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庫全書·朱熹〈詩集傳〉提要》辨正

袁強

摘 要： 朱熹《詩集傳》現(xiàn)有二十卷本和八卷本兩個系統(tǒng)，二十卷本更接近其定稿時的形態(tài)，八卷本乃坊刻所并?！端膸烊珪肥珍浟税司肀尽对娂瘋鳌?，館臣亦據(jù)八卷本撰寫書前提要。館臣所撰提要在版本、書名及行文等方面存在一些需要商榷之處。文章通過匯校四庫現(xiàn)存提要、核實《四庫全書》所收書及參考文獻，力圖考證事實原貌，疏理四庫提要源流，對提要所載加以澄清。

關(guān)鍵詞： 《四庫全書》 四庫全書薈要 四庫提要 《詩集傳》 朱熹

朱熹的《詩》學(xué)著作主要有《詩序辨說》、《詩傳綱領(lǐng)》、《詩集傳》、《詩傳遺說》等，對以后的《詩》學(xué)研究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朱熹作《詩集傳》有一個從尊《序》到反《序》的過程，淳熙四年其作《詩集解》成，在此基礎(chǔ)上屢經(jīng)改移，大概至淳熙十三年（1186）《詩集傳》定稿[1]，流傳至今版本繁多，大致可歸納為二十卷本和八卷本兩類。

二十卷本今存宋刻殘卷多種：①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本，只存卷十六，半頁八行[2]；②袁廷梼、陳鳣、汪薌國、陸心源遞藏本，陳鳣定為后山刊本[3]，現(xiàn)藏日本靜嘉堂文庫，存卷一至十一、十八至二十，卷十二末七葉、卷十三至十七鈔補，半頁七行，《四部叢刊三編》曾據(jù)以影印；③明代晉王舊藏本，吳氏拜經(jīng)樓、丁氏八千卷樓遞藏，現(xiàn)藏南京圖書館，半頁七行，《中華再造善本》據(jù)此影?。虎鼙贝蟛乇?，存卷十四至十七[4]；⑤國家博物館藏本，存卷十六第四葉；⑥上海圖書館藏本，存卷七第十一至十二葉、卷八第一葉至十八葉[5]。元代刻本有二：①臺北“中央圖書館”所藏十一行本；②國家圖書館所藏十卷本。元十卷本的分卷，實際上就是將二十卷本的兩卷歸并為一卷。元代還有一些羽翼《詩集傳》的著作，如胡一桂《詩集傳附錄纂疏》、劉瑾《詩傳通釋》等書，其全載《詩集傳》原文，卷數(shù)均為二十卷。明洪武間蜀府刻本十卷[6]。明正統(tǒng)十二年司禮監(jiān)刻二十卷本《詩集傳》，是為明內(nèi)府本。明嘉靖間崇正堂、贛州清獻堂亦刻二十卷本《詩集傳》[7]。

八卷本自明清以來非常流行。明嘉靖間吉澄刻八卷本《詩集傳》，萬歷三十年劉似山、崇禎四年汪應(yīng)魁、崇禎六年閔齊伋亦刻八卷本《詩集傳》[8]。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藏明初抄本胡一桂《詩集傳附錄纂疏》亦八卷本[9]。明崇禎十四年毛氏汲古閣刻《四書五經(jīng)》，收八卷本《詩集傳》。此外明書林吳世良四仁堂、明金陵奎壁齋、明池郡秋浦邑象山杜尊重、明豹變齋亦刻八卷本《詩集傳》。八卷本不合朱熹定稿體例[10]，但其音訓(xùn)簡略，尤能滿足場屋需求，影響廣泛。清康熙年間，朝廷亦刻八卷本《詩集傳》，是為清內(nèi)府本?！端膸烊珪C要》《四庫全書》據(jù)清內(nèi)府本繕錄?！对娂瘋鳌犯鞅静町愔饕芯頂?shù)多少、音訓(xùn)詳略等方面。陸心源《宋槧〈詩集傳〉跋》曰：“以通行八卷本校之，宋本反切而俗本改為直音者千余條。宋刻有反切而俗本刪去者數(shù)百條。宋刻有注而今本刪去者數(shù)十條。有宋刻反切而今妄改與某同者數(shù)百條?！盵11]《四庫全書》及《薈要》只收錄八卷本《詩集傳》，沒有收錄二十卷本《詩集傳》，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四庫館臣為八卷本《詩集傳》撰寫了提要，然其中頗有些值得商榷之處。

