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袁宏道的題跋文創(chuàng)作具有較高的水準,既有對傳統(tǒng)題跋體制的繼承,又在結構與筆法上嘗試創(chuàng)造與新變。研究袁宏道題跋文的創(chuàng)作狀況,有助于厘清晚明時期公安派文人的性靈至上觀念與尊體意識之間的融通折中,并發(fā)掘公安派作家思想的復雜性,從而呈現(xiàn)晚明時期題跋創(chuàng)作狀況和文體觀念的真實內涵,以及文學思潮發(fā)展演變的客觀面貌。
關鍵詞:袁宏道;題跋;尊體;小品化特征
作者簡介:左楊,女,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編輯,從事中國古代文論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易代之際文學思想研究”,項目編號:14ZDB073
中圖分類號:I207.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7)06-0121-07
袁宏道(1568—1610)作為晚明文壇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曾長期被學術界所關注,但是對其題跋文的研究卻相對沉寂。與尺牘、游記和序文相比,袁宏道的題跋文其實也有其自身的鮮明特點,絕非可以隨意忽視的創(chuàng)作領域。概括而言,袁宏道在題跋文創(chuàng)作中,堅持了見解獨特而行文流暢幽默的特征,既有遵守題跋體制的寫法,又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與新變,從而為題跋文體的發(fā)展做出了自己的貢獻。晚明文壇對題跋文體的關注格外顯眼,這一方面體現(xiàn)為晚明作家在題跋文創(chuàng)作領域的高峰狀態(tài),諸如袁宏道、袁中道、鐘惺、陳仁錫等均有題跋佳作問世;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為晚明選家對于題跋文體的識鑒智慧,諸如《文體明辨》《明文霱》《文章辨體匯選》《古今文致》《皇明十六名家小品》等文章總集均將題跋與序視為兩體分開選輯,并對題跋文體進行了細致的二次分類。因而,討論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1](P187)的公安文人袁宏道在題跋文體創(chuàng)作領域所呈現(xiàn)出的具體特征,無論是對于厘清晚明時期題跋的創(chuàng)作狀況及文體觀念,還是對于還原晚明文學思潮發(fā)展演變的真實面貌,乃至對于題跋文體的現(xiàn)代啟示,均有不可小覷的學術價值。
一、袁宏道對題跋文體規(guī)范的遵從
作為晚明小品文的代表作家,袁宏道在尺牘與山水游記中傾注了更多的精力并取得了很大成就,這些創(chuàng)作領域被諸多研究者所重視也就理所當然。除此之外,袁宏道的題跋與序文現(xiàn)各存有約40篇。其中序文創(chuàng)作表達了不少袁宏道重要的詩文觀念,因此也被文學理論批評史研究者所反復討論。題跋中數量最多的是冊文跋,有17篇之多,而該類題跋大多是關于寺廟僧人的內容。這是因為袁宏道作為晚明著名居士,曾與僧人禪師多有往來,也就留下不少題跋文字。在現(xiàn)代學術史上,最容易被忽視和遮蔽的無疑是表現(xiàn)宗教內容的文章,尤其是明清時期的宗教文章,由于數量巨大且良莠不齊,就更易被湮沒于浩如煙海的文獻之中。由于這些復雜原因,袁宏道的題跋類文章也就常常被學界所忽視。