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褚福海(1959.9-),男,漢族,江蘇宜興人,大專文化,著重研究散文。蘇州市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北方文學》、《散文百家》、《中華文學》、《散文選刊》、《鴨綠江》、《少年文藝》、《海外文摘》、《青年文學家》、《文學月報》、《散文詩世界》、《太湖》、《文學港》、《牡丹》、《散文詩》、《中華讀書報》、臺灣《兩岸聯(lián)合報》、《新民晚報》等報刊。出版散文集《掬水聞香》、《心音》。
秋陽慵懶地灑在老舊、狹窄的巷子里,一位纖弱的女子“嘎吱嘎吱”挑了副擔子,邁著穩(wěn)健的腳步,行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如履平地。我默默跟在她身后,往家中走去。無意中朝她瞟了一眼,但見汗水已洇濕了她的后背。
我與她一前一后、不緊不慢地走著,未過多久就抵近了我家門前。孰料那人把擔子輕輕擱在地上,停歇于我家屋檐下,不走了。稍頃,待緩過神來,她柔聲糯氣對屋里喊道:“二姐,在家嗎?”正當我疑惑之際,我娘一邊在圍裙上搓著手,一邊有些詫異地從家里跑出來。見是三嬸,我娘先是一怔,接著驚喜道:“喔喲,是三妹呀!”“二姐,我今日抽空送些地頭貨給你們吃吃?!闭f著,嘴向腳邊的笸籃呶了呶,籃內(nèi)裝滿了粉嘟嘟、鮮嫩嫩的大紅袍山芋。“唉,真難為你了,那么遠的路把山芋挑來,讓你受累了。來來來,快別站著,進屋歇歇?!蹦赣H邊說著話,邊伸手拉住三嬸的胳膊,熱情地把她往家里拽。
溫馨一幕攝入眼簾,我內(nèi)心瞬間激起了感激的漣漪。
母親與三嬸是妯娌關(guān)系,可她們情同手足,親如姐妹,多年來一直以姐妹相稱,彼此關(guān)愛。
母親端上剛沏的明前茶,又擰了塊冷水毛巾遞給三嬸擦汗。沒坐多久,母親像想起了什么一樣,倏地轉(zhuǎn)到三嬸身后,輕柔扒開三嬸的衣領(lǐng),只見肩胛上白皙細嫩的肉早已被榆木扁擔壓得腫腫的、紅紅的,醒目地突兀在母親眼前,母親的心驀然一酸,晶瑩的液體便撲簌簌地從眼窩里滾了出來。
我們家孩子多,當時憑證供應(yīng)的那點口糧,堪稱是僧多粥少,根本就不夠吃,慈善的三嬸極為體諒?fù)槲业鶍尩碾y處,時不時接濟些山芋、南瓜等給我們,使我們一家老小平安度過了最為艱難困苦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
祖母的三個兒媳婦中,僅我三嬸是農(nóng)戶。當年嬸娘怎么會嫁給我三叔的,
家族里的任何人都沒提起過,我更不便問,籠罩著幾分神秘色彩。
三嬸長得明眸秀眉,朱唇皓齒,纖巧玲瓏,膚若凝脂,說話溫婉甜潤,走路輕盈靈動。雖出生于鄉(xiāng)下,可她上過學堂,既知書達理,亦頗識時務(wù),一顰一笑里盡顯內(nèi)涵。與三叔結(jié)婚后不久,三嬸不忍在家里吃閑飯,便張羅著在鎮(zhèn)上的石碑巷中開了個裁縫鋪子。而那時的三叔,則在祖父開的“裕豐南北貨商行”里當幫手。
堂姐五歲時,三叔染上了傷寒,未過數(shù)日,原本好端端的一雙眼睛不知緣由地失明了,從此陷入了黑暗的深淵。天降橫禍,讓三嬸心急如焚,痛不欲生。三嬸打烊了鋪子,拿上盤纏,攙扶著三叔四處求醫(yī)問藥。可除了勞筋傷骨,破費錢財,終究未能扭轉(zhuǎn)乾坤。
三嬸冷靜審視了突如其來的變故后,果斷作出抉擇,決定攜三叔與堂姐回鄉(xiāng)下娘家去謀生。
三嬸沒有兒子,故對我這個大頭圓腦雙眼皮的侄兒格外疼愛,每次只要來我家,或是我們?nèi)タ赐鍕?,她總是異常熱忱,讓我心里暖流回蕩。盡管拿不出什么精貴的稀罕物品,可哪怕幾枚栗子,一把瓜子,或數(shù)聲蓄滿溫情的關(guān)切,足以撼動我的心靈,贏得我對她的好感與敬意。
三叔三嬸去鄉(xiāng)下后,幾乎斷絕了經(jīng)濟來源,日子捉襟見肘,十分清苦。祖父得知詳情后,有次瞞住祖母欲補貼些錢給三嬸,哪知三嬸非但沒拿錢,還意味深長地對我祖父說:“爹,你幫得了我們一時,卻幫不上我們一世。我們面前的溝坎,必須自己去跨過去。怎能要你的鈔票,增加你的負擔哦!”
