年二月下旬,沈從文寫信跟大哥說:“我雜事過多,近又同朋友辦一雜志,每月必有一萬字文章繳卷……”(18;381)這份雜志是《戰(zhàn)國策》半月刊,聯(lián)大教授林同濟、陳銓、雷海宗等人創(chuàng)辦,四月一日創(chuàng)刊,次年七月???。沈從文參與編輯工作,負責處理文藝方面的稿件,又作多篇文章刊登在刊物上,容易給人造成一種印象,好像他也屬于“戰(zhàn)國策派”。批評者眼里的“戰(zhàn)國策派”,講尼采哲學,講國家主義,講領袖權威,宣揚法西斯政治,鼓吹獨裁理論;沈從文被籠統(tǒng)歸入此派,對他實有不利影響。
事實上沈從文從未認同過“戰(zhàn)國策派”的時政言論,并且在雜志初期即公開批駁陳銓的《論英雄崇拜》。陳銓文章刊登在第四期,沈從文在六月一日出版的第五期即發(fā)表長文《讀英雄崇拜》,從多個方面明確反對集權專政與領袖獨裁式的“英雄崇拜”,而主張國家的現(xiàn)代化必須依靠民主政治的實行和科學精神的發(fā)揚,并由此促成新公民道德的培養(yǎng)和個人做“人”的自尊心的覺醒。
一九四一年五月,沈從文給一個軍人復信,反問來信者:“你看過《戰(zhàn)國策》,怎么會把我和陳銓先生主張并提?怎么會以為我是和他同在贊美超人英雄?……把我和他并提,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在小刊物上寫雜感時的技巧,與事實是完全不相符的,你若有機會翻《戰(zhàn)國策》也就會明白,不至于同意雜感家胡扯了”(17;327)。此信以《給一個軍人》為題收入《云南看云集》。
對硬把他與“戰(zhàn)國策派”混作一團,沈從文顯然有些窩火,事隔多年說起來還帶有情緒,認為是“廣西方面刊物找對象罵人”(27;89)——桂林當時聚集了一批左翼文化人——以致如此。“雜感家”,用這個詞的時候,他一定想到了其中突出的一位,聶紺弩,在一九四〇年就兩次批評沈從文。
西南聯(lián)大師范學院國文系主辦《國文月刊》,八月創(chuàng)刊,沈從文從第一期開始發(fā)表以“習作舉例”為總題的系列文章,是他上“各體文習作”課的講義,前三期刊登出《從徐志摩作品學習“抒情”》、《從周作人魯迅作品學習抒情》和《從冰心到廢名》三篇,本來十篇,但至此終止。這一時期,聶紺弩和夏衍、秦似、宋云彬、孟超在桂林創(chuàng)辦雜文月刊《野草》,十二月出版的第一卷第四期他發(fā)表《從沈從文筆下看魯迅》,對《從周作人魯迅作品學習抒情》說魯迅“充滿對于人事的厭憎,情感有所弊塞,多憤激,易惱怒”激烈反駁,并挖苦道:“若更自以為有和周作人一樣的‘人情溫暖的愛’,而沾沾自喜,以為可以對魯迅驕傲驕傲,那倒不僅‘語言’,那態(tài)度也就‘轉(zhuǎn)見出異常天真’了?!?/p>
十月,沈從文在《戰(zhàn)國策》第十三期發(fā)表《談家庭》,提出婦女問題的解決從“家”入手,男子“需要放下名詞上糾纏的習慣,莫盡駕空說理,且努力來安排一個家”,“學作一個模范丈夫”,這樣“方可望女子樂其家室,達到女子的理想?!薄叭绱艘粊恚瑡D女運動者會改變一個方向,從‘對立’的形式一變而為‘合作’的要求,也未可知”(14;152,153)。接著又在《中央日報·中央副刊》第九期發(fā)表《男女平等》,再說“男女不宜從對立方式作無結果的戰(zhàn)爭,卻必需在合作趨勢上建設生活的理想”(14;156)。這兩篇文章傳到桂林,被認為鼓吹女人的真正位置是在家里,聶紺弩、何家槐、葛琴等人紛紛撰文批駁,形成一場關于女權問題的論辯。這些文章發(fā)表在聶紺弩擔任編輯的《力報·新墾地》副刊,聶紺弩又編集成《女權論辯》一書,桂林白虹書店一九四二年出版。
(這里插敘一段后話,出自黃永玉一九九八年寫的《平常的沈從文》:
我尊敬的前輩聶紺弩先生,因為他從來是個左派,幾十年來跟沈從文有著遠距離的敵視。六十年代初,紺弩老人從東北勞改回來,從我家借走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作品選,過了幾天,紺弩先生在我家肅穆地對我說:
“我看了《丈夫》,對沈從文認識得太遲了。一個剛剛二十一歲的青年寫出中國農(nóng)民這么創(chuàng)痕淵深的感情,真像普希金說過的‘偉大的、俄羅斯的悲哀’,那么成熟的頭腦和技巧!……”
我沒有把紺弩先生的話告訴表叔。我深深了解,他不會在乎多年對手的這種誠懇的稱贊,因為事情原本就是這樣的。
按,《丈夫》寫于一九三〇年,沈從文二十八歲;聶紺弩此前大概并未讀過很多沈從文作品,《從沈從文筆下看魯迅》文中說過:“沈先生的專集我很少拜讀”。)
這一年更重要的文章,也許還不是上面說的,而是談文運和文學的幾篇,可以看成一組,后來一并編入《燭虛》集:《白話文問題》(《戰(zhàn)國策》第二期)、《文運的重建》(五月四日昆明《中央日報》)、《新的文學運動與新的文學觀》(《戰(zhàn)國策》第九期)、《小說作者和讀者》(《戰(zhàn)國策》第十期)。這些文章反復強調(diào):五四開啟的新文學運動,興起之初,以大學為中心向社會發(fā)散,但在以后的發(fā)展變化中,與大學、與教育脫離,先是與商業(yè)結緣,接著與政治攜手,顯出墮落之勢;所以需要文學運動的重建,把文運從“商場”和“官場”中解放出來,再度與“學術”和“教育”結合,這樣“一面可防止作品過度商品化與作家純粹清客家奴化,一面且可防止學校中保守退化腐敗現(xiàn)象的擴大”(12;51)。
