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習(xí)健

司馬遷“為天下笑”史評探微

□鹿習(xí)健

《史記》開創(chuàng)了“因人敘事”的紀(jì)傳體撰史法，敘事邏輯清晰，人物點評精準(zhǔn)，著重突出了人在社會歷史發(fā)展中的重要作用。在“太史公曰”中既有肯定的正面人物評價，也有否定的負(fù)面評價，深刻體現(xiàn)出中國史官治學(xué)、著史的精髓——“不為尊者諱”。

眾所周知，正、反面人物都對歷史進(jìn)程有重大影響，二者不可或缺，正所謂“見賢思齊，見不賢而自省”。研究《史記》中的負(fù)面人物評價對建立中國史實事求是的研究傳統(tǒng)具有重大意義。在《史記》所載的諸多負(fù)面評價中，最高級別、最典型的莫過于“為天下笑”。在這一部書內(nèi)，光寫到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有三千七百多個，單獨立傳的不下一二百人，而獲得該評價的僅有十八人，研究該類人群“為天下笑”的原因、其中蘊含的歷史教訓(xùn)，對今天社會道德觀、價值觀建設(shè)具有重要意義。

一、《史記》之前的“為天下笑”

“為天下笑”作為一種莫大的諷刺性負(fù)面評價，在先秦文獻(xiàn)中有多處記載，且多夾雜在人物對話中，首見于《墨子》，《墨子·備梯》載：“子墨子曰：姑亡、姑亡；古有其術(shù)者內(nèi)不親民，外不約治，以少間眾，以弱輕強，身死國亡，為天下笑，子其慎之，恐為身災(zāi)?！蓖瑫r在《莊子》《戰(zhàn)國策》等文獻(xiàn)中也有記載?！肚f子·徐無鬼》載：“齧缺遇許由，曰：子將奚之？曰：將逃堯。曰：奚謂邪？曰：夫堯，畜畜然仁，吾恐其為天下笑?！庇帧肚f子·盜跖》載：“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為天下笑?！薄稇?zhàn)國策·趙策四·虞卿請趙王》載：“雖然，而有一焉。百里之地不可得，而死者不可復(fù)生也。則主必為天下笑矣！”又《秦策四·秦昭王謂左右》載：“魏桓子肘韓康子，康子履魏桓子，躡其踵。肘足接于車上，而智氏分矣。身死國亡，為天下笑。”按其所載，能擔(dān)起“為天下笑”的人物身份限于君主和名臣，且多作為表達(dá)情感的加強詞匯，并非是史官評價用詞。

“為天下笑”首次作為著述者的評價始見于《呂氏春秋》，《呂氏春秋·疑似》載：“幽王欲褒姒之笑也，因數(shù)擊鼓，諸侯之兵數(shù)至而無寇。至于后戎寇真至，幽王擊鼓，諸侯兵不至。幽王之身乃死于麗山之下，為天下笑。此夫以無寇失真寇者也。賢者有小惡以致大惡。褒姒之?dāng)?，乃令幽王好小說以致大滅?！卑雌渌d，《呂氏春秋》不但詳細(xì)記敘了周幽王寵愛褒姒導(dǎo)致亂政這一歷史事件，而且詳加評論，對周幽王因?qū)欏鷣y政而身死國滅給予“為天下笑”的評價?？蓮闹械贸鰞牲c認(rèn)識：其一，“寵妃亂政”是當(dāng)世公認(rèn)的的一種帝王失德行為，其罪不容恕；其二，“為天下笑”一詞已固定為史官常用的譏諷性評價。

漢初司馬遷著《史記》時秉承了這一精神，按照“當(dāng)世公認(rèn)”、“罪不容恕”兩種錯誤對他筆下全部歷史人物逐一考核，將歷史人物“為天下笑”的各種失德原因、行為做了歸納總結(jié)，擴(kuò)大、發(fā)展了人物和事件的內(nèi)涵，創(chuàng)建了諷刺性歷史評價的道德準(zhǔn)繩。

二、《史記》所載“為天下笑”的類別及原因分析

《史記》中所載的“為天下笑”(包括“卒天下笑”)共二十處，從記述形式看，雜于人物對話中的十二處，作為人物評價的八處；從人物身份看，用于帝王君主的十四處，用于當(dāng)世名士的五處。下面以人物身份為標(biāo)準(zhǔn)分類探討。

