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柏清
春天是最善于打伏擊的季節(jié),跟其他季節(jié)不同。你看,秋風(fēng)一起,碧云天,黃葉地,人們知道,秋天來了,夏天更不用說了,大太陽照起來,翠蔭都隱不住,雪兒飄飄冬來到,冬天也是有跡可循的??墒?,春不一樣,你還在冬的氣氛中懵懂,某個清晨,窗子一開,莽莽撞撞的鳥鳴與潮潤不管不顧地沖你個滿臉滿懷,原來昨夜已是春雨潤物細無聲。遠處再看,草兒軍團似乎早已待命,草色遙看近卻無。還有鳥兒,忽然變得歡快,雀兒們叫聲的節(jié)奏也緊了幾拍。
在你溢滿思鄉(xiāng)的遠遠眺望里,故鄉(xiāng)的原野與村莊正被布谷鳥喚醒。
布谷鳥開始是在南山上,我的二娘坐在炕上,捏著針,在離眼睛很近的地方,細細縫補著厚牛皮一樣的鞋罩布,過幾天二伯就要把它罩在鞋面上,趕著那頭老黃牛到有小小斜坡的梯田上去,二伯此刻就在院子里,把犁杖用砂紙磨得瓦亮。大塊的田地都已經(jīng)機械化了,只有小塊的梯田還用得上犁杖。所以二伯磨得慢悠悠像個匠人一樣。這時候,“布谷——”悠長的一聲傳來,二娘和二伯都抬起頭來,側(cè)起耳朵,看向南山,“布谷——”似乎為了證明剛剛不是幻覺,布谷鳥再次發(fā)出鳴叫?!安脊萨B叫了!”二娘在窗里說,“聽到了。”二伯在窗下答,手上的砂紙磨得更快了。
布谷鳥喚醒的南山上,花兒開了,桃花紅,梨花白,荷包花舉著串串粉燈籠,間間雜雜,熱熱鬧鬧,三一群倆一伙,掩映在已經(jīng)嫩綠的楓樹間。布谷鳥就在那粉云,白云,紫云中跳躍飛翔?!岸嗪每?!”二伯看著南山,土地和布谷鳥一起在召喚,他笑得像個孩子,露出缺了門齒的牙床。那是二伯能說出的最詩意的語言。
村子里的黃狗突然閑起來,主人們都到地里去,它臥在新修的高大的鑲著雪白瓷磚的門樓前打盹兒。幾枝桃花斜出高高的影壁墻,留存幾分悠長的俏麗。還在枯水期,穿村而過的小河露出了河床,幾塊巨大的圓石上空無一人。夏天這里是納涼歇腳的好去處,人們坐在這里,品評那些偶爾在沿河新修的平展的油漆馬路上走過的異鄉(xiāng)人。也交換村外的信息。高高的白楊樹葉子初成,在風(fēng)中嘩啦啦泛著滿樹銀蝶。院外的空地,勤快的人們也不肯讓它閑著,開出荒來,備齊了壟畦,土豆也已經(jīng)下進壟里,澆了水,煨了肥,奶奶正在培土,地壟邊吹氣球的孫子跑過來,跺著小腳,“我要踩,我要踩?!眲倓偡鰜淼?、新鮮的土地上留下一排排小腳印,媽媽趕緊跑過來,喊孩子不要給奶奶搗亂,奶奶溺愛地說“我孫子踩,我孫子踩!”一邊說,一邊拉起了孩子的小手,于是田壟上就留了一大一小兩排腳印,時直時彎地書寫快樂的天倫。
空氣那么清新,天藍的透明。長長的吐納,仿佛身體也變得清爽透徹了。家家的院墻外種著花草,地瓜花,月季花,荷包還有金花草,蒲公英已經(jīng)迫不及待揚起金黃的笑臉,性子急的車前草也舉起了長穗子,只有苦碟子慢騰騰伏在地面。
樹是村莊的守護者,在房前或者屋后,山谷或坡地,他們支起村莊湛藍的天空。颯爽的白楊,多情的彎柳,莊重的古槐,他們是村莊的原住民,一叢叢一簇簇的金葉榆舉著嫩黃的金傘羞怯地在村道旁站立。連翹與迎春不分伯仲,嫩綠的枝條就如落滿了金蝶,喜鵲在院子里的桃枝降落又飛起,登落一地桃花雨,織造無人知道的美景。山腳下傳來孩子們的歡笑聲,一排排小樹苗在春風(fēng)中站起。“等我們長大了,這棵銀杏樹有多高了?”扶樹苗的孩子問,“肯定比你高了?!辩P土的孩子答?!耙脖饶愀吡恕!绷嘀暗牟环?。“我說啊,銀杏沒你們長得高,你們要不要比一比?”年輕的女老師走過來,短發(fā)在鬢邊被風(fēng)吹動,她的笑像四月的桃花燦爛,于是孩子在老師的主持下,鄭重地在小小的銀杏樹上系上了藍色的布條,那像藍天,像大海,像夢想一樣瓦藍瓦藍的,像起跑線一樣的藍布條。
走出村子,東邊是大片的麥地,田壟一望不到邊,那里是村子的榮光與希望。五臺播種機劈開泥土的浪花,在身后畫著蜿蜒的長龍。西面防風(fēng)帶的速生白楊下,一個人時而彎腰,時而抬臂,一些人圍在旁邊,那是鄉(xiāng)里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小趙在指導(dǎo)春耕,今年的播種因為這些日夜長在田壟的貼心人而變得更加效率自信。另一些人拿著圖紙和鐵锨,在田埂上來回走動,這是新入合作社的鄉(xiāng)人在確認自家田地的位置。他們的心因為興奮的期待燒得火紅,腳步像踩高蹺,抬得高高的。
布谷鳥飛過來,帶著滿身的花香,布谷布谷仍然在叫,它聽到了機器蹚過土地的聲音,有些疑惑,于是站在了高高的白楊樹上。年輕的技術(shù)員放下手中的泥土,暫停了講解,他揚起頭,看著高高楊樹上的布谷鳥說,“一只布谷鳥啊?!鄙玳L笑起來,“可不是嗎,布谷鳥,有幾年都看不見了,最近幾年才又聽見它的叫聲?!薄安脊?,布谷——”社長邊說邊學(xué)了兩聲,眾人笑起來,樹上的布谷鳥似乎聽懂了,它撲棱著翅膀,“布谷,布谷——”一短一長的叫著,似乎在唱一首歌,那首歌唱著希望,唱著美好,飛過花兒爛漫、種子待發(fā)、朝氣蓬勃的原野,飛過村莊,那里靜謐,祥和,小樓林立,道路平展、整潔。
“布谷,布谷——”布谷鳥一路飛,一路唱,一路似乎在思考,它也要適應(yīng)這巨變的村莊,從未見過的原野。