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廣儀
(廣西經(jīng)濟學院 工商管理系,南寧 530007)
《遼海丹忠錄》(以下簡稱《丹忠錄》)是明末陸人龍兄弟所著的時事小說,其所敘之事大多有史實依據(jù)。而同樣的史實,當前學界更多采信于清朝官修的《明史》《滿文老檔》以及朝鮮李朝編修的《李朝實錄》。但是,筆者通過對《丹忠錄》和相關歷史事件的描述進行比較之后,得出一點拙見:其一,《丹忠錄》雖失于立場偏頗(為毛文龍申辯),但大量原文引用了“邸報”(明政府刊行的時事資料)、“塘報”(前線戰(zhàn)報),故仍然能從近距離揭示明末遼事演變過程;其二,《明史》和《滿文老檔》成書或整理都在“文字獄”最為盛行的時期,《李朝實錄》敘史格局又偏于狹小(以朝鮮存亡為中心),《丹忠錄》反而可以佐證其真?zhèn)巍?/p>
茲就摘取《丹忠錄》描述的相關史實來評析其價值,以求教于各位同仁。
按照清朝官方的史料,努爾哈赤在目睹明軍持強凌弱殘殺親族之后,暗中儲備力量,以祖上所遺的“十三副甲”起兵征伐,在統(tǒng)一女真各部之后,順天應人發(fā)布“七大恨”起義伐明?!兜ぶ忆洝芬允聦嵔衣哆@一流行說法是清朝的單方面說辭。
如“七大恨”的第一條就是明廷“將我二祖無罪加誅”?!兜ぶ忆洝穭t如實描述努爾哈赤早年發(fā)跡史:“這奴酋原是殘金子孫,世居遼東塞外建州地方,背枕長白山,西臨鴨綠江,人生來都狡猾強悍,國初歸降,曾封他酋長做都督,其余部下,各授指揮千百戶等官。他遠祖姓佟,也世襲指揮職銜。后來成化間都督董山作亂,萬歷間都督王杲作亂,都發(fā)兵剿殺。剿王杲時,他祖爺名喚叫場父塔失,也都效順,為官兵向?qū)?,死于兵火。此時哈赤同兄弟速兒哈赤都年紀小,不能管領部下,遼東總兵李成梁憐他祖父死于王事,都收他在家,充作家丁,撫綏他也有恩。這奴酋卻也乖覺,就習得中國的語言,知得中國的虛實,博覽書史,精于韜鈐,武略過人,弓馬純熟,后來也得李總兵力,襲了個建州指揮。有了官銜,便可駕馭得人,他便將舊時部下溫語招撫,不服的便發(fā)兵征討,海西一帶,漸已畏服他。”[1]2
分析上文可知,作者所言有理有據(jù):其一,努爾哈赤家族在明初便歸順朝廷,世守邊陲;其二,努爾哈赤祖、父死后(清方認為是無罪加誅,明方則認為死于亂兵),名將李成梁收養(yǎng)其兄弟(努爾哈赤兄弟與李成梁之子李如松、李如柏等情同手足),并舉薦其承襲祖、父之職,但這實際上也含有明廷致歉之意;其三,努爾哈赤得以統(tǒng)一女真各部,實亦明廷器重之結(jié)果。
“七大恨”有三條是控訴明廷調(diào)停女真和蒙古各部失當:明朝偏袒葉赫、哈達,欺壓建州,縱容葉赫部將曾與努爾哈赤有婚約的女子轉(zhuǎn)嫁蒙古?!兜ぶ忆洝返挠浭鰟t是努爾哈赤蓄謀侵犯葉赫、哈達等部,破壞明廷平衡東北各部的政策。
“七大恨”有兩條是控訴明廷違背允諾建州地區(qū)“高度自治”的盟約:明方人員違背“漢夷分治”原則偷越邊界,被建州女真殺害之后又強令努爾哈赤殺人償命;逼迫努爾哈赤退出已墾種之柴河、三岔、撫安之地?!兜ぶ忆洝穭t揭露努爾哈赤違背盟約越界滋事,覬覦開原、遼陽等朝廷流官管轄地,受到朝廷和蒙古、女真各部強烈反對?!兜ぶ忆洝愤€透露努爾哈赤之弟舒爾哈赤因指責其對朝廷不忠而遭致殺害之事。[1]2結(jié)合舒爾哈赤曾被明朝冊封為建州右衛(wèi)首領、與李成梁之子李如柏結(jié)親以及多次輸誠于明廷的史實,可知《丹忠錄》說法并非空穴來風,反倒是清方史料對于努爾哈赤胞弟舒爾哈赤的記載語焉不詳,諱莫如深。