——兩年后,沈從文在《文藝先鋒》第一卷第二期發(fā)表《文學運動的重建》,主要內(nèi)容與《新的文學運動與新的文學觀》基本相同;一九四三年一月《文藝先鋒》第二卷第一期又發(fā)表《“文藝政策”探討》,檢討的核心關切仍然是對文學的商品化和政治工具化的痛切批評。
前前后后這些文章,從不同的人看來,感受的重點不甚相同。在作者自己,深憂痛感郁結于心,迫不得已,不吐不快,乃至一說再說;友人或不免擔心,如此多管閑事,難保不惹是生非;出于好意而惋惜者也多有人在,以為舍小說創(chuàng)作而作這種批評,實非必要。左翼文壇反應激烈,一批文化人撰文反駁,誤解越深,敵意越重,文章的意思越被簡化,乃至標簽化。郭沫若一九四三年三月為紀念“文協(xié)”成立五周年連寫兩篇文章,《抗戰(zhàn)以來的文藝思潮》(《抗戰(zhàn)文藝》“文協(xié)成立五周年紀念特刊”,三月二十七日)中說:“近來如沈從文先生又有‘反對作家從政論’的見解”;《新文藝的使命》(《新華日報》,三月二十七日)中再次說道:“起先我們是聽見‘與抗戰(zhàn)無關’的主張,繼后又聽見‘反對作家從政’的高論”,“在抗戰(zhàn)期間作家以他的文筆活動來動員大眾,努力實際工作,而竟曰之為‘從政’,不惜鳴鼓而攻,這倒不僅是一種曲解,簡直是一種誣蔑!”——郭沫若聲色俱厲,并非無端,沈從文放筆縱橫,批評“空頭作家”熱衷“戲劇性做作”活動,語帶挖苦,更在《“文藝政策”探討》中舉例不慎,點名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負責處理“戰(zhàn)時文化工作”,郭沫若擔任廳長——“倘若只在表面上裝點一下”(17;277)——雖然加了“倘若”表示假設,但也夠刺激“主持其事的人”了。
沈從文并非“純文學”論者、主張“為藝術而藝術”的人,他回溯五四以來的新文學運動,認定它是“廿年來這個民族向上掙扎的主力”(12;54);時至今日,它仍然應該傾心致力于“社會重造”和“民族重造”的長遠愿望,努力恢復文學革命初始的莊嚴、勇敢和天真,而不淪落為某時某地某種政治或政策的工具,附庸依賴的流行貨和裝飾品。
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在抗戰(zhàn)的大環(huán)境和救亡的迫切形勢下,沈從文偏偏成了一個不合時宜的五四精神反反復復的絮叨者,不僅談文學時如此,新的現(xiàn)實中所遭遇的種種刺激,都能觸發(fā)他從五四的立場做出反應:批評陳銓的“英雄崇拜”,他標舉的是五四倡言的民主政治、科學精神和個人自覺;談論婦女問題,他覺察到的是,五四所爭取的女性解放,在后來的現(xiàn)代教育中,并沒有進一步引導和落實到放大女性的生命和人格,《燭虛》之一、之二論女子教育,痛心于“類型女子”“做人無信心,無目的,無理想,正好像二十年前有人為她們爭求解放,已解放了,但事實上她并不知道真正要解放的是什么?!薄叭粝肫疬@種青年女子,在另一時社會上還稱她們?yōu)椤Φ桥伞?,……會覺得這個社會退化的可怕”(12;11)。他所置身其中的知識階層玩麻雀牌、撲克牌,這樣的“小事”也令他異常痛苦,讀書人沒有“遠慮”,沒有生活理想,“把一部分生命交給花骨頭和花紙,實在是件可怕和可羞事情”(12;20)?!挠^察或有個人化的局限和偏頗;不過由五四檢視當今,從文學運動、社會思想到文化生活,在他個人看來,諸多方面的確見出歷史過程中的“墮落”和“退化”,這也是他不厭其煩嘮叨五四的一個原因吧。一些現(xiàn)象或為平常,而人若熟視無睹,一些個人習慣和嗜好,亦似乎不必小題大做,沈從文卻嚴苛對待,即使親近的人有時也難以理解他為什么要如此操心焦慮。他有一個基本的出發(fā)點,這個出發(fā)點位于他觀察、感受、評判的中心,即“從全個民族精力使用方式上來說”(12;19),以此來衡量眼前的種種人事,他不免陷入苛人而自苦的境地了。
一九四〇年沈從文發(fā)表各類作品三十余篇,其中有小說《王嫂》和《鄉(xiāng)城》,后一篇還由Shih Ming英譯在上?!短煜隆吩驴谑痪淼谌诳?。日本七月出版的《文藝日本》雜志上刊登了豬股莊八翻譯的《昆明冬景》。他沒有出版新書,名下卻又多了幾個盜印的小說集:《我的教育》,上海三通書局;《紳士的太太》,上海三通書局;《過嶺者》,上海星光出版社;轉(zhuǎn)年又有《如蕤》,上海大陸書報社。
“物價日貴,到假中即有支持不下趨勢”,一九四〇年五月,沈從文寫給大哥的信里談及收支,“前些日子大家做五四紀念文章,想想我大約有五十本書,一半在抽版稅,可是一年中就不曾得過一百元版稅,這現(xiàn)象,正說明凡事一到中國就變成什么樣子。只有苦笑”(18;383,384)。