一、書名問題

《四庫全書薈要》《四庫全書》皆收八卷本，題名“詩經(jīng)集傳”，《薈要總目提要》、《文溯閣提要》、《文津閣提要》、《簡目》亦題名“詩經(jīng)集傳”。然《文淵閣提要》、《總目》卻題名“詩集傳”。核《中華再造善本》影印之宋刻二十卷本，首行題“詩卷第某”“朱熹集傳”。《舊京書影》著錄之元刻本首行題“詩卷第某”，次行“朱子集傳”[12]?！吨腥A再造善本》影印之元刻本“詩卷第某”、“朱子集傳”均在首行。明正統(tǒng)十二年司禮監(jiān)本同宋刻本。明嘉靖間贛州清獻堂刊巾箱本首行題“詩卷之某”，次行題“朱熹集傳”。由此可見，依二十卷本系統(tǒng)，此書當(dāng)名“詩集傳”。

明人好妄改古書，?？獭霸姟薄皶蓖觥敖?jīng)”字。明崇嘉靖間崇正堂刻本已改題“詩經(jīng)集傳”。嘉靖間吉澄刻八卷本，首行題“詩經(jīng)卷之某”“朱熹集傳”。清內(nèi)府刻本同吉澄本?！端膸烊珪C要》、《四庫全書》據(jù)內(nèi)府本繕錄，題“詩經(jīng)集傳卷某”、“宋朱子撰”。由此可見，館臣在內(nèi)府本基礎(chǔ)上又做了改動。依明清刻八行本系統(tǒng)，此書應(yīng)稱作“詩經(jīng)集傳”。《文淵閣提要》、《總目》題“詩集傳”，與《四庫全書》的實際情況不合。

古書名同實異、名異實同甚為常見，一書卷帙及詳略不同也屢見不鮮。前此蘇轍有《詩集傳》，《郡齋讀書志》著錄作“蘇氏詩解”，《直齋書錄解題》著錄作“詩解集傳”[13]，《玉?！に囄闹尽分涀鳌疤K轍《詩解》”[14]，《宋史》本傳作“詩傳”[15]，《宋史·藝文志》載“蘇轍《詩解集傳》二十卷”[16]，馬端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載“蘇子由《詩解》二十卷”[17]。《中華再造善本》影印之宋本作“詩集傳”?，F(xiàn)存明代諸刻本題“潁濱先生詩集傳”，當(dāng)是與朱熹《詩集傳》相區(qū)別。就現(xiàn)存二十卷本系統(tǒng)與八行本系統(tǒng)而言，二十卷本更接近朱熹定稿的形態(tài)。故此書名為“詩集傳”更恰當(dāng)。

二、各提要的相互關(guān)系

《詩集傳》提要現(xiàn)存《薈要總目提要》、《文淵閣提要》、《文溯閣提要》、《文津閣提要》、《總目》、《簡目》。文瀾閣本損毀嚴重，其《詩集傳》提要為丁氏復(fù)抄《總目》。除《簡目》外，現(xiàn)存提要據(jù)內(nèi)容可分為兩類：《薈要總目提要》、《文溯閣提要》、《文津閣提要》為一類；《文淵閣提要》、《總目》為一類。

第一類提要大約三百余字，主要考查《詩集傳》卷數(shù)變化的原因，辨析朱子《詩集傳》與其詩文的矛盾，考證書中葉韻的來源。這類提要對《詩集傳》的介紹非常簡略，并沒有多少闡發(fā)。第二類提要約一千八百字，篇幅遠遠超過第一類提要，內(nèi)容差異很大。其對《詩集傳》的版本、卷數(shù)、經(jīng)傳文字、葉韻、學(xué)術(shù)思想等方面都有詳細考證和論述。

《薈要總目提要》校上時間為乾隆四十年十月，《文溯閣提要》晚于《薈要提要》六年，內(nèi)容全同于《薈要提要》，可能與《薈要提要》同來自某個分纂稿，也可能直接從《薈要提要》抄出。endprint

《文津閣提要》校上時間為乾隆四十九年七月，晚于《薈要總目提要》、《文淵閣提要》、《文溯閣提要》。其除去訛字外，內(nèi)容與《薈要提要》、《文溯閣提要》相同，可能與《薈要提要》、《文溯閣提要》從同一分纂稿抄出；也可能直接抄自《薈要提要》或《文溯閣提要》。

