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麗
(濟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022)
馬琳·諾比斯·菲利普《宗!》的形式策略
吳麗
(濟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022)
1781年,英國“宗”號販奴船船長為牟取保險賠償金下令把150名非洲黑奴扔進大西洋。當代非裔加拿大女作家馬琳·諾比斯·菲利普的長詩《宗!》用匠心獨運的形式策略重述“宗”船大屠殺事件,為死去的黑奴辯護,為逝去的祖先命名。本文從空間布局、聲景塑造、排版印刷三方面分析《宗!》的形式策略,從藝術創(chuàng)新和政治書寫兩方面探尋菲利普的創(chuàng)作動因,解讀其復雜多變的實驗性文本所蘊含的歷史意義和政治訴求。
馬琳·諾比斯·菲利普;《宗!》;形式策略;空間布局;聲景塑造;排版印刷
1781年,英國“宗”號販奴船滿載470名黑奴從非洲西海岸駛向牙買加。船主為所有黑奴投了全額保險。由于船長科靈伍德(Collingwood)經驗不足,航線錯誤,原定6-9周的航程延長到4個月,導致淡水、食物供給不足。部分黑奴由于疾病和缺少淡水喪生。為保全船上船員、水手和其他黑奴的性命,同時替船主牟取保險賠償金,船長下令把“宗”船上的150名黑奴扔進大西洋溺死。回到英國利物浦后,船主格雷格森公司(Gregson)向吉爾伯特保險公司(Gilbert)索賠。保險公司認為應該由船主承擔溺死黑奴所造成的損失,因此拒賠。船主遂將保險公司告上法庭,法官判定保險公司賠付船主的損失,保險公司不服,上訴至王座法庭,大法官決定重申該案。史稱“格雷格森訴吉爾伯特案”(Gregson v. Gilbert, 1783)。
由于1783年“格雷格森訴吉爾伯特案”,“宗”船屠殺黑奴事件被曝光,受到英國反奴隸制度運動領導人格蘭維爾·夏普(Granville Sharp)的極大關注,進而引發(fā)了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英國廢奴運動。通過廢奴主義者的不懈努力,1807年英國廢止奴隸貿易。19世紀上半葉,“宗”船大屠殺成為托馬斯·克拉克森(Thomas Clarkson)、歐特巴·庫高諾(Ottobah Cugoano)、詹姆斯·拉姆齊(James Ramsay)、約翰·牛頓(John Newton)等一批英國廢奴文學家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只是這些廢奴文學作品統(tǒng)統(tǒng)隱去了販奴船和船長的名字,用以說明類似虐殺奴隸的事件可能發(fā)生在大西洋中間通道(middle passage)的任何一條販奴船上。托馬斯·克拉克森發(fā)表于1839年的《廢除非洲奴隸貿易運動的興起、進展與成就》(HistoryoftheRise,Progress,andAccomplishmentoftheAbolitionoftheAfricanSlaveTrade)便講述了“宗”船大屠殺。也正是這本書激發(fā)了英國風景畫大師特納(J. M. W. Turner)的靈感,成為其1840年著名畫作《販奴船》(“The Slave Ship”)的創(chuàng)作源泉。然而,隨著英國廢止奴隸貿易,世界范圍內的奴隸貿易成為歷史,此后近一百五十年里,很少有杰出的文學、藝術作品聚焦“宗”船大屠殺,這段血腥的歷史也幾乎被世人遺忘。直到1990年,英國約克大學歷史學家詹姆斯·沃文的《黑色象牙》(JamesWalvin,BlackIvory)重新喚起人們對這段歷史的記憶。1997年,弗萊德·德·阿吉亞爾的小說《喂鬼》(Fred D’Aguiar,FeedingtheGhosts)講述了一個“宗”船大屠殺幸存者的故事。2007年,英國戲劇家瑪格麗特·巴斯比的戲劇《非洲貨物》(Margaret Busby,AnAfricanCargo)在格林尼治戲院上演,再現了“宗”船大屠殺的場景和1783年的保險糾紛案審理過程。
