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
雨像是下了一夜,早晨起來忽覺天氣轉冷,于是不得不添衣加褲??纯慈諝v,今日霜降,再看窗外,露未結霜秋已蒼蒼。
秋天秋到哪兒了,我向來愛憑穿多穿少來估計,即便到了九月授衣的時候,也愛去想在昨年秋天里是啥時加衣的,若一考慮是先加上還是先加下,就會又想起在大西北當兵時,天一冷,班長就叫大家“上棉下單”,我曾問班長,寒從腳下起,怎不下棉呢?班長說我們是步兵,兩腿熱著呢。大漠戈壁幾乎沒有秋季,炎夏一退,天很快就冷了起來,不過當年仗著一身如火血氣,是上棉還是下棉真還不在乎。而如今是先加衣還是先加褲,是早加了還是晚加了,似乎成了一件須經(jīng)關注的事,就像囊中逐顯羞澀,好些物事就不再消耗得起了。
秋已至晚,自是別秋的日子,不說十里相送,起碼也得目送一程,畢竟一年一度,況且人生終能秋有幾度,誰也說不清楚,就好似這一地窸窣黃葉,青綠時又怎知秋風乍起便會別枝落地,彌留間動如抽搐、聲若哀鳴,儼然是片秋日最后呼出的那絲氣息。以往我總說那些環(huán)衛(wèi)工人清掃的不是落葉,是風景。其實掃葉潔地,不單是環(huán)衛(wèi)工人的事,就是小院平民、寺院僧人也都常見常掃。雖說有些城市提倡“只撿不掃”,可落葉歸根化土的意味人們普遍還是知曉一二,說不定有些掃葉的人就是頗通葉性的人。
小時候,每到這個季節(jié),外婆就會說我:你這個娃娃,咋生在霜打落葉的日子哦!外婆是裹著小腳從舊社會走過來的,很是信命,所以不管我表現(xiàn)得好還是不好,都一味地護著疼著。那年秋收時節(jié),學校組織下鄉(xiāng)支農(nóng),外婆知道我平時在偷偷抽煙,便悄悄塞了兩盒給我,母親發(fā)覺后,硬說是外婆把我給慣壞的。事實上,我抽煙并沒抽壞,倒是外婆一生操勞,身體過早地壞了下去。而在后來的日子里,那種“霜打落葉”的滋味我還真是嘗了不少。
少兒時候的秋天,教室外的蟬聲一天比一天稀落,江水也一天比一天浸骨,到了再也不敢下水的時候,江面已煙波浩渺。父親過世的頭年去省黨校學習,出行時,我提著皮箱把父親送到了江邊碼頭,那天,一江秋水霧氣蒙蒙。仿佛就在倏忽之間,那霧一下子就飄到了父親的病房,于是那年整個秋季,病房的窗里窗外都罩滿了肅殺之氣。爾后,天就冷了,冷到臘月底我就輟學當工人去了。走的那天煙籠寒水,渡輪催發(fā),母親久久地站在碼頭上,像棵葉兒終已飄零的孤樹。
這年暑假,我是在大舅家里過的,大舅無后,他和舅媽待我如親生兒子。解放初期,大舅扛著行李、提著馬燈翻山越嶺,只身徒步從成都去到了川西高原上一個名叫米亞羅的藏區(qū)小鎮(zhèn)。那里的秋天來得很早,暑假還沒結束,紅葉就漫山遍野了。大舅的家是臨街的一間木屋,屋后的木柵菜園附近湍流著雪水嘩嘩的雜谷腦河,陽光暖暖地照著河水、石灘和針葉灌木林,那一片片寂靜的光色就跟列賓的油畫似的,充滿了俄羅斯山鄉(xiāng)風情的味道。后來大舅退休回到了成都,閑淡日子沒過上幾年就因病住進了醫(yī)院,我守護了一天一夜后再去醫(yī)院時,病房里已經(jīng)人去床空。那天,我在瑟瑟秋風中呆呆地站了很久。
多情自古傷離別。多情傷別的,又何止是人,萬木之上,寒蟬凄切,枯葉凋零。我曾說:“秋葉的顫栗是哀婉的語言,是一種最母性的吻別。這時的世界令你默默地久久凝望?!苯褡x此句好生詫異,未必那時我就解讀了秋葉的語言,就感受到了母性般的吻別,乃至預感今生此刻必會默望晚秋的這片蕭瑟?若說人生如四季,那當年自己正值春末夏初的蓬勃季節(jié),咋就說出那樣老氣橫秋的話來?按說,那時的片片落葉本該像翩翩煽情的戲蝶才是,斷不該落得那樣凄婉。
人生的春夏是忙于耕耘的時節(jié)。而我大約是隨著小女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才開始忙活起來。那是一個秋天的清晨,廠區(qū)所有車間、宿舍的紅磚墻壁,所有的梧桐闊葉,都像沐滿朝霞,給人無盡的活力、無限的期冀。從那以后,年年那個秋日我都會聽見小苗拔節(jié)般的聲音,看見自己的影子在秋陽暖照下,又高出一節(jié)。
還是那句禪語:你心里有什么,看見的就是什么。比如說,我這時看見紛飛的落葉就是掠寒的雁陣,回望曾經(jīng)的幾十個秋天已是一幅幅秋色淡淡的舊照,幅幅勾人冷淚而又撫心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