這樣的忽視當然會付出應有的代價,并對袁宏道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思想的整體認識產生影響。比如,袁宏道的文學觀念被概括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也就是反對復古模擬與規(guī)范格律限制,自由地表達自我的思想情感。這當然是有充分根據的,他對狂放文人徐渭、唐寅的熱情推崇,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詩歌的活潑幽默、尺牘的行云流水、游記的揮灑自如,都能夠為上述結論提供堅實的支持。然而,其題跋創(chuàng)作也果真如此嗎?遺憾的是很少有人做過此種比較研究。
其實公安派作家的思想是相當復雜的,而后人往往抓住其激進狂放的一面加以放大,從而造成了簡單化的學術結論。就以對于文體規(guī)范的認識來說,許多研究者都認定公安派反對形式規(guī)范的限制而倡導自由表達,可袁宗道卻寫過一篇《刻文章辨體序》,其中就嚴肅指出:“古人體裁,一切弁髦,而不知破規(guī)非圓,削矩非方。即令沉思出寰宇之外,醞釀在象數之先,終屬師心,愈遠本色矣。”所以他認為很有必要重刻吳納的《文章辨體》,以期獲得如此效果:“后之人有能紹明作者之意,修古人之體,而務自發(fā)其精神,勿離勿合,亦近亦遠,庶幾哉深于文體,而亦雅不悖輯者本旨,是在來者矣。”[2](P81—82)這是一種折中穩(wěn)妥之論,既不違背公安派抒寫性靈的主張,又能合乎文章的體要規(guī)范。但該文被編在文集的“館閣文類”中,因而很少有人認真思考過其在公安派文論中的價值。當然,即使這果真是長兄袁宗道的真實見解,會被狂放的袁宏道所接受嗎?筆者通過對袁宏道題跋文的考察,認為起碼在此類文體的創(chuàng)作中他是遵從了此種觀念的。
題跋是依附于書畫、金石碑帖、詩文作品、個人著述等載體,帶有“后語”性質的文體。對于該文體的具體定義,明人徐師曾在其《文體明辨序說》中曾有詳細表述:“按題跋者,簡編之后語也。凡經傳子史詩文圖書(字也)之類,前有序引,后有后序,可謂盡矣。其后覽者,或因人之請求,或因感而有得,則復撰詞以綴于末簡,而總謂之題跋?!辈㈩}跋文體的功用歸納為“考古證今,釋疑訂謬,褒善貶惡,立法垂戒”。[3](P136—137)一方面,袁宏道對題跋文體規(guī)范的遵從表現(xiàn)為對載體的學術性評述。自明代中期以來,題跋文創(chuàng)作越來越向著主觀化方面發(fā)展,載體的內容不再成為作者關注的主要對象。像徐渭那樣或用以展現(xiàn)個性,或用以寄托感慨,或用以抒寫情趣的做法相當流行。袁宏道當然也有此種傾向,但并沒有完全忽視對載體的敘述與鑒別。
其題跋的傳統(tǒng)寫法首先體現(xiàn)于書畫題跋作品之中。如其《識篆書金剛經后》:
從曲江過韋曲,宿牛頭寺,汪右轄以虛出是卷。卷首有伯時繪,子昂篆,皆極精工,而《金剛經》則宋仲珩篆書也。仲珩草書,為當代第一,而篆不多見。今見此卷,勁如屈鐵,豐道生不及也。景濂一跋,敘述詳委。此公邃于禪,而教典尤博,紫陽、圭峰分身入流者也。卷尾有姚少師書,極遒逸。少師書數變,而晚更秀。余昔見其自題畫像,及跋樂天《竹窗詩》,雋氣見于筆端。復、可皆高禪,兩書俱出他手,可不善書,而復有臨池之譽,不知何以借捉刀人也?若余不能書者,然每見佳卷輒書,此亦可發(fā)一笑。雨中至興教寺,小史設長案,山僧出粗石硯、雞毛筆,強余書。以虛曰:“仲珩必屏處書,子豈亦有此癖邪?”余曰:“彼工書,畏敗名耳,余亦何畏也?!彼煨ΧR之。同觀者為朱武選非二、段督學徽之也。[1](P1486)endprint