當代非裔加拿大女作家、1988年“美洲人之家文學獎(The Casa De Las Americas Prize,拉丁美洲最重要的文學獎項之一)”獲得者,馬琳·諾比斯·菲利普(M. NourbeSe Philip,1947- ,或譯為“努貝?!し评铡?、“馬萊·諾比斯·菲力普”)以詹姆斯·沃文的《黑色象牙》為依據,以“格雷格森訴吉爾伯特案”的卷宗為基礎,創(chuàng)作了長篇詩作《宗!》,重述這段駭人聽聞的歷史,為死去的黑奴辯護,為逝去的祖先命名。
《宗!》共分六章,外加一份詞匯表、一個貨物清單、一份備忘錄、一份“格雷格森訴吉爾伯特案”的卷宗。前五章構成詩歌的主體部分,均以拉丁語命名,分別為“骨頭 (Os)”、“鹽(Sal)”、“風(Ventus)”、“原因(Ratio)”、“鐵(Ferrum)”。第六章以約魯巴語命名,為“水下的魂靈(Ebora)”。六章的形式變化多端,不拘一格。本文從空間布局、聲景塑造、排版印刷三個方面解讀《宗!》的形式策略,探尋其復雜多變的實驗性文本所蘊含的歷史意義和政治訴求。
菲利普第一種形式策略是巧妙的空間布局,通過打破常規(guī)的空格與留白表達更加直觀而豐富的含義。茲以 “Zong!#1”、“Zong!#5”第4頁、詩集第59頁的空間布局為例加以分析。
“Zong!#1”的空間布局如下:
如何理解如此支離破碎,幾乎不可解讀的文本?把這些字母和單詞拼湊起來,可以獲得的有效信息僅為 “一天的飲用水(one day’s good water)”和“缺水/需要水(water of want)”。讀者借助史料,通讀全詩,方能明白菲利普的用意——“宗”船大屠殺發(fā)生在大西洋上,當船上的飲用水只剩一天的供應量時,船長下令把150名黑奴扔進大海,海水奪去了他們的生命。因此,水(“water”,既表示海水,也表示淡水)作為屠殺黑奴事件中的關鍵因素,成為全詩的核心意象,反復呈現?!癦ong!#1”是水的形象與義象的完美結合,通過加大文字之間的空格,將頁面空間變成一片恣意汪洋的大海,“以藝格符換的方式”(Fehskens,2012:408;歐榮,2013:229)創(chuàng)造出像特納的畫作《販奴船》一樣極具視覺沖擊力的畫面感——詩歌頁面恰似再現屠殺場景的油畫布,而那些支離破碎的字母既模擬洶涌的波浪,又形似被拋入大海的黑奴?!胺评盏乃罱ㄆ鹞淖值奈枧_。地點雖在大西洋,但water一詞支離破碎而富有詩意地分散在幾個詩行之中,模擬出從黑奴的軀體撞擊海面到四肢沒入水中那一刻的時間間隔。在此間隔中,水分開,為軀體讓出空間”(Fehskens,2012:408)。那些支離破碎的單詞和字母之間的空格“既表明海上的境況越來越危急(海水即將變成墳墓,淡水很快就要耗盡),又替代了打破海平面的那些軀體”(同上)。因此,這些空格便是當年在汪洋大海中痛苦掙扎的黑奴,是兩百年多年過后沉睡在海底的尸骸,是菲利普向大海索要的“骨頭”,也是非洲后裔向歷史追討的真相和祖先的身份。菲利普深信“我們進入過去的通道是記憶。還有水”(Philip,2008:203)。中間通道的海水無異于一個歷史檔案館,保存著大西洋奴隸貿易長達五百年的記憶和非洲人永遠無法抹平的創(chuàng)傷。潛入海底,就能發(fā)現真相。有了水,那些被剝奪了話語權的、銷聲匿跡的黑奴就能發(fā)出聲音。恰如中國當代詩歌《中國話》所說“干渴的舌有了水便是活”。“把水注入風干的歷史就能還原真相,那些被謀殺的黑奴就會復活,他們的生命就會重新變得豐滿、盈潤”(吳麗、趙晶,2015:81)?!癦ong!#1”的空間布局也是菲利普空間詩學的形象圖解:“在我加大單詞(之間和內部)的空間時,眼睛會在整個頁面上搜尋,力求把整個頁面組合起來,發(fā)現更大的意義——眼睛努力把不守秩序的東西秩序化,試圖發(fā)現意義所在。這就像試圖理解當時‘宗’船上發(fā)生的事情……從碎片中發(fā)現整體,或者說,從整體中發(fā)現碎片,從無邏輯中發(fā)現邏輯,從無理性中發(fā)現理性”(Philip,2008:192)。