(一)帝王君主

帝王君主是人類進(jìn)入文明社會、具備國家雛形后對最高統(tǒng)治者的稱謂。據(jù)《史記》所載，帝王君主“身死國滅”、“為天下笑”的失德行為、原因可歸納為八類：

1.殘暴不仁?！肚厥蓟时炯o(jì)》引賈誼《過秦論》載：“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边@是《史記》中首次引載“為天下笑”的評論，司馬遷對這一評價的認(rèn)同度很高，他后在《陳涉世家》也原話引用。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后不施仁義，以至于爆發(fā)農(nóng)民起義造成亡國，這是帝王君主罪不可恕的失德行為。

2.窮奢極欲?！冻兰摇份d：“太史公曰：楚靈王方會諸侯于申，誅齊慶封，作章華臺，求周九鼎之時，志小天下；及餓死于申亥之家，為天下笑。操行之不得，悲夫！勢之于人也，可不慎與？”這是司馬遷在《史記》中首次自述“為天下笑”的評價。司馬遷指出楚靈王窮奢極欲、不守操行，以致眾叛親離而被餓死。又《魏世家》：“知伯曰：吾始不知水之可以亡人之國也，乃今知之。汾水可以灌安邑，絳水可以灌平陽。魏桓子肘韓康子，韓康子履魏桓子，肘足接于車上，而知氏地分，身死國亡，為天下笑?！薄洱敳吡袀鳌罚骸笆侨私愿挥刑煜露F至天子，然而大傲。欲無時，舉事而喜高，貪很而驕。不用忠信，聽其諛臣，而為天下笑?！睍x靈公(晉國)知氏同樣亦是窮奢極欲、貪得無厭，終落得身死國滅。因此窮奢極欲也是帝王君主要竭力避免的錯誤。

3.寵妃亂政?！囤w世家》載：“吳娃死，愛弛，憐故太子，欲兩王之，猶豫未決，故亂起，以至父子俱死，為天下笑，豈不痛乎！”又《劉敬叔孫通列傳》載：“叔孫通諫上曰：昔者晉獻(xiàn)公以驪姬之故廢太子，立奚齊，晉國亂者數(shù)十年，為天下笑?！壁w武靈王、晉獻(xiàn)公與《呂氏春秋》中的周幽王相同，都因?qū)櫺覑坻?、廢立太子以至于亂政滅國。

4.缺乏勇氣?！短K秦列傳》載：“以韓卒之勇，被堅甲，蹠勁弩，帶利劍，一人當(dāng)百，不足言也。夫以韓之勁與大王之賢，乃西面事秦，交臂而服，羞社稷而為天下笑，無大于此者矣?！碧K秦游說韓宣惠王勸其加入合縱聯(lián)盟，其言語中雖有夸大的成分，但點出韓王缺乏勇氣、依附秦國的結(jié)果必然是“為天下笑”，間接反映帝王君主缺乏勇氣也是一種失德行為。

5.謀逆作亂。《淮南衡山列傳》說吳楚七國之亂：“計定謀成，舉兵而西。破于大梁，敗于狐父，奔走而東，至于丹徒，越人禽之，身死絕祀，為天下笑。夫以吳越之眾不能成功者何？誠逆天道而不知時也?！庇痔饭唬骸盎茨?、衡山親為骨肉，疆土千里，列為諸侯，不務(wù)遵蕃臣職以承輔天子，而專挾邪僻之計，謀為畔逆，仍父子再亡國，各不終其身，為天下笑。”《三王世家》：“古者誅罰不阿親戚，故天下治。方今大臣輔政，奉法直行，無敢所阿，恐不能寬王。王可自謹(jǐn)，無令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彼抉R遷指出作為封國之君最重要的是“承輔天子”，而漢吳王、淮南王、衡山王、燕王等則聚勢而起兵謀反，實屬自不量力，只能落得身死國滅，因此即使貴為親王也必須謹(jǐn)言慎行，以此為戒。

6.不辨忠奸?！肚Z生列傳》載：“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nèi)惑于鄭袖，外欺于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背淹醪槐嬷壹橐灾聹鐕?，是君主的一大失誤。

7.目光短淺?！镀皆萸淞袀鳌份d：“應(yīng)侯果顯鄭朱以示天下賀戰(zhàn)勝者，終不肯媾。長平大敗，遂圍邯鄲，為天下笑?！鼻刳w長平大戰(zhàn)時，趙孝文王目光短淺而寄希望與秦國媾和，這無異于與虎謀皮，不但媾和失敗，而且斷絕了與東方四國結(jié)成抗秦同盟的機(jī)會，終致戰(zhàn)敗。