從校上時間看，《文淵閣提要》介于《薈要總目提要》與《文溯閣提要》之間，其內(nèi)容卻全同成書最晚的《總目》，不得不讓人生疑。黃煜《〈四庫全書總目〉與閣書提要差異情形及其原因之考察》一文認為：“文淵閣、文溯閣《四庫全書》分別在乾隆四十六、四十七年修成。而閣書完成后十來年中，四庫館臣仍不斷修改提要，直到乾隆六十年，《總目》方才印刷出版。在這過程中，閣書提要也隨之修改。尤其是一些涉及忌諱處，必須修改。但是閣書已經(jīng)裝訂完好，所以抽毀以外，祗好撤換書頁，在書中留下不少痕跡。例如版心題名。”[18]核《文淵閣四庫全書》，其提要版心題作“詩集傳”，正文版心題作“詩經(jīng)集傳”，且卷首扉頁題有“臣永瑢恭校，通政使司副使臣莫瞻菉覆勘”[19]，撤換的痕跡十分明顯。由于《薈要提要》《文溯閣提要》《文津閣提要》過于簡略，且有不少錯誤，不適合作為《詩集傳》提要?！犊偰俊纺私?jīng)館臣重新撰寫，內(nèi)容豐富，考證翔實，可以作為《詩集傳》提要。館臣在覆勘文淵閣書時，當(dāng)據(jù)《總目》重新謄抄《文淵閣提要》，并補抄原校上時間。

三、各提要不實之處考辨

1.《薈要總目提要》云：“今依內(nèi)府刊本繕錄，據(jù)宋建安本、明監(jiān)本恭校。”內(nèi)府本乃清康熙年間所刊八卷本。關(guān)于清宮所藏宋本，《天祿琳瑯書目后編》卷二“宋版經(jīng)部”載：“《詩集傳》四函，十六冊。宋朱熹集傳。二十卷。前有《詩傳綱領(lǐng)》《詩圖》、自序、大小序。李霨家藏本。霨，高陽人。順治丙戌進士，官至大學(xué)士?！辈⒄f明每卷卷首鈐有“據(jù)梧居士”朱文印、“李霨”白文印、“謙牧堂藏書印”白文印、“謙牧堂書畫記”朱文印[20]。此本現(xiàn)藏安徽省圖書館。據(jù)《安徽省圖書館館藏精品圖錄》，此書框高22.8厘米，廣16.2厘米，半葉八行，行十四字，粗黑口，四周雙邊[21]。共十六冊。每冊前后有“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之寶”“太上皇帝之寶”等玉璽[22]。核其書影，此本實乃明正統(tǒng)十二年（1447）司禮監(jiān)刻本，《天祿琳瑯后編》定此書為宋本是錯誤的?？梢姟端C要提要》纂修者并未見到真正的宋版《詩集傳》，《薈要總目提要》云據(jù)宋建安本?？?，非實?！犊偰俊吩啤巴ㄐ斜尽保矝]有說清版本來源，推測亦當(dāng)據(jù)清內(nèi)府刊本。

2.《薈要總目提要》云：“《宋志》作二十卷，《文獻通考》于《集傳》外尚有《詩序辨說》一卷，統(tǒng)為二十一卷。今本既不載《序辨說》，而卷數(shù)復(fù)不符。朱子嘗自謂少年淺陋之說，久而有所更定。陳振孫云：‘江西所刻晚年本，得于南康胡泳伯量，較之建安本，更定幾什一。此卷帙所由不同歟？第未知此所傳者竟何本也?！卑矗河啥硌葑?yōu)榘司恚侵祆渫砟旮ǖ慕Y(jié)果。朱熹晚年定稿應(yīng)為二十卷本，其依據(jù)《毛詩》鄭箋本分卷，附《詩傳綱領(lǐng)》《詩序辨說》。明初定科舉程序，八卷本《詩集傳》應(yīng)場屋需求而生，其分卷為：《國風(fēng)》三卷、《小雅》二卷、《大雅》二卷、《頌》一卷，刪去《詩傳綱領(lǐng)》《詩序辨說》。現(xiàn)存以明嘉靖間吉澄刻本為最早，自此以后有萬歷刻本、崇禎四年汪應(yīng)魁刻本、崇禎六年閔齊伋刻本、明豹變齋刻本、吳勉學(xué)刻本、杜重刻本等，皆為八卷本?！段臏Y閣提要》及《總目》云八卷本“乃坊刻所并”，較為合理。

