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茜卉
2016年是傅雷夫婦逝世50周年,同時也是《傅雷家書》面世35周年,這意味著,從2017年起,傅雷著譯作品將進入公版。在現(xiàn)代中國出版史上,翻譯家傅雷的書信集 《傅雷家書》 創(chuàng)造了一個傳奇。1981年 《傅雷家書》 出版以來,重印20多次,發(fā)行量超過一百萬冊。金庸曾評價 《傅雷家書》 是一本“中國君子教他的孩子如何做一個真正的中國君子”的書。
傅雷的長子傅聰先生是著名鋼琴家。既不唱歌也不會樂器的傅雷之所以會讓傅聰從小苦練鋼琴,不僅是出于他本人對音樂的熱愛。一次和朋友的談話讓傅雷了解到,有絕對音感的人非常少,而傅聰恰恰具備這個天賦。曾留學法國的傅雷也深知,無論在巴黎還是在舊中國,一個二流藝術(shù)家的命運都是可悲的,因此他讓長子傅聰退學,全力練琴,卻不讓次子傅敏走從藝的道路。傅雷對學位、應(yīng)試也持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在1965年給友人的信中寫道:“我認為教育當以人格為主,知識其次?!?/p>
事實證明傅雷的眼光是準確的,培養(yǎng)方法也很有效,20世紀50年代,不到20歲的傅聰就展現(xiàn)了出眾的才華。1954年,傅聰獲得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瑪祖卡”最優(yōu)獎,并被波蘭政府看中,向我國提出了留學邀請。傅聰因此在國內(nèi)贏得了不少贊譽,臨行前,著名作曲家賀綠汀還為他舉辦了歡送會。傅雷的家書也從這一年開始。
面對兒子的成就,傅雷在 《文匯報》 上發(fā)表了《與傅聰談音樂》,文章是以傅雷提問傅聰回答為形式,既有考核學業(yè)的感覺,也有向音樂專家請教的意思。有幾處傅雷還頗為驕傲自得地問道:你對文學美術(shù)的愛好對學習音樂有什么幫助?我經(jīng)常寄給你的學習文件是不是對你的學業(yè)也有好處?這些高調(diào)的言論在后來成為攻擊傅雷為右派的彈藥,一篇批判文章的題目是“傅聰?shù)某晒κ歉道椎谋拮舆€是黨的培養(yǎng)”。
傅雷曾在信中對傅聰說:“我是你的‘舵工,對你的責任最大。”作為高級知識分子的傅雷負擔起兒子的一部分文化課,自編了國文課本并用手抄本來教。在傅聰成年后,傅雷雖然和兒子遠隔重洋,但仍事無巨細樣樣過問,比如批評手插在兜里的習慣、吃飯手要放在桌子上面等等。傅雷譯成 《藝術(shù)哲學》 一書后,認為對傅聰?shù)乃囆g(shù)事業(yè)會有幫助,就手抄了前四章寄過去,殷殷之情令人動容。
從1954年1月開始,直至1966年傅雷去世,傅雷寫給傅聰?shù)募視辉?958年有數(shù)月的中斷,正是由于傅聰?shù)摹俺鲎摺憋L波。當時傅雷被錯劃為右派,兩個月后傅聰?shù)弥赣H的消息,又了解到自己回國后要“深入鄉(xiāng)村”。傅聰既不愿做“兒子揭發(fā)老子”的事,也不想中斷練琴,在一位英國教授的協(xié)助下從波蘭出走英國。
這件事對傅雷的打擊非常大,老友回憶說他當時驚訝的神情“頓如霜打雷擊”。傅雷父子都是堅定的愛國者,在上海二三十年代度過青少年時光的傅雷,曾親見自己的同學冤死在租界巡捕手里,對帝國主義有著切身的體會。在傅聰出走這件事上,傅雷認為自己負有重大責任。即使后來同傅聰恢復(fù)了書信往來,傅雷還會時不時表示兒子的出走“太傷民族自尊心”。傅聰后來娶了美籍猶太裔小提琴家梅紐因的女兒,岳父對出走他國、變更國籍這些事看得很淡,對此傅雷給出的理由是,他們的民族早已習慣這類事情而不以為可悲了。
在此之前,傅雷經(jīng)?!吧蠒眻蟾孀约号c兒子的溝通情況,比如在1956年因兒子參加國際比賽一事他曾致信夏衍:“從1954年8月到現(xiàn)在,我和他寫了七十九封長信,近二十萬字,其中除了討論音樂、藝術(shù)、道德、工作紀律等等以外,也重點談到政治修養(yǎng)與世界大勢、思想認識。國內(nèi)的一切重要學習文件經(jīng)常寄去,他也興趣甚濃?!ㄐ偈录?,已寫了兩封長信,告訴他我們黨的看法,從他小時候起,我一向注意培養(yǎng)他的民族靈魂,因為我痛恨不中不西、不三不四,在自己的泥土不生根的藝術(shù)家?!边@次出走事件轟動一時,后來在周恩來、陳毅的過問下,中斷的通信得以恢復(fù)。
