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濤
顧林墓,位于無錫市南郊揚名街道鄧灣里(今沁園新村),1976年在當?shù)鼗üこ讨斜话l(fā)現(xiàn)后,便由無錫市博物館進行搶救性發(fā)掘。[1]該墓為男女合葬墓,在兩個石室中陪葬了大量的生活器具,這些器物不僅囊括了玉器、瓷器、印章、妝飾和金絲發(fā)罩等物品,而且還出土了完整的墓志蓋,志蓋上刻有“明故太學生顧伯子鬱卿墓志銘”,下款隸書“萬歷丙申季秋旦弟叔白勒石里人何之清鐫”。
從志蓋上鐫刻的信息可知,該墓下葬時間為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其墓主為明太學生顧林。顧林出身于無錫顧氏望族,其祖顧起綸、其父顧祖源,皆為明朝官吏,擁有顯赫的家世。從該墓出土玉器的年代來看,“既有漢代器物,又有唐、宋至明代的器物,顯示出墓主是一個喜歡收藏古物且相當有品位的文人”。[2]除玉器外,該墓還出土了19枚青田石印章。針對印章,原發(fā)掘報告除了指出“長卿”款四枚印系何震所作外,對于鐫刻有“蘇應制篆”款、“尼生”款、“詹泮”“政叔”款、“宗仁”“毋佞”款、“兆之”款和“守之”款等未加詳考。值得注意的是,在未考的印款中,鐫刻有“蘇應制篆”(圖1)款的“應制”二字,在無錫華師伊夫婦墓出土的印章中也同時出現(xiàn)。
華師伊夫婦墓,位于無錫市甘露鄉(xiāng)彩橋村的明代華察家族墓地。華氏墓地規(guī)模較大,東西長約200米、南北寬約50米。[3]華師伊生于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卒于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葬于崇禎二年(1629年),系華察之孫,華伯貞次子,江蘇無錫人,明朝南京翰林學士。1984年7月,無錫市文物管委會、無錫市博物館等單位對華師伊夫婦墓進行了聯(lián)合發(fā)掘,出土了錫茶壺、青花團鳳紋碗、“大彬”款紫砂壺、鎏金銅手爐、漆盒、折扇、毛筆、端硯和印章等物品。在該墓出土的4枚印章中,印文分別為“公衡”“公衡父”“椒束室”和“清機閣”。其中“清機閣”一印,在頂款處鐫刻有“清機閣,應制”(圖2)五個字,該印石質(zhì),造型、印文布白、以及頂款書體與刀法,與顧林墓出土的“蘇應制”款印章,在諸多方面均保持著一致性,可以確信為同一人所刻。
蘇應制,即是明代印壇上的篆刻大家蘇宣。在蘇氏的大量作品中,以“應制”之名落款者相對較少,目前所見的也僅有“漢留侯裔”印曾鐫刻了“蘇應制篆”(圖3)四字。針對“應制”一名,蔡衛(wèi)東先生在《無錫顧林墓出土明代流派印實物考述》一文中轉(zhuǎn)引了劉東芹先生在其文中所引明人趙重道撰寫的《蘇爾宣傳》,趙氏曾云:“蘇爾宣者,歙人也。名應制,爾宣其字?!碧K宣“弱冠之年曾仗義殺人,官府追捕,逃遁于淮海間避藏”,[5]蘇氏“應制”一名較少出現(xiàn)的原因,筆者以為,大抵是其長期遁跡的心理影響所致,此論是否公允,以俟方家明辨。從蘇宣的生平履歷來看,其與顧林、華師伊的生活時代大部重合,故兩墓中出土的“應制”款印章,可視為蘇宣有明確出土年份的作品。
圖1《顧林之印》
圖2《清機閣》
圖3《漢留侯裔》
頂款 名氏 蘇應制篆
頂款 清機閣 應制
頂款 漢留侯裔 蘇應制篆