3.《薈要總目提要》云：“朱子說《詩》盡去二序，而《集》中有“廣青衿之疑問”句，卻用《序》說，后人惑之。”朱熹從《詩集解》至《詩集傳》，對《詩序》的態(tài)度有個轉(zhuǎn)變的過程，吳洋將其分為“曲護《詩序》解《詩》階段”“辨破《詩序》解《詩》階段”“去《序》解《詩》階段”[23]。莫礪鋒經(jīng)過比較《詩集傳》與《小序》，將它們的關(guān)系分為五種情況：⑴《詩集傳》采取《小序》說。⑵《詩集傳》不提《小序》，而全襲其說。⑶《詩集傳》與《小序》大同小異。⑷《詩集傳》與《小序》不同。⑸《小序》強加解說，《詩集傳》則認為不易理解，應(yīng)予存疑[24]。由此可見，《薈要提要》稱《詩集傳》“盡去二《序》”，未免太絕對化?！皬V青衿之疑問”出自朱熹《白鹿洞賦》?！栋茁苟促x》作于淳熙年間，其時《詩集傳》尚在不斷修訂之中，故前后矛盾亦在情理之中。更何況，朱熹作《詩集傳》是學(xué)術(shù)研究，《白鹿洞賦》屬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二者不可強求一致?！端C要總目提要》的說法值得商榷。

4.《文淵閣提要》及《總目》引楊慎《丹鉛錄》“文公因呂成公太尊《小序》，遂盡變其說”一語，認為楊氏的說法：“雖臆度之詞，或亦不無所因歟？”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引成蓉鏡“（朱呂二家）因廢《序》而有異同，非因有所不合而乃廢《序》”之說，指出：“朱子所以廢《詩序》之故，《提要》非不知也，知之而仍信《丹鉛錄》之臆說者，因紀文達諸人不喜宋儒，讀楊慎之書，見其與己之意見相合，深喜其道之不孤，故遂助之張目，而不暇平情以核其是非也。”[25]《文淵閣提要》及《總目》此處的說法確實不妥。

5.《文淵閣提要》及《總目》曰“馮嗣京所校正者”。此處人名著錄有誤?！榜T嗣京”當(dāng)為“馮復(fù)京”，字嗣宗，常熟人，《江南通志·藝文志》有傳，嘗輯《六家詩名物疏》[26]。《徐兆瑋日記》載：“《六家詩名物疏》之改‘馮復(fù)京為‘馮嗣京，由文達所更定，可無疑矣?！盵27]

6.由于八卷本出于坊刻，?？痪?，訛誤頗多。《文淵閣提要》和《總目》大量引用馮復(fù)京、陳啟源、史榮的?？庇?，來糾正底本的訛誤。然三家亦時有誤校，館臣不察，往往以訛傳訛。如《小雅·十月之交》“家伯維宰”，八卷本作“家伯冢宰”，馮氏誤校曰“家誤?！??！洞笱拧の耐跤新暋贰皽M，成溝也”，《詩集傳》諸本皆不誤，陳氏據(jù)誤本出校曰“成訛城”?！缎⊙拧ろ熪汀贰百x而興又比也”，宋本《詩集傳》已如此，陳氏校曰“增‘興又二字”，《文淵閣提要》及《總目》又加小注曰“此輔廣《童子問》所增”，皆誤。又有朱熹意引古書，不能認為訛誤者，陳氏亦以為誤。如《甫田》“或耘或耔”，意引《漢書》“苗葉以上”，陳氏以為據(jù)原文當(dāng)脫“生”字。《閔予小子》意引《大招》作“三公揖讓”，陳氏認為當(dāng)據(jù)原文作“三公穆穆”?！顿l》“此頌文武之功”，陳氏以為據(jù)文義當(dāng)作“文王”。《大雅·召旻》六章作“賦也”，陳氏認為當(dāng)作“比”。史榮誤校，如《采葛》“蕭，萩也”，史榮據(jù)誤本出校曰“萩誤荻”?！缎⊙拧まな挕贰霸阼s曰鸞”，《毛傳》亦曰“在鑣曰鸞”，史榮誤校曰“衝誤鑣”?！缎⊙拧ふ隆芬臧阍弧叭吮妱t勝天”，《史記·伍子胥列傳》作“人眾者勝天”，史榮誤校曰“定誤眾”。endprint

7.朱熹《詩集傳》的葉音本自吳才老《詩補音》，其曾言：“葉韻多用吳才老本，或自以意補入?！盵28]“葉韻乃吳才老所作，某又續(xù)添減之?！盵29]《薈要提要》、《文溯閣提要》、《文津閣提要》均曰“其葉韻，則其孫承議郎鑒取吳棫所著《毛詩補音》之說入之。后儒不察，以為亦朱子所采”，認為葉韻是朱鑒所入，這種說法是不正確的。清代從顧炎武、陳第等人開始，古音學(xué)大發(fā)展，知曉葉韻這種注音方法不科學(xué)。館臣指出是朱鑒所入，其意在維護朱熹的地位，故《薈要提要》、《文溯閣提要》、《文津閣提要》的說法不符合事實。在《文淵閣提要》及《總目》中改為：“朱子初用吳棫《詩補音》，其孫鑒又意為增損，頗多舛迕?！北容^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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