8.出身低下?！遏斨龠B鄒陽列傳》載：“齊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為天下笑?！卑雌渌d，兩周時期帝王出身相當(dāng)重要，母親地位不顯也足以“為天下笑”，但該語為齊威王怒斥周王的罵語，言語中夸張成分較強，應(yīng)暫當(dāng)別論。

除以上記載外，《史記》中僅有一處“為天下笑”是肯定帝王作為的記述?！囤w世家》載：“王曰：吾不疑胡服也，吾恐天下笑我也。狂夫之樂，智者哀焉；愚者所笑，賢者察焉。世有順我者，胡服之功未可知也。雖驅(qū)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于是遂胡服矣?！壁w武靈王在推行胡服時明智的看到事物的兩面性——“狂夫之樂，智者哀焉；愚者所笑，賢者察焉”，因此不畏“天下笑”而大力推行胡服，最終功成名就。此處的“為天下笑”顯系趙王自嘲。

(二)當(dāng)世名士

《史記》中所載當(dāng)世名士“為天下笑”多間雜于人物對話中。由《史記》所載可見，當(dāng)世名士落得“為天下笑”的原因有四類：

1.不能雪恥?！段樽玉懔袀鳌份d：“伍尚曰：我知往終不能全父命。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恥，終為天下笑耳?！贝呵飸?zhàn)國多義士，當(dāng)世名士以報仇雪恥為榮，而伍尚作為當(dāng)世名士擔(dān)心違抗父命卻不能報仇，所以深恨自己死后必“為天下笑”。

2.言而無信?！短K秦列傳》載：“易王謂蘇秦曰：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資先生見趙，遂約六國從。今齊先伐趙，次至燕，以先生之故為天下笑，先生能為燕得侵地乎？蘇秦大慚，曰：請為王取之?！薄稄垉x列傳》載：“武王自為太子時不說張儀，及即位，群臣多讒張儀曰：無信，左右賣國以取容。秦必復(fù)用之，恐為天下笑。諸侯聞張儀有卻武王，皆畔衡，復(fù)合從。”自古以來，即便是普通人言而無信都會被人嘲笑，更不用說當(dāng)世名士言而無信，其結(jié)果必然是“為天下笑”。

3.無謂犧牲?！端抉R相如列傳》載：“今奉幣役至南夷，即自賊殺，或亡逃抵誅，身死無名，謚為至愚，恥及父母，為天下笑?！彼抉R相如在《喻巴蜀檄》中指出，征調(diào)兵士用兵西南夷并非朝廷決策，就算戰(zhàn)死或逃跑被殺，做無謂的犧牲，死了也得不到好名聲。

4.不識時務(wù)?！痘搓幒盍袀鳌份d：“常山王背項王，奉項嬰頭而竄，逃歸于漢王。漢王借兵而東下，殺成安君泣水之南，頭足異處，卒為天下笑?！必嵬▌耥n信謀反時，舉常山王張耳與成安君陳馀以刎頸之交而翻臉的例子，說明不識時務(wù)必然死無葬身之地，借以警醒韓信舉兵謀反。該段說詞從側(cè)面反映“識時務(wù)者為俊杰”。

三、《史記》所載“為天下笑”的啟示

綜上所述，《史記》中記載的“為天下笑”事件、人物、原因條理清晰明確，可見司馬遷借人物、事件來表達(dá)當(dāng)時的價值取向：即作為帝王君主應(yīng)竭力避免殘暴不仁、窮奢極欲、寵妃亂政、缺乏勇氣、謀逆作亂、不辨忠奸和目光短淺八種錯誤；而作為當(dāng)世名士應(yīng)竭力避免不能雪恥、言而無信、無謂犧牲和不識時務(wù)四種錯誤。這足以警醒世人，以為警戒。從西漢時期開始，《淮南子》、《新序》、《新書》、《說苑》、《列女傳》、《后漢書》等同時期(及后世)史書、筆記小說中的“為天下笑”評價全都遵循《史記》中的評價準(zhǔn)繩，無出其右，足見司馬遷在《史記》中“為天下笑”史評的重要性。

(作者：西安市臨潼區(qū)秦東陵文物管理所，郵編 710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