在此,作者介紹了該卷軸的畫者及題畫者,介紹了《金剛經》書寫者宋遂(字仲珩)的書法特點及篆書水平,介紹了跋者宋濂的佛教修養(yǎng),介紹了卷尾書寫者姚廣孝的書法風格等,可謂詳細具體,為讀者了解卷軸內容及認讀書法藝術特點提供了有效的指導。這些文字看來或許有些瑣碎,但并非可以隨意寫出。如若作者缺乏深厚的佛學修養(yǎng)與較高的書法水平,斷然不能如此從容道來。此乃書畫題跋之正體,說明兼評點是其基本筆法。當然,結尾處的袁宏道式幽默依然顯示出其小品的格調——宋遂為開國文臣之首宋濂的公子,明朝初期的書法名家,要屏蔽起來才肯動筆,這是因其唯恐創(chuàng)作不佳而辱沒名聲。而袁宏道又沒什么名氣,有什么可怕的?其實,這是袁宏道的戲言,無論在書法還是在禪學領域,他都是所處歷史階段的名家。在此他不過是采取了一種幽默的戲筆而已。
其次,袁宏道題跋的另一種傳統(tǒng)寫法則體現(xiàn)為堅持補史之內容。如《閱袁履善詩》除了評點其詩作特點之外,還補充了王世貞如何模擬其詩歌風格的內容,增加了一段文壇佳話?!堕啿芤孕?、王百谷除夕詩》除了轉錄二人的詩作及作詩背景外,主要目的便是敘述作者在吳縣任職時與王百谷的交往與情誼:“王百谷雅與余善,宅枕錦帆涇,去縣署不百武,百谷絕不以私干謁,余甚重之。而好事者倡為不根之言,流播遠近,衣冠田野,一日而遍。上者駭,中者疑,下者喜,竟不知為何人所造。吳中流言大率如此。余既抱病乞歸,衙齋荒寂,賴二君時時過譚,積塊頗消?!盵1](P199)關于袁宏道在吳縣縣令任上辭官的原因,學界已有各種推論,諸如厭倦政務繁忙、渴望自由生活和病體沉重難支等說法,而且都擁有文獻的證據。而在與《沈廣乘》的信中他曾說:“上官直消一副賤皮骨,過客直消一副笑嘴臉,簿書直消一副強精神,錢谷直消一副狠心腸,苦則苦矣,而不難。唯有一段沒證見的是非,無形影的風波,青岑可浪,碧??蓧m,往往令人趨避不及,逃遁無地,難矣,難矣?!盵1](P242)可知他的辭官原因還包括這一“風波”,但風波到底指什么,在此卻沒有明言。有了這篇題跋文的補充,該“風波”之內涵就有了著落。那就是因為與王百谷的私人關系過于密切,很可能有人編造王百谷“干謁”袁縣令以謀私的謠言,造成了滿城風雨,而使袁宏道陷入被動的境地。如若不是此處記載,這段公案可能將永遠被湮沒在歷史迷霧之中。袁宏道在該詩跋中特意點出,應當不是可有可無的閑筆。
另一方面,袁宏道對于題跋體制特征的遵從還表現(xiàn)為對載體意義的進一步闡發(fā)。徐師曾概括曰:“題者,締也,審締其義也?!盵3](P136)闡發(fā)載體的意義是題跋的重要文體功能之一。例如袁宏道之《題初簿罷官冊》,所題冊文的內容為其湖北同鄉(xiāng)吳縣主簿初辛的罷官之事。罷官本來是一件尷尬不幸的事件,那么作者如何從此事中發(fā)掘出正面意義并安慰其同鄉(xiāng),便成為此篇題跋寫作的關鍵所在。于是,作者在文章開篇就議論道:“官與人非二也,有不得不二者,時也。夫居今之時,處簿書會稽之間,而欲以重厚長者之道行之,必敗。故夫儒而吏者,有三不可:以君子待其身,而不信世間之有小人,一不可也;任書生骯臟脫略之習,而少脂韋娬媚之致,二不可也;我信其心,人疑其跡,我復不能暴其心而文其跡,三不可也。然則人生涉世亦難矣哉?!彪S后就對初辛的性情遭遇進行補述,以證實其忠厚正直的儒生人格。而如此儒生卻恰恰在民情險惡、變幻機詐的吳縣做主簿,則其召謗積疑而被罷官也就是必然的結局了。最后,作者安慰初辛說:“雖然,初君幸而人與官二耳。二之則官去而人猶在,然則上之人亦罷吳縣主簿耳,非罷君也。君今失吳縣主簿耳,君尚在也。守己之行,聽天之命,適來適去,何怍何辱?君亦可以自慰矣夫?!盵1](P191)經由作者的引申與議論,初辛的被罷官乃是其性情的忠厚與官場的兇險必然沖突的結果。失去官職卻保存了人格,那么被罷去的就只是主簿的官位,而非初辛的品格,那又有什么可羞愧的?陸云龍于《明人小品十六家》中評此篇曰:“貌儒之拙,寫世之艱,惜之慰之,悲恨填胸矣?!盵4](P145)由罷官事件而生發(fā)出具有如此批判力的一篇文字,表現(xiàn)出袁宏道題跋文創(chuàng)作的水平及對體要規(guī)范的遵從。
