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殳 儆
兩 全
文/殳 儆
我是一個心內科醫(yī)生。
那天是我的“大手術日”。
一般人很難理解“大手術日”的醫(yī)生:聚集所有的精神來迎接在導管室奮戰(zhàn)的一天,穿著沉重的鉛衣,包裹重重手術衣,集中所有精神,穿刺,置管,進導絲……
中間會有失敗,再失敗,汗?jié)裰匾?,最后,我會把預定的目標做完,迎來疲憊中的收工,和內心的成就感。
工作結束的時候,經常天已經黑了,最后守候的病人家屬說:“辛苦了,醫(yī)生”。難言復雜的小小快感,會像電流一樣,通過我的心臟。
大手術日很累,一個星期中最累最緊張的一天,但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導管室是心內科醫(yī)生的戰(zhàn)場。
當天手術病人,會一個接一個等在手術室的門口。他們眼睛里的需要,期待,緊張,讓我們科室的醫(yī)生養(yǎng)成了一個“亙古不變”的習慣:絕對不能在大手術日那天遲到。
爸爸的胸痛,在手術日的早晨來得特別劇烈。作為一個久經沙場的心內科醫(yī)生,沒有做心電圖之前,我就猜到結果了。又一次的急性心肌梗死。去往醫(yī)院的路上,我的內心,像被馬蹄踏過的泥漿路,一片狼藉。
我不可能,為自己的父親做介入手術。并不是不會……
尖銳鋒利的針穿下去,那是父親的血管。皮肉之間神經鋒銳的痛覺,他的痛,他的退縮,就像痛在我自己的身上。
當痛苦的聲音在叫喊,那是多少年早晨送你上學,晚上接你回來的那個熟悉的聲音……
我是一個凡人,血肉相連的痛覺,會通過基因,通過無所不能的神經末梢,讓我感覺到,即使是一個成熟的心內科醫(yī)生,我也不可能鎮(zhèn)定如常地操作。
我能把“大手術日”推后嗎?恐怕是難的,忙碌的介入手術室,多少輔助工作的同事,多少病人的等候。在工作量滿負荷的醫(yī)院里,整個手術日的工作就像是不偏不倚“嵌”在那個時間的凹槽里,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我扶著父親到病房的床上躺下的時候,已經腦補了無數(shù)會出現(xiàn)的痛楚,危險,紕漏。舉棋不定,心亂如麻的焦慮包裹著我。關心則亂,身為人子的決斷,我必需把他交給“醫(yī)生”。那些往常和我一樣,鎮(zhèn)定平靜,能夠完成一項一次又一次高難介入手術的同事。
孫醫(yī)生做完心電圖,沒有看我,也沒有把圖紙遞給我。就像我是一個普通病人的家屬?!拔視愣ǎ判摹?。不容置疑的語氣中我已經明白,那的確是又一次心梗,我的父親需要急診介入手術。
/嘉興學院附屬浙江新安國際醫(yī)院
握著父親的手,感覺一下那種粗糙的血脈相連,我點一點頭對孫醫(yī)生說:“交給你了,拜托?!辈桓以偻A簦粋€兒子,把父親的生命,交托給我最信任的人。
孫醫(yī)生是我的戰(zhàn)友,無數(shù)次在他身邊,配合,協(xié)作,討論,再嘗試……毫無疑問他會做得比我好,他會剔除七上八下的慌亂,剔除休戚相關的痛楚,把技術平靜地發(fā)揮到最好的狀態(tài)。
沒有日常的告知,同意,簽字。技術上的了然,和感情上的信任,簡化成了:“拜托”和“放心”。
走進導管室,戴口罩,戴帽子,洗手,調整手術床,調整無影燈……
把翻騰的心情,壓抑到波瀾不驚,在儀式感一樣的程序中,恢復我從一個慌亂的兒子,向“醫(yī)生”走去的腳步。
今天,是“大手術日”。多少個病人在手術室門口,等著我說:“很順利!”