當船上的淡水僅剩一天的余量,船長下令把50名黑奴扔進大海,卻從未受到懲罰。如果不是因為保險賠償案引起公眾關注,該事件也不會留下任何檔案記錄或歷史痕跡。菲利普在“Zong!#5”第4頁的頁面中間用非常規(guī)的空格和留白開掘了一個大洞,既隱喻了缺乏淡水造成的危機,又預示著“宗”船上的黑奴即將淹沒在英國殖民時代法律的漏洞和帝國歷史的空白之中。在大屠殺發(fā)生的三天里,“船長科靈伍德坐在船艙里,透過窗戶目睹黑奴被一個接一個扔進大?!?Baucom,2005:189)。菲利普也用她的“寫作行動”(王卓,2005:164)在詩歌頁面上用空格和留白開了一扇窗,讓讀者透過這扇窗見證非洲黑奴的血淚史。
詩歌第59頁是詩集第二章“鹽”開篇,頁面90%是空白,只在頁面右下端寫下五個單詞“water parts / the oba sobs”(Philip,2008:59)分成短短的兩行,中間還空了一行。寥寥無幾的文字,大片的留白,直令讀者困惑。而在菲利普的眼中,這大片的留白和詩行之間非常規(guī)的空行恰恰象征著被剝奪了本族語言和話語權的黑奴和他們的沉默,象征著他們被邊緣化的生存困境和他們被所謂正史抹煞、湮滅的主體存在。菲利普要 “在文本之中創(chuàng)造,或者說打開,一個空間,讓那些無人哀悼的、被剝奪了姓名、家園和家人的死者的靈魂站出來”(Antwi & Austen & Philip:http://jacket2.org/interviews/)。因此,“鹽”第59頁上的空白就是黑奴生存的“文本空間”(王卓,2015: 170),是死者靈魂的容身之地,也是他們從海底復出的必經之路?;蛘哒f,菲利普的空白之頁正是約魯巴人的王“歐巴”(Oba)看到自己的族人被屠殺時無聲的抽泣(“水分開/王抽泣”)。而那無聲的空白、那無處不在的沉默本身就是詩,是比文字更有張力的敘述,是比聲嘶力竭的吶喊和哭天喊地的哀號更震撼人心、振聾發(fā)聵的聲音。
《宗!》的第二種形式策略是聲景(soundscape)塑造,集中體現在第一部分“骨頭”中的“Zong!#1”和“Zong!#26”。
“Zong!#1”不僅用獨特的空間布局創(chuàng)造出水一樣浮動的文本,而且用破碎成音位的文字塑造了逼真的聲景,生動地再現了大屠殺發(fā)生時的情景。“water”一詞在這首短詩中被重復了7次之多,表達了船上的黑奴對賴以維系生命的淡水的渴望?!皐, wa,ah, oh”等音素和聲響不斷重復,則是擬聲法,用以模擬黑奴的哭嚎和嗚咽。菲利普認為“相比空氣而言,水是更有效的傳聲介質”,她常常在想“那些被謀害的非洲人是否會在水下不斷地發(fā)出聲響和回音”(Philip,2008:203)。因此,她曾多次在加拿大和美國帶著她的學生們一起大聲朗誦《宗!》,模擬那些聲音和回聲,同時精彩呈現《宗!》豐富的音象所展現的音樂性和表演性。在多倫多表演的一段錄音中,菲利普多次清晰地重復音位“wa”,而且速度越來越快,“似乎不僅在強調它的重要意義,也在模仿某個回聲,我們無法尋根溯源的回聲。它所創(chuàng)建的聲景,尤其是單詞的重復和延長,則是伏筆,預示著菲利普對法律施加的越來越復雜的壓力,從‘鹽’開始,一直延續(xù)到‘鐵’刺耳的尖叫,直至‘水下的魂靈’厚重的、灰色的沉默。音位的重復使得能指在有聲的表面之下激增”(Fehskens,2012:408)。“Zong!#1”的聲景極大豐富了語言的能指,“增強了詩歌文本在文字與聲音之間的張力,賦予文本多維度的意義空間,從而增大了詩歌文本的密度和開放度”(羅良功,2015:68),也成為讀者深入其文本的必由之路。
“格雷格森訴吉爾伯特案”的卷宗記錄了原告的申訴和舉證過程,列舉了陪審團成員對這一不同尋常的保險糾紛案發(fā)表的意見。具體內容包括:航程延誤的原因、海上危險的逆風加之淡水短缺等特殊情況、船長的失誤及其后果、把黑奴扔下船是否必要、有無??科渌u的可能、原告申訴的證據是否充分、船長和水手的行為是否合法、損失是否可以得到賠償等?!癦ong!#26”是陪審團成員爭論的核心問題和關鍵內容不斷的聚合、重組和重復。該詩高度濃縮,既沒有空格也沒有標點。其音象形象地模擬了控辯雙方激烈交鋒的辯論過程,塑造出法庭辯論的聲景。