另外一篇《題鄭節(jié)婦傳后》也是同樣的筆法:
往余為節(jié)婦詩,有云:“淚濕瑣窗花,紅紫也成血。”又云:“裹淚看零丁,認作山頭石。”蓋謂稱未亡者,形影相吊,必至哀號呼天,而鄭母獨以不淚,殆將安之,異乎吾所聞也。昔孔北海小兒女聞父被收,了無異色,北海問故,乃云:“大人見覆巢之下,有完卵乎?”蓋已知其不可奈何,故安之。鄭母之不淚,其智有過人者,不獨以操也。[1](P1229)
鄭節(jié)婦在面對親人的死亡時,并沒有表現(xiàn)出哀號呼天的痛苦。那么該如何理解這件事情?作者用“殆將安之”作為結論,并引述了孔融被收時其兒女的鎮(zhèn)定自若。因為鄭節(jié)婦已經清楚自己的命運無法改變,也就沒有驚慌痛苦的必要。她的表現(xiàn)有類于孔融之兒女。她也早已清楚之后的自我命運,打定了應付種種艱辛生活的主意,當然也就沒有必要悲傷痛苦了。這樣的寫法在宋濂那里就已經非常熟練,他善于從人物事件中引申出教化的意義與效果。袁宏道題跋的寫法顯然也是淵源有自,但立場卻已悄然改變?!额}初簿罷官冊》不僅是對失職同鄉(xiāng)的慰藉,更是對官場社會的針砭,采取的是社會批判的立場。《題鄭節(jié)婦傳后》不僅僅是對其守節(jié)的表彰,也是對其胸襟眼光的贊許,所以結尾才會說“其智有過人者,不獨以操也”。這其中自然包含著作者本人的見識與境界,從而決定了他對題跋文的結撰方式。
二、袁宏道題跋行文結構的獨特性
在題跋文創(chuàng)作中,理論的表述及自覺的主張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實踐及思想觀念往往存在一定的差異。這是因為理論的表述與明確的主張總是要受到時間、地點及環(huán)境的影響而帶有局限性,而創(chuàng)作則一般都貫穿作家生命的始終。袁宏道從未談及他在題跋體制上要進行改造與創(chuàng)新,但在其題跋創(chuàng)作實踐中卻反映出了新的結構與筆法。因而研究他的題跋文體觀念就只能通過其創(chuàng)作實踐來進行。
袁宏道絕不是只會繼承傳統(tǒng)題跋撰寫方式的作家。因為這既不符合他靈心慧眼的個性,也不符合他題跋作品的客觀面貌。在他的題跋文中,凡是談論人生價值與宗教解脫的文字,就會顯示出一種獨特的結構方式與行文技巧。這主要是由兩方面因素所構成。一方面,萬歷時期儒釋道合流呈現(xiàn)出一股強勁的潮流,陽明心學的主觀感悟方式與禪宗性命解脫的自我關懷相互影響,以致講學與談禪成為文人日常生活的重要內容。袁宏道受李贄和焦竑的影響,將自我生命價值提升到人生的首要位置,詩文中往往會有鮮明的體現(xiàn)。其“獨抒性靈”的內涵不僅是表達個性,更是凸顯個體的生命價值。另一方面,袁宏道是一位佛學修養(yǎng)高深的居士,更是一位談禪的高手。據袁中道回憶:“先生官京師,仲兄亦改官,至予入太學。乃于城西崇國寺蒲桃林結社論學。往來者為潘尚寶士藻、劉尚寶日升、黃太史輝、陶太史望齡、顧太史天峻、李太史騰芳、吳儀部用先、蘇中舍惟霖諸公?!盵5](P709)可以說公安派的主要成員幾乎全部到場。這些人結社聚會的內容主要就是談禪和論詩,自然是高談闊論、機鋒迭出,將禪宗公案中所記載的各種談禪方式反復實踐:迂回曲說,或暗藏機鋒,或隨說隨掃,或寓意啟示等。在這群人中,袁宏道無疑是領袖級人物,所以無論就人生價值的感悟還是談禪論道的水平,他都具有無可爭辯的優(yōu)勢。正是這樣的原因,其該類題跋深受禪學的影響,顯示出有別于其他題跋作品的獨特行文結構與體貌特征。endprint
