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鳳
如果耳朵也有鄉(xiāng)愁
如果耳朵也有鄉(xiāng)愁,它最先懷念的,一定是母親那一聲聲呼喚。黃昏時候,暮色四合,炊煙裊裊散入天際。大街上玩耍的孩子,草坡里剜菜的孩子,田埂上捕鳥的孩子,沿著小河摘打碗花、捉螞蚱的孩子,跟小羊在西坡上睡著的孩子,場院上看晚霞走了神的孩子,都會在母親的喊聲中醒來,抖掉滿身的草葉、塵土和野地里的風(fēng),帶一身花香回家吃飯。
而今,那一聲聲呼喚在哪里呢?耳鼓已經(jīng)寂寞得銹跡斑斑,長滿了青苔,如今的孩子們放學(xué)回家,就埋在作業(yè)本、點讀機、電視、電腦中,一個手掌大的手機里,藏著五花八門的游戲,他們戴著厚厚的玻璃鏡片兒,佝僂著弱小的脊背,蒼白著不沾泥土的小臉,鉆進(jìn)這些數(shù)字游戲和電子垃圾里,何須母親呼喚,他們是宅一族、宅一代呀!
我被喧囂充斥著的耳鼓,時時在抗拒著現(xiàn)代的噪音,想念著故鄉(xiāng)的呼喚,可是,今天的村莊寂靜得宛若啞掉了,炊煙稀薄,草木寂寥,青壯的人啊,都在往大都市的路上涌動,只剩下那些牙齒松動的老房子,顫巍巍的老拐杖,心虛得氣息顫巍巍,哪里敢去呼喚兒女們闖蕩江湖的雄心?那一聲聲娘喚兒的聲音深埋在滄桑的皺紋之下,人世間最動聽的聲音:孩子,回家吃飯嘍!那是可以寫進(jìn)史冊的聲音,民間最經(jīng)典的音樂和詩經(jīng)。娘啊,那一聲聲扶著我乳名的呼喚,從離家求學(xué)的時候起就日漸稀薄,我的耳鼓一直在等,靈魂一直在等,等在茫茫不知何往的人生路上,等你,喊我回家。如今,我已經(jīng)等得青蔥鬢角微微有了蘆花的霜寒,故鄉(xiāng),故鄉(xiāng),請喊我一聲,兒啊,回家。
如果耳朵也有鄉(xiāng)愁,它一定懷念那些鄉(xiāng)村最經(jīng)典的天籟:清晨里最早叫醒它的雞鳴,深夜里點綴夢境的落葉的腳步和沙漏般的清露的滴答。最早醒來的那是柳鶯,在三月的樹枝頭跳躍;那是藍(lán)鵲,在五月的麥田上暢游;那是燕子,在高高的電線上、高高的竹竿頭、絲瓜藤上、葡萄架上呢喃著春風(fēng)秋雨,呢喃著臨冬的告別和春來的欣喜。夏夜的鳴蟬落腳在一封舊信箋上,那略顯微黃的韻腳從稻田邊、曬谷場邊的老槐樹上,吟唱到梨樹下小院一角的星輝里,不肯消歇的歌吟半夜都會夢游出口,撫摸靜謐夜色里的月華?;椟S的油燈下,伴著母親防線織布搓麻繩打補丁的針腳,是促織那深深淺淺、遠(yuǎn)遠(yuǎn)近近、平平仄仄的鳴唱,有了它的伴唱,清冷的秋夜似乎就不那么漫長了,寂寞的冬寒似乎就被擋在窗外了。
如果耳朵也有鄉(xiāng)愁,它一定惦念田野里那一聲聲吆牛犁地的聲音,大路上催促馬拉車的聲音,溝畔里馴導(dǎo)羊不要靠近莊稼的聲音。牛哞,羊咩,馬嘶,那悠然漫長的蹄印,淹沒在長長的阡陌間,長長的莊稼壟間。犁鏵撕開硬土的聲音,鋤頭斬除雜草的聲音,牛鞭在空中“啪啪”一甩,那清脆的抽響,不是在催趕憨厚的牛,而是要拴住濃妝艷抹的夕陽?!斑蛇伞钡捏H叫聲,是農(nóng)耕交響曲里的高聲部,短促高亢,卻充滿了號角般的激情;還有馬的一聲聲響鼻,從架子車?yán)飩鱽恚路鹪谧I笑那些沉甸甸的莊稼垛,在藐視那些看起來沉重的農(nóng)活。馬的蹄印“嗒嗒”地敲擊著石板鋪成的橋,駕輕就熟地馱著那熟睡的莊稼回村。農(nóng)閑的時候,馬車上還會載著咯咯笑的年輕閨女去趕集。那些閨女,現(xiàn)在到哪里去了呢?是在機器轟鳴的工廠里做打工妹吧,寬大的千篇一律的工服,罩住了她們繽紛多彩的笑。