然而,無論把卷宗的核心詞匯重復多少遍,讀者聽到的都只是陪審團在說來說去(“was the this was the that”)陳述自己的邏輯(“was the therefore”),完全聽不到黑人(“was the negroes”)——案件的當事人、奴隸貿易的犧牲品——為自己辯護的聲音,真相依然令人質疑(“was the question”)。該詩以原因(“was the cause”)開頭,再以原因(“was the cause”)結尾,最末一行刻意留下半行空白,形象地暗喻“宗”船屠殺黑奴的原因依然是爭論的焦點,案件依然沒有結論。該詩停頓的消失不僅暗喻黑奴生存空間的消失,也形象地模擬出菲利普的情感從逐漸積累到瞬間爆發(fā)的過程。筆者與菲利普本人用電子郵件交流數年,對全面、深入解讀其作品意義重大。在菲利普發(fā)給筆者的一段音頻中,菲利普用一氣呵成、沒有停頓的朗讀呈現了這首詩的聲景。筆者分明從她逐漸局促的呼吸和不斷提高的音調中感受到了不斷增強的壓力和不斷積聚的憤怒。當壓力和憤怒累積到無法承受、無法遏止的時候,詞語就會像火山噴發(fā)般爆炸、噴涌,構成26首詩之后碎片化的詩歌文本,成為狂歡化的“詞語的符號之舞”(王卓,2015:173)。
菲利普的第三種形式策略是獨出心裁的排版印刷,用打破常規(guī)的腳注、淺淡的灰色墨跡和文字的相互穿插、交疊、覆蓋表達傳統(tǒng)排版印刷模式無法表達的豐富涵義。茲以詩集前26首頁面底部腳注的排版模式和詩集最后一部分(176-182頁)的印刷方法為例加以分析。
詩集前26首頁面底部的排版模式是菲利普的空間詩學與非洲傳統(tǒng)的完美結合。在全世界任何一種文化中,姓名都非常重要,因為姓名即身份,標志著一個人不可替代的唯一性和主體性。而在非洲(包括非洲流散族裔)的傳統(tǒng)文化中,命名系統(tǒng)則更加神圣。在“西非氏族文化中,命名被看作是相當嚴肅而神圣的行為,因為它能使一個人存在,使命名前僅僅被當作奴隸或者非動物的‘活體’變成實實在在的人。人們相信,在命名儀式中未被命名的嬰兒實際上還沒能以一個人的身份存在,只是屬于‘活體’范疇”(荊興梅、劉劍鋒,2011:15)?!白凇贝溑甙汛?70名非洲黑奴的姓名統(tǒng)統(tǒng)隱去,既完全抹殺了他們的人性,把他們降格為活體“貨物”(cargo),也給后人查證他們的身份造成了巨大的障礙。對此,菲利普出離憤怒地吶喊 “‘宗’船上的那些非洲人必須被命名!”(2008:200)于是,她在詩集前26首(第3頁-第45頁)每一個頁面底部以腳注的方式列出了43串非洲姓名,共計228個。這些腳注既不是對頁面正文內容的注釋,也不一定是船上470名黑奴的姓名,而是菲利普在提醒讀者“這些遇難者是真實的人,曾經是真實的生命”(吳麗、趙晶,2015:77),“他們會像鬼魂一樣飄浮在文本之下——在水下……那些腳注的整體思想是:承認——這里曾經有人——《宗!》里的腳注等同于足跡?!凇系哪切┓侵奕说淖阚E”(Philip,2008:200)。這228個姓名分布在43個頁面的底端,每頁3-6個,用一條橫線與正文隔開,那些橫線召喚讀者一頁接一頁地讀下去。“這些名字之間沒有逗號和連詞,貌似毫無關聯的個體,但它們的排列形式鼓勵我們想象他們是串聯在一起的”(Fehskens,2012:415)。這些被長線串聯起來的、不可分割的名字也令讀者聯想到另一個場景:販奴者為防止奴隸逃跑,用長長的鎖鏈把他們連接在一起。用這種打破常規(guī)的腳注,菲利普不僅完成了她為死者命名的歷史使命,也在巧妙地提醒讀者:非洲歷史的連貫性不應被打破,它的完整性也不應被破壞。
詩集最后一部分(176-182頁)用淺淡的灰色墨跡,將多種語言文字穿插、交疊、覆蓋,仿佛打印機出了故障,把內容不同的幾頁文字重復打印在了同一個頁面上,令讀者無法辨識。這一形式策略可以用“失控、瘋狂”、“靈魂、信仰”、“輕盈、輕松”三組關鍵詞進行三重解讀:
(一)用失控的、瘋狂的文字和不可讀的文本隱喻真相的迷霧重重、遙不可知,人性的瘋狂和歷史的失控。販奴者視黑奴如貨物,為了牟取利益居然泯滅人性把150名黑奴活活扔進海里淹死。法庭上,陪審團僅就船主是否應該得到保險賠償金展開討論,卻未判定船長及其幫兇的行為違法,更沒有對他們進行處罰。保險公司上訴后,該案件是否經過重審,重審具體情況如何,沒有法律卷宗可供查閱,沒有歷史文獻可供考證,這段歷史也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菲利普用淺淡到幾乎無法辨識的灰色墨跡隱喻被世界淡忘的非洲黑奴血淚史,用相互穿插、交疊、覆蓋的排版隱喻真相被白人的所謂權威歷史遮蔽、掩蓋,用失控的印刷方式隱喻“奴隸貿易的暴利驅使下殖民者白人人性和價值觀的失控、法律的失控、歷史的失控”(吳麗、趙晶,2015:82)?!蹲?!》的扉頁上印著狄蘭·托馬斯(Dylan Thomas)“死亡也一定不會戰(zhàn)勝(And Death Shall Have No Dominion)”中的詩句“他們雖然發(fā)狂卻一定會清醒,/他們雖然沉淪滄海卻一定會復生(Though they go mad they shall be sane,/Though they sink through the sea they shall rise again…,巫寧坤譯)”。這段引言既說明了菲利普的寫作目的——透視殖民者瘋狂的人性,讓鉤沉的歷史浮出水面,讓沉入海底的生命重新站立起來,也詮釋了她的創(chuàng)作技巧和形式策略——透過失控的、瘋狂的文本尋求有秩序、有理性的歷史意義。
(二)祭拜祖先的靈魂,回歸非洲的宗教信仰和文化傳統(tǒng)。任一鳴說:“生活在非洲土地上的各土著民族都有著各自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的宗教信仰,他們的祖先在他們的宗教中有著神圣的地位,是他們祭拜的主要對象。他們的傳統(tǒng)宗教相信生命的輪回,認為人死了以后,靈魂還活著”(2003:100)。非洲的宗教信仰和文化傳統(tǒng)不可或缺的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自然崇拜,包括對水神Oba的崇拜。菲利普將祖先祭拜和水神崇拜結合在一起,塑造了詩集最后一章“Ebora”(約魯巴語,即“Underwater Spirits, 水下的靈魂”)的核心意象——水下祖先的靈魂。菲利普在接受采訪時說:“這部作品一切都不甚清晰。意象轉瞬即逝,似乎無法抓住,仿佛鬼魂” (Saunders,2008: 69)。那些相互疊加、穿插、捉摸不定的文字正是那些逝去的祖先在水下不死的靈魂。在水的浮力和洋流的作用下,那些祖先不斷以輕盈的身姿移動、飄浮,時而聚合,時而分散,相互觸碰、摩擦、疊加。流動的海水讓那些水下的魂靈打破單一的向度和緯度,打破時空的界限,運動起來、活躍起來,開始一個新的生命輪回。海水還會把真相從法律文書的墳墓里釋放出來,讓它浮出水面,也把《宗!》的文字從法律文檔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讓菲利普獲得夢寐以求的表達自由。
(三)菲利普用墨跡淺淡,不甚分明的灰色文字建構起詩集最后一部分質地輕盈的文本,隱喻像長了翅膀一樣輕輕飄飄地浮動在海水中的祖先的靈魂,也表達了自己完成創(chuàng)傷敘事后如釋重負的輕松和釋然。為了講述這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菲利普花了整整七年的時間,前幾年一直由于“被一代又一代人的頭骨和魂靈糾纏不休”(Philip,2008:201)而痛苦不堪,直到她從加納實地考察回來,突然豁然開朗,找到合適的敘事方式和形式策略——“讓文字浮動起來”,“文本也是一個輕盈之地”( Saunders,2008: 79)——才感到輕松釋然。
詩學界把一類通過文字藝術揭示人類苦難的詩歌稱為“見證詩”(poetry of witness,或譯為“目擊詩”)?!蹲?!》正是這樣一首書寫非洲黑奴血淚史的見證詩。有西方學者指出“相比想象的再創(chuàng)作而言,報道文體中人為的、虛假的成分較少。因此,紀實文體大概是見證詩更好的表達模式”(Williams,2009:786)。菲利普卻摒棄更為客觀、真實、可靠的報道文體,采用反傳統(tǒng)的先鋒實驗性形式策略,對當年“格雷格森訴吉爾伯特案”的法律卷宗進行了顛覆性的改寫,呈獻給讀者一個背離傳統(tǒng)詩歌標準的、實驗性的、幾乎不可讀的復雜文本,令眾多普通讀者大惑不解。事實上,這正是菲利普匠心獨運的藝術創(chuàng)新和政治書寫策略,恰如她在個人網站上所說:“詩歌就是要說出真相,但要說出真相你需要謊言——形式策略”(Poetry is about truth telling, but you need the lie - the artifice of the form to tell those truth,www.nourbese.com)。