此種獨特性首先表現(xiàn)為針對載體內容采取迂回的方式而提出不同的見解,從而給讀者以深刻的人生啟示。其《識張幼于箴銘后》便是一篇奇特的文字。所題對象張獻翼是一位“淳謙周密,恂恂規(guī)矩”的儒者,其箴銘所寫內容自然是告誡世人謹慎謙恭的。袁宏道當然不同意這種說法,于是他便把歷史上的文人概括為放達與慎密兩個類別,并自我表態(tài)說:“兩者不相肖也,亦不相笑也,各任其性耳。性之所安,殆不可強,率性而行,是謂真人。今若強放達者而為慎密,強慎密者而為放達,續(xù)鳧項,斷鶴頸,不亦大可嘆哉!”最后得出結論說:“若以此矜持守墨,事櫛物比,目為極則,而嘆古今高視闊步不矜細行之流,以為不必有,則是拘儒小夫,效顰學步之陋習耳。而以之美幼于,豈真知幼于者歟?”[1](P193)關于對待放達與拘謹兩類人的態(tài)度,袁宏道的確采取了玄學各任自然的兩行方式,但用在題跋文體上,則是構成了一種迂回的言說方式。他并不說矜持守墨是拘儒,而是說只認矜持周密為對而認高視闊步為錯,那便是“拘儒小夫”。這不僅為放達的文人爭得了存在理由,同時也沒有開罪朋友。因為他說如果將否定放達的觀點套在幼于頭上,既不是夸贊幼于,更沒有理解幼于。如此設置,果真是一篇用心結撰的妙文。
其次是只舉事實而不做結論,為讀者留下思考的空間,即禪宗之暗藏機鋒。此類題跋中較典型的有《題澄公冊》《題寒灰老衲冊》《題冷云冊》《題寶公冊》等,都是先提出對于解脫獲道態(tài)度與方法的種種困惑,隨后以人物、故事為之設喻,卻并不說明寓意,而是戛然而止,由讀者自己思考。有時索性不進行任何禪理論說,徑直以事與物作為悟入的對象。如《題冷云冊》:“秋后暑甚,與諸衲納涼碧酣樓下。樓周遭皆水,柳蔭甚濃,而熱猶不止,令兩童子扇,汗出如雨。頃之云潑墨自西來,暴雨如瀑,猛風隨之,神思方快。而冷云持卷索參禪秘訣。余曰:‘熱不極,雨不至;雨不至,炎不解。子亦有熱于中,有酷暑之思避,避而不可得者乎?少頃,女風在枝頭,雨候至矣。”[1](P1577)至于其中到底寄寓著何等參禪秘訣,只有靠冷云自己去體悟,同時也只有靠讀者自己去品味。參禪乃是一種專門的宗教活動,并非每個人都能有此慧根與機緣的,而袁宏道以此方式撰寫題跋,顯示出其深思熟慮后的結構方式。如徐師曾所言,題跋“專以簡勁為主”[3](P137)。這種結構既合乎題跋緊湊簡練的體貌,又寄寓了作者對禪理的思索,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題跋書寫方式。
再次是采取前后矛盾的寫法,形成一種對立的張力結構,以引發(fā)讀者的思考與啟示。其《題陳山人山水卷》曰:
陳山人,嗜山水者也?;蛟唬荷饺朔悄苁日咭?。古之嗜山水者,煙嵐與居,鹿豕與游,衣女蘿而啖芝術。今山人之跡,什九市廛,其于名勝,寓目而已,非真能嗜者也。余曰:不然。善琴者不弦,善飲者不醉,善知山水者不巖棲而谷飲??鬃釉唬骸爸邩匪??!北叵獫径笾囚~鱉皆哲士也。又曰:“仁者樂山。”必巒壑而后仁,是猿猱皆至德也。唯于胸中之浩浩,與其至氣之突兀,足與山水敵,故相遇則深相得??v終身不遇,而精神未嘗不往來也,是之謂真嗜也,若山人是已。
昔有書生攜一仆入太行山,仆見道上碑字,誤讀曰“大形山”。書生笑曰:“杭也,非形也?!逼凸虪幘弥蛟唬骸扒巴居鲎R者,請質之,負者罰一貫錢?!毙袛道?,見一學究授童子書,書生因進問,且告以故。學究曰:“太形是?!逼痛蠼行?,乞所負錢。書生不得已與之,然終不釋。既別去數十步,復返謂學究曰:“向為公解事者,何錯謬如是?”學究曰:“寧可負使公失一貫錢,教他俗子終身不識太行山。”此語極有會。想山人讀至此,當捧腹一笑也。[1](P1581)