比對雙方的材料,我們應該得出更中肯的評價:明廷和努爾哈赤都有各自的利益和訴求,也都有舉止失當之處,造成摩擦在所難免。另外,明清史專家孟森指出所謂“七大恨”版本眾多,現(xiàn)存版本是經(jīng)過反復修改后在乾隆年間成文的。[2]157清朝修改“七大恨”的原因應該是:努爾哈赤身為明朝邊將、眷顧優(yōu)隆卻蓄意謀反,與清朝入關后“以儒立國”的意識形態(tài)相悖。
值得注意的是,《丹忠錄》還揭示一個耐人尋味的史實:明廷早知努爾哈赤懷有異志,但還是一如既往地安撫、接濟建州女真部。如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李成梁為照顧建州山多田少的困境而將土地肥沃且朝廷屯墾日久的寬甸六堡移交建州,此舉盡管遭致遼東巡撫熊廷弼反對,但明廷依然采納李成梁意見以示安撫。1613年,開原參議薛國用又提出收回寬甸六堡以削弱并警示異動頻頻的建州女真。但是,“這時撫臣還怕失哈赤心,不欲?!盵1]2甚至在努爾哈赤起兵反明的前一年(1617) 年,明朝政府依然將救濟谷物運往建州。除了對建州女真之外,明廷對其他游牧部落也盡心安撫。《丹忠錄》提到,袁應泰不顧軍民反對,大量接濟、收容蒙古部落。袁崇煥更是在關寧軍因缺餉而屢屢嘩變的情況下力排眾議接濟首鼠兩端的蒙古部落。
對于這種現(xiàn)象,《丹忠錄》未能做進一步剖析。今天我們應該結(jié)合相關史實彌補之。明朝對邊疆游牧漁獵部落的一貫做法是:根據(jù)儒家“懷柔撫遠”的思想而給予邊疆少數(shù)民族高度自主權(quán),并多方招撫、善待。如努爾哈赤家族世代都是明朝的臣屬,“以接受明朝廷的封號、官職、敕書為榮;明朝的漢族皇帝從來沒有強迫女真族蓄發(fā)戴網(wǎng)巾,遵從漢制,難道不是鐵一般的事實嗎?”[3]78對于自愿接受漢地流官管理或者投入明軍的蒙古、女真壯丁,明政府甚至以“雙糧厚賞”招撫之。[4]79
應該說,明廷的“羈縻之策”成效顯著。誠如《丹忠錄》所指出的,遼禍初起時,蒙古、東北各部落或者為明朝助戰(zhàn),或者道義上支持明朝。蒙古族名將滿桂勇冠三軍,在抗金(清)戰(zhàn)場上功勛卓著;明軍主力關寧軍的騎兵部隊諸多骨干就募自蒙古各部。但是,“懷柔”之策是以中央政府強大的軍事、政治和經(jīng)濟力量為后盾的。在“懷柔”政策之下,游牧漁獵部落首領雖是明朝的邊將,但又是主宰部落軍政大事的汗王。一旦中央政權(quán)軍力衰微,又或者中央政權(quán)陷入財政危機難以自拔,他們很容易號令全族,挾其軍事優(yōu)勢劫掠農(nóng)耕地區(qū)以解決生存問題。
萬歷末年,明朝陷入了軍事和經(jīng)濟雙重危機:軍事上,曠日持久的抗日援朝戰(zhàn)爭使遼東軍民損失慘重,被明廷倚重的名將李如松又于1598年陣亡;經(jīng)濟上,史上罕見的“小冰河時期”強烈來襲,全國各地受災嚴重,饑民頻頻起義,遂不得不大幅度減少對游牧漁獵部落的接濟。因此,深知明朝虛實的努爾哈赤起兵反明,這既是其蓄謀已久之事,也是解決部落生存問題的必然選擇。
觀諸清朝史料對于明清(后金)戰(zhàn)爭的陳述,往往給人如此印象:后金(清)諸將士如同神兵下凡,攻城拔寨、斬將奪旗如同探囊取物。誠然,游牧漁獵部落之間為了爭奪生存空間而長期攻伐,勇士自小經(jīng)歷鐵血磨礪,組織動員嚴密有力。但是,明朝軍民在經(jīng)過前期的混亂之后,迅速地提升自身戰(zhàn)斗素養(yǎng),與后金長期拉鋸于遼東,這是清方史料故意忽略的。
