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明
十年前父親患絕癥,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沒有了父親的家,此后我們不愿再像以前那樣每年回到那座圍墻內(nèi)的小樓里。母親一人獨(dú)守這空蕩蕩的房子也不合適,妹妹便將她接到自己家住。
然而,母親雖住女兒家,卻總是隔三岔五地要回老宅去?!八宦牭?!風(fēng)雨無阻!”妹妹經(jīng)常在電話里向我抱怨。聽多了,有時我也會假裝生氣,在電話里“責(zé)令”母親不能再沒完沒了往老宅跑了,但母親依舊我行我素。
那天,夜幕暗淡的燈光下,陪母親回老屋,母子倆事先沒說一句話,卻不約而同地進(jìn)了樓下一間放置我父親骨灰和遺像的房間——“阿爹,小明回來看你了!”父親含笑看著我們,只是那笑一直是凝固的——那是他相片上的表情。
三鞠躬后,我為父親點上一支香煙,再插上一把母親點燃的香放在祭臺上……我忍不住哽咽起來,像少時在外受了委屈后回到家的孩子。
“走,看看你的房間?!蹦赣H怕我太傷感,一把拉我上樓。
其實從進(jìn)門的第一眼,我已經(jīng)注意到:所有的房間內(nèi),無論是墻,還是地,無論是桌子椅子,還是沙發(fā),甚至電話機(jī),都與我以前在家里看到的一模一樣地放在原位,且整齊而潔凈?!斑€這么干凈啊!是你經(jīng)常擦洗的?”
母親含笑道:“我隔三岔五回家就干這些事,把所有的地方都擦一遍……不要讓你爹感覺沒人理會他了,也好等你們回來看著舒服?!?/p>
母親最后把我領(lǐng)進(jìn)我的房間,“看,這是你爹讓你從部隊拿回來的解放鞋,還是新的,他都沒來得及穿……”快二三十年了,母親竟一件不少地將我曾經(jīng)用過和我孩子用過的衣物,一樣樣保存得如此完整、完好!
“你看這個……”母親從一個包袱里拿出一個暖水袋,說:“還記得那一年你們第一次春節(jié)回家,我給小孫女買的這個暖水袋嗎?”
“記得!怎么不記得呢!”我一把抓過暖水袋,摸了又摸,眼睛很快模糊了……那一年冬天,我?guī)畠夯丶姨酵改?,遇上特別寒冷的天氣。南方?jīng)]有暖氣,屋子里跟冰窖似的,她奶奶急得不行,半夜打著手電去鎮(zhèn)上敲商店的門,硬是讓人家賣給她一個暖水袋。不想回家途中,雪路很滑,母親連摔了好幾跤,臥床幾天后方康復(fù)。
“倒上熱水還能用。啥時你帶我孫兒們回來?”母親順手拿過暖水袋,認(rèn)真地看著我?!八麄兌蓟貋砟阋膊挥脫?dān)心,我這里啥都有……”母親像變戲法似的,又從柜子里拿出兩個暖水袋,還有電熱毯、銅熱爐和夏天用的涼席、毛巾被、竹扇……一年四季所用物品,應(yīng)有盡有。我吃驚地張大嘴巴。母親喃喃道:“你們要回來,這些都能用上?!彼н^一床棉被和床單,放在我手上。
柔軟軟、綿溫溫的,像剛從太陽底下收進(jìn)屋似的……我頓覺有一股巨大的熱流涌進(jìn)身體,然后融入血液,一直暖到心窩。
就在這天晚上,我異常莊重地對母親說:“媽,我現(xiàn)在懂了?!?/p>
母親驚詫地看著我:“你懂啥了?”
我說:“明年我就回家來!”
母親似乎有些不安地笑了。這時,她的雙眼里閃著淚光……(摘自《新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