初讀此文時,會有前后錯亂的感覺。本來第一段是講關于嗜山水的真正內涵,以回應他人對于陳山人嗜山水而入市廛的質疑。而且作者引述孔子“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名言,詳細辨析如何才叫“真嗜”。當說到“唯于胸中之浩浩,與其至氣之突兀,足與山水敵,故相遇則深相得??v終身不遇,而精神未嘗不往來也,是之謂真嗜也,若山人是已”時,已經得出了正面的結論,文章也應該就此結束了??墒窍旅鎱s筆鋒一轉,又補上書生與仆人打賭的情節(jié)。顯然,后半部分的情節(jié)是為了推出“寧可負使公失一貫錢,教他俗子終身不識太行山”的結論。那么,這兩個似乎互不相關的部分到底有何聯(lián)系呢?作者說“此語極有會”,那么他的會心又是什么呢?讀者當然可以有各種理解:或者是作者的自我解嘲,真正的山水審美是不能用道理來講的,講了便是多此一舉;或者是雅俗本來就有隔閡,對于那些沒有山水審美意識的俗人,無論如何講道理也是不能理解的;也許是從陳山人的角度立論,即使別人怎么誤解我,也不必與之計較,如今既然與之討論了山水欣賞的是非問題,本身就是抬舉了他們,寧可使其終身誤解,令此類俗子不識山水之美。也許還可以引發(fā)出更多的聯(lián)想,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如此結構是袁宏道精心設計的。其立意在于對前半部分的論述構成顛覆與解構,并在二者的對立中激發(fā)聯(lián)想,引申出更多的人生感悟。
三、袁宏道題跋筆調的多樣化
袁宏道之所以能夠在題跋文創(chuàng)作中取得如此成就,與其才、識、膽的主體要素密切相關。沒有靈心慧性和生花妙筆,就不可能有其見解與趣味皆佳的妙文。但是,他的成功也與其理論上重視短小雜文的價值有一定關聯(lián)。自徐渭以來,尺牘、游記、序跋等適宜表達私人情感與人生見解的文體逐漸受到文人的青睞,善寫此類文章的蘇軾成為晚明文人競相師法的對象。比如與袁宏道有師友關系的李贄,就明確地說:“蘇長公片言只字與金玉同聲,雖千古未見其比,則以其胸中絕無俗氣,下筆不作尋常語,不步人腳故耳。如大文章終未免有依仿在?!盵6](P258)此處的所謂“片言只字”便是指那些短小精悍的雜體文章。李贄認為蘇軾的這些文章是最能體現(xiàn)其境界、才情和個性的。至于那些談經論道的大文章,就有些因襲仿造的弊端,遠遠趕不上短篇小文。袁宏道受李贄影響,也對蘇軾雜文贊賞有加:“余嘗謂坡公一切雜文,活祖師也?!痹虮闶恰捌渲琳呷缜缈狰B跡,如水面風痕,有天地來,一人而已。而其說禪說道理處,往往以作意失之”。[1](P1219—1220)正是由于對此類雜文的重視,他不僅動手創(chuàng)作大量題跋文,而且在創(chuàng)作中自覺改造文體,并做出新的探索。而他能夠將說禪說理的內容也納入題跋的創(chuàng)作之中,并顯示出鮮明的體制特點,這更是其超越蘇軾的地方。endprint
袁宏道題跋作品的形態(tài)多姿多彩,他能夠根據不同的對象、不同的目的和不同的語境來確定其寫法與筆調。一方面,在面對師友時他特別重視真情實感的抒發(fā),其題跋于結構上一般都沒有什么跳躍與轉折,而是直抒胸臆、情深而味長。如其《識伯修遺墨后》一文,是對其長兄袁宗道的回憶。全文圍繞伯修對于白居易與蘇軾詩文的嗜好,目的是突出人生短暫而難得閑適的感悟,因而追憶說:“每下直,輒焚香靜坐,命小奴伸紙,書二公閑適詩,或小文,或詩余一二幅,倦則手一編而臥,皆山林會心語,近懶近放者也?!