“文革”后傅雷得到平反,傅聰也在鄧小平的批示下回了國。這段出走與歸隊的多舛命運在傅雷身后結(jié)束,隨之解凍的,還有父子的通信集?!陡道准視烦霭婧笤馉幷?,面對相對超前的教育理念,讀者紛紛討論“要不要傅雷這樣的爸爸”,甚至還有讀者來信稱,很慶幸自己沒有絮絮叨叨又如此嚴格的父親。
1908年,傅雷出生在江蘇省南匯縣傅家宅(今上海市南匯區(qū)),家里是當?shù)馗粦簦?年后,父親被當?shù)貝喊詷?gòu)陷入獄,不久病逝。隨著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的相繼夭折,母親將全部希望寄托在傅雷身上,對他管教極為嚴格。傅雷的各種傳記均提供了一件軼事:一次他逃學去玩,回家睡覺后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母親五花大綁起來。也許,傅雷的嚴格和較真與這段經(jīng)歷不無關(guān)系。
傅雷字“怒安”,取“文王一怒安天下”之意,受家庭、環(huán)境和時代的影響,他自始至終都是儒家的信徒,但是在那個年代,孔孟之道并沒有給他生活的方向。他曾就讀上海徐匯中學,這是一所意大利教會學校,法語是正課之一,傅雷就是在這里初識了法語。但是教會學校的刻板和背誦圣經(jīng)的強制要求激起了他的叛逆,結(jié)果他因為自認是“反封建反迷信”的宗教批判行為被學校開除。
隨后傅雷以同等學力考入大同中學,1925年,五卅運動爆發(fā),傅雷參與其中。1926年,傅雷在校內(nèi)發(fā)起“大同風潮”反學閥運動,因為過于積極,校方一度認為他是共產(chǎn)黨,后來被母親強拉回鄉(xiāng)下才避開風頭。正如傅雷在1956年的回憶中提到,自己在17到20歲的時候反帝情緒很高,后來的生活沒受什么挫折,也就沒有了“革命精神”。
1927年底,傅雷考入上海持志大學,但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學校的“學風不正”,遂在當年底乘船自費赴法留學。上船時的傅雷雖然略懂法語,但還遠不夠用,幸而在船上的兩個月中與同艙的法國人朝夕相處,整日暢談,到港馬賽的時候,他的法語已經(jīng)相對流利了。經(jīng)鄭振鐸介紹,傅雷在法國安頓下來,并在短暫的外語預(yù)科學習后進入巴黎大學學習文藝理論。錢鍾書和楊絳后來也曾在這里留學。endprint
在巴黎大學,傅雷徜徉在藝術(shù)的世界里,他曾詳細考察盧浮宮的展品并記錄下來,在1934年完成了《世界美術(shù)名作二十講》 一書。這本書直到1987年才出版,是傅雷生平唯一的學術(shù)論著。也許正是有了這段經(jīng)歷,傅雷后來才有底氣指出魯迅翻譯工作的不足:“從前魯迅譯日本人某氏的《美術(shù)史潮》,魯迅本人從沒見過一件西洋美術(shù)原作而譯,比紙上談兵更要不得?!绷魧W經(jīng)歷令傅雷對藝術(shù)產(chǎn)生了很多洞見,比如對于國內(nèi)文藝界亂談主義的風氣作了澄清,指出西方所謂的古典主義不是古板,而是重視感官,希臘神廟褪了色只剩下莊嚴,而當年可是涂滿了油彩的生機勃勃的建筑;對于音樂,他推崇貝多芬和莫扎特,取前者生命的莊嚴和力量,取后者生活的樂天;對于美術(shù),他推崇在印象派基礎(chǔ)上別開生面的塞尚,這些都表現(xiàn)出傅雷強烈的審美個性和主見。