蘇宣(約生于1553年,1626年尚健在),字爾宣,一字嘯民,號泗水,又號朗公,安徽歙縣人。[6]蘇氏天資聰穎,幼承家學,早年喜讀書、好擊劍,勤奮習書之余,又旁通經(jīng)史百家。其父蘇匯,具有深厚的學養(yǎng),不僅長于詩詞文章,而且還是一位知名書家,尤工草書,曾有草書千字文傳世。蘇門厚重的家學,使蘇宣在早年的成長中積淀了豐富的學養(yǎng)。
蘇宣早年雖好經(jīng)世文章,但其生性耿介、嫉惡如仇,曾在弱冠之年仗義殺人。突如其來的災難改變了其人生軌跡,為躲避官府追捕,他一度遁跡江淮,待事情平息后曾暫居吳中,開始往來于父輩故舊之門。因其父蘇匯與文彭素有通家之好,故前去投奔文彭,得文彭傳授六書之學和篆刻技法,“博士(文彭)最高其品,無忘故人,遂進以六書之學,用精其傳”。[7]在文彭的精心施教下,蘇宣在精研六書之余,縱覽秦漢璽印,金石典籍,“殘碑斷碣,無所不窺”。[8]明人周應愿曾高度評價了蘇氏深厚的學術(shù)積淀:“蘇生蘇生真絕倫,溯文觀鳥信有神。自言二十耽文藻,三蒼二酉探奇寶。盡識五名蝌蚪書,中山兔苑獵如掃?!盵9]長期而深入的學習與實踐,使蘇氏開闊了眼界,錘煉了技法,為其后的實踐與創(chuàng)新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在向文彭問學之余,蘇宣不僅能夠積極向同出文門的何震虛心求教,而且又在文彭的舉薦下先后前往上海、嘉興等地,拜謁顧從德與項元汴等收藏大家。廣泛的交游活動,使其在顧家飽覽了秦璽漢印、圖書典籍,在項府又閱覽了大量法書、繪畫與金石典籍。值得一提的是,嘉興項氏不僅有著豐富的藏品,而且還有著廣泛的人脈關(guān)系。項元汴“所與游皆風韻名流,翰墨時望,如文壽承、休承、陳淳父、彭孔嘉、豐道生輩?;虬驯圻^從,或遺書問訊,淡水之誼,久而彌篤”。[10]在項氏家族的收藏活動中,文彭兄弟充當著書畫買賣中介和高級書畫掮客的身份,[11]而文氏廣泛的社會影響,又促使其在與項氏頻繁的交游中,建立起了以項氏家族為中心,以書畫家、鑒藏家與篆刻家為主體構(gòu)成的文化圈。這種圈子的形成,一方面有利于項氏在特殊的氛圍熏陶中逐漸提高其鑒藏能力。另一方面,項氏豐富的藏品,又促使晚明一批卓有成就的鑒藏家、書法家與理論家在潛移默化的浸潤中成長。蘇宣在這一圈子的融入中,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資源,使其在開闊了眼界、增進了學養(yǎng)的同時,也獲得了更為廣闊的成長舞臺。
蘇宣在文彭的引導下獲得了治學門徑,在顧氏與項氏等收藏大家處開闊了眼界,而廣泛的交游活動,又使其在不斷的學習中獲得了更為宏闊的學術(shù)視野。針對這一歷程,蘇氏坦言:“壽承先生則從諛之,輒試以金石,便欣然自喜,既而游云間則有顧氏,槜李則有項氏,出秦、漢以下八代印章縱觀之,而知世不相沿,人自為政?!盵12]在多年的奔走與問學中,蘇宣得以博覽秦漢璽印,曾摹漢印近千鈕,積聚了深厚的功力。而在諸多領(lǐng)域的廣泛涉獵,又使其在石鼓、小篆與詔版的研習中汲取了更為豐富的學養(yǎng)。多方面的精深造詣,使其領(lǐng)悟到了歷代印章“世不相沿,人自為政”的個性特點,最終促使其篆刻作品在與時俱進的創(chuàng)變中,展現(xiàn)出古樸雄渾、大氣磅礴的風格。蘇氏鮮明的革新意識與卓爾不群的作品風貌,使其與文彭、何震一起,獲得了“鼎足而三”的崇高地位,而顧林墓與華師伊墓中出土的蘇宣印作,正是其社會影響明德四方的見證。