辈涣喜?0余歲即病逝,如今睹物思人,感慨系之:“世間第一等便宜事,真無過閑適者。”[1](P1111)《書念公碑文后》則是對李贄和焦竑二人的懷念與贊嘆,主要突出的是他們的佛學修養(yǎng)。念公即與李贄來往密切的和尚無念,其碑文是萬歷二十九年(1601)由袁宏道所撰寫的?!氨藭r龍湖老人猶在通州,談大乘者,海內相望?!睂W界是如此的活躍而有生氣??墒?,七年之后,“一時學道之士,俱落蹊徑”,已不復當日景象,不禁令人感慨唏噓。后來,“至白下,晤焦先生,使人復見漢官威儀”。而回到家鄉(xiāng)后,居然“念公適至”。于是,“撫今思昔,淚與之俱”。而此時李贄已逝世八年,只有焦竑與無念在世,所以文章最后告誡說:“夫使海內人士,無志大乘則已,若也生死情切,則幸及此二老尚在,痛求針劄?!盵1](P1584)這些題跋文字都沒有任何的曲折修飾,但娓娓道來,自然感人至深。
另一方面,一旦進入朋友來往的環(huán)境,袁宏道會換一種筆調,顯示出其幽默生動的性情趣味。其《題汪以虛羅漢卷后》,本來是涉及佛教的題跋,但由于汪以虛的朋友身份而使作者改換了行文格調。汪以虛即汪可受,曾是李贄的佛學弟子,又與袁氏兄弟為論學好友。袁宏道曾有《伯修齋中同汪參知諸兄共譚》,其中有詩句曰:“賢朋三五人,肝膽皆如面?!盵1](P660)可見他們是既熟悉又相知的好友。因此文中寫道:“謂大士藏洞穴若干年,而征羅旁者得之。既入汪以虛篋笥,以為得所托矣,而鼠嚙其尾,幾傷趾。是此諸應真一厄于盜,再厄于鼠,三厄于以虛也。夫阿羅漢一名殺賊,而不能自守其械,慧刃之謂何?今與大士約,欲護金襕衣,當先殺盜,次殺鼠,最后殺不能固扃以卻鼠者,是即大慈無量方便也?!盵1](P1487)在此,作者以游戲之筆既調侃了羅漢,又戲謔了朋友汪可受。既然阿羅漢又名殺賊,卻為何連自身也保護不了?而汪可受既然收藏了這幅羅漢卷,卻又保護不力,讓老鼠咬損了畫面。故而欲護此卷,就必須先殺盜、后殺鼠,尤其要殺不能防鼠的汪可受。可以想見,當汪可受拿到這篇題跋后,會是一種怎樣的戲劇性效果。
又如頗有小品意味的《識張幼于惠泉詩后》:
余友麻城丘長孺東游吳會,載惠山泉三十壇之團風。長儒先歸,命仆輩擔回。仆輩惡其重也,隨傾于江,至倒灌河,始取山泉水盈之。長孺不知,矜重甚。次日,即邀城中諸好事嘗水。諸好事如期皆來,團坐齋中,甚有喜色。出尊取磁甌,盛少許,遞相議,然后飲之,齅玩經時,始細嚼咽下,喉中汩汩有聲。乃相視而嘆曰:“美哉水也,非長孺高興,吾輩此生何緣得飲此水!”皆嘆羨不置而去。半月后,諸仆相爭,互發(fā)其私事。長孺大恚,逐其仆。諸好事之飲水者,聞之愧嘆而已。
又余弟小修向亦東詢,載惠山、中泠泉各二尊歸,以紅箋書泉名記之。經月余抵家,箋字俱磨滅。余詰弟曰:“孰為惠山?孰為中泠?”弟不能辨,嘗之亦復不能辨,相顧大笑。
然惠山實勝中泠,何況倒灌河水?自余吏吳來,嘗水既多,已能辨之矣。偶讀幼于此冊,因憶往事,不覺絕倒。此事政與東坡河陽美豬肉相類,書之并博幼于一笑。[1](P194)
本文無論從何種角度看均已入小品行列。從創(chuàng)作目的與寫作筆法看,作此題跋就是為了“博幼于一笑”。這和《識張幼于箴銘后》的目的完全不同。那篇跋文是為了辨析慎密與放達兩種不同類型的文人,談論的不僅僅是歷史的問題,也是自我價值觀的問題,更是如何對待所題對象張幼于的問題,因而行文筆法極為嚴密,顯然經過了縝密地構思。而本文則不同,文章內容與所題載體幾乎沒有什么關系,如果說有也就是“惠泉”二字,但卻與惠泉詩完全無關。作者由惠泉詩聯(lián)想到惠泉,由惠泉聯(lián)想到丘長孺以惠山泉水招待客人的戲劇性經過與尷尬結局。同時作者又由惠山泉水的調換,聯(lián)想到小修因失去壇上封識而不能辨別惠泉與中泠泉水的“相顧大笑”??梢哉f這完全是圍繞因誤會而導致尷尬的畫面所進行的剪接拼合。