六月,他從北門街住處遷出,搬到文林街師范學院宿舍,這樣能省出一筆費用。到城里上課時就住教員宿舍,同住的有孫毓棠和卞之琳。
為緩解經(jīng)濟困難,張兆和應聘去昭通任西南師范學院中學部教員,八月下旬她帶著孩子在昆明等車,卡車司機從安全考慮,拒絕兩個小孩坐在所載貨物頂上,連等多日,搭不上車,又返回龍街。
從秋天開始,張兆和到呈貢烏龍浦友仁難童學校教英文,沈從文也間或來上幾次課。兩人都是義務任教,不拿報酬。
聯(lián)大九月份開學,一九四〇——一九四一學年沈從文開設的課程有:在文學院中文系,與吳曉鈴合上“國文一(讀本、作文)”;獨自上“各體文習作(一)”,文學和語言專業(yè)二年級必修課;“中國小說”,文學專業(yè)三年級選修課。在師范學院國文系,上“各體文習作(一)”,二年級必修課;“中國小說”。
為募集清寒學生特別救濟金,沈從文寫了二十張小條幅參加“義賣書展”,這是他第一次把“習字”和“經(jīng)濟”發(fā)生聯(lián)系。
十月十三日,日軍二十七架戰(zhàn)機轟炸昆明,聯(lián)大師范學院男生宿舍全毀,辦公處及教員宿舍多處震壞,沈從文和卞之琳合住的小樓宿舍屋頂和墻面局部洞穿,鄰室半坍??找u后師院借昆華工校校舍上課,沈從文搬到文林街二十號樓上。轉(zhuǎn)年一月二十九日,新住處周圍再遭空襲,他的一間宿舍幸免被毀,只在房頂“大開天窗,落下一堆泥土”(18;389)。在這里,他一直住到一九四六年初。
一九四一年一月,九妹沈岳萌到西南聯(lián)大圖書館做職員,月薪一百元。大約在此之前,她開始熱心于參加佛教活動。
開明書店計劃系統(tǒng)出版沈從文作品,擬印三十本,沈從文著手通校改訂,二月初致施蟄存信提及此事,當時已校改到第九本(18;390)。
五月二日,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國文學會作題為《短篇小說》的演講。前面提到的《小說作者和讀者》,是上一年八月三日他在西南聯(lián)大國文學會的演講。
七月,巴金第二次到昆明探望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的蕭珊,上一次是去年七月,兩次都住了將近三個月,過了整個暑假。巴金和蕭珊乘火車去呈貢看望沈從文一家,沈龍朱還記得,父親和巴老伯帶他出去玩,正躺在草地上看天空,敵機就從面前飛向昆明,繼而聽到轟炸聲;沒過多久,飛機折返,在他們頭頂不遠的地方,忽然有一架扔下炸彈?!案赣H趕緊叫我們翻起來,‘趴下趴下’,他用自己的身體捂在我們身上,趴下。瞬間,轟隆一聲,我們沒看見,但是炸彈爆炸了。”近處一個插秧的農(nóng)婦被炸死了。
巴金看得見老友的一些變化,感受得到他處境中的某些方面:
一是,“生活水平降低了,吃的、用的東西都在漲價,他不叫苦,臉上始終露出溫和的微笑。我還記得在昆明一家小飯食店里幾次同他相遇,一兩碗米線作為晚餐,有西紅柿,還有雞蛋,我們就滿足了?!?/p>
二,與過去兩人在一起時很不一樣,“我們不再辯論了,我們珍惜在一起的每時每刻,我們同游過西山龍門,也一路跑過警報,看見炸彈落下后的濃煙,也看到血淋淋的尸體。過去一段時期他常常責備我:‘你總說你有信仰,你也得讓別人感覺到你的信仰在哪里?!F(xiàn)在連我也感覺得到他的信仰在什么地方。只要看到他臉上的笑容或者眼里的閃光,我覺得心里更踏實”。
三,老友遭受誤解,一方面,“開明書店愿意重印他的全部小說,他陸續(xù)將修訂稿寄去。可是一部分底稿在中途遺失,他嘆息地告訴我,丟失的稿子偏偏是描寫社會疾苦的那一部分,出版的幾冊卻都是關于男女事情的,‘這樣別人更不了解我了?!保涣硪环矫?,“在昆明他的某些文章又得罪了不少的人。因此常有對他不友好的文章和議論出現(xiàn)。他可能感到一點寂寞,偶爾也發(fā)發(fā)牢騷,但主要還是對那種越來越重視金錢、輕視知識的社會風氣。”
八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燭虛》,內(nèi)分兩輯,第二輯文論四篇,前面已介紹過;第一輯是四篇散文:《燭虛》、《潛淵》、《長庚》、《生命》,上一章從前兩篇中大段摘抄出數(shù)則,文字風格表面的顯著變化,既昭示內(nèi)心劇烈復雜的精神活動,又隱晦從具體人事到“抽象”感知、思緒、心情之間的關聯(lián)線索。文本緊繃的張力,也正是內(nèi)心緊繃狀態(tài)的顯現(xiàn)。這里再從后兩篇各摘引一部分,約略可見內(nèi)心糾纏的不同部分:
我正感覺楚人血液給我一種命定的悲劇性。生命中儲下的決堤潰防潛力太大太猛,對一切當前存在的“事實”、“綱要”、“設計”、“理想”,都找尋不出一點證據(jù),可證明它是出于這個民族最優(yōu)秀頭腦與真實情感的產(chǎn)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筑在少數(shù)人的霸道無知和多數(shù)人的遷就虛偽上面。政治、哲學、文學、美術,背面都給一個“市儈”人生觀在推行。由于外來現(xiàn)象的困縛,與一己信心的固持,我無一時不在戰(zhàn)爭中,無一時不在抽象與實際的戰(zhàn)爭中,推挽撐拒,總不休息。沉默正是這戰(zhàn)爭的發(fā)展。古人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的年齡恰恰在兩者之間。一年來戰(zhàn)爭的結果,感覺生命已得到了穩(wěn)定,生長了一種信心。相信一切由庸俗腐敗小氣自私市儈人生觀建筑的有形社會和無形觀念,都可以用文字作為工具,去摧毀重建。(12;39)
有什么人能用綠竹作弓矢,射入云空,永不落下?我之想象,猶如長箭,向云空射去,去即不返。長箭所注,在碧藍而明靜之廣大虛空。
明智者若善用其明智,即可從此云空中,讀示一小文,文中有微嘆與沉默,色與香,愛和怨。無著者姓名。無年月。無故事。無……然而內(nèi)容極柔美。虛空靜寂,讀者靈魂中如有音樂。虛空明藍,讀者靈魂上卻光明凈潔。
大門前石板路有一個斜坡,坡上有綠樹成行,長干弱枝,翠葉積疊,如翠翣,如羽葆,如旗幟。常有山靈,秀腰白齒,往來其間。遇之者即喑啞。愛能使人喑啞——一種語言歌呼之死亡?!皭叟c死為鄰”。(12;43)
八月十四日,聯(lián)大遭受敵機轟炸,新校舍內(nèi)學生宿舍四棟,北區(qū)常委會辦公室、訓導處、總務處、圖書館藏書室及兩處教室,南區(qū)生物實驗室,昆中北院師院教職員宿舍,昆中南院女生宿舍均被炸。沈岳萌在圖書館遭遇轟炸時,熱心幫助別人搶救東西,等到警報解除,回到自己住處,發(fā)現(xiàn)房間已被小偷洗劫,值錢之物席卷一空。大轟炸和遭盜竊,沈岳萌深受刺激,精神趨于失常。
秋天,張兆和轉(zhuǎn)到龍街的育僑中學教英文。沈從文在呈貢時也去上過幾堂義務課,結識了一批年輕的華僑朋友。他在聯(lián)大,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學年的課程有:文學院中文系,與周定一合開“國文壹G(讀本)”,一年級必修課;獨自上“各體文習作(一)”,文學和語言專業(yè)二年級必修課;“中國小說”,文學專業(yè)三、四年級選修課;“創(chuàng)作實習”,文學專業(yè)三、四年級選修課。在師范學院,上“各體文習作(一)”,師范教育系二年級必修課;“中國小說”,師范教育系三、四年級選修課。
一九四二年,湘西《十城記》的寫作愿望再次強烈起來。四月到九月,沈從文投入到《長河》的補充修改當中;他還打算年內(nèi)續(xù)寫完成因戰(zhàn)爭爆發(fā)中斷的《小砦》,計劃七八萬字;同時,又以沅陵為背景,以大哥為主角寫一個新作品《蕓廬紀事》,五月已有二萬字,秋天寫到了第四章。
九月八日,沈從文告訴大哥,“目下正想搶搶時間,來寫兩本書”。《長河》上卷,十四萬字,“不久或可出版”;《蕓廬紀事》“擬寫十萬字,專寫你的笑話”;“行將著手的名《呈貢紀事》,寫呈貢三年見聞,一定還有意思,也想寫十萬字。”上海開明書店為他印的集子,紙型“過一陣帶到桂林時,必尚可付印。另外又集了七個,已在桂林付排”——計劃似乎進行得有序。雖然說“照目下的商業(yè)習慣與政治上的統(tǒng)治方式,則我吃他們虧也極自然……政治方面又因極討厭那些吃官飯的文化人,不愿意與他們同流合污混成一氣,所以還不可免要事事受他們壓抑,書要受審查刪節(jié),書出后說不定尚要受有作用不公正批評”,不過,他還是顯得淡定而自信:“這一切也都無妨于事,只要人存在,據(jù)我想來,總有一天要戰(zhàn)勝流俗,獨自能用作品與廣大讀者對面的”(18;408-409)!
他很快就要滿四十歲了,渴望能夠重新把精力集中到寫作上來??箲?zhàn)以來的幾年,他給大哥寫信,大都倉促,簡短,九月八日的這一封則長很多,似乎有心情多談談。說起工作時,如此道:“我工作成績雖較差,惟性情上也似乎受了些書本以外教育,變得穩(wěn)重得多,不再駁雜浮躁,很像孔子所說年近不惑,進入一個新的心情背景中,正可準備好好的來從新起始工作十年,證明這一生最重要的年齡尚能有計劃的來好好使用它。頭發(fā)有些白了,體氣卻健康勝過同年齡其他同事甚多,雖并不比他們胖,工作耐性照例能持久。一家生活方式又極合理,所以我正想好好的來個新的十年工作計劃,每年來寫一兩本好書。我總?cè)纛A感到我這工作,在另外一時,是不會為歷史所忽略遺忘的,我的作品,在百年內(nèi)會對于中國文學運動有影響的,我的讀者,會從我作品中取得一點教育的。至于日子過得寒酸一點,事情小,不用注意的。眼看到并世許多人都受不住這個困難試驗,改了業(yè),或把一支筆用到為三等政客捧場技術上,謀個一官半職,以為得計,惟有我尚能充滿驕傲,心懷宏愿與堅信,來從學習上討經(jīng)驗,死緊捏住這支筆,且預備用這支筆來與流行風氣和歷史上陳舊習慣、腐敗勢力作戰(zhàn),雖對面是全個社會,我在儼然孤立中還能平平靜靜來從事我的事業(yè)。我倒很為我自己這點強韌氣概慰快滿意”(18;410)!