在中國篆刻史上,蘇宣以其突出的個性風貌,繼“三橋派”與“雪漁派”之后,成為“泗水派”的開山鼻祖。作為明代晚期的篆刻大家,蘇氏在滿白文、細朱文、古璽、繆篆、籀書與蟲書等諸體創(chuàng)作中,可謂無所不能、各臻其美,而其突出的藝術(shù)性征,主要表現(xiàn)在章法、刀法和字法三個方面:
其一、在汲取秦漢精髓的基礎(chǔ)上,于章法布局中,既體現(xiàn)出漢印的精神特質(zhì),又不乏鮮明的創(chuàng)新精神,是蘇宣篆刻的一個重要特征。晚明的文彭與何震,承繼了趙孟頫和吾丘衍等人的復古思想,在“印宗秦漢”的思想主導下開創(chuàng)了篆刻藝術(shù)新局面,使秦漢印風成為千秋典型。蘇宣在長期的學習、承繼與實踐中,也同樣深受這一思想的影響。文彭的篆刻,既承古法,又具新意,其以秦漢為宗,在力矯元人乖謬之弊的同時,展現(xiàn)出淳厚暢達、雍容自如的個性風貌。蘇宣在審美傾向上與文彭有著密切的淵源,從其“作個狂夫得了無”“墨皇率臣”“蘇宣之印”“字夷令”“流風回雪”(圖4-8)和“顧林之印”諸印來看,蘇氏在章法布局中,不僅與漢印平正方直、結(jié)體寬綽的布局特點保持著高度的契合,而且又能在整體氣息上展現(xiàn)出文彭篆刻渾穆與雅正的風韻。在蘇宣早期與中期的作品中,其既深諳于秦漢印章質(zhì)樸雄渾的精神氣質(zhì),又能以雍容飽滿的布局方式在實踐與創(chuàng)新中承繼漢印傳統(tǒng)。而出土于顧林墓中的“顧林之印”,從其出土時間來看,其鐫刻時間大體處于蘇宣中年時期,此印在章法布局上頗具秦漢風骨,表現(xiàn)出渾樸雄健、雅而可觀的整體氣息。
圖4 作個狂夫得了無
圖5 墨皇率臣
圖6 蘇宣之印
圖7 字夷令
圖8 流風回雪
針對章法布局,清人吳先聲指出:“章法者,言其成章也。一印之內(nèi),少或一二字,多至十數(shù)字,體態(tài)既殊,形神各別。要必渾然天成,有遇圓成璧、遇方成珪之妙?!盵13]從蘇宣不同風格的作品來看,其在承繼了漢印平正、開闊之風的同時,往往習慣于在章法布局中借助疏密、輕重、屈伸、離合、挪讓、承應、巧拙、盤錯、界畫與殘損等手段,在將諸多復雜因素有機統(tǒng)合的前提下,進一步增強印面的豐富內(nèi)涵。從“顧林之印”來看,蘇氏在該印的布局中,為了營造一種平正疏朗的整體氣息,在將“顧”字左面的“戶”與“隹”部作屈伸處理的同時,將“戶”部上移,在兩者的挪讓與盤錯中為下部的“隹”部留下適度的回旋空間,使“顧”字與其它入印文字保持疏密得當與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由于“之”字筆畫較少,結(jié)構(gòu)相對簡單,而為了使之與其它文字相呼應,蘇氏增大了“印”字“卩”部筆畫的負空間,以使“之”與“印”字的負空間形成上下承應的關(guān)系。為使印面更加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蘇氏還進一步強化了“之”與“印”字的筆畫曲線,使兩字于外在形式上保持呼應。
無獨有偶,蘇氏巧妙的布白方式,在華師伊墓出土的“清機閣”印文中同樣得以展現(xiàn)。為使印文布局趨于飽滿,蘇氏將“閣”字從體勢進行上下延展的同時,為了使其與“清機”二字整體統(tǒng)一,在鐫刻過程中有意強化“清機”兩字局部筆畫的粗細對比,使“清機閣”三字,在借助筆畫的粗細與布白的錯落中,于外在形式上建立了巧妙的呼應關(guān)系。