《丹忠錄》根據(jù)塘報還原了戰(zhàn)場原貌。如渾河戰(zhàn)役中,《丹忠錄》的描寫字字精煉卻又有根有據(jù):
沈陽陷沒,軍民逃散。報至,周游擊(注:敦吉)大怒道:“我等不能殺賊,救全沈陽,朝廷何用養(yǎng)我們,我們?nèi)暝诖俗鍪裁矗俊北妼⒕愀鲬嵟?。石柱土官秦邦屏道:“賊兵前次攻陷開、鐵,都沉醉而去。今得沈陽,畢竟也如此。我們何不殺擊他惰歸!”便率本部渡渾河前,周游擊也揮兵前行,只剩總兵戚金、張名世兩個,屯營河南做后援。眾兵才渡得河,不期奴酋達番竟與前不同,只留老弱守著沈陽,其余精兵,都帶了沈陽搶獲火器,向遼陽殺至,兩邊迎著。秦土司、周游擊兩個,奮勇砍殺,無不以一當百,首先殺死了他三千多人,奴兵退而復進者三次。怎奈奴酋兵多,分番來殺,南兵大戰(zhàn)竟日,不免饑疲,被他驅(qū)率鐵騎蹂躪。秦土司、周游擊雖又拼死砍殺他數(shù)多,終久寡不敵眾。還有一個張神武,他見勢已敗,不肯退步,與周游擊道:“莫負熊經(jīng)略識拔你我的心!”率麾下八千人死戰(zhàn),與吳文杰四個都遭殺害,死在沙場。 ……那奴兵已風雨似渡河來了。戚總兵(注:戚金,戚繼光侄)在寨,吩咐莫亂動,將火器打去。寨外地寬,打去時,奴兵卻走散了,他駕著沈陽炮車來打時,寨中反不能避。彼此交打了幾陣,南兵火器又盡,寨已打壞,戚總兵道:“廝殺罷!”張總兵(注:此處有誤,總兵應陳策)便督了眾軍,舞動團牌長槍狼筅,一齊狠殺,也殺夠四個時辰,擋不得他的火器,全營覆沒。[1]37
從以上描寫中我們可以獲取以下信息:其一,后金兵雖彪悍,但面對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明朝川、浙兵,即便是以多打少、以騎戰(zhàn)步也未能取得碾壓性優(yōu)勢;其二,后金兵是人而非神,刀槍弓馬和火器同樣也會給他們造成大量殺傷。《丹忠錄》的記述得到了各方史料的印證?!睹黛渥趯嶄洝酚涊d,此役后金兵近10萬余人圍困川浙兵1萬余人,惡戰(zhàn)之后雙方傷亡大體相當。[5]246第三方朝鮮的《李朝實錄》的記載與《明熹宗實錄》大同小異?!稘M文老檔》中雖然將自身損失略去,但也承認:“明之步兵,皆系精銳兵,驍勇善戰(zhàn),戰(zhàn)之不退。”[6]457
除了渾河之戰(zhàn)外,《丹忠錄》 所記載后金(清)兵損失慘重的戰(zhàn)役還有“羅一冠死守西川城”“袁崇煥寧遠、寧錦大捷”以及毛文龍指揮的東江諸役。值得稱道的是,作者寧可失于文采也不隨意改動塘報原文。茲舉“牛毛寨大捷”中眾將報功的片段:
中軍游擊王三薦,斬首十四級。游擊王承鸞,斬首五級。前軍游擊馬應魁,斬首六級。后軍都司杜貴,斬首五極,生擒一名。左翼參將陳繼盛,斬首七級。游擊王甫,斬首十五級。右翼游擊毛承祿,斬首十五級,生擒三名。都司張魁,斬首三級。從征鎮(zhèn)江游擊尤景和,斬首三十五級。寬奠參將易承惠,斬首十級。游擊曲承恩,斬首三級。都司沈世魁,斬首三級。守備武學,斬首三級。江淮參將許日省,斬首三級。游擊朱家龍,斬首二級。共斬首一百二十九級,生擒四名。[1]100
如此記載,在《丹忠錄》中俯仰皆是。
對于《丹忠錄》的記載,曾有學者征引清朝史料予以反駁:小說借鑒《塘抄》敘述策略,以浮夸數(shù)字先聲奪人,營造強悍的戰(zhàn)斗氛圍;再以補充數(shù)字理性修訂,證明其實錄精神。[7]218其實,清方史料所留下的史料,本身也是需要其他史料予以佐證的。茲根據(jù)《丹忠錄》的記述并結(jié)合相關材料,探討清方史料出現(xiàn)的以下普遍問題:
首先,清朝史書中大量縮減了后金(清)軍實際人數(shù),以營造其“順應天意、民心,戰(zhàn)無不勝”的神話。如《明史》中所載的薩爾滸戰(zhàn)役,后金以6萬八旗兵并大勝明朝精兵11萬。但是,熊廷弼多方調(diào)查后指出:“今賊改元僭號,已并有兩關、灰扒、魚皮、鳥喇、惡古里、虧知介、何伊難一帶,海東諸國兵眾。又令降將李永芳等收集三路開鐵降兵萬人,計兵已近十萬。”[8]5282熊廷弼的分析是符合常理的:努爾哈赤長期對女真、蒙古各部大肆征伐兼并,擁眾十萬并不為奇?!稘M文老檔》中也如此明確記載:“四月十三日,寅日巳時,發(fā)八旗十萬兵征明。”[6]496《滿文老檔》的記錄是當時給后金統(tǒng)治者自己看的,沒必要為了虛張聲勢而故意夸大兵力。[9]127《明史》編修團隊主要是清朝御用漢族學者,在文字獄的高壓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為統(tǒng)治者歌功頌德;但《滿文老檔》的整理卻是以宗室學者領銜的團隊,屬于自說自話型。兩個團隊地位不同,編史目的不同,接觸史料的機密級別不一樣,這些問題反映到著作上就是:在同樣的年代描述同樣的史實,具體細節(jié)依然大相徑庭。
其二,后金(清)為制造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往往在戰(zhàn)場焚尸滅跡,在史書中又壓縮己方陣亡人數(shù)。如寧遠戰(zhàn)役中,后金將己方尸體集中焚毀,記載的傷亡數(shù)據(jù)更“縮水”得離譜:傷亡將領2人,士兵500人。而徐光啟根據(jù)內(nèi)線情報指出后金軍在寧遠城下“糜爛失亡者實計一萬七千余人”;[10]57至于前線將士目睹炮擊黃帳傷及大頭目之事(毛文龍?zhí)峁┑那閳笾幸仓赋雠瑺柟嘣趯庍h城下受傷),作為資深科學家的徐光啟由于沒有取得確鑿情報而未妄加采信。徐光啟的數(shù)據(jù)亦有待考證,但紅衣大炮屬于射程遠、精度高、殺傷力大的重武器,當時后金兵并無應對經(jīng)驗,傷亡慘重是必然之事。
其三,充當炮灰的遼東難民并未列入后金(清)陣亡記錄。如清河之戰(zhàn),“百姓萬余人,強壯的都被他驅(qū)迫從軍,老弱的盡皆殺害,婦女有顏色的帶去,老丑的也將來殺害”。[1]12后金將擄掠的人口視同牛羊牲畜一起登記,每次作戰(zhàn)這將他們剃發(fā)易服,編在陣前沖鋒以減輕女真兵的傷亡?!兜ぶ忆洝诽岬矫鬈娙缡潜嬲J真假后金兵:“韃奴剃頭辮發(fā),自少已然,遼民雖暫剃頭似韃子,若在水中浸半日,網(wǎng)巾痕自見,故不可混。”[1]85而明軍得出這一經(jīng)驗之前,不知誤殺多少被后金兵用作前驅(qū)的遼民,而這是導致明金雙方傷亡記錄誤差重要原因。更多難民未及剃發(fā)易服,后金即大量驅(qū)至陣前作為掩體,明軍將士一般不誤列為戰(zhàn)果。
崇禎年間,清兵數(shù)次入關,其重要原因就是擄掠壯丁補充兵源。其中1636年阿濟格入關俘人畜179,820口,1639年清軍蹂躪山東,俘人口25萬余。按照后金(清)的一貫做法,保留青壯年男女,老弱病殘丑概行屠戮,但由于女子在路上遭受摧殘蹂躪后大量死亡,所以擄回遼東者大多為男丁。僅此兩次入關,清軍所獲兵力保守估計就不下20萬。1636年清朝征朝鮮,更將朝鮮壯丁50萬擄入軍中。今天一些學者依然以訛傳訛地重復清朝“五萬精兵平天下”的政治宣傳說辭,但 《丹忠錄》早以雄辯的事實予以揭穿。