在傅雷的文藝評論經(jīng)歷中,與張愛玲的交集是比較有趣的一段。1944年,傅雷以迅雨為筆名,發(fā)表了《論張愛玲的小說》,這是最早評價張愛玲的論文之一。在文中傅雷盛贊張愛玲1943年發(fā)表的 《金鎖記》,對于這篇講述多年媳婦熬成婆乃至心理扭曲的故事,傅雷報以最大的贊美,稱“結(jié)構(gòu)、節(jié)奏、色彩在這件作品中里有了不用說最幸運的成就”。接著,他繼續(xù)在同一篇文室中批評張的另一名作 《傾城之戀》 有六朝遺風,外表珠光寶氣內(nèi)里空洞,對 《連環(huán)套》 則評價更低。張愛玲對于贊美似乎并未領(lǐng)情,而對于批評則針鋒相對提出反駁,稱傅雷“太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忽略安穩(wěn)的一面”,太注重人生的斗爭,而沒有認識到正是 《傾城之戀》 里“乏味”的人物為生活中飛揚的部分打下底子。有意思的是,晚年張愛玲回顧自己的作品時,反而有著比傅雷還激烈的否定,稱《連環(huán)套》“盡管自以為壞,也沒想到這樣惡劣,通篇胡扯,不禁駭笑”。
傅雷就是這樣性情耿直而坦誠,在藝術(shù)的世界里,贊揚與批評不取決于對象是否是魯迅或者張愛玲。被劃為右派后,傅雷在上海家中的院子里培植了50多種月季花,就像他芬芳多彩的藝術(shù)園地一樣。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傅雷,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豐富獨特的藝術(shù)空間,正如他的墓碑上所寫:赤子孤獨了,會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
1947年2月,埃德加·斯諾在美國發(fā)表了3篇論蘇聯(lián)問題的文章,傅雷在4月進行了翻譯,加上斯科特的 《俄國三度空間的外交》,合編成 《美蘇關(guān)系檢討》 一書,并在知識出版社出版。傅雷撰寫的序言 《我們對美蘇關(guān)系的態(tài)度》 發(fā)表在 《文匯報》 上。文章的矛頭主要針對親蘇反美的左翼立場。文章針對國人“不看見自己的利益,或者只用別人的眼睛看自己的利益”的風氣,倡導(dǎo)“不親蘇也不親美、不反蘇也不反美”的中間路線。而中國共產(chǎn)黨當時對這一問題的認識,在兩年后發(fā)表的《別了,司徒雷登》 中表達得最清楚:“美國出錢出槍,蔣介石出人,替美國人打仗殺中國人,借以變中國為美國殖民地的戰(zhàn)爭,組成了美帝國主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世界侵略政策的一個重大部分?!?/p>
傅雷的中間派觀點在當時受到左翼反對,魯迅的三弟周建人代表左翼在文化界向傅雷展開論戰(zhàn),批評傅雷“親帝反蘇”:“對于蘇聯(lián)用心指摘,對于美國則事事曲諒……”傅雷于當年7月作《所謂反帝親蘇》 回應(yīng),發(fā)表在儲安平主編的 《觀察》 上:“抱住自己的良心,不問對方是誰,只問客觀的事實,既不親蘇也不親美,既不反蘇也不反美,但誰損害了他們的國家利益就反對?!薄爸袊荒苡袃煞N人:不是親蘇,便是親美;反蘇的必親美,必近乎反動,甚至就是國民黨的尾巴……中國人民既沒有義務(wù)把世界政情用美國人的眼光去看,也沒有義務(wù)用蘇聯(lián)政府的眼光去看”,自己介紹斯諾的文章,就是要“使我們躬身自省”。傅雷的第一篇序言意在使國家具有獨立意志而不為外界左右,第二篇則試圖捍衛(wèi)自己獨立思想的尊嚴,可謂一脈相承,不是政治家的分析,而是知識分子的呼吁。
經(jīng)過這次論戰(zhàn),傅雷對未來新生的中國頗有疑慮。1947年,傅雷因病到廬山療養(yǎng),第二年,人民解放軍節(jié)節(jié)推進,上海解放在即。此時傅雷受友人宋淇之邀,赴昆明代為打理生意,“辦理進出口行”。很可能受到之前筆戰(zhàn)風波的影響,毫無經(jīng)商經(jīng)驗的傅雷變賣上海房產(chǎn),攜全家赴昆明。在昆明的生意并不順利,全家在酒店中滯留了幾個月,只“與中國銀行會面一次”,隨后不了了之。此后傅雷一家來到香港,剛生活了半年,講求民族氣節(jié)的傅雷就受不了英國統(tǒng)治下的生活,又于1949年12月,輾轉(zhuǎn)由海路經(jīng)天津來到了北京。如傅雷自己所說:“我是中國人,我的根在中國,我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國土上?!?/p>