而為了使“閣”字不至于因重復的豎線而顯得突兀,蘇氏在弱化“清”“機”二字“水”部和“木”部的同時,又借助殘損手法,將“閣”字左下端與“機”字右下端作殘破處理,使其形成既對比又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而從“顧林之印”與“清機閣”兩印呈現(xiàn)的視覺效果來看,蘇氏在章法布局中,使長短、曲直、粗細、輕重、方圓等諸多矛盾因素在印面中進行了整體統(tǒng)合,既豐富了印面的細節(jié)內(nèi)涵,又建構(gòu)了和諧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此舉看似平淡無奇,實則匠心獨運。
其二、蘇宣篆刻的另一個突出風貌,則體現(xiàn)在多元刀法的表現(xiàn)上。針對刀法,明人甘旸認為:“運刀之法,宜心手相應,各得其妙。然文有朱白,印有大小,字有稀密,畫有曲直,不可一概率意?!辈⑻貏e指出“運刀之利鈍,如大則肱力宜重,小則指力宜輕,粗則宜沉,細則宜浮,曲則婉轉(zhuǎn)而有筋脈,直則剛健而有精神?!盵14]而清人吳先聲同樣認為運刀之妙在于“宛轉(zhuǎn)徐疾,如大則鼓力宜重,小則措力宜輕,疏貴有密理,密貴有疏致”。[15]事實上,蘇氏不僅善于用沖刀和切刀表現(xiàn)線條的爽利與蘊斂氣息,而且還特別注重在輕重、緩急的運刀中表現(xiàn)印面關(guān)系的細節(jié)內(nèi)涵。在“清機閣”印文中,蘇氏依托沖刀在大刀闊斧地營造了勁健率直氣息的同時,又借助切刀再現(xiàn)了線條的遒勁與含蓄。而從“顧林之印”來看,該印是典型的滿白文,其布局平正樸拙,蘇氏用刀同樣是沖切結(jié)合,于平正寬綽的氣息中洋溢著奇崛之趣。從“顧林之印”的頂款行草書“蘇應制篆”四字來看,蘇宣在鐫刻中則是依照線條走向順勢而為,借助單刀和轉(zhuǎn)刀在承轉(zhuǎn)與呼應中,進一步表現(xiàn)行草書牽絲映帶、瀟灑流麗與顧盼生姿的整體風貌。無獨有偶,在“清機閣”印的頂款中,蘇氏以單刀入石,用刀使轉(zhuǎn)自如,于輕重緩急中,使其刀下的線條洋溢著率意恣肆的生動氣息。事實上,蘇氏不僅善于單刀刻款,而且還善于借助雙刀法表現(xiàn)邊款文字的典雅之美。在“漢留侯裔”邊款中,蘇氏刀下的隸書“漢留侯裔”和楷書“蘇應制篆”八個字,不僅布局疏朗、點畫工穩(wěn),而且還表現(xiàn)出沉靜悠遠的古雅氣息,這與文彭邊款所展現(xiàn)的瀟灑風致,可謂是異曲同工。
從篆刻藝術(shù)的發(fā)展歷程來看,明代文人篆刻的興起與開拓,文彭雖有首創(chuàng)之功,但真正開啟并推動了刀法的革新,則非何震莫屬。何震的印風,在承繼了文彭“雅正”思想的同時并不因循守舊,而是借助沖切結(jié)合的刀法為其作品注入“猛利”之氣。相比而言,蘇宣“在用刀方面,除運用沖、切刀外,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橫披淺削的兆頭,他的用刀角度顯然較文、何偏袒,用刀的速度顯然較文、何更為緩慢”。[16]針對蘇氏的這類橫披淺削之法,明人徐上達指出:“刀路中心本深,再觀之忽疑虛聳;兩旁本淺,久視之翻覺下削。是筆雖偏貼印面,而其像卻似渾圓,斯稱神功,人力非所及矣”。[17]從“顧林之印”和“清機閣”兩印的刻痕來看,蘇氏并非是簡單的沖、切結(jié)合,而是在兩者的結(jié)合中借助披削刀法進行綜合表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顧林之印”頂款“名氏”二字為典型的八分書,而針對這兩字的鐫刻,蘇氏在單刀入石中并非一沖到底,而是依據(jù)筆畫的走向,在起伏承轉(zhuǎn)中,運用披削之法以增強線條的勁健效果。