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爛陀的佛光

這個地方來過一個讓我們永遠仰望的人，發(fā)生了一件永遠影響著中國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大事。來到這神圣無比的地方。千萬不可一掠而過，必須一寸一寸、一點一點去看、去品味、去瞻仰、去感悟。我放慢步子，放松情緒，放緩心率，踽踽行走在那爛陀遺址的小路上。

終于來到了那爛陀佛寺遺址！這里曾經(jīng)是在竹林精舍之后，當年印度最大的佛教寺廟，也稱作那爛陀佛教大學，高峰期有萬名學佛的弟子。

遺址外貌并不驚人，依然是印度式的家常景象，旅游品和各種小商品的叫賣聲，習以為?；蚺d致勃勃的乞討的孩子……這些我無暇顧及，一下車便離隊匆匆獨行，想加快速度多看一些地方，也想孤獨起來，獨自一人去觀察和感受。在玄奘整整經(jīng)歷了那么多年的艱難跋涉才到達的這個神圣無比的地方，千萬不可一掠而過，必須一寸一寸、一點一點去看、去品味、去瞻仰、去感悟。我放慢步子，放松情緒，放緩心率，踽踽行走在遺址那些糾纏的小路上。

那爛陀寺的宏大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這個龐大的建筑群，完全用紅土燒制的紅磚建造而成，視角效果與印度莫臥兒王朝的紅堡皇宮很相似。建筑群遺址在原野上展開去，有如上天在綠色的畫布上涂了鮮紅的一抹。我在小徑上慢慢地走著，玄奘喜歡在哪條路上散步、悟思呢？路過一排排禪房的廢墟。玄奘當年該住在哪一間呢？他又是如何打坐、如何省思的呢？巨大的佛堂，如今只剩下殘垣斷柱，當年玄奘坐在哪個方位呢？他誦經(jīng)的聲音必定是清朗悅耳，有若鐘聲回蕩吧！在偌大的階梯報告廳中，我更是徘徊久久，他就是在這里和印度以及各國的高僧論辯佛學經(jīng)典的嗎？他就是在這里向師長們匯報近十年的苦讀成績，顯示出一個中國人的才華和刻苦而脫穎而出的嗎？

那爛陀寺，地處印度古摩揭陀國，屬于天竺歷史上空前強大的孔雀王朝的核心地區(qū)，梵文的意思是施無厭，永遠不知厭倦地施舍。佛祖釋迦牟尼傳播佛法大部分在這個地區(qū)，佛教史上的四次大集結(jié)有兩次也在這里。那爛陀寺因此拔地而起，一時成為佛學圣地。寺內(nèi)的學術空氣開放活躍，研修辯論蔚成風氣，藏經(jīng)數(shù)量、教學管理水平和佛堂、經(jīng)堂、僧舍建筑設施，在天竺佛教界都號稱第一大寺。不過，待玄奘來到這里時，歷盡千年滄桑的古寺己經(jīng)隨同佛教在印度的衰敗中而開始衰敗。

主持寺廟的戒賢大法師年事已高，耄耋而近百歲，企盼能有高僧來這里承繼、振興佛學，日思夜想，憧憬成夢。這時玄奘竟然就跋山涉水從萬里之遙的大唐過來了！戒賢喜出望外，主持盛大法事隆重歡迎；又悲從中來，在佛堂上對著玄奘號啕大哭。無論悲喜，都是期盼佛教這次能夠有起死回生的轉(zhuǎn)機。為了讓大唐高僧能夠安靜地研修，戒賢法師專門安排玄奘住在另外一處叫“漢寺”的禪院，為他專門制訂食譜，單獨起伙。后來見玄奘梵語極好、佛學修養(yǎng)又深，更是請其直接挪到自己寢房的樓上住下。確定課題課程，選擇老師，都由玄奘自己安排，真是優(yōu)禮有加。

為了將佛學與它產(chǎn)生的精神根脈以及相關的文化環(huán)境聯(lián)系起來研習體會，玄奘先是大量抄錄經(jīng)典，之后又將游學與苦讀結(jié)合起來。他先花了一年時間，對王舍城周圍的眾多佛陀圣跡和五百羅漢首次結(jié)集三藏佛典之處做了考察，其間還到過一座叫“大雁塔”的寺廟。這座塔底座呈四方形，以梯形朝上迭層建造。寺內(nèi)眾僧本來信奉小乘佛教，只能吃“三凈肉”（指不為自已而殺，也沒有見到、聽到殺生動靜的肉類）。有一年，寺里很久沒有化緣到肉，僧人們餓得直向上蒼禱告，便見從頭頂飛的雁陣中有只大雁逕直掉下來摔死在廟前，供眾僧食用，這不是“舍身成仁”嗎？“舍身成仁”是大乘佛教的教義。僧人們厚葬了大雁，并為它修了一座塔，冠名大雁塔。僧人們也從此改信了大乘教義。唐僧回到中土之后，為了宣揚大雁這種“舍身成仁”的精神，在長安城南的慈恩寺內(nèi)也建了一座“大雁塔”，就在這里主持翻譯佛經(jīng)。西安大雁塔現(xiàn)在已是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玄奘業(yè)績和佛教傳播的千古見證，享譽天下。

待玄奘歲末游學歸來，多年不曾親自講經(jīng)的戒賢大師竟然宣布要開壇講經(jīng)，以100余歲的高齡為這位東土來的學生講授大乘佛學經(jīng)典《瑜伽師地論》。這正是玄奘夢寐以求的功課，他熱淚盈眶，撲倒在地！開壇講經(jīng)這天，可以容納數(shù)千人的廣場上被各派僧俗擠得滿滿當當，一圈一圈圍坐于講壇周圍，壇上只有兩個蒲團，戒賢大師著金色袈裟在玄奘的侍奉下登壇開講。