在北京,傅雷見到了老朋友錢鍾書和楊絳,吳晗通過二人邀請傅雷在清華大學教授法語,但傅雷以只想教美術(shù)史為由拒絕了。雖然在內(nèi)戰(zhàn)時期傅雷曾參與民主促進會的反蔣活動,屬于進步知識分子、社會名流和團結(jié)的對象,但這時的傅雷恐怕還對新的執(zhí)政黨尚不了解,也談不上信任,因此他回到上海,租住了宋淇家宅子的一部分,靠自己翻譯稿費生活,成了和巴金一樣不靠國家養(yǎng)活的作家。在香港和北京之間,傅雷又一次選擇了自己的中間路線。
因其耿直、嚴格、犀利,很多人稱傅雷“孤傲如云間鶴”,傅雷卻向錢鍾書剖白自稱是“墻洞里的小老鼠”,這大概主要說的是自己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處世態(tài)度。傅雷的次子傅敏追憶父親稱:“他是很矛盾的人,一方面,他認為這個世界既可怕又骯臟;另一方面,他對世界上發(fā)生的一切,又是如此關(guān)懷,如此痛心疾首。”比如1946年聞一多、李公樸被暗殺,1948年甘地被暗殺時,傅雷幾天不吃飯,關(guān)門不見人。傅雷的關(guān)懷是積極的,而行動又是退讓的。歷史學家、北大教授張芝聯(lián)從傅雷與人打交道的風度上評價他“做一個統(tǒng)戰(zhàn)部長都綽綽有余”,不過在政治任務(wù)和組織工作面前,傅雷往往避之不及。
早年傅雷曾與馬敘倫等人一道在上?;I建民主促進會,新中國成立后,傅雷以“黨派目標已經(jīng)達成”為由退出了組織。1956年,馬敘倫力邀傅雷進入民進中央,傅雷力辭稱:“以個人志愿及性格而論,亦難對任何集團有何貢獻”,又向好友徐伯昕辯解說:“黨派工作必須內(nèi)方外圓的人才能勝任,像我這種脾氣急躁、責備求全、處處絕對、毫無涵養(yǎng)功夫的人,加入任何黨派都不能起到什么好作用;還不如簡簡單單做個‘人民,有時倒反能發(fā)揮一些力量?!币呀烀甑母道讓ψ约旱奶刭|(zhì)有清醒的認識,最后又掏心窩子叮囑好友周旭良:“馬老來了信,我可真睡不著覺了……我缺少涵養(yǎng),精神上受不了負擔,有了名義不能空敷衍,妨礙日常工作,那對我是個經(jīng)常不斷的折磨。假如敷衍,又時時刻刻存在著犯罪感,覺得對不起人,對不起團體,你想想這種生活叫我怎么過呢?因此不得不想你作最緊迫最緊急的呼吁,候選名單上萬勿列入賤名。”endprint
傅雷之所以這樣評價自己是有早年經(jīng)歷作鋪墊的。1931年留法歸國后,傅雷在好友劉海粟主持的上海美術(shù)??茖W校執(zhí)教,但不到2年,就因母親去世而辭職,回鄉(xiāng)從事翻譯。關(guān)于這次離職,傅雷寫道:“劉海粟對待我個人極好,但待別人刻薄,辦學純是商店作風”,盡管“他生平待人,從無像待我這樣真誠熱心、始終如一的”,但還是因為理念不合加上家庭變故而離開。1935年,傅雷應(yīng)好友滕固之邀,赴南京出任國民政府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編審科科長,隨后外派洛陽,傅雷很不適應(yīng)洛陽生活,寫信向朋友抱怨:“這地方真是徒負虛名。我這一次的來,大半可說上了滕固的當……幾晚亂夢顛倒,無非是你們這些朋友和中風、白板對碰之類……你想看戲只到十點半,算得看戲么。”隨后,由于南京方面要求他出具會計手續(xù)以澄清賬目,傅雷認為用人應(yīng)不疑,感覺受到了侮辱,做了4個月就離開了。1939年,滕固繼續(xù)邀請傅雷赴昆明擔任國立藝術(shù)??茖W校教務(wù)處主任,到任后傅雷發(fā)現(xiàn)該校唯一吸引學生的地方就是免收學費,教學質(zhì)量并不高,因此建議滕固“篩選學生、甄別教師”,予以全面整頓,但是滕固沒有采納,二人又不歡而散,這次只用了2個月的時間。