蘇氏在多元化的刀法表現(xiàn)中完全做到了以刀代筆,其嫻熟的刀法,在輕重緩急和頓挫轉(zhuǎn)折中,將線條的粗細、曲直與參差的節(jié)奏變化,于刀石之外賦予了一種奇正相生的筆墨意趣。蘇氏在多元化的刀法表現(xiàn)中之所以凸顯出一種顯見的從容與篤定,正是得益于其早年習武練就的腕力和指力,他能在沖刀與切刀之外,輔之以披削、轉(zhuǎn)刀之法,通過微妙的輕重把握而深入表現(xiàn)線條的遒勁與蘊斂氣息。而這種多元化的刀法表現(xiàn),使其與同時期的篆刻家產(chǎn)生了高度的分野。
其三、從蘇宣篆刻的入印文字來看,其不僅諳熟于秦漢以來繆篆入印的傳統(tǒng),而且還特別善于運用古文奇字進行創(chuàng)作,這也是他篆刻風貌的另一個突出特點?!肮盼摹弊煮w曾廣泛流行于戰(zhàn)國時期,而在秦漢以降的千余年時間里,這種文字作為入印元素曾一度消弭。秦統(tǒng)一六國后,其“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的主導思想,致使六國地域的古文字消失殆盡。漢“武帝末,魯恭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jīng)》凡數(shù)十篇,皆古字也”,[18]但這些得以幸存的古文字數(shù)量已十分有限。衛(wèi)恒在《四體書勢》中曾云:“自黃帝至于三代,其文不改。及秦用篆書,焚燒先典,而古文絕矣。漢武帝時魯恭王壞孔子宅,得《尚書》《春秋》《論語》《孝經(jīng)》,時人以不復知有古文,謂之科斗書。”[19]西漢之初,盡管朝廷以通曉字學、精擅書寫為標準來選拔文職官吏,其時蕭何制定的《尉律》,也在一定程度上對兩漢正字措施的落實起著決定性作用,但字學之退化已是不爭的事實。
由于漢人對古文字的寫法、音義和六書的義利已越發(fā)模糊,大批民眾“寫字隨意變亂,向壁虛造,太學郡國學諸生憑主觀想象說字解經(jīng);俗儒因不通文字學,講解經(jīng)意也穿鑿附會;廷尉解釋法律,甚至用拆字方法來判決”[20]的現(xiàn)象可謂屢見不鮮。古文字之學在漢代已趨式微,而后世在業(yè)已割裂的文脈中延續(xù)與傳承,其難度自不待言。從這一點來看,蘇氏在古文字印創(chuàng)作中,勢必會面臨著兩難的境地:一是古文字存世較少與版本蕪雜的現(xiàn)狀,為其在配篆中進行合理取法造成了無形的障礙。二是古文字突出的個性特征,使其在印面安排上既要考慮到不同元素間的依存關(guān)系,又要保持文字結(jié)構(gòu)上的準確性與完整性。蘇宣跟隨文彭研習六書,雖不乏相應的字學基礎(chǔ),但由于古文奇字具有“豐中銳末”的突出個性,當一種非印章文字運用到印面時,在保持文字基本面貌不變的情況下,將其巧妙地“印化”則是不可回避的問題。既不能失去古法,又不能使諸字之間形同陌路,沒有足夠的字學知識與摹古經(jīng)驗是難以勝任的。從蘇宣的古文字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其既不同于先秦的古璽印,又有別于文彭的雅正與何震的剛猛,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如“我思古人實獲我心”“恨古人不見我”“今之相者兮舉肥”“御風處”以及“鳴騷閣”諸印,不僅疏密有致、和諧統(tǒng)一,而且還表現(xiàn)出不激不厲、風規(guī)自遠的個性風貌。