然而,事實上寫作并不順利,一種直接的干擾來自審查制度。一九四三年一月,沈從文在給沈荃的信中說及作品屢遭審查的情形:“我學校事照常。只是在桂林出版之書,被扣被禁甚多,檢查人無知識而又擅作威福,結果即不免如此。《長河》被假借名義扣送重慶,待向重慶交涉時,方知并未送去。重慶審查時去五十字,發(fā)到桂林,仍被刪去數(shù)千字?!妒|廬紀事》第三章也被扣,交涉發(fā)還,重寫一次,一萬字改成六千,精神早已失盡了。集子每本都必被扣數(shù)篇,致無從出版”(18;423)?!堕L河》第一卷的出版尚不可期;正在寫作興頭上的《蕓廬紀事》因第三章被禁載,全作隨之擱置;給桂林開明書店編好的集子,好幾種被扣,包括《衣冠中人》和《王謝子弟》等,稿件后來毀于桂林戰(zhàn)火。
一九四二年沈從文沒有中文新書出版。日本小學館九月出版了大島覺翻譯的沈從文散文集《湖南的士兵》,該書分兩部,第一部是《從文自傳》中《一個老戰(zhàn)兵》之后各章,第二部是《記丁玲》的第一部分。
一九四三年初,遠征軍準備第二次入緬甸作戰(zhàn),許多華僑男生被動員入伍作譯員,育僑中學停辦,張兆和暫時失業(yè)。
九妹沈岳萌越來越癡迷于幻想和佛事,精神上的病情進一步發(fā)展,拋棄了圖書館的工作。沈從文把她帶回呈貢鄉(xiāng)下,她卻不肯待在家里,常常跑出去和乞丐同處,時不時拿衣物、吃食散發(fā)給他們,全然沒有家中生活已不易支撐的意識。
沈岳萌從十五歲到北京起,長期跟隨沈從文生活。沈從文對小十歲的妹妹,極盡培養(yǎng)之事,同時又不免嬌寵。時間推移,九妹并沒有如他所期地那樣成長,他呢,一直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因為一直不肯放棄對妹妹的希望。及至最近幾年,九妹精神上出現(xiàn)異常,他才不能不有所認識,最終不得不面對這個痛心不已的問題。這是一個不容易經(jīng)歷的過程:一九三九年三月,給弟弟沈荃信說道:“九妹在此很好,其信中間或說點抽象話語,事實上一切都很好,足放心也?!俗允侵膹姡袝r使我毫無辦法,弟似未知之也?!蜷e生悶,亦自然之理也”(18;350-351)。一九四一年五月,致大哥沈云麓:“九在此圖書館服務,事還做得稱職,愛念念佛,無妨于做事。將來或得余有力量時,為之將石蓮閣大加改造,使之住下亦可辦一學校,因彼理想高尚處,亦可為人模范,不在迷信鬼神,倒是誠實忠厚,同情于下層階級,未嘗無助于社會也”(18;397)。到一九四三年春,情形大變,沈從文心力交瘁,三月六日寫信向大哥和三弟求助:“我這時節(jié)什么力量都用完了,頭痛喉干,心中虛虛洞洞……”“……若不變更生活,她未必真瘋,我卻只有氣而且急,終至于死!即此勉強支持,事業(yè)工作,也全說不上,學校教書,就無從繼續(xù)了,大小四口,怎么應付生活,困難處實無從想象。這么下去既救不了她,卻只有毀我和孩子。(我明明白白向她提及此種極端困難處,她竟毫不以為意,只是微笑。)兆和在這個情形下,一面明知我的困難,一面又絕不便說她,然而忍受下去,眼看到孩子挨餓害病,而我毀去前途,怎么能忍?不能忍而居然忍受下去,一句話不說,家庭本來應有的幸福與精力,可說全耗盡了”(18;426-427)。
當時兄弟討論把九妹接回湘西,但這個想法并沒有實施;又過了兩年,九妹精神失常愈發(fā)嚴重,沈從文身陷貧困,無力為她長期醫(yī)治,不得已,和大哥請鳳凰同鄉(xiāng)嚴超護送回沅陵。
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學年沈從文開的課有:文學院中文系,與周定一合開“國文壹G(讀本)”,一年級必修課;獨自上“各體文習作(一)”,文學和語言專業(yè)二年級必修課;“中國小說”,文學專業(yè)三、四年級選修課。在師范學院國文系,上“各體文習作(一)”,初級部國文科二年級必修課;“各體文習作(三)”,師范部二年級必修課;“中國小說”,師范教育系四、五年級選修課。
學年結束的時候,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二日,西南聯(lián)大常務委員會第二六八次會議決議,“改聘沈從文先生為本大學師范學院國文學系教授,月薪叁百陸拾元?!?/p>
抗戰(zhàn)以來,昆明物價劇烈躥升,達至全國的最高峰,教授薪津的實際價值如崩巖一般降落。清華大學檔案中有一份“按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份昆明物價”計算的《昆明教授家庭最低生活費的估計》,對照估算結果,實際收入嚴重不足的情況下,出現(xiàn)如此普遍的難堪窘境:“過去教授家庭生活的維持,一面靠典賣衣物,一面則減低營養(yǎng)和停止子女教育;現(xiàn)在典賣已盡,有許多家庭實有無法維持生活的情勢?!币痪潘牧昃旁鲁霭娴摹队^察》第一卷第三期刊登《九年來昆明大學教授的薪津及薪津?qū)嵵怠?,附有一份表格,列出從一九三七年上半年到一九四六年上半年生活費指數(shù)、薪津約數(shù)、薪津?qū)嵵档淖兓?,?zhàn)前薪津?qū)嵵禐槿傥迨揭痪潘娜晗掳肽?,薪津?qū)嵵抵挥邪它c三元,削減了百分之九十八。