《丹忠錄》對李永芳的描寫耐人尋味,但卻為探討明末遼東難民潮提供切入點。
《丹忠錄》前半部,李永芳以奸惡叛徒形象出現(xiàn)的,其劣行如下:
其一,為虎作倀,勸降明將。后金在清河、西川城惡戰(zhàn)中損失慘重,李永芳親臨城下游說守城將士放棄抵抗。
其二,為努爾哈赤安撫后方。“努爾哈赤雖在夷人中是個杰出的,終不脫夷人性格,長于野戰(zhàn),飄忽如飛,拙于堅守,輕棄不顧,倒是這干背國叛民叛將,為他看守,更勤勤戀家,似個戀棧之馬?!盵1]37
其三,屠殺同胞,慘絕人寰:屠殺遼陽東山礦工,參與鎮(zhèn)江屠城,死者皆以萬數(shù)。
但在《丹忠錄》后半部,李永芳形象大為轉(zhuǎn)變,主要表現(xiàn)如下:
其一,勸阻后金放棄遠攻北京計劃。后金攻占遼沈之后,欲繞開防守嚴密的關寧而繞道喜峰口入塞犯京。這對于猝不及防的明朝不啻滅頂之災。李立即以先穩(wěn)定遼沈再圖進取為由勸阻這一軍事計劃。
其二,曲護遼民?!叭硕鄠魉行闹袊瑖L曲全遼人,嘗止他入寇,愿自拔來歸?!盵1]178
其三,擔任明朝臥底。李永芳與劉愛塔曾秘密聯(lián)絡毛文龍,“生負叛逆之名,死作蠻夷之鬼,也是不愿的。但我兩個在這邊,是個虜中大將,在中國,不過一個叛人,……除非毛帥為我討得一道免死圣旨,我才敢放心,棄虜歸國。”[1]177李永芳病亡后,劉愛塔在東江將士的接濟下回歸明朝,并英勇捐軀于抗擊后金的戰(zhàn)場上。
由于李永芳家族在清朝地位甚尊,所以《丹忠錄》所披露其曾接受明朝策反之事是在近年來史料不斷發(fā)掘后才逐漸得到證實?!兜ぶ忆洝吠ㄟ^李永芳這一典型案例所揭示的背景非常深刻:遼東軍民迫于形勢而一度降金,但內(nèi)心不斷掙扎并伺機反抗、逃亡。成千上萬的李永芳匯成了慘烈的遼東難民潮:經(jīng)由關寧逃入關內(nèi),或者被關寧將領收留屯墾者超過百萬;逃亡遼東諸島或者經(jīng)由遼東諸島浮?;貎?nèi)地者亦近百萬,單單島上編練的壯丁即接近20萬人(毛文龍上報為20萬人,明朝中央派員上島復核為16萬人)。[11]347
如同李永芳一樣,很多遼東難民都有主動或者被動投降的經(jīng)歷。自古遼東地區(qū)政權(quán)更迭頻繁,非但游牧漁獵部落遵循叢林法則,漢民也習慣擇強者而事之,明末清初時期如此,溯至遼金元時期也是遼強事遼、金強事金、元強則事元。再者,遼民與游牧漁獵部落長期雜居,風俗相近,轉(zhuǎn)變身份也相對容易,如佟養(yǎng)性家族就在女真人與漢人之間不斷變換身份。廣寧城陷落就是部分軍民迎降造成的:“六街三市,正自挨擠不前。又是一班亂民,一時尋出剃頭待詔,把頭發(fā)剪做光光的,在街上攔阻道:‘一應婦女金帛,都要留下,犒賞韃兵!’恣意搶掠,不容行路。一班貪生怕死的無恥鄉(xiāng)紳,穿了素衣角帶,秀才著了藍衫頭巾,率了些無賴軍兵,都鬧哄哄抬著龍亭,要出迎接,還不知跪好,打躬好,越發(fā)填住街衢。”[1]65