這一講，便講了整整15個月！

《瑜伽師地論》玄奘學了三遍，又連續(xù)學了《中、百》三遍，《因明》《聲明》《集量》各兩遍，《順正理》《顯揚》《對法》各一遍，還有其他大量經(jīng)文。經(jīng)年累月，玄奘不舍晝夜、寒窗苦讀，為將海量的經(jīng)典帶回東土一字一句抄錄研習。

他應該就在我現(xiàn)在所在的遺址群中的哪一所禪房中，他的燈應該還亮著，硯池還散發(fā)著墨香，用中文誦讀經(jīng)文的余音也應該還在回響。我靜下心尋覓著，諦聽著。

不久玄奘開始了第二輪游學。游學途中，又跟隨天竺另一位百科全書式的著名學者勝軍論師研習各類經(jīng)典，探討各種宇宙、人生的深層問題。當再次回到闊別五年的那爛陀寺，玄奘已經(jīng)過了不惑之年，在與戒賢大師深談時，表露了歸返長安的心思。他說，自己想讓佛學在東土開花結(jié)果的任務還遠未完成，取了經(jīng)，還要在東土譯經(jīng)、講經(jīng)、弘法，因而歸返長安已經(jīng)十分緊迫。他畫了幾個向外擴散的同心圓，說佛學精義與一切知識、思想那樣，有如這一圈又一圈不斷擴展的波浪，越學越發(fā)現(xiàn)未學，越知越發(fā)現(xiàn)無知。學無涯，思無涯，得趕快開始譯經(jīng)弘法的實際行動。戒賢頷首不語，給他畫了一個螺旋形作為回贈之言，說佛學和人的思想都不能是封閉的，應該是一個永不封閉的圓圈，不封閉才能開放地去吸收各種新的東西，在吸收中創(chuàng)造、推進、提升。這和千年之后辯證唯物主義認為辯證法就是一個不封閉的圓圈、一個螺旋，用語完全一樣！

回國前，作為西天取經(jīng)的“畢業(yè)考試”，戒賢大師排除眾徒競爭，唯獨推舉玄奘代表白己通講《唯識扶擇論》，老師如此的信任可以說是對他學業(yè)的最高肯定了。他一講就是幾個月。同時，作為主辯手，他又參與了三場轟動天竺、轟動佛教界的大辯論：一是與獅子光就“眾生”與“我”的關系激辯五天五夜而取勝；一是與旃陀羅僧呵辯論，對手不戰(zhàn)而屈；一是與順世外道的辯論，對方放言若不敵玄奘，寧愿砍頭認輸，結(jié)果還是敗下陣來，正準備自取首級，玄奘上前攔下，說我知你對《破大乘義》素有研究，還想聽聽你的講解呢。如此寬厚的襟懷感動了在場所有的人，更讓旃陀羅僧呵感激涕零。玄奘自此名聲大振，儼然成為那爛陀寺的護法尊者。

但不久，他還是棄舍了這里的一切，離開那爛陀，踏上了返回中華的漫漫歸家路……

目標感和達到目標的責任感，或者說理想，信仰，夢想，追求，能給予一個人多么大的力量，磨礪一個人多么堅執(zhí)的意志，我們從玄奘身上能夠找到答案。西行途中，玄奘來到古代北天竺梵衍那國的山中（現(xiàn)在阿富汗的巴米揚大佛附近），那里有座佛影窟，洞里黑黝黝的，據(jù)說只有最虔誠的人才能看到佛光的顯現(xiàn)。但幾十年中，從來沒有一個人見到過佛光。玄奘進得洞里，一邊朝石壁叩頭，一邊誠心祈禱。叩了100多次，絲毫不見亮光，玄奘想這是自己業(yè)障太重，誠心不夠的緣故呀；又再叩了100多下，石壁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圈淡淡的光暈?！肮猓鸸?！”玄奘大喜過望，險些喊出聲來。不料佛光旋即散去，“佛祖，你這是怪貧僧心有旁騖呀！”于是靜心息氣，徹底消除了心中的各種恚礙，繼續(xù)跪拜叩頭，拜到300拜時，山洞里突然閃現(xiàn)出一道華光，整個洞窟輝煌起來了……

這是一個傳說，更是一個寓言。堅定著虔誠著就能看到佛光，堅毅的擔起責任就能看到佛光，堅持到永遠就能看到佛光——這就是玄奘告訴我們的。

我徜徉著，在和煦的風中；我感受著，在紅色的建筑群里；我體味著，在玄奘和那爛陀的精神場域中，久久不忍離去。7個國家、18000公里、兩個多月時間，我們那么艱難地走到了這里，難道這么快就要離你而去了嗎，玄奘先輩！我又買了20多串佛珠，想回國后和朋友們分享，每人一串菩提子佛珠再加上一串玄奘故事，這恐怕是世上最珍貴的禮物了……我?guī)缀跬藲w隊時間，惹得很多戰(zhàn)友回頭到處找我。跟著他們上了車，也忘了給大家道個歉，依然心不在焉，依然悵然若失，只無聲地在心中喃喃自語……

“這個地方來過一個讓我們永遠仰望的人，發(fā)生了一件永遠影響著中國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大事。這輩子能夠來一趟，太幸運了，實在太幸運了?！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