對于顧林墓與華師伊墓的印章創(chuàng)作,蘇氏在參照漢印規(guī)范的同時,摒棄了先秦古璽印自由布局、隨意穿插的結(jié)構(gòu)方式,而是在印文與頂款創(chuàng)作中,將不同書體、形態(tài)各異的文字,在弱化個性與彰顯共性的前提下,將其巧妙地布白于印面上。無論是印文,還是頂款創(chuàng)作,均表現(xiàn)出整體呼應、渾然一體的視覺效果。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蘇氏的古文字印與兩墓出土印章相比,二者在字法上雖有顯見的區(qū)別,但在印面布局上所展現(xiàn)的主導思想與精神意趣,可謂是殊途同歸。
晚明時期,文人篆刻蔚然成風,篆刻隊伍的逐步壯大與理論著述的不斷推出,也促使篆刻藝術(shù)從審美理論到創(chuàng)作實踐,均獲得了長足的發(fā)展。篆刻理論的系統(tǒng)建構(gòu),在推動印人審美意識逐步趨向自覺的同時,也促使篆刻創(chuàng)作在風格上呈現(xiàn)出多樣化與個性化的一面。
從蘇宣篆刻的總體風貌來看,其鮮明的尚古與創(chuàng)新思想,始終是在不斷演繹與發(fā)展中彼此促進的。蘇氏既立足于傳統(tǒng),又著眼于創(chuàng)新,師古而不泥古,在創(chuàng)新求變中奠定了自身無法撼動的地位,成為繼文彭、何震之后開山立派的領(lǐng)軍人物。對于創(chuàng)新,蘇氏有著鮮明的見解,他認為:“(印之)如詩,非不法魏、晉也,而非復魏、晉;書非不法鐘、王也,而非復鐘、王。始于摹擬,終于變化。變者愈變,化者愈化,而所謂摹擬者逾工巧焉?!盵21]蘇氏將繼承與創(chuàng)新、摹擬與變化之間的關(guān)系闡述得簡明透徹,其觀點可謂頗有見地。劉江先生指出,沒有強烈個性表現(xiàn)的藝術(shù)家,沒有高瞻遠矚、通曉藝術(shù)發(fā)展史規(guī)律的人,是不可能總結(jié)出這樣精辟入理、簡明扼要的規(guī)律來的。[22]
蘇宣在多年的學習、實踐與創(chuàng)新中,在積極吸收秦漢精髓的同時,遍覽經(jīng)史,精研六書,于鐘鼎、石鼓、瓦甓、詔版與碑碣中曾作廣泛涉獵。豐富的學養(yǎng)與宏闊的視野,使其對于不同的印面內(nèi)容,在章法上采取不同的布局方式以充分適應印面的實際需要,其作品無論從形式、線條、章法、篆法,還是在氣質(zhì)與神韻方面,均能表現(xiàn)出比何震更加鮮明的審美理念與醇正的秦漢風骨。蘇宣在根植秦漢傳統(tǒng)的同時,另辟鴻濛,開拓了文彭與何震不曾涉足的新領(lǐng)域,既有朱白相間、錯覺置換的陰陽文,又不乏極富裝飾效果的鳥蟲篆與古文奇字印,還有清健疏朗的玉石印,以及斑駁陸離的爛銅印。在諸多領(lǐng)域的深入實踐,不僅促使其在章法布局中積累了豐富的視覺經(jīng)驗,同時也促使其在不同書體的入印實踐中開拓了新印式,凸顯出蘇氏鮮明的革新意識與審美理念。在秦漢印章締造的審美傳統(tǒng)中,秦代的摹印篆、漢代的繆篆,作為入印的篆書形式,如果說前者為印文奠定了方正平直、排疊勻稱基礎(chǔ)的話,那么后者則為印文拓展了屈曲纏填、伸縮變化之美的表現(xiàn)空間,二者共同構(gòu)成了印面布局的美學法則。