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龔農
遠山
重慶◎龔農
或者,我該稱你為籬笆。
柳樹下,小院旁,菜地邊,矮矮地,并非怯怯地,亮出一道鄉(xiāng)村的宣言。
當然,也可能是一尊衛(wèi)士、一排古典的詩行。
即便,你已生出了蒼老的苔蘚,甚至被那些蟲噬而成為枯株朽木,依然不會坍塌。至少,可以容蝴蝶和蜻蜓歇息,可以任綠藤和野花攀爬。
告訴自己,人在退無退路之際,土地可以接納你,籬笆可以包容你。
世間萬物,絕無多余的點綴。
木頭,一層一層垛上去。擠擠挨挨的寂寞里,聽見了森林的深呼吸,嗅出原野的清香。
煙熏的痕跡,一組遠古的文字,遙遠里帶著清晰。生命之舟,顛簸在森林的波峰浪尖之上。
沒有一只山雀,肯與我談起,有關垛木房存在于此的命題。
也沒有一朵小花,愿意訴說,它開在垛木房墻角下的理由。
夜雨,淅瀝,溶解我的困惑與迷離。
哦,它的靜默,它的構架,它的簡潔,多像時光保留下來的大智若愚的箴言。
蒼老的壽斑,驚心的花環(huán)。
僵硬的姿態(tài),活躍的思想。所謂綠色的寂靜。舒適的死法。
我知道,白云來唱過挽歌,落葉為你披上了喪服。或仰天,或匍匐,或側臥,都是與大地融為一體的姿勢。
它還在傾吐心聲:寧愿倒在圣潔的森林也不愿沉迷于世俗的喧鬧的隆重葬禮。
枯枝會發(fā)芽,苔蘚還會開花。那么,讓我的淚水也開一朵花吧,學著你,宣告冬天里的春汛。
農家的晚餐,要等到抽完旱煙的爺爺上桌,等到小弟弟快要瞌睡,等到月色溜進灶臺,等到蟋蟀鳴叫得更歡,才宣布開始。
火苗忽明忽暗,將婆婆的鍋碗瓢盆涂抹,一首小夜曲的五線譜。
火搭鉤好生安靜,心靈放松下來。
有些過分強調鄉(xiāng)村的樣式,菜是菜,飯是飯,酒是酒。碗是碗,缽是缽。臘肉是臘肉,洋芋是洋芋,豇豆是豇豆。綠如翡翠,黃若嫩鵝,紅似晚霞。
嘴唇忙碌著。自足的情緒,制造了樸素的歡樂、樸素的揮霍。
屋里屋外,原野清香,夢境回放。
夜,這才真正降臨。屋角的貓狗鼾聲大作。睡意的影子貼到斑駁的石墻。
爺爺起身關上大門,吱嘎作響。
夜的音符擠進縫隙。
老屋離我愈遠,那束火苗卻離我越近,燒灼了我的前胸后背。
那一年雪夜,我與老伯在火塘邊坐了一宿,無言到天明。我覺得讀了千年的無字書,心窩被烤熱了半輩子。穿起老伯送我的草鞋,踩出一路雪痕。
那一年夏日,我和阿媽在火塘邊忙活,我煮茶,她煮洋芋。茶水由淺綠熬成釅紅,洋芋疙瘩在鐵罐里華麗轉身。我吃了洋芋又喝茶,專注的模樣惹得阿媽微笑起來。她手里那把鐵勺,變成了她的玩具。
我跌進阿媽的鐵罐,變暖,融化。
不要在嚴冬酷寒時,才想起火塘;
不要在薪火燃盡之前,終止那個童話。
在時光的背影里,靈魂以燃燒的方式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