如果耳朵也有鄉(xiāng)愁,它一定懷念河畔上的交響曲,青蛙是主唱,它伏在蘆葦間、菖蒲間,撥動著青苔,滑動著清水,它“咯咯,咯咯”地練聲,然后“呱呱呱”高昂、氣壯山河地高唱,那是撕裂長空般的歡笑,那是笑傲江湖的豪爽。來助演的還有那些小蟲,它們聲部龐大,井然有序,高聲部在歌頌光明;低聲部伏緊大地,握緊了大地的脈搏;中聲區(qū)委婉迤邐,有時候也跳躍爆發(fā)一個小花腔,如那鉆天的云雀。蟲子們、青蛙們唱累了,會給一個弱小的紡織娘展現(xiàn)的機會,那琴弦上汩汩流淌的是抒情的小夜曲,與叮叮咚咚的溪水漁樵問答、和諧統(tǒng)一,許多小蟲們就跟著那些琴聲練轟鳴,如贊美詩般神圣。
如果耳朵也有鄉(xiāng)愁,它一定懷念那些吱吱呀呀的石磨、石碾、水車動聽的咀嚼聲。碾盤,那是生活的牙齒,將粗糲的食物咬碎了,將人們面臨的堅硬磨細(xì)。還有石碓,它“啪啪”有節(jié)奏地敲擊,舂黍、舂谷、舂稻、舂蕎麥,剝?nèi)テぃo人們晶瑩的糧食。石頭上還會響起金屬的聲音,那霍霍聲是磨刀石對鐮刀說話,那是石頭在語重心長地教導(dǎo),在現(xiàn)身說法地授藝,在給沉默的鐮刀開光,賦予它收割的使命,收獲的征程。
如果耳朵也有鄉(xiāng)愁,它一定會懷念早春里大街上那“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打鐵聲。風(fēng)箱“呱嗒,呱嗒”助威,火爐呼呼燃燒,將一件一身毛病的鐵器,燒得赤紅通透,大鐵錘擲地有聲,小鐵錘叮咚點撥,鐵花四濺,火星張揚。一件生了病的鐵器,鈍了彎了殘了折了薄了的鐵器,在鐵匠爐里,燒掉了細(xì)菌,注入新的血脈;在大鐵錘下改掉缺點,還原了生命的本色,或剛烈剛強,剛正不阿,或鋒芒銳利,迎風(fēng)斷草。而今,開進(jìn)田野的是一輛輛轟隆隆的收割機,大嘴一張,這頭吞進(jìn)莊稼,另一頭就滾滾流淌出糧食。一眨眼,一片大田就空了,只剩下高高的麥根茬在那里瞠目結(jié)舌。飛快的生活節(jié)奏,將鐮刀懸掛在墻上,懸掛在莊稼地的史記中,銹跡斑斑。
如果耳朵也有鄉(xiāng)愁,它一定懷念一個個叫作寂靜的夜晚。那是被月亮從寂靜的天空籠蓋著,被銀亮的星子打扮著,被樹影在黑暗處托舉著,被細(xì)微的風(fēng)翻動著的。那寂靜是被一只促織唱念經(jīng)文烘托出來的,被一根繡花針刺破絲絹,繡下花朵的聲音托舉出來的,被沙沙的輕翻書頁的手指引出來的,被燭臺爆笑的燈花開出來的。或者,被一粒流浪的草籽兒落在瓦瓣兒上的輕響引來的,被月落時候那滴答的一聲清露洗出來的,是芭蕉葉子上緩慢爬動的蝸牛馱來的,從遠(yuǎn)遠(yuǎn)的大野里,小鳥的夢囈呢喃中傳來的。
如果耳朵也有鄉(xiāng)愁,它一定懷念那個賒小雞的外鄉(xiāng)人,在長街滾過的憨厚的誠信之聲;它也一定記得那個賣海螺的婦女,高亢嘹亮地叫賣,把春日最早的潮汛傳遞到每一扇窗;它一定記得,某個黃昏,一個叫街的乞討者,在空曠的大街上,用凄慘的乞討聲,拜訪每一個門庭;它一定記得,某一年,一場秧歌兒,讓小小的村莊沸騰。它記得每一個柴門里的每一聲犬吠,它記得誰家的雄雞在清晨的墻頭上,最自信地嘹亮歌唱;它記得那些咕咕叫的母雞,在草垛根呼喚小雞來吃蟲的殷切;還有那些虛榮的年輕母雞,每一次下蛋,都會張揚得村莊里每個角落都聽見。
這些,耳朵都記得,它都想念,可是,都遠(yuǎn)啦!村莊里還有狗,卻不是那些柴門邊巡夜的狗,它們睡在沙發(fā)上、炕頭上,是卷毛的寵物,它們早已經(jīng)背離了看家護(hù)院的神圣使命,它們的叫聲諂媚而矯情,遠(yuǎn)沒有穿透黑夜的力量和威懾罪惡的正義。母雞們?nèi)壕釉讵M窄的籠子里,一生的使命,就是在體內(nèi)用激素制造出圓溜溜的謊言,來欺騙世界。公雞們更是凄慘,高科技縮短了它們的生命,一只骨骼未成年的雄雞,被迫不及待地送上了人類的餐桌,滿足那饕餮的嘴巴。鄉(xiāng)村的雄雞高唱圖呢!耳朵,傷心地想,這圖景,真的存在過嗎?耳朵不記得了,難道它也老了?
故鄉(xiāng),故鄉(xiāng),請喚我,喚醒我?guī)捉斣诋愢l(xiāng)的耳朵,游子將沿著你的召喚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