很順利,股靜脈穿刺置管,穩(wěn)定如常;導管的到位,穩(wěn)定如常。心臟電生理是我熟悉的專業(yè)領域,每一項操作,都充斥著信心。
我生命的另一部分,在這個寂靜的空間,傾聽著隔壁手術間的聲音。介入手術室的隔音配置和環(huán)境,不可能聽到任何聲音從那邊傳過來。我不知道他們開始了沒有,不知道進程,身體的每個基因,都在傾聽,在等候。
但是,所有的精力,能力,注意力,都專注在面前的手術臺上,在我視線所及的藍色無菌單遮蓋的病人身上。
發(fā)揮如常,順利做完第一個,手術的間隙,隔壁介入手術室做助手的同事迅速地跑過來對我說:已經在進支架了,順利!
像所有等候中的兒子一樣,我呆立在手術室的感應式移動門前“哦”了一聲。理智的手,把無紡布的手套絞了又絞,阻止沖動的腳,去踏感應器的開關。
我是一個兒子,就不應該從那個門進去,站在父親的手術床前,用情緒去影響正在手術的醫(yī)生。孫醫(yī)生的團隊正在操作:擴張冠脈,抽出血栓,送入支架……或許會有惡性的心律失常,會需要電擊除顫。這個過程需要紋絲不亂的鎮(zhèn)定。
我是一個醫(yī)生,就不應該從那個門進去,帶了一身惶惑和無助回來,在我自己的手術室里,繼續(xù)為我的病人操作。一個馬上要手術的醫(yī)生,需要紋絲不亂的鎮(zhèn)定!
站在那個門前,把無紡布口罩的線,帶子,鋼絲,拆成藍色一縷一縷,阻止自己踩下感應器的開關,走進那個手術間。
回到自己的手術間,我在踏腳凳上坐了下來,看了看指針走得非常沉重的鐘。我的助手李醫(yī)生,放射科的技師,上臺護士,幾個人的視線都在我身上。
他們不約而同,了解地放慢手里的速度,并沒有把下一個病人推進來。
20分鐘,用一個姿勢,呆坐在踏腳凳上,感覺自己快要成為化石。
戴著口罩的孫醫(yī)生跑過來,在門口探了一下頭,做了一個OK的手勢,“順利!”
他那邊結束了,爸爸安全了!
我的心重重震蕩了一下,從喉頭回到了胸腔里。
深深吸進一口氣回到我自己的位置重新開始:戴口罩,洗手,穿手術衣,戴手套,鋪巾……
熟極而流的無菌規(guī)范,有著儀式化的鄭重。提醒我,把所有的情緒都消滅在藍色的無菌手術衣下,放空一切思緒,像上戰(zhàn)場一樣……
爸爸安全了,我也必需要完成我自己的工作,那些坐在導管室外面的病人和家屬,都在等著我,說:“順利!”
鎮(zhèn)定如常,一個接一個,和每一個大手術日一樣直到結束。
這是我一生中最沉重的一天,兩個角色,重重地同時落在我身上。“怎么樣了,我爸爸好嗎?”最后,收工,脫手套的時候我問。
“他好,他已經在穩(wěn)定了。”孫醫(yī)生從身后重重地握住我的手臂。我沒有去脫口罩,眼淚在口罩的掩護下,狂涌出來。我不敢抬起頭來,怕人看到,眼淚從口罩里狠狠地留下,蜿蜒在面頰上,苦澀地滲到嘴里。
后來,感謝老天,我的父親慢慢好起來了,他會好的。
后來,像所有手術后談話一樣,孫醫(yī)生告訴我,父親在介入手術中的所有過程。我說不出一句感謝。怔忡之間往常最熟悉的一句話溜了出來:“辛苦了!”
后來,我知道,那個普通的“大手術日”是我職業(yè)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天。
身為人子,我把所有的托付都全權交給了醫(yī)生;身為醫(yī)生,我在任何狀況下,都沒有辜負人子的所有托付。上天,把那種感覺同時帶給我。
選修課的《醫(yī)學倫理學》教過我們,醫(yī)生應該具備“專業(yè)精神”,醫(yī)生的職業(yè)道德,應該具備“利他的精神”等等。
其實,醫(yī)學生的時候,我學得并不好,但是站在手術室門前,撕扯著口罩的那一刻,坐在踏腳上等候的20分鐘……
工作了20年的直覺告訴我:那是我在那個清晨做出的最正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