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新敏
那 年臘月二十六,我媽讓去供銷社打面 醬。打面醬先從門臉柜臺交錢,然后拿著交款的票去后院打,后院的醬缸一個個羅漢似的戳著,我用敬仰的眼神看它們,它們個個都是“文化人”,肚里有貨。
后院打面醬的排成了一隊,排隊嘴不閑著,叨咕著家長里短。等排到我的時候,打醬的小伙子上下看了看我,攤開兩手說:“真巧,沒了,小姑娘,明天吧?!比缓蟪竺娴娜苏f:“拿好票,明天再打?!?/p>
我媽等著甜面醬做米粉肉呢,我乞求小伙子:“叔叔,我就打五斤,這么個大缸,鏟鏟底也就夠了?!?/p>
小伙子說:“這么高的缸,怎么鏟?”
我想了想說:“我爬上去,我鏟。”
小伙子笑了:“嘿,小丫頭,行啊,你今天要敢爬上缸,我就多給你點。”
干什么糟蹋什么,缸口上,缸肚上,都是面醬??晌乙差櫜涣四敲炊嗔?。我把面醬罐放到地秤上,退后兩步,手上啐了口吐沫,搓了搓,猛沖刺,躥上了醬缸,雙腳瞪在缸肚子上,左手扒著缸口,右手攥緊長舀子,一點點 刮缸底,刮上半舀子我就遞給小伙子,他就給我倒進瓦罐,我一連刮了四個半舀子,他說差不多,快夠了,再來一點,這時,我腦子走神了,我想起了司馬光砸缸的事。
想到這,頭忽悠一下就進了缸里,重心明顯向下,要倒栽蔥,缸里黑洞洞的,我成了缸蓋。我心臟撲騰撲騰,左手松開了缸口,右手還攥著長把舀子。小伙子先拽住了我棉襖,然后攔腰一掐,把我從缸里抻出來?!叭拥粢ㄗ?,下來,舍命不舍財!”
我可舍不得下來。我還扒拉著缸口,臉憋得發(fā)熱,想必通紅了,我說:“不下來,把罐子灌滿了我再下來?!蔽覉猿值搅俗詈螅莺莨瘟藥紫赂椎?。
我從缸上出溜下來,衣服上是醬,臉上也是醬,頭發(fā)上也是。但我的瓦罐滿滿的。
我抱著瓦罐走進村,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田九正坐在家門口啃玉米餅子,看到我的面醬,他非要蘸點,我沒讓他蘸,我媽還等著做米粉肉呢,拌肉餡,醬牛肉,初二吃炸醬面呢,這一罐剛好夠過年的。
田九不高興,他說:“那我就舔你臉上的吧?!蔽艺f滾。田九沒滾,他拿著玉米餅子朝我臉上蘸了一下,又一下,玉米餅子渣掉我眼里了,差點迷了眼。
到家門口,對門的大黃狗躥到我身邊,舔我的衣服,嚇得我哇哇叫。我媽聞聲出來,先把大黃狗轟走,接過罐子,放好,回頭看我,哭笑不得:“難怪大黃狗追你,逃荒似的?!蔽覌層终f,“小姑娘,要文明點,以后不能登梯上高的,讓人家笑話。”我說:“我要文明,今天你能用上醬嗎?”
我脫下身上的單衣,泡到盆里,我媽讓我用肥皂搓,洗衣粉也行。我沒聽她的,用清水洗凈,第一遍水我也沒倒進豬圈,我給澆到了院子里的棗樹根下。讓棗樹也過過年,來年的紅棗肯定又大又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