三嬸從沒種過田,也不諳打理山地,以前曾屢遭祖母譏諷、奚落。可在殘酷嚴峻的現(xiàn)實面前,素來不服輸?shù)娜龐鹨闳环畔录韧拇笮〗慵茏樱瑢⒀例X咬得咯嘣響,竟無所顧忌地豁出去了。
三叔早年讀過幾年私塾,肚子里裝了些墨水,雖談不上精通天文地理,至少也略知些雞毛蒜皮。農(nóng)閑,手里的縫紉活不忙時,三嬸便攙扶著三叔走村串鄉(xiāng)去給別人測算運勢,解除鄉(xiāng)鄰的心結(jié),掙回幾文油鹽醬醋錢。
那時,三嬸父母的年歲已不小了,不怎么干得動田里的農(nóng)活了,山地上的活計就更是力不從心。可山間地頭生長的植物,是賴以活命的,三嬸哪里還顧得上什么矜持啊高傲,馴服地低下高貴的頭顱,生疏卻賣力地干起了男人的活,用柔弱的肩膀默默支撐起這個家。春播秋收時,她挽上褲腿,卷起袖子,起早貪黑地干,與時令賽節(jié)奏,把農(nóng)作物拾掇得有模有樣,用辛勤的汗水澆灌出豐碩的果實。不僅如此,三嬸還學會了挖筍、打銀杏、剝板栗、砍毛竹等。農(nóng)忙過后,手頭有裁縫活時,三嬸就穿針引線替人家加工衣服,沒生意就牽著三叔出去卜卦,賺些零碎錢補貼家用,打發(fā)著一個個苦澀的日子。有年芒種前,母親領(lǐng)著我去看望叔嬸,當時只有三叔與堂姐在。得知三嬸正在田里插秧,母親拽上我,疾步奔向田邊。只見三嬸正佝僂著背,兩腿站在泥濘的水田里,雙手敏捷地輪番動作著,身后留下了筆直、青翠的詩行。
半截黃泥半身水的三嬸一扭一崴從田里上來后,俏麗而紅潤的臉蛋上綴著珍珠般的汗滴,宛若剛出水的芙蓉。她先是有些訝然,繼而親熱地對我媽說:“二姐,你們怎么來啦?你看我,都沒個人樣了。走走走,快到家里去坐坐?!蔽覀兟渥螅龐鹌闵狭艘粔赜昵安?,略顯局促地柔聲道:“這是我自己做的新茶,你們品品口感怎樣?”我品咂著口中的香茗,不禁對三嬸刮目相看。生活這本教科書,讓三嬸感悟到了其中的真諦。
三叔變?yōu)楸犙巯怪螅瑹o疑成了三嬸的累贅。看著三嬸沒日沒夜忙里忙外,三叔十分疚愧,幾次奉勸三嬸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盡早另擇高枝,重覓出路。聞聽那話,向來溫婉的三嬸把臉一沉,沒好氣地回敬道:“你胡思亂想什么呢,我們是患難夫妻,一根藤上的兩只苦瓜,我至死都不會棄你而去。你放心,只要有飯吃,就不會讓你餓著,有被蓋,就不會使你挨凍。”
日子于時光的縫隙里悄然流逝,三嬸在風雨中練就了堅毅不屈的個性,也徹底顛覆了我對她的陳見。
三嬸與我母親,每次見了面,都會拉住對方的手,噓寒問暖,聊著說不完的家常,仿佛兩株惺惺相惜的小草,依偎著相互取暖,也溫暖著身邊的人。
我讀小學二年級那年,初冬的清晨,我沿著馬路去上學,路邊依次停著好幾輛裝載著茅柴、木棍或毛竹的獨輪車在那兜售。突然,一個柔弱而熟悉的身影闖進我的視野,抵近一看,果真是三嬸,我驚奇道:“三嬸,你怎么拉毛竹來賣了???早飯還沒吃吧?”三嬸見是我,臉露難色,愣了愣說:“你三叔看不見走路,我不拉還有誰拉?早飯呢,我起早燜的山芋,帶來的?!弊咴谏蠈W的路上,我的內(nèi)心極不平靜,三嬸人沒毛竹車高,卻要拉那么重一車毛竹,跑上四里多路,那需要何等的意志與勇氣??!在艱難困苦面前,三嬸素來沒有期期艾艾、幽幽怨怨過,而是從容淡定地積極想辦法去應(yīng)對,令我肅然!
我三嬸平凡、卑微得如同浮塵一般,而她身上卻兼?zhèn)淞诵⒗蠍塾H,勤勞肯干,節(jié)儉持家,樂觀淡然等傳統(tǒng)美德。四季輪回,歲月流轉(zhuǎn),歷經(jīng)這些年風霜雨雪,我驀然發(fā)現(xiàn),三嬸身上的光澤依舊熠熠生輝,她纖巧卻挺拔的形象一直聳立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