傅雷的辦報經(jīng)歷也不順遂。1934年秋天,友人葉常青約傅雷合辦 《時事匯報》,傅雷擔任總編輯,3個月后就因虧損而停辦,作為股東之一的傅雷折本一千元,“賣地十畝以償”。抗戰(zhàn)勝利后,傅雷與周煦良合辦 《新語》 周刊,傅雷開始少見地發(fā)表雜文,話題涉及公共生活中大大小小接地氣的問題,比如 《郵政與鐵道加價》 《上海雜志界的惡性膨脹》 《吾國過去教育之檢討》 《車輛右行與世界潮流》。盡管事后傅雷對這份刊物評價甚高:“今日翻出來重看,仍是十數(shù)年來文字風格最講究的一份雜志”,但在當時還是因為“曲高和寡”而出刊4個月即停。每當傅雷在組織中服務(wù),或者承擔公共責任,最終總是因為事務(wù)纏身、“什么都只能做三四成”而不得不放棄。性格使然,傅雷最終選擇了翻譯并成為一代大家。
傅雷重譯四卷本、100多萬字的 《約翰·克利斯朵夫》 是翻譯史上的一段佳話,往往被用來證明傅譯的力求完美。而傅雷在1953年給友人的信中卻說:“試問,即以十九世紀而論,有哪幾部大作讓人讀得下去的?……至于羅曼·羅蘭那一套新浪漫氣息,我早已頭疼。此次重譯,大半是為了吃飯,不是為了愛好。流弊當然很大,一般青年動輒以大而無當?shù)霓o藻宣說人生觀等等,便是受這種影響。我自己的文字風格,也曾大大的中毒,直到辦 《新語》 才給廓清?!?/p>
傅雷自稱讓青年中毒的浪漫辭藻包括:“真正的光明絕不是永遠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遮蔽罷了。”“唯有真實的苦難才能驅(qū)除浪漫的幻想的苦難?!薄安唤?jīng)過戰(zhàn)斗的舍棄是虛偽的,不經(jīng)劫難磨練的超脫是輕佻的”……這些“仿佛是沒有領(lǐng)略過黑暗的智者寫下的箴言警句”(傅雷語),在抗戰(zhàn)中鼓舞了很多人。
青年傅雷就深受這種風格的影響,1934年,26歲的傅雷在給羅曼·羅蘭的信中說:“頗受浪漫主義文學感染,神經(jīng)亦復(fù)衰弱,不知如何遣此人生……偶讀尊作 《貝多芬傳》,讀罷不禁嚎啕大哭,如受神光燭照,頓獲新生之力?!蓖ㄟ^羅曼·羅蘭,傅雷向托爾斯泰學到了忍耐和“不抵抗”:“我們既不能鼓勵每個人都成為革命家,也不能壓抑每個人求生和求幸福的本能”;向貝多芬學到了“莊嚴之面目,不可搖撼之意志,無窮無竭之勇氣”,并矢志將其介紹給國人。
傅雷從翻譯羅曼·羅蘭到巴爾扎克,作品風格的跨度非常之大,而他對國外作家的取舍不是與世推移的選擇,而是自身發(fā)展的結(jié)果。傅雷在1935年就翻譯過安德烈·莫洛亞寫的 《巴爾扎克先生的過失》,巴爾扎克初次進入傅雷的視野。傅雷開始翻譯巴爾扎克始于1944年,并在隨后的時間里逐步達到巔峰,他的譯筆“繁而不雜,脈理清晰、層次分明”,被稱為“傅譯”。傅雷在談起自己為什么選擇巴爾扎克時說,總感覺莫泊桑“不對勁”,是“布爾喬亞那套談情說愛的玩意”,而對羅曼·羅蘭的浪漫氣息“早已頭疼”,隨著閱歷的增長,傅雷選擇了情節(jié)繁雜、色彩豐富的巴爾扎克小說。巴爾扎克的辛辣諷刺和對世情入木三分的刻畫,也符合傅雷懷疑主義的個性。傅雷對巴爾扎克小說里的一些句子非常贊同,經(jīng)常引用,比如在家信中說:“人生做錯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不安寧!真的,巴爾扎克說得好,有些罪過只能補贖,不能洗刷?!焙笃诘母道?,文學品味上有些許的變化,改變了早期的文風,這個時期的傅雷喜歡看老舍、趙樹理的作品,認為自己的文字書齋氣太濃。傅雷的轉(zhuǎn)向?qū)ψx者是幸運的,從此巴爾扎克有了質(zhì)量極高的中譯本,而如前人所說,“有了傅雷,巴爾扎克也算是有福氣的了”。
生性浪漫的傅雷終以翻譯老辣的巴爾扎克小說而著稱于世,正如傅雷自己所說,“我本是在矛盾中討生活的人”。而在傅雷家中保姆周菊娣的眼中,這個足不出戶一天工作11個小時的學者是很簡單的,是個“正正派派的好人”。
(選自《國家人文歷史》2016年第20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