秋天,張兆和到呈貢縣中學任教。與以前一樣,沈從文到鄉(xiāng)下住時,也到妻子的學校教一些義務課。他在聯(lián)大一九四三——一九四四學年的課,在文學院中文系,與趙仲邑合開“國文壹M(讀本)”,一年級必修課;“中國小說”,文學專業(yè)三、四年級選修課。另外兩門課,文學院中文系和師范學院學生合班上課,“各體文習作(一)”,中文系文學和語言專業(yè)二年級、師范教育系二年級必修課;“各體文習作(三)”,文學專業(yè)三、四年級選修課,師范教育系及初級部國文科三年級必修課。
一九四三年開明書店印行“沈從文著作集”十一種,以后又印行兩種,共計十三種,原計劃出版三十種未能實現(xiàn)。重慶國民圖書出版社出版了《云南看云集》,收入三篇文論,一組《新廢郵存底》,還有一組一九三七年版與蕭乾合著《廢郵存底》中沈從文所寫的部分。日本《支那語文化》一九四二年第一期和一九四三年第二期刊登了金子二郎翻譯的《燈》,在此之前,沈從文的這篇小說已經(jīng)有松枝茂夫的日譯,收入春陽堂書店一九四一年出版的小田岳夫編《現(xiàn)代支那文學杰作集》。
一九四三年一、二月的《文學創(chuàng)作》第一卷第四、五期分兩次刊完沈從文的散文《水云》,敘述十年間“偶然”相遇的幾個女性,在生命中留下星光虹影。這份自述的“情感發(fā)炎”的斷續(xù)歷程,作者視為生命教育的一種特別形式,不僅“我的一切官能都在一種嶄新教育中,經(jīng)驗了些極纖細微妙的感覺”(12;120-121),而且耳目所及,若有神跡存焉,所以用文字“保留這些‘偶然’勢力各以不同方式陸續(xù)浸入一個鄉(xiāng)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沖突與和諧程序。我還得在‘神’之解體的時代,重新給神作一種光明贊頌。在充滿古典莊雅的詩歌失去價值和意義時,來謹謹慎慎寫最后一首抒情詩”(12;127-128)。
不過,這種附于“只信仰‘生命’”“這個弱點下的坦白與誠實”(12;128),并不一定能把讀者關注的重點,引導到沈從文自己念茲在茲的“教育”和對于“美”與“神”的抽象抒情,凡俗的興趣倒落在那些“偶然”上:她們是誰?真的如文中所寫,有三個、甚至四個“偶然”?分明其中有一個“偶然”出現(xiàn)在不同時期,但敘述者似乎又模糊地分別為不同的人。敘述隱約其辭,挑起了好奇心卻無意滿足;似真似幻,無從判斷何為真,何為幻。但大致能夠肯定:沈從文在昆明經(jīng)歷了一次“有節(jié)制的瘋狂”;到寫這篇《水云》之前,已經(jīng)結束了“情感發(fā)炎”的癥候。
一九三九年十月二十三日,朱自清訪羅常培討論系務,正事之余,“羅告以玉龍堆四號人物之生活。從文有戀愛故事”。此則日記,之前已有研究者注意到,但都只取后一句。單從后一句,并不能看出“戀愛故事”的另一方是誰,因而產(chǎn)生不同的推測。事實上后一句緊接著前一句,只是前一句難明所指,被忽略了。其實日記已經(jīng)暗示出了另一方,即“玉龍堆四號人物”。
就在一個月之前,九月十七日晚,吳宓赴友人招宴,散后,“宓陪送熊瑜、高韻琇(似系熊鼎、熊瑜之表妹,任職聯(lián)大圖書館。閩籍。)二女士至玉龍堆四號,乃歸?!庇颀埗阉奶枺歉唔崿L和熊瑜住的地方。
這就很清楚了,“從文有戀愛故事”,其實是與幾年前的“偶然”——高韻琇,即高青子——重續(xù)一度被“意志和理性”壓抑了下去的情感。在前一段關系之后,高韻琇曾于一九三六年九月至一九三七年六月在武昌文華圖書館??茖W校學習,一九三九年來到昆明,據(jù)《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全校教職員名單冊》,高韻琇六月到聯(lián)大圖書館任館員,一九四一年二月離職。
吳宓一九四一年一月七日日記,記他上午跑警報時,“遇陳霖及高韻琇青子。一對愛侶。2:00解除,同步歸。途中,宓提及瑜,得聞琇言,熊府諸人,早已群集于重慶,作久居計”。高韻琇談及“熊伯母”——即熊希齡夫人毛彥文——的近況,“宓以沈從文關系,未敢深問”。此則日記包含幾個層次的繁復信息,而它們之間的關聯(lián)又頗為曲折,但還是明顯看得出,吳宓也知道高韻琇和沈從文關系密切——在一定范圍內(nèi),這已不是秘密——因而,他擔心,如果“深問”毛彥文的事,高韻琇很可能會告訴沈從文。至于為什么不想讓沈從文知道他還在關心著毛彥文,則是另一個故事了:吳宓從一九二八年起苦戀毛彥文,一九三五年毛彥文嫁給熊希齡后,仍不能忘情;一九三七年熊希齡病逝于香港,此后毛彥文流轉(zhuǎn)多地,依舊對吳宓的追求置之不理。