蘇宣能于經(jīng)典法則之外,充分依托自身在字學方面的綜合素養(yǎng)與精深造詣,將三代之時流行的古文字體大量運用到篆刻創(chuàng)作中,從字法的角度,開創(chuàng)了多元文字入印的應用空間,無形中引領(lǐng)了時代風潮。自蘇宣以后,直到乾隆年間,蘇氏的這類古文印廣為流傳,從詹景鳳的“東圖父”,乾隆的“信天主人”“養(yǎng)心殿”,黃道周的“一鳳五化”,王士禎的“漁洋”,以及石濤、查士標等人的“古文”印來看,蘇氏廣泛的社會影響由此可見一斑。針對蘇氏以“古文”入印的成就,明人曹征庸不乏溢美之詞:“蘇爾宣氏,蓋善以古字學古人者,當今率推為第一。睹其風貌,儼然古人也?!盵23]
作為明代印壇上承前啟后的人物,文彭與何震皆以秦漢為宗,但在刀法上,文彭以沖刀為尚,而何震則以沖切相糅的方法,開創(chuàng)了猛利、生辣、率意而不加修飾的新風貌。相比而言,蘇宣在刀法表現(xiàn)上規(guī)避了何震因用刀猛利而導致筆畫質(zhì)薄的不足,而是沖切結(jié)合、披轉(zhuǎn)并用,其印文筆畫清晰自然、不加修飾,或圓厚質(zhì)樸,或遒勁蘊斂,頗具自然天趣。從蘇氏的運刀特點來看,其主要依重刀刃、刀背和鋒角,用刀刃來表現(xiàn)蒼茫氣息,用刀背淺刻展現(xiàn)披石的渾脫氣韻,用鋒角來表現(xiàn)線條的堅挺風骨,起伏頓挫,上下披削,似屋漏痕、如折釵股。這種多元化的刀法,為蘇氏篆刻的點畫與線條賦予了耐人尋味的生命力。從顧林與華師伊兩墓出土印章的整體風貌來看,蘇氏無論是在印面的處理上,還是在邊款行草書的表現(xiàn)中,均已擺脫了何震篆刻剛猛率意的氣息,而是借助其豪放、耿介與豁達的俠義性格和沖、切、披、轉(zhuǎn)并用的多元刀法,使其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氣格壯美、質(zhì)樸雄渾的精神氣質(zhì)。
事實上,在“顧林之印”與“清機閣”兩枚印文中,蘇宣雖然從印面布局與刀法表現(xiàn)上為我們展示了其部分風格,但由于出土印章數(shù)量較少,且風格相對單一,并不能全面反映蘇氏作品的整體風貌。而從兩印的款文來看,蘇氏以單刀刻行草與隸書邊款的獨創(chuàng)之舉,同樣洋溢著“放浪形骸之外”的恣肆率意與灑脫奔放,可謂開一代新風。
元代文人對印章的審美傾向,在明代印人群體中得以延續(xù),仿漢白文和元朱文兩種印式一直作為明末印壇的主流而存在。隨著漢印審美風尚的廣泛盛行,其相應的鐫刻技法在實踐中不斷得到歸納和提煉,而技法的成熟又促使印人群體對篆法、筆法、章法和刀法,以及印章的風格、品評與鑒賞等美學元素進行了系統(tǒng)的梳理與總結(jié)。這種風尚,在促使《印談》《印章集說》《印法參同》等大批印論應運而生的同時,也促使文人群體集古著錄之風盛行,而蘇氏也同樣深受這一時風的影響。
從蘇宣一生的履歷來看,他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篆刻家,同時又是一位長于理論梳理與經(jīng)典輯錄的著錄家。作為以創(chuàng)作見長的印人,蘇氏不僅系統(tǒng)輯錄了自身的作品,而且還針對古代經(jīng)典印作做了大量的輯錄工作。自萬歷二十八年(1600)開始,他先后輯錄了《蘇氏纂集集古印譜》一冊、《蘇宣印冊》二冊、《蘇氏印略》四冊。在對自身作品輯錄的同時,他還“應滎陽收藏家潘云杰之請,與印人楊漢卿一起用青田石精心摹刻秦漢璽印達兩千四百余方,輯成《集古印范》十冊,所摹印章與古印形神相通”。[24]從蘇氏所做的輯錄工作來看,盡管其在理論建樹中并未形成相應的系統(tǒng)構(gòu)架,但其在探幽發(fā)微中針對篆刻理論的部分觀點,仍不乏真知灼見,雖片語吉光,卻是可圈可點的。而從其《印略》自序,以及為何通《印史》所作的序言來看,他對于臨摹、創(chuàng)新,以及印章文化的認識,已不僅僅局限于篆刻本身,而是將其架構(gòu)到文化的高度上加以闡發(fā),其價值遠遠超越了對印章本體的認識,更凸顯出社會文化史的意義。