迎降后金的部分遼東軍民本欲在強主卵翼下繼續(xù)原有生活。但這一夢想很快破滅。當時后金治理漢區(qū)經(jīng)驗尚未成熟,再加上戰(zhàn)爭動員需要而直接將八旗制度復制到遼沈地區(qū),令廣大軍民難以接受。關外生存環(huán)境極端惡劣,單個家庭或者組織渙散的部落難以存活,所以游牧漁獵部族一般采取極權(quán)制度整合部族力量以應對天災人禍。八旗制度是部族極權(quán)制度的代表:汗王在部落中是一言九鼎的世俗領袖,掌控部族資源的使用和分配,在意識形態(tài)中通過掌控薩滿教祭祀而操控部眾的精神世界。旗人是部族中的晚輩、奴隸,也是軍事部屬和薩滿教信徒,對汗王必須無條件服從。由于八旗制度政教合一、組織嚴密、等級森嚴、令行禁止,所以在與明軍相角之中很快彌補了裝備落后的不足,發(fā)揮雷霆萬鈞之勢。
而建立在農(nóng)耕經(jīng)濟基礎上的漢區(qū)軍民難以驟然接受八旗制度:
其一,在地位上,背明降金或擄掠而來的軍民是“奴才(旗丁)的奴才”。李永芳、劉愛塔、孫得功等降將的部屬“隨旗而不入旗”,跪求為世仆而不可得。[12]60每次戰(zhàn)斗,既要沖鋒在前以表歸順之心,戰(zhàn)后又要坐觀旗丁優(yōu)先分配戰(zhàn)利品。至于擄掠而來的壯丁,或者用于陣前做炮灰,或者發(fā)配給有功八旗將士做包衣,即負責雜役的低級奴隸。如《紅樓夢》中焦大的故事,實際上是從曹雪芹先祖經(jīng)歷中遷移過來的,他“死人堆里把太爺背出來,得了水給太爺喝,自己喝馬溺”,通過當牛做馬而獲得了包衣資格。
其二,對統(tǒng)治者經(jīng)濟依附傳統(tǒng)不一樣。明政府盡管橫征暴斂,但遼東農(nóng)民在完成交糧納稅義務之后仍然在經(jīng)濟上獲得一定的自主權(quán)。 后金攻占遼沈之后即推行“圈地與計丁受田令”,所謂“圈地”即是圈占肥沃土地三十萬坰分配給滿族八旗貴族及旗?。弧坝嫸∈芴铩本褪菍⑹O碌呢汃ね恋匕凑彰慷?坰分配;每3丁種官田1坰,每20丁中1丁當兵、1丁應役。這其實就是復制八旗制度的“耕戰(zhàn)合一”作法,完全剝奪勞動者經(jīng)濟自主權(quán),從而有效將遼東人力和經(jīng)濟資源進行高度集中。顧誠在《南明史》中比較李自成和清軍進京的做法時曾指出:大順軍失敗撤離北京后,清軍入京立即將北京中、東、西三城居民全部逐出,下令剃頭,總不會更得民心吧,為什么沒有失敗呢?[3]18同樣道理,明政府再怎么貪腐,也不可能比清軍全部剝奪遼民財產(chǎn)更不得民心。而后金舉措之所以得以推行,主要由于極權(quán)政治和軍事暴力結(jié)合所產(chǎn)生的“恐怖——服從”效應:史載遼民稍有反抗,即不論貧富,均皆誅戮;而恐怖統(tǒng)治間隙稍加寬赦,民眾即感恩戴德,山呼萬歲。
其三,文化傳統(tǒng)不一致。遼東漢民尊崇儒學,以倫理道德維系家庭與社會:“(儒家治國)的特性便是客觀的‘家庭孝敬’?!盵13]127后金政權(quán)強力要求遼民剃發(fā)以示效忠,這對遼民而言不啻是離經(jīng)背祖、愧對先人的行為。后金對降人家屬的處置也體現(xiàn)了游牧漁獵與農(nóng)耕文化的巨大差異。部落征戰(zhàn)中失敗的一方除了己身為奴之外,妻女也作為生育工具交由勝者支配,這是遵循優(yōu)勝劣汰叢林法則以延續(xù)族群的一貫做法(即便是自身妻子,也可作為生育工具傳承給子孫,俺答汗、努爾哈赤貴為汗王,死后子嗣亦繼承父親庶妻,這都是叢林法則的體現(xiàn))。但遼東大部分漢民更推崇倫理觀念,己身屈膝為奴當牛做馬,而“主人”卻在營中淫辱妻女,不啻奇恥大辱;而女子心系前夫,刺殺旗人將士之事也多有發(fā)生。為此,后金洗劫遼地時多次采取“屠男留女”之策,以斷絕被擄女子之念,使其甘為生育工具。
