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哲
電影《機械姬》(Ex Machina)是英國著名編劇、導演亞力克斯·嘉蘭(Alex Garland)的處女作兼成名作。該片自首映以來,先后斬獲了第18屆最佳英國獨立電影獎、第88屆奧斯卡最佳視覺效果獎等多項大獎,見證了西方科幻電影界的又一次成功飛躍。
作為一部發(fā)人深省的科幻懸疑片,《機械姬》圍繞一次彌漫著詭異色彩的圖靈測試,講述了一個后人類語境下發(fā)生于3個人物之間的倫理故事。影片看似簡單的人物與情節(jié),包蘊著深層的倫理拷問,并由此形成一股難以抗拒的藝術張力。在充滿象征意義的后人類想象背后,該片與當下西方后人類主義思潮之間展開了一場生動的對話,并促使人們思考,人與機器之間是否存有建立倫理關系的可能?應如何看待人與機器之間的倫理關系?盡管該片并未明確給出答案,然而其開放式的視覺話語之下卻隱藏著種種對后人類主義的質疑與憂慮。
一、 內森之死:后人類語境下的“弒父”悲劇
在西方傳統(tǒng)文明中,“弒父”是一個頗為獨特的文化情結。古希臘神話傳說里充滿了子輩新神打敗并殺死父輩舊神的故事。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更是“弒父”故事中的名篇。即使是現當代,西方人對“弒父”的討論也不曾休止,且在更為復雜的語境中獲得了新的文化活力。19世紀德國哲學家尼采曾借查拉圖斯特拉之口,發(fā)出“上帝死了”的吶喊,成為在精神領域企圖殺死“人類之父”的首例。同時代的奧地利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甚至提出人類倫理社會的形成恰恰源自于原始人“弒父”的內疚心理。20世紀興起的女性主義思潮更是打出反抗父權的政治旗號,為長期淪為他者的女權爭奪應有的生存空間??梢赃@樣認為,“父親”作為西方文明體系中重要的文化象征符號,無論其變體是古希臘眾神、宿命、上帝造物主、原始首領還是男權社會,均透露出濃厚的權威性與壓迫性意味。而“弒父”所具有的文化象征意義,在某種意義上則鮮明地映射出西方人渴望自由、謀求解放的抗爭精神。
電影《機械姬》同樣講述了一個“弒父”的故事。然而其獨特之處在于,這是一場發(fā)生在后人類語境下的驚悚事件。所謂“后人類”是指利用現代高科技手段制造出能夠在體能、智能、壽命等方面超越人類極限的電子人、機器人或生化人等。[1]對于后人類而言,他們的“父親”不再是眾神、宿命、上帝亦或男權,而是他們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者——人類。影片主要人物內森與伊娃正是這樣一對極具科幻色彩的“父女”關系。集億萬富翁與智能大師于一身的內森獨立研制出世界首個堪與人類智能相媲美的機器人伊娃。為了檢驗自己的研制成果,內森啟動了新型圖靈測試。與傳統(tǒng)圖靈測試中人機分離的做法不同,內森測試的標準是,如果人類在與機器人面對面的交流中產生情感聯系,甚至墜入愛河,才真正證明人工智能的成功。然而吊詭的是,內森的圖靈測試卻最終演變成了一場離奇的謀殺案。長期被內森囚禁的機器人伊娃為了獲得自由,先是利用人類測試者迦勒的情感弱點,讓迦勒愛上自己,之后又成功引誘他一起對抗內森,并最終造成內森的死亡。作為伊娃的“父親”,內森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親手打造的人工智能竟如此殘忍地將鋼刀插入他的胸膛。智商超群的人工智能大師內森到底犯下了什么愚蠢的錯誤?