如前所述,19世紀上半葉“宗”船大屠殺成為托馬斯·克拉克森、歐特巴·庫高諾、詹姆斯·拉姆齊、約翰·牛頓等一批英國廢奴文學家和英國風景畫大師特納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1990年詹姆斯·沃文的《黑色象牙》在史學界引起巨大反響。20世紀末弗萊德·德·阿吉亞爾的小說《喂鬼》、21世紀初英國戲劇家瑪格麗特·巴斯比的戲劇《非洲貨物》均在文學界影響深廣。當菲利普重拾“宗”船大屠殺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如何在繼承前人創(chuàng)作傳統(tǒng)、汲取前人藝術表現形式營養(yǎng)的基礎上實現新的突破,便成了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經過7年的努力,菲利普終于用她獨特的形式策略完成了她的藝術創(chuàng)新,通過《宗!》嶄新的、先鋒實驗性的詩歌形式完成了對特納的繪畫藝術、沃文的歷史書寫、托馬斯·克拉克森、歐特巴·庫高諾、詹姆斯·拉姆齊、約翰·牛頓和弗萊德·德·阿吉亞爾的小說敘事、瑪格麗特·巴斯比的戲劇再現等,或紀實性、或虛構性的藝術表現形式的繼承與突破,帶給讀者耳目一新的閱讀體驗和極具震撼力的視覺與聽覺沖擊。
非裔美國女作家、女性主義者奧德萊·勞德(Audre Lorde,1934-1992)說過:“我們不能利用主人的工具去破壞主人的房子”(Antwi & Austen & Philip:http://jacket2.org/interviews/)。菲利普同樣清醒地意識到:不能用帝國的語言和文本模式解構西方的語言和文化霸權。她接受訪談時說:“(在第五章‘鐵’中),我看到英語在退化,并開始重塑自己,通過碎片化,變成另一種語言。這是由結巴、口吃和咕噥構成的語言,有時清晰到灼人的程度。我第一次感覺到,這是我的語言,是對一直帶給我痛苦的英語的報復。但我不得不深潛到英語文本之下,才能發(fā)現另一種語言”(同上)。因此,《宗!》的形式策略不僅是一種藝術創(chuàng)新,更是“一種思維方式、言說方式和行動方式,是一種語言的力量”(王卓,2016:174)。事實上,菲利普不僅在締造自己的語言,在對帝國語言和文化霸權發(fā)動的一場“文化的詞語戰(zhàn)爭”(175),也在締造一種屬于自己的詩歌形式和敘事策略,并把它們作為工具,實現自己的政治意圖——“雖然用英語寫作,卻是在挑戰(zhàn)西方經典的詩歌表現手法和體裁標準,反叛英語的既定表達模式,解構英語的語言霸權”(吳麗、張雪,2013:437),“破壞主人的房子”(Antwi & Austen & Philip:http://jacket2.org/interviews/)。
“某種程度上說,族裔文學史就是一部文本在藝術與政治之間游走的歷史,如鐘擺一樣在二者之間擺動。而擺動的幅度常常成為種族地位、族裔身份認同、族裔主體意識等狀態(tài)的預報器”(王卓,2011:165)。從1980年發(fā)表第一部較為傳統(tǒng)的詩集《荊棘》(Thorns),到2008年發(fā)表頗具實驗性的詩集《宗!》,菲利普28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史同樣是她在藝術與政治之間游走的歷史。美國黑人文學的豐碑蘭斯頓?休斯用“藝術與政治互滲互補塑造了獨特的美學特征”(羅良功,2010:221)。《宗!》的形式策略同樣呈現出獨特的美學特征,體現了菲利普藝術與政治的互動——繼承和回歸本民族的美學、文學、文化和藝術傳統(tǒng),采用更自由的表述方式開拓更廣闊的表達空間,實現填補帝國歷史空缺、重寫本民族歷史的政治目標。
