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軍
張巧慧的《美與荒涼》(組詩),抒懷的是身臨寺廟時的一時感念。寫寺,貼近一個禪理,生發(fā)一縷禪思;寫廟,勾勒一段歷史,講述一頁文化。歷史延長線上的寺和廟,有的是滄桑,有的是憂傷,但在詩人那里,一定要讀出憂傷的深沉和滄桑的煙霞,把它們攬入美的庇護下。我想,這就是作者組詩題目的本意吧。意蘊繁復(fù),情感細膩,詩人努力通過屬于自己的表達方式,描摹意境,闡釋意義。
《雞鳴寺的清晨》這首詩給了讀者由遠及近的三個畫面:一個是清晨的雞鳴寺院墻和塔角鈴鐸的遠景,它們或以橘色的暖意,或以晨曦的光芒,讓讀者感受這里的別致。第二個畫面是幾個從盛開的薔薇叢邊走過的比丘尼的中景,寬大緇衣下的年輕體態(tài),掩不住本應(yīng)該是初戀時分的羞赧。第三個畫面是她們走過去卻偶然回首的近景,由此推出了全詩的高潮,那微笑透露了菩薩的消息,讓人想到世尊拈花,迦葉的那個經(jīng)典的神秘微笑;緊跟著是那句“就像這世上仍有一種信仰未被命名”,這是詩眼,意味深長,引人深思,富于藝術(shù)張力。我想,讀者完全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感受,找到與那個微笑心心相印的境界,給出一個屬于自己的信仰。
像這種具有畫面感的詩句還有:“我不遠千里而來,不遲不早/正好趕上一個僧人在高處吹笛/他的身后/太行山的秋色正無限接近覺悟?!保ā赌仙剿侣劦选罚跋芗?,從白云橋下跌落/聽泉的旅人,問不出它來自何處?!保ā哆^月山村》)“船只往來把漣漪送到洗衣婦的手中——碎了/扭曲了/又復(fù)歸平靜?!保ā哆^慈云寺》)記得美學(xué)家朱光潛說過:“每首詩都自成一種境界。無論是作者或是讀者,在心領(lǐng)神會一首好詩時,都必有一幅畫境或是一幕戲景,很新鮮生動地突現(xiàn)于眼前?!痹谶@幅畫前,讀者有獨立自足之樂,霎時間將生活中的憎愛悲喜煙消云散。語言是形式,也是內(nèi)容。新詩對于語言的歷史貢獻,就在于它可以豐富我們生活交流的方式,而且沒有時代的隔閡和些微的生僻阻礙,是我們書面甚至口頭語言成長和成熟的摹本。它把復(fù)雜的情緒帶向簡約,使直抒胸臆的交流充滿能量。
在《訪洞山古寺》詩中,以實景和虛景的密切結(jié)合的描寫,起到相輔相成,互為襯托,升華了詩的意境。午后臺風(fēng)將至,人們在廊前說天氣什么的,背景是寺門內(nèi)外的匾額和燭光。這是實景的交代,作者是身臨其境的;而“我從臺風(fēng)深處走來,仍將回到臺風(fēng)深處/風(fēng)愈來愈大/我扶了扶心中微微傾斜的菩薩”,則是作者想象的虛景,由此渲染出一種追尋寧靜和寬慰的情感。在此之后,作者又寫出了“杯中紅茶半浮半沉/湯色透亮,恍若慈悲”的狀物代情的詩句,這是從虛景中又生出了實景,使整詩的情緒緊湊,呈現(xiàn)了波瀾,給讀者無盡的想象空間。
作者的思想感情與環(huán)境圖景有機融合,就會出現(xiàn)一種意境,它常常因為耐人尋味,提升了詩的藝術(shù)境界,把思想帶入寬闊而深刻的領(lǐng)域。王國維說過,寫景則在人耳目,寫情則沁人心脾。情與景,兩者交融并發(fā),是情則真切,是景則動人。《過西川村》是寫一個“無法從內(nèi)部變得年輕”,只剩下老人的村子,本來是反映一種荒涼的,但作者卻有獨到的筆觸:“遲暮的美人/她的美是遙遠的/強悍的摩托汽笛/像雄性的挑逗?!鞭r(nóng)業(yè)傳統(tǒng)的遠去,卻透露了跟上來的工業(yè)時代的氣息。
寺院是開啟人慧智的地方?!峨u鳴寺的清晨》說,從盛開的薔薇叢邊走過的比丘尼,“她們回首的笑,就像/菩薩的笑/就像這世上仍有一種信仰未被命名?!弊髡甙颜芾淼乃伎既芑谙笳餍缘囊庀笾?,隱藏在抒情詩整體的構(gòu)造里。像這樣的句子還有:“安福寺的桃花開得那么好/無關(guān)道德,只因美?!保ā栋哺K隆罚┧囆g(shù)性的語言往往是暗示性的。在《塔》中有這樣的詩句:“塔里的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他宋時建,明時修,御賜的牌匾/一遍遍推倒重來?!薄皼]有對錯。毀得越重,扎得越深/像樹的根系拼命往黑里埋自己/像無字的經(jīng)幢,依然有人迎風(fēng)下跪?!薄凹瓤释阉品?又不斷秘密重建?!边@里面有弦外之音,有思想的觸角,若即若離、似近實遠,需要讀者根據(jù)自己的生活體驗細細解讀,由此演繹出更為豐富多義的內(nèi)容。
廟是中國古代祭祀天地鬼神的地方,它的歷史可能比寺更長遠。在組詩中專門有幾首涉及歷史人物的詩。如《過扁鵲廟》中的“我尊重已死的人/更敬佩死了心還活著的人”;如《在劉基廟》中的“相比于爭食的錦鯉/我更喜歡沉于水底的那尾/靜/不動?!蓖粼髡f過:“作家就是生產(chǎn)感情的,就是用感情去影響別人的?!睘榇?,作家要不斷地把自己對生活的理解和看法寫出來,要不斷拿出自己比較新的思想感情。這里,詩人的現(xiàn)代性表現(xiàn)為一種精神狀態(tài):抓住了歷史人物某一面特點,通過高度凝練和生動的詩句,寫出自己的感受,叫人掩卷而思。
當(dāng)然,組詩中存在需要進一步錘煉雕琢的句子。在詩的架構(gòu)上還要注意保持創(chuàng)意的一致性。如《過慈云寺》全詩中一直在寫寺外,這是符合“過”慈云寺情景的,可是在詩中卻突兀地出現(xiàn)了“我在寺中聽經(jīng)/我追不上他們了”的句子,就感覺作者似乎忘記了自己應(yīng)有的視角。
(張巧慧(組詩)《美與荒涼》刊載《文學(xué)港》2017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