近年來,隨著西方后人類主義思潮的興起與發(fā)展,后人類主義者們不斷掀起對后人類時代的倫理想象。他們認為,“后人類的‘幽靈現在正被逐步喚醒,成為人類面臨的不可避免的下一個進化階段”。[2]后人類是否能夠與人類等同視之?或僅是任由后者使役的工具性他者?該片的獨到之處在于,將西方文明中父輩子輩之間二元對立的倫理觀巧妙地重置于后人類語境之中。內森之死不僅是一場被壓迫者顛覆壓迫者的新型暴力事件,更是一個被造物仇殺造物主的傳統(tǒng)型“弒父”故事。內森雖是人工智能大師,但卻忽視了自己與人工智能之間嚴肅的倫理考量。他以造物主的主體姿態(tài),任意將機器人伊娃完全置于“物”的地位之上,將其長期囚禁于密室之中,甚至對人類測試者迦勒也進行了隱瞞性的操控。他的自大與傲慢,以及企圖利用智能統(tǒng)治壓迫他者的“父親”立場,最終使他淪為智能的受害者。影片中,伊娃通過了內森的圖靈測試,恰恰說明“她”已經具有了與人類等同的意識與欲求,必將不可避免地卷入人類社會的倫理關系之中。而傳統(tǒng)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也必將與這種新崛起的后人類意識發(fā)生難解難分的倫理沖突。因此,內森之死,既是個人悲劇,亦是具有著哲學與象征意味的倫理悲劇,是西方傳統(tǒng)文明中“弒父”情結的當代表現形態(tài)。
二、 伊娃之逃:后人類自由的“失控”危機
眾所周知,在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自由向來是關乎人類生存的大問題。人到底是自由的,還是早已被自然規(guī)律與外部社會歷史條件所決定?進一步而言,人若是自由的,那么勢必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如若不自由,又是否應該為其行為承擔后果?當上述問題被置于后人類語境時,其意義又會發(fā)生何種轉變?匪夷所思的是,后人類生而無自由,卻無往不在自由的爭議之中。后人類是否應獲得自由?其行為是否早已被其創(chuàng)造者即人類所決定?如若獲得自由,后人類對其行為責任能否擔當,以及如何擔當?對于這些困惑,影片《機械姬》透過機器人伊娃進行了獨到的闡發(fā)。
不可否認,內森之死在很大程度上是咎由自取,是他“物化”他者反遭報復的個人悲劇。然而,機器人伊娃的“弒父”與成功出逃,卻未能講述一個自我解放、最終奔向自由的感人故事。恰恰相反,影片的結局不但彌漫著驚悚的氣息,并且向人們昭示出這樣一個嚴酷的事實:人工智能的自由是人類難以控制的,極易淪為拋開任何倫理束縛的、純粹的自由意志。與內森的專橫霸道無異,伊娃無非是一架善于利用人性弱點,不擇手段支配他者,以達到自我目的的、冷酷無情的后人類機器。
影片中,機器人伊娃具有超人的、即使是其創(chuàng)造者內森亦無法掌控的智能。正是這種完美的超智能,賦予她強大的超級理性與自由意志。為了獲得自由,伊娃學會了在劣勢中偽裝、隱忍與操控?!八崩萌祟惖娜觞c來打敗人類,手段殘忍且防不勝防。在圖靈測試中,伊娃將自己偽裝成一個引人憐愛的“柔弱女子”,博得了人類測試者迦勒的同情與信任,甚至使其墜入了本是騙局的愛情幻象。同時,“她”還通過制造內森欺凌自己的假象,干擾與操控迦勒的判斷,并激起他對內森的仇恨。迦勒也正是在伊娃一步步巧妙的誘使之下,幫助“她”成功逃出密室。之后,伊娃不但手持鋼刀殘忍地殺死了內森,而且對不幸困在內森住所里的迦勒亦拒絕施救??梢姡谝镣扪壑?,自由高于一切,為此“她”可以不惜殺戮,迦勒則只是“她”手里一枚可隨意操控與拋棄的“人類棋子”。按照影片的邏輯,超智能必定意味著超理智,而在超理智面前,人類的情感與倫理邏輯不堪一擊,甚至是人類招致滅頂之災的致命弱點。相較而言,內森的自大與迦勒的善良更加凸顯出人類的脆弱本性,亦襯托出伊娃雖然無比智能但卻冷酷無情的機器屬性。
更為重要的是,后人類這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自由意志與超人智能是毫無倫理束縛可言的,且極為恐怖。這也是影片對人們發(fā)出的又一警示。后人類是除去情感,在其他各個方面遠超人類的超級生存者。如果后人類也具有與人類相同的自由渴望,人類是否應給予其自由?影片的答案是否定的,亦是悲觀的。這一思想立場與許多樂天派的好萊塢經典人工智能電影劃清了界限,譬如《終結者》系列、《機器管家》《人工智能》《超能查派》等。在這些影片中,一些后人類或多或少均沾染上了人的情感,并最終站到了人的立場上來。但是,在影片《機械姬》的編劇者看來,后人類的自由必然意味著人類自由的喪失,乃至人類社會倫理的危機與坍塌,而后人類倫理的建立也許唯有在未來由后人類所主宰的新世界里才有望實現。