綜上所述,菲利普運用巧妙的空間布局、逼真的聲景塑造、打破常規(guī)的排版印刷等變化多端的形式策略建構起《宗!》復雜的實驗性文本,“不僅形成了獨特的敘事技巧和文體特征,而且突顯了后殖民文學的解構特征;不僅實現了解構與重構的目的,而且呈現出文學樣貌的多樣性和無限可能性,體現出后現代敘事的美學價值”(吳麗,2017:208)?!蹲冢 返男问讲呗酝瑯邮且环N歷史書寫策略,將種族記憶和歷史經驗重新整合,打撈起一段鉤沉的歷史,建構起被害黑奴的主體性,控訴暴利驅使下殖民者人性的泯滅,揭示英國殖民時代法律的無理性和歷史的失控,也通過“對歷史的重構施加影響”(李常磊,2008:8)完成了她的歷史使命——直面本民族的記憶、“為死者辯護,與檔案對抗”(Saunders,2008:63),實現了她的藝術創(chuàng)新和政治訴求,同時啟發(fā)當代族裔作家通過各種形式策略實現文本的歷史與政治意義增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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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ArtificesoftheForminM.NourbeSePhilip’sZong!
WULi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UniversityofJinan,Jinan, 250022,China)
In1781,tocollectinsurancemonies,thecaptainoftheBritishslaveshipZongorderedtothrow150AfricanslavesoverboardintotheAtlantic.M.NourbeSePhilip,acontemporaryAfro-Canadianwriter,retellsZongmassacreinherbook-lengthpoemZong!withherinventiveartificesoftheformtodefendthedeadslavesandnamethelostancestors.ThispaperattemptstoanalyzePhilip’sartificesoftheforminsuch3aspectsasspacearrangement,soundscapecreationandtypographicdesign,toexplorePhilip’scomposingmotivationinsuch2aspectsasartisticoriginalityandpoliticalwriting,andtointerpretthehistoricalsignificanceandpoliticalaspirationofthecomplexexperimentaltextofZong!.
M.NourbeSePhilip;Zong!;artificesoftheform;spacearrangement;soundscapecreation;typographicdesign
10.16482/j.sdwy37-1026.2017-06-009
2017-03-20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后殖民女性主義視閾中的馬琳·諾比斯·菲利普詩歌研究”(項目編號:11YJC752030)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吳麗(1972- ),女,漢族,山東濟南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學、族裔文學、比較文學。
I106
A
1002-2643(2017)06-0076-08
王金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