在吳宓跑警報遇到高韻琇之前一個多月,毛彥文經(jīng)由熊希齡的外甥田學曾——即沈從文的大姐夫田真逸——托沈從文把吳宓的信退還。吳宓一九四〇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日記:“下午1-2歸舍,接沈從文轉(zhuǎn)來滬函,蓋彥托言遷居,命熊甥田學曾將宓致彥之No.24函退回。已拆閱。并授意田作函復沈。托沈轉(zhuǎn)告宓請絕,勿再來信。沈從文亦附一函致宓。勸宓休止,言頗委婉(田、沈兩函,并存,未錄入日記)。當時宓閱之百感交集,不勝悔痛。……2-3至文林街20宿舍訪沈從文。不遇,留柬?!?/p>
沈從文這一階段的“情感發(fā)炎”,以高韻秀的離開告終,《水云》里寫道:“‘偶然’就如數(shù)年前一樣,用著無可奈何的微笑,掩蓋到心中小小受傷處,離開了我……”(12;125)
其實早在《水云》之前,“情感發(fā)炎”即有文字上的“癥候”?!稜T虛》集中從日記摘抄出來的部分,其中有一些——不是全部——或許可以由此得到尋解的模糊線索。
一九四一年三月末,沈從文寫了一首《看虹》,詩中兩個對話的人,看雨后長虹如橋,奇美而脆弱,橋上正通過一個人的夢——
——可是,虹消失了,那點火消失了,另一個人要走了。天已夜,要走的人說,“摘一顆星子把我”:
“那也好,讓我走。讓這點小小的
星光,照著你那窗口
白了頭的狗尾草,我呢,我
要把自己過去完全忘掉。” (15;143-146)
“是的,那個夢,正把我生命點燃起一苗小小藍焰?!?/p>
這是沈從文前半生文學生涯最后一首新詩,發(fā)表于當年十一月五日香港《大公報·文藝》。
四月十四日夜,沈從文“燒去文章約一萬四千字?!薄凇稅勖夹≡窌吷狭粝逻@樣的文字——“只覺人生可憫。桌上有小小藍花一撮,象征此生命表面上的靜,和內(nèi)部的燃燒。一切都將成為過去,生命亦復相同”(14;475)。
五月十五日,沈從文寫完小說《摘星錄(綠的夢)》,又加了一段話作后記:“可哀的欲念,轉(zhuǎn)成夢境,也正是生命一種形式;且即生命一部分。能嚴峻而誠實來處理它時,自然可望成為一個藝術品。然而人類更可哀的,卻是道德的偏見使藝術品都得先在‘道德’的篩孔中一篩,……看到這個作品時,恐不免反要說一聲‘罪過’。好像生活本身的平常丑陋,不是罪過,這個作品美而有毒,且將教壞了人?!匠厱r身心都如崩如毀,正同我所寫的主人送走客人以后,情形差不多,一切似乎都無什么意義,心境空虛得很。只看到對窗口破尾溝中有白了頭的狗尾草在風中搖動,知道夢已成為過去了……”
五月二十八日,高韻琇離開昆明前往重慶,這一信息偶然被羅常培寫在《蜀道難》中,他乘一架有二十七個座位的飛機,熟人中有高韻琇同機。從此以后,就再難覓見她的影蹤。
一九四一年七月,沈從文寫《看虹錄》,但并沒有立即公之于世;一九四三年三月重寫,七月發(fā)表于桂林《新文學》雜志創(chuàng)刊號。小說題記:“一個人二十四點鐘內(nèi)生命的一種形式”。主體部分是第三人稱敘述男客人和女主人度過的一個雪夜,其中引入雪中獵鹿的故事,這個客人所寫、為女主人閱讀的故事,與他們之間的情事進展交織在一起,充滿暗示和隱喻。小說的開頭和結尾是第一人稱敘述,把主體部分包裹在當中,在結構上形成兩個層次:第一節(jié)像個引子,寫“我”在空闊靜寂的月夜被梅花的清香吸引走向“虛空”,走進一個素樸的房間讀一本奇書,書有題詞:“神在我們生命里”。第二節(jié)就是“我”讀到的內(nèi)容,即主體部分。第三節(jié),讀到后來,“這本書成為一片藍色火焰,在空虛中消失了”,“我”回到現(xiàn)實:“我腦子在旋轉(zhuǎn),為保留在印象中的造形,物質(zhì)和精神兩方面的完整造形,重新瘋狂起來。到末了,‘我’便消失在‘故事’里了。在桌上稿本內(nèi),已寫成了五千字。我知道這小東西寄到另外一處去,別人便把它當成‘小說’,從故事中推究真?zhèn)巍τ谖夷?,生命的殘余,夢的殘余而已”?0;327,328,339,341)。
一九四四年一月《新文學》第一卷第二期又刊出沈從文的另一篇小說《摘星錄》,從一個女性的情感經(jīng)歷,顯現(xiàn)她在矛盾和煩悶中的身心掙扎:她不滿自己現(xiàn)在過得像無章無韻的“散文”,渴望生命里有“詩”與“美”,事實上在過去的遇合中,也曾出現(xiàn)過美麗而離奇的生命形式;她感受到生命向上的需要,可是現(xiàn)實中身心疲累,難以自拔。這篇小說的發(fā)表情況有些復雜:最初以《夢與現(xiàn)實》為題刊載于香港《大風》半月刊一九四〇年八月至十月的第七十三至七十六期;一九四二年修改后以《新摘星錄》為題連載于昆明《當代評論》十一月至十二月的第三卷第二至六期;第三次發(fā)表時又改名為《摘星錄》。