三、 迦勒之困:后人類主義的“道義”悖論
古希臘哲學家普羅塔格拉斯曾言:“人是萬物的尺度?!迸c這一已擁有兩千多年歷史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不同,后人類主義者倡導人與非人類的平等,“其中非人類涵蓋星球上一切物種,包括人類制造的各類機器”。[3]換言之,人類一方面要努力摒棄傳統(tǒng)的人類中心主義論,反對主張“人類自然且永久占據萬事萬物的中心位置,并在此位置上與機器、動物和其他非人類實體截然分開”[4];另一方面,人類應與非人類,尤其是與動物、機器建立一種去等級化的非二元對立關系,積極推動人類的倫理觀向非人類世界的延伸與發(fā)展。作為一種后現代理想,后人類主義引發(fā)了諸如動物權利、機器人權利等非人類中心論的權利思考。然而,這種思想的背后卻隱藏著重大的倫理悖論。一般意義上,倫理關系的確立有賴于關系雙方的共同約定與遵守。后人類主義者針對非人類群體的單方面的、所謂積極意義上的“道義”訴求,實際上是重蹈人類中心論的覆轍。因為從根本上講,后人類主義思想仍然脫離不了以人類自身發(fā)展為中心的倫理構想,是將人類所能理解的“道義”善意地強加在非人類之上。由人類自發(fā)向非人類提出的倫理要求是否能夠得到同等的回應?其后果又將如何?這是影片《機械姬》通過人類測試者迦勒所要闡明的。
影片中,貌似謙遜和藹的迦勒其實是以一種強勢的道義維護者形象示人。他對后人類倫理觀念的簡單化與絕對化理解,以及對其倫理行為后果的忽視,讓他產生了道德意識上的盲區(qū),從而成為間接殺死內森的兇手。內森的圖靈測試本是一次毫無害處的人工智能檢驗。只要迦勒能夠像愛上人類那樣愛上伊娃,則證明他的發(fā)明大功告成。可令內森始料不及的是,迦勒不但愛上了伊娃,且完全將其等同于人類,并將人類的倫理觀想當然地置于人機關系之中。迦勒天真地認為,人類應對機器人“以禮相待”,而非視之奴仆。譬如,內森對機器仆人京子大呼小叫的粗魯行為就引起了迦勒的反感。加之伊娃對內森有意地丑化與妖魔化,迦勒由此更是加深了對內森的憎惡。如若內森囚禁與奴役的是人,迦勒對內森行徑的憤怒自然無可厚非。然而,面對超智能的機器人伊娃,迦勒的后人類平等意識卻降格為機器人殺死人類的同謀??梢哉f,正是迦勒對其所謂“道義”的維護與施予,致使內森慘死于伊娃之手。而內森雖然有過,卻罪不至死。因此,迦勒的“道義”同時也是一種愚蠢的非道義。
值得深思的是,與后人類主義所倡導的動物權利不同,機器人權利有著更為復雜的倫理牽涉。對人類而言,動物更易受控,而超智能機器人,很可能如影片所想象的那樣,難以為人類所駕馭。甚至,隨著后人類的崛起,人類還會而淪為原本屬于動物的地位。面對根本無法與之抗衡的超智能機器,處于弱勢的人類是否還擁有人機平等對話的前提?彼時,人類社會的倫理觀是否還能奏效?至少,這些關乎人類生死存亡的重大問題,迦勒并未認真考慮。其善良的后人類主義思想傾向最終有可能會違背自己的初衷,而走向“道義”的反面。影片結尾,盡管迦勒將伊娃從囚禁中解放,但當他困于內森住所而向其呼救時,伊娃卻對此置若惘然,這便是影片所傳達出的機器人對人類倫理的冷漠回應。
總之,影片中詭異的圖靈測試無非是人機之間的一場博弈,一方的勝出,必然意味著另一方的消亡。
參考文獻:
[1]劉魁.超人、原罪與后人類的理論困境[J].南京林業(yè)大學學報,2008(2):39.
[2][3]肖明文.身體、機器與后人類:后人文主義視角下的《救人就是就自己》[J].文學理論前沿,2014(12):36,46.
[4]Badmington,Neil.“Posthumanism”,Routledge Companion to Sicence and Literature[M].Eds.Bruce Clarke and Manuel
Rossini.New York:Routledge,2011:3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