筆調輕松,文筆自然,是小品文追求幽默趣味的典型筆法。從作品類型上看,本文末尾提到了蘇軾河陽美豬肉的典故。該典故出自《仇池筆記》,蘇軾曾說過,他聽聞河陽的豬肉味道甚美,便讓人前往購買。但由于買豬者歸途中喝醉而使豬逃走,不得已只好買了其他地方的豬回去塞責。蘇軾拿此豬肉煮熟招待客人,大家吃后都說其他地方的豬肉皆不及此??刹痪檬虑閿÷叮腿藗兌己苄呃?。盡管本文是否為蘇軾所作尚存疑問,但其內容不僅與誤認惠山泉水事件性質相同,而且其幽默效果也頗為接近。更重要的是,此事還出于擅長寫作小品的東坡先生之口,就不禁令人想到他的文章風貌與情志格調。袁宏道特意在結尾處點出“此事政與東坡河陽美豬肉相類”,其用意不僅在于強調事同,或許也欲凸顯其趣同與文同。當時文壇上曾傳說袁宏道為蘇軾之后身,至少在小品文創(chuàng)作上應該是頗有幾分道理的。
從以上論述中可知,袁宏道的題跋文創(chuàng)作具有較高的水準,更重要的是他對于該文體進行了探索與思考:既有對傳統(tǒng)題跋體制的繼承與推進,表現(xiàn)出他對題跋文體的自覺意識;同時由于自身的表達需求,又對題跋進行了新的創(chuàng)造,從而使此種文體更有利于思想觀念的表達并顯示出新的特征。而他的題跋創(chuàng)作的小品化特征則是對于明代中期以來以徐渭為代表的小品傳統(tǒng)的繼承,同時也是自我人生情趣和審美趣味表達的必然顯現(xiàn)。值得特別關注的是,袁宏道對于題跋體制的創(chuàng)造不僅是自覺的,而且是成功的。他的那些談論人生哲理、體現(xiàn)禪味機鋒的題跋,不但表現(xiàn)出其獨特的人生價值追求,而且都顯現(xiàn)出結構緊湊、思致嚴密的特征,并在行文上均具備簡勁精練的體貌風格,而這正是最合乎題跋文體要求的核心特征。
前人研究公安派,學者對其價值大多在兩個層面展開論說:首先是認為他們在大膽揮灑地表現(xiàn)自我性靈方面起到了解放思想、宣揚個性的作用;其次是認為在文學表現(xiàn)上突破了復古派的格套限制,但自身在文體與表現(xiàn)方法上缺乏積極的創(chuàng)造。其實這是需要重新予以考量的。從袁宏道題跋文的創(chuàng)作實踐可以看出,他既有尊體的意識,又在尊體的基礎上進行了新的嘗試,而且取得了成功。后人要真正認識他在這方面的貢獻,不能僅僅關注其理論批評的表達,更要從其創(chuàng)作實踐中進行認真的分析歸納、總結提煉,而這正是文學思想史研究方法的優(yōu)勢與特點。將理論批評與創(chuàng)作實踐結合起來研究袁宏道及公安派,將會取得前人意想不到的學術效果。
參 考 文 獻
[1] 袁宏道:《袁宏道集箋校》,錢伯城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 袁宗道:《白蘇齋類集》,錢伯城標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3] 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4] 陸云龍等:《明人小品十六家》,蔣金德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
[5] 袁中道:《珂雪齋集》,錢伯城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6] 李贄:《焚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
[責任編輯 馬麗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