蘇宣在自己的藝術(shù)世界里,披荊斬棘,開拓進取,以卓有成效的實踐與創(chuàng)新,為篆刻藝術(shù)探索了一條多元發(fā)展的路徑。其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與鮮明的創(chuàng)新精神,對于我們今天的學習與實踐,依然發(fā)揮著無可置疑的垂范效應。而顧林與華師伊兩墓印章的出土,在為我們再現(xiàn)了蘇宣實踐和創(chuàng)新歷程的同時,也為我們進一步走近蘇宣開啟了不可或缺的門徑。
[1]錢宗奎:《無錫明顧林墓出土的文物》《無錫文博》1993年第3期。
[2]蔡衛(wèi)東:《無錫顧林墓出土明代流派印實物考述》《中國書法》2016年第6期。
[3]無錫市博物館,無錫縣文物管理委員會:《江蘇無錫縣明華師伊夫婦墓》《文物》1989年第7期。
[4]轉(zhuǎn)引:趙重道《蘇爾宣傳》《文南趙先生三馀館集》卷十,臺灣中央圖書館藏明萬歷(丙辰)四十四年荊溪趙氏家刊本,第21-23頁。
[5][22]劉江:《中國印章藝術(shù)史》,西泠印社出版社2005年版,第291、292頁。
[6]葉一葦:《中國篆刻史》,西泠印社出版社2000年版,第41頁。
[7][8][12][13][14][15][17][21][23]韓天衡編定:《歷代印學論文選》,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年版,第472、473、470、 178、 80、 178、 126、 470-471、 474頁。
[9]轉(zhuǎn)引:劉東芹:《周應愿生卒及生平考述》《南京藝術(shù)學院學報》,2009年第2期。[明]周應愿:《蘇生行贈蘇爾宣》《江左集》卷3:10。
[10]轉(zhuǎn)引:董其昌:《榮臺集》卷八,《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32冊,第364頁。
[11]葉梅:《晚明嘉興項氏法書鑒藏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09頁。
[16]韓天衡:《明代流派印章初考》《印學論叢·1984年西泠印社八十周年論文集》西泠印社出版社1987年版,第171頁。
[18][漢]班固撰:《漢書》(藝文志第十),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06頁。
[19]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12頁。
[20]華人德:《中國書法史·兩漢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4頁。
[24]韓天衡,張煒羽:《亦儒亦俠的印壇巨子蘇宣》,《新民晚報》2013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