“從故事中推究真?zhèn)巍?,一般可能只是私下的反應;比起來,公開的、嚴肅的批評,則形成更大的壓力和困擾。王西彥回憶,一九四四年上半年他在桂林編《力報·新墾地》副刊,收到朋友許杰文章,批評沈從文兩篇新作,提出兩點責難:“一是題材與抗戰(zhàn)無關,二是描寫有色情傾向。在處理這篇文章時,我感到了很大的困難。”但文章還是發(fā)表了,許杰在副刊的專欄《現(xiàn)代小說過眼錄》里,先后刊出《上官碧的〈看虹錄〉》和《沈從文的〈摘星錄〉》。之后,許杰又在八月十四日福建永安出版的《民主報》附刊《十日談》發(fā)表《沈從文論寫作目的》,重申沈從文“人性試驗”的《看虹錄》和《摘星錄》“只是色情,無關宏旨”。過了四十多年,許杰舊事重提,寫道:“我的言辭頗有些過激,現(xiàn)在看來,從沈從文的主觀方面來說,那大約是他在探索新的寫作方法吧?!?/p>
沈從文把幾個短篇結集為《看虹摘星錄》,但這本書很可能沒有出版,至少迄今未見實存的書可以確證出版過。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一日桂林《大公報·文藝》周刊發(fā)表《〈看虹摘星錄〉后記》,天津《大公報·綜合》副刊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八日和十日又再次刊登,沈從文表達了他明知這樣的作品易被誤解卻還要寫的執(zhí)念,當然,他渴望理解者:
我這本小書最好讀者,應當是批評家劉西渭先生和音樂家馬思聰先生,他們或者能超越世俗所要求的倫理道德價值,從篇章中看到一種“用人心人事作曲”的大膽嘗試。因為在中國,這的確還是一種嘗試的?!@其間沒有鄉(xiāng)愿的“教訓”,沒有腐儒的“思想”,有的只是一點屬于人性的真誠情感,浸透了矜持的憂郁和輕微瘋狂,由此而發(fā)生種種沖突,這沖突表面平靜內(nèi)部卻十分激烈,因之裝飾人性的禮貌與文雅,和平或蘊藉,即如何在沖突中松弛其束縛,逐漸失去平衡,必在完全失去平衡之后,方可望重新得到平衡。時間流注,生命亦隨之而動與變,作者與書中角色,二而一,或在想象的繼續(xù)中,或在事件的繼續(xù)中,由極端紛亂終于得到完全寧靜。……
另外合乎理想的讀者,當是一位醫(yī)生,一個性心理分析專家,或一個教授,如陳雪屏先生,因為也許可以作為他要“知道”或“得到”的一分“情感發(fā)炎”的過程紀錄。吾人的生命力,是在一個無形無質(zhì)的“社會”壓抑下,常常變成為各種方式,浸潤泛濫于一切社會制度,政治思想,和文學藝術組織上,形成歷史過去而又決定人生未來。這種生命力到某種情形下,無可歸納挹注時,直接游離成為可哀的欲念,轉(zhuǎn)入夢境,找尋排泄,因之天堂地獄,無不在望,從挫折消耗過程中,一個人或發(fā)狂而自殺,或又因之重新得到調(diào)整,見出穩(wěn)定。這雖不是多數(shù)人所必經(jīng)的路程,也正是某些人生命發(fā)展一種形式,且即生命最莊嚴一部分。
……
……也許再過五十年,一個年青讀者還希望從我這些仿佛艷而不莊作品中,對于某種女人產(chǎn)生一個崇高優(yōu)美的印象,但是作者本人卻在完成這個工作時,儼然即已死去了。雖死而依舊存在,當前存在于衰弱疲乏心臟跳躍上,明日存在于故事章句段落間,未來存在于年青男女為愛所中時的嘆息與微笑里。一個人生命之火雖有時必熄滅,然而情感所注在有生命處卻可以永不熄滅。 (16;343-344,347)
?本文凡從《沈從文全集》(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引用沈從文的文字,采取文中夾注的形式,標出卷數(shù)和頁碼,卷數(shù)和頁碼之間用分號分隔。
?施蟄存:《滇云浦雨憶從文》,《沙上的腳跡》,134頁,135頁。
?楊苡:《昏黃微明的燈》,《收獲》1989年第1期。
?黃永玉:《這些憂郁的碎屑》,《沈從文與我》,47頁。
?黃永玉:《這些憂郁的碎屑》,《沈從文與我》,47頁,48頁。
?施蟄存:《滇云浦雨憶從文》,《沙上的腳跡》,136-137頁。
?楊苡:《昏黃微明的燈》,《收獲》1989年第1期。張充和:《三姐夫沈二哥》,《生命流轉(zhuǎn),長河不盡》,270頁。
?張充和:《三姐夫沈二哥》,《生命流轉(zhuǎn),長河不盡》,270頁。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10卷,28頁,31頁,32頁。
?西南聯(lián)大常委會第一一一次會議記錄,《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史料》,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冊,會議記錄卷,96頁。
編輯/黃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