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興

咱們孔老夫子有個最得意的門生，《論語》 里說他“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位顏先生并非因為沒菜吃，住在破爛的房子，做了這樣的一個“窮措大”而不快樂。他所以還能那樣高興，是因為他對于所學實在津津有味，所以雖窮而不覺得；雖然窮得“人不堪其憂”，而他因為有心里所酷愛的學問在那里研究得實在有趣，所以仍是一團高興。這段紀事并不是獎勵人做窮人，是暗示我們總要尋出自己所高興學的，所高興做的事情，高高興興地去學，高高興興地去做。

電影發(fā)明大家愛迪生幼年窮苦的時候，就喜歡作科學的實驗；他十幾歲在火車上做小工的時候，有一天藏在火車里預(yù)備實驗用的玻璃瓶偶因震動倒了下來，硝鏹水倒了滿處，給管車的人狠狠地打了兩個耳光，把他一摟，丟到火車的外面去！他雖這樣地吃了兩個苦耳光，到老耳朵被他弄聾，但是他對于科學的實驗還是很高興地繼續(xù)地干去，不因此而拋棄，因為這原是他所高興學的所高興做的事情。

這樣的“高興”精神，是最可寶貴的東西：我們倘能各人尋出自己所高興學的所高興做的事情，朝著這個方向往前做去，把所學的所做的事，好像和自己合而為一，這真是一生莫大的幸福。所以做父母師長的人要常常留意考察子女學生的特長和特殊的興趣，就此方面指導(dǎo)他們，培養(yǎng)他們；做青年的人要常常細心默察自己的特長和特殊的興趣，就此方面去準備修養(yǎng)；就是成年，就是在社會上的人，也要常常注意自己的特長和特殊的興趣，就此方面繼續(xù)地準備修養(yǎng)，尋覓相當機會，盡量地發(fā)展，各盡天賦，期收最大限度的效率。

和“高興”精神相反的就是“弗高興”；表面上雖在那里做，而心里實在“弗高興”，心里既然弗高興，當然只覺其苦而不覺其樂?！秶摺?里說“蘇秦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流血至踝！”歷來傳為佳話，許多人稱他勤苦求學的可嘉！我以為這樣求學并不是因為他高興求學而求學，并不是因為他覺得求學中有樂處而求學，乃是把求學當作“敲門磚”，當一件苦事做，所以這位老蘇只不過造成一只“瞎三話四”的嘴巴，用來騙得一時的富貴，并求不出什么真學問來。我們以為求學就該在求學中尋樂趣，否則無論他的股刺了多深，血流了多少，我們卻一點不覺得可貴，反而認為是戇徒的行為！

“高興”精神之所以可貴，因為它是由心坎中發(fā)出的，不是虛榮和金錢以及其他的享用所能勉強造成的。在下朋友里面有某君現(xiàn)在從事一種高尚專門的新式職業(yè)，聞名于社會，進款也不少，出入乘著的是自備的汽車，住的是刮刮叫的洋房，在別人看起來，總覺得他“嘸啥”了。但是我有一天和他談起他的職業(yè)，才知道他對于所做的事情并不喜歡，而且覺得討厭，要想拼命地賺幾個錢之后改做別的事情。我覺得他在物質(zhì)的享用上雖“嘸啥”，而精神上的抑郁牢騷，充滿“弗高興”的質(zhì)素，竟不覺得有什么做人的樂趣！我心里暗想，這位朋友真遠不及簞食瓢飲住在陋巷的窮措大顏老夫子的快樂。為什么緣故？因為一個“高興”，一個“弗高興”！做到了高興做的事情，就是簞食瓢飲住陋巷還能高興；做弗高興做的事情，就是洋房汽車還只是弗高興！

高興的精神固然可貴，但是倘若趨入歧途，也很尷尬！上海有著名律師某君高興于嫖，雖他的夫人防備之嚴有如防盜，他還是一團高興地偷嫖。他雖十分的懼內(nèi)，但是懼內(nèi)的效用竟不能損他高興的分毫，他的夫人一不提防，他就一溜煙地溜出去了！他所乘的是自己的汽車，一到了窯子的門口，總叫他的汽車夫把空車開到遠遠的一個地方停著，以免矚目——他夫人的目。恰巧有一天他和一位“白相朋友”到某大旅館開一個房間，正在征妓取樂，不料密中一疏，竟任汽車停在那個旅館的門口。他的夫人忽然心血來潮，到他事務(wù)所來“檢查”，尋不著他，于是立即乘著一部黃包車，在幾條馬路上大兜其圈子，實行其“巡查”，尋覓她丈夫的汽車。也算這位大律師觸霉頭，她湊巧尋到那個旅館門口時，看見自己汽車的號數(shù)赫然在目。當時在汽車里正在進行打瞌睡的汽車夫阿四，于朦朧之際忽見“太太”來了，知道“路道弗對”，便裝作不知道主人到哪里去了。這位“太太”哪肯罷休，睜圓了眼睛，一把抓住阿四，大聲嚇道：“你不說出來，明朝停你的生意！”阿四想“停生意弗是生意經(jīng)”，只得老實告訴她。于是這位發(fā)沖眥裂的“太太”三步作兩步走，奔入那個房間，好像霹靂一聲，把那位大律師抓了出來，立刻賞給兩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響脆耳光！那位陪伴的朋友看見來勢洶洶，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一溜煙地躲而且逃！這位大律師雖經(jīng)過這一場惡劇，他現(xiàn)在對于嫖還是一團高興，還是東溜西溜地偷出去。愛迪生的不怕吃耳光，吃了耳光還要高興，終成了一個有貢獻于全世界人類的科學發(fā)明家；這位大律師的不怕吃耳光，吃了耳光還要高興，也許終至傾家蕩產(chǎn)，弄得一塌糊涂！

還有一點，我們也要注意的，就是具有特別天才的人，如上面所說的顏回和愛迪生之流，他們的高興精神也許開始就有，至于比較平常的人，往往要先用一番努力的工夫，做到相當?shù)某潭龋耪业贸雠d趣來，所以努力也是不可少的，不過在努力的進程中，一面努力，一面逐漸的有進步，同時即于逐漸的進步中增加高興的精神，也就是于努力之中有快樂，不像蘇秦那樣刺著股，流著淋漓的血，強做那樣弗高興的事情！

（選自《轉(zhuǎn)到光明方面去》/鄒韜奮 著 聶震寧 選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 2017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