后金強行在遼東漢地血腥推行八旗制度,激起曾經(jīng)歸降的遼東軍民激烈反抗。據(jù)《丹忠錄》描述,反抗失敗的遼東軍民紛紛逃往關寧、東江等地的明軍據(jù)點,或者越鴨綠江而藏匿于朝鮮,這是當時遼東實況的反映。
明廷所面對的后金已非來去如風的劫掠部落,而是以極權(quán)化方式整合集團意志、軍力、財力、民心的部族政權(quán)。放眼世界,盛極一時的羅馬、印度等帝國在極權(quán)部族政權(quán)所形成排山倒海般的“共振”效應面前也應對乏力,甚至迅速灰飛煙滅。而明末以積弊之師抗擊八旗飆風,雖敗多勝少,但卻能長期相持,實亦奇跡,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有利的內(nèi)外條件。
首先,國內(nèi)外各種力量給予明朝勢力道義和實際上的支持。在關外,蒙古各部抗金(清)斗爭一直持續(xù)到1636年林丹汗敗亡,后金統(tǒng)治下的遼沈民眾也紛紛揭竿而起。在國際上,朝鮮軍感恩明朝,暗助東江軍民在遼海諸島掣肘后金,歐洲強國同情和支持明朝抗清斗爭持續(xù)到清軍入關后多年。
其次,明末名相名將迭出,能征慣戰(zhàn)之士亦不缺乏。熊廷弼、孫承宗的策略事實上起到遏制后金的效果。徐光啟、孫元化、趙士禎等頂級科學家團隊兼取中西科技之長,所改造的火器達到當時世界一流水平。關寧軍、東江軍、浙軍和川軍作戰(zhàn)之英勇,與八旗軍不逞多讓。
所以,明朝只要有效地整合國家軍力、財力、民心,遼局當不至崩潰。但明朝的政治文化制度使其無法做到這一點。對此,《丹忠錄》做出很有深度的思考:“遼事垂成而敗者四:四路極將之宿、兵之銳,而敗于迂;遼沈已有可固之勢,而敗于疏;廣寧敗于不和,而東江又蹈之?!盵1]200“疏”即文官集團上疏諫議,清朝史學家趙翼曾有著名的“明末書生誤國”之說,誠然,過于強勢、長于議論而不諳實情,并且善于利用社會輿論的文官集團經(jīng)常左右中樞決策,對前線將帥施加壓力甚至直接進行“瞎指揮”;“不和”即指前線將帥內(nèi)訌。
由于篇幅所限,我們集中剖析文官集團上疏諫議對戰(zhàn)局的影響。
明朝以理學治國,形成了強勢的文官集團?;实酆桶俟俣际抢韺W信徒,所以當仁不讓于君之事屢有發(fā)生。皇帝的旨意,如果沒有內(nèi)閣“票擬”視同無效;文臣因與皇帝意見相左而集體抗議之事屢有發(fā)生。嘉靖、萬歷常年不上朝的重要原因就是無法應對強勢的文官集團。
這種情形在太平之日無傷國家根本,但在政府需要集中意見并有效執(zhí)行既定方針的戰(zhàn)爭時期,弊端很快暴露。
萬歷晚年雖然長期不上朝,但在“萬歷三大征”等大事上果斷決策,選拔堪負重任的將帥赴任,并努力化解朝官和輿論施加給前線將帥的壓力。薩爾滸之敗后,萬歷一針見血指出“遼東之敗,敗在文武不能同心”,并立即提拔熟悉遼事的熊廷弼總攬遼事?!兜ぶ忆洝酚涊d,熊廷弼采取堅壁清野、主動防御之策,并借鑒對手“全民動員,出則為兵,入則為民”的經(jīng)驗而提出“遼人守遼土,遼土養(yǎng)遼人”的措施爭取和動員耐寒善戰(zhàn)的遼東軍民,迅速穩(wěn)定遼局。但萬歷去世后輿論壓力直接施加到將帥身上,熊廷弼不得不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為自己辯白,結(jié)果適得其反:熊經(jīng)略自想歷任以來,有功無過,所奏不實,如何心服,如何不辯。一辯之后,自然群起,又有道他八無謀三欺君的,又有道尚方之劍,僅供作威之具的,又有道以破壞遼局推之后人,以為聞胡馬驕嘶,心膽墜地的。熊經(jīng)略業(yè)已告病求去,至此竟繳了尚方劍,辭職。[1]33
熊廷弼再次督遼時根據(jù)遼沈陷落后的危局而籌謀“三方進取”之策:廣寧為正,積極防御;登萊、天津為奇,由水路襲擾敵后方。[1]74但遼東巡撫王化貞卻主張冒險進攻。朝中文官不是多方化解,而是分為擁熊和擁王兩派,相互攻擊。其時泰昌帝病亡,天啟新立,失去仲裁的朝野輿論直接施壓遼東將帥:“非經(jīng)、撫不合,乃好惡經(jīng)、撫者不合也;非經(jīng)、撫不合,左右經(jīng)、撫者不合也。當事者不悟,而旁佐者又不悟,至于壞事,豈不可惜?!盵1]64
熊、王兵敗之后,年輕的天啟采取非正常手段整合軍政力量:在內(nèi)重用宦官集團鉗制激進文官集團,在外倚重孫承宗(帝師兼宰輔)來節(jié)制遼東諸將。孫承宗對熊廷弼策略加以修正:以堅城利炮守關寧為“正”,以東江軍民襲擾敵后為“奇”。歷來學界對天啟頗有詬病,但其在位期間遼東局勢一度向明方傾斜。袁崇煥指揮的寧遠、寧錦大捷,毛文龍的東江諸役都發(fā)生在這一時期。
崇禎繼位后立即剪除宦官集團,重用激進文官集團。朝野輿論在暫時取得“高度一致”之后又分化為相互攻伐的派系,致使中央再無法整合軍政力量。陸人龍兄弟一介書生卻能參閱大量機密的文件,其背景是朝中文官將國家大政披露于世以制造有利于己方的社會輿論。
以毛文龍之死為例。毛文龍在遼海諸島兵多將廣,使努爾哈赤“一年數(shù)驚”。朝中文官紛紛上疏指出東江坐大后不啻“建州之后又生一建州”,但天啟頂住壓力授予毛文龍“尚方寶劍”以安撫東江將士之心。崇禎即位后雖對東江多方安撫,但被他寄以厚望的袁崇煥卻迎合輿情處斬毛文龍,事成之后再迫使崇禎承認現(xiàn)實。而日后袁崇煥也因戰(zhàn)略失誤而成為輿論眾矢之的,即便沒有日后清朝所說的崇禎中反間計之事,舉朝輿論也很難給袁崇煥生機。
崇禎后期,中樞決策進一步被朝野輿論所左右乃至綁架。楊嗣昌所提出“攘外必先安內(nèi)”“四正六隅”“十面之網(wǎng)”等戰(zhàn)略務實且成效顯著,但激進的言官們卻沒有給予其足夠的耐心與機會。再往后的松錦之戰(zhàn)、明清議和、遷都之議等事件,都有文官將機密公布于眾,然后挾社會輿論改變中樞決策,導致明朝喪失一個又一個挽救國祚的機會。
由此可見,明朝文官集團與社會輿論過于強勢且失去平衡機制,導致中樞仲裁乏力并進而加劇國家力量整合困境。清末同樣遭遇內(nèi)憂外患的困境時,統(tǒng)治者通過對內(nèi)窮兇極惡,對外議和、逃跑以及割地賠款的方式而使國祚一再延續(xù),這種途徑在強勢而且道德感強烈的明朝文官集團及社會輿論那里是根本不可能通過的。
當然,明朝絕大多數(shù)文官、文人同樣以儒學信仰約束自己,在國難當頭慷慨激昂,勇于擔當,敢于犧牲。明清易代持續(xù)了65年的戰(zhàn)爭(1618-1683,從撫順陷落至明鄭政權(quán)敗亡)中,被清朝所修《明史》中列為“貳臣”的文武官員不過157人,而殉難的文官文人成千上萬。雖然他們有空談誤國之失,但他們的愛國情操以及“莫道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的錚錚鐵骨仍值得對手和后人敬佩。
綜之,《丹忠錄》雖是一家之言,但為后人了解明末遼局提供了